第十七章

原野渾身無力,抖抖索索地數著藥片。數好了,去端曖壺倒水。手一軟,水流了一地。

門開了。杜鵑和原夢衝了進來。原夢喊著:“爸爸!——”撲到他懷裡,杜鵑上前接過他手中的水壺替他倒水。

喝完了藥,杜鵑攙著原野走向外屋的沙發,扶著他坐下。

杜鵑說:“對不起,好幾天也沒來看你……”

原野喘著粗氣苦笑著:“你有什麼可道歉的?你能來看我,我就夠感激的了……本來,孩子就……我又……杜鵑,我欠你太多,真的。”

杜鵑把帶來的水果和其他食物放在茶几上,拿一個香蕉剝了皮遞給他:“我恨過你,但畢竟是夫妻一場。你現在又是這個樣子,身邊連個親人也沒有,就是個兩姓旁人,也看不下去的。何況我又是個醫生,看病治人,這是我的天職。這是給你的。吃吧。”

原野說:“我吃不吃已經意思不大了,讓孩子吃吧。”

原夢把香蕉接過來,放到爸爸嘴邊:“不!——爸爸,我要你吃!”

“好,爸爸吃。”原野感動了,咬了一口問:“原夢,在媽媽那兒過得還好嗎?”

原夢聲音很小地說:“挺好的。”怕父親為自己難過,他又大聲地重複了一遍,“挺好的,我和我們班最好的同學雨菲在一起,玩得可高興啦!”

“是嗎?那就好。上學的事怎麼樣了?”

杜鵑說:“我已經聯繫好了,還回他們學校,他那個班。”

原野欣慰地點頭:“杜鵑,苦了你了。”

杜鵑說:“沒啥。”

原野說:“我想來想去,還是給我家捎個信吧。別因為我影響你本來幸福的家庭。”

杜鵑搖搖頭說:“老人歲數大了,千里迢迢到北京,是照顧你啊還是你照顧他?你姐那也是一大家子人,離不開的。書君那兒,不用你操心。我想,都會理解的,不理解也沒關係,畢竟,我沒做錯什麼。”

原野問:“他……是不是不願意讓原夢闖入他的生活?”

“別問那麼多了,來,我扶你到陽台上曬會兒太陽,總呆在屋裡,不好。”

杜鵑說著和原夢一起攙著原野來到了陽台上。原野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看著窗外迷人的景色:“生活,真是太美了。”

杜鵑苦笑了一下,原野問:“你好像……有些憂鬱?”

杜鵑垂下眼皮說:“我沒事兒。就是發愁你這兒,腎源還是沒有找到。”

原野說:“沒找到好。就把那錢留下,給你和原夢吧。我這輩子欠你們的太多太多,就讓它去補償……”

“原野,你別瞎說。你應該活下去,你也能很好地活下去。誰也沒有權利剝奪你年輕的生命……”

原野嘆口氣:“說是這麼說,可我知道,病魔不饒人哪!我現在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狀況,在美國,大夫都跟我說了,他們說我現在連一點醫療價值都沒有了,去等死吧。我說我要是這麼死了會死不瞑目的,因為我的兒子還沒有找到歸宿。現在好了,我可以毫無牽掛地走了……”

原夢哭了:“爸爸,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我要你和我們在一起!”

原野也涕淚縱橫:“好……好孩子,爸爸不死……爸爸還要看著……原夢長大,當音樂家呢!”

書君回到家裡的時候,雨菲正在寫作業,她向爸爸打了個招呼:“爸,你回來了?”

書君點點頭:“嗯,她呢?”

雨菲為他不說“你媽呢”而改稱“她”有些驚訝:“你是說阿姨還是原夢?”

“你阿姨。”

“唔,她和原夢去看那個叔叔了。”

“哪個叔叔?”

“原夢他親爸。”

“哦,就把你一個人撂家裡?”

“爸,我沒事的。”

書君坐下來,把雨菲拉到身邊:“雨菲啊,爸爸問你,原夢來了好幾天了,你有沒有感覺你後媽對原夢有些偏向啊?”

“偏向?”

“嗯。比方說她有沒有揹著你給原夢買什麼吃的穿的啥的?”

雨菲搖搖頭。書君長舒一口氣:“沒,沒就好,雨菲啊,以後要多長個心眼。你跟原夢玩可以,但要有個界限,畢竟他不是我們家裡的人。”

雨菲不解地問:“弟弟不是已經是我們家裡的人了嗎?”

書君說:“他哪能跟你比啊?你是爸爸的親生女兒,爸爸最愛的是你,也只愛你,他們都是外姓人。”

雨菲說:“可阿姨還要和你過一輩子呢!”

“唉!這夫妻和父女可不一樣。常言說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尤其是我們這種半路夫妻,能相伴到老的並不多啊!你沒看我現在和你阿姨老是吵架?”

“爸,我覺得這都怪你!”

“怎麼能怪我呢?這不明擺著都是這個原夢攪的嘛!”

“爸,這麼說,你又想和阿姨離婚了?”雨菲撲閃著一雙大眼睛問。

書君說:“你知道就行了,也不一定,千萬別瞎說!”

“爸,我覺得你還是別這樣。這麼長時間了,我覺得阿姨這個人挺好的。我是改不過口,要不我早把她叫媽了,事實上我現在雖然還叫她阿姨,可我已經把她當成了我的媽媽。爸,你要是和她離婚了,再給我娶一個後媽,我可不敢保證能有這個後媽好,那樣,我就會受委屈的!”

書君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說:“雨菲,我……我要是再把你親媽接回來呢?”

雨菲一聽高興地問:“你是說你要和我親媽復婚?”

“爸只是這麼說說。”

“那就得另當別論了。從我這兒說,我……我巴不得呢!再好的後媽也比不上我的親媽好!只是……爸,我媽她會回來嗎?”

“不知道。也許吧。”

“爸,你想和我媽復婚,不會是因為我的緣故吧?”

書君驚訝地說:“因為你不行嗎?”

“嗯,”雨菲點點頭說,“我覺得,要是你們倆自己真的和好了,你們倆真地又產生了感情,那你們當然可以復婚,但要是單為了我你們才和好,那樣你們還會吵架,還會痛苦的。與其那樣,還不如要現在的後媽!”

書君不自然地道:“我只是隨便說說,可別把我的想法亂說啊!”

孩子就要開學了。書君和杜鵑決定為他們添置一些學習和生活用品。這天,他們結伴來到商場的兒童購物處。這裡,一個漂亮的月亮門將男童部和女童部分開。

書君徑直走向女童部。杜鵑不滿地看了他一眼,帶倆個孩子跟著走進來。

雨菲看中了牆上一件漂亮的裙子,眼巴巴地望著。書君看了看標價,是一百六十八。他伏下身問雨菲:“喜歡嗎?”

雨菲點點頭,書君便對杜鵑道:“買下來。”

杜鵑說:“要不要先試一下?我覺得那邊的那個比這個要好看一些。”杜鵑說著,手指了指那邊掛著的一個裙子。書君一看,樣子是比剛才這個顯得更靚麗。但他一看標價,比這個便宜了三十塊錢,就毫不猶豫地說:“不,還買剛才那個。”

杜鵑不解:“為什麼?”

書君說:“價格在那擺著,貴的肯定要好一些。”

杜鵑問:“雨菲,你說呢?”

雨菲說:“我……我覺得都差不多。”

杜鵑苦笑了一下,掏錢把那第一條裙子買了下來。

他們又來到文化用品部,買了一些本和筆。杜鵑看見一個書包,跟服務員要過來看了看。書君便問:“雨菲不是有書包嗎?”

杜鵑說:“原夢沒有。他的書包留美國了。”

書君哼了一聲:“那就買倆。一人一個。”

這時候原夢眼巴巴地盯著一個小提琴看。杜鵑看見了,停下了腳步:“書君——”

“唔?”

“書君,我……我想……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再給原夢買個小提琴?”

書君一聽,怒上心頭:“你說什麼?不行!”

“書君——原夢他好不容易練就了一個小提琴的底子,半途而廢,多可惜啊!”

書君說:“我管他可惜不可惜呢!他又不是我的孩子,我讓他吃我的住我的就已經夠可以的了。上學多花了我四五千塊,那是沒辦法。可這小提琴,有什麼必要非得買?今天他買小提琴,明天他可能就會要大鋼琴!可我的女兒呢?一台電腦是她媽買的,花了一萬塊!一條小狗是她媽買的,花了三千塊!可你呢?你給她買過什麼?”

杜鵑聽著這些話驚呆了,她看看周圍往這看的人,不想吵下去,便說:“算了,有話我們回去說。”

書君卻不依不饒:“我不!我今天就在這兒說!我今天非說出來不可!你……你最近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你兒子來了這才幾天哪?我辛辛苦苦掙的錢都讓他給花了!我看這個家是不能過了,再這麼過下去這屋裡的一切就都成了姓原的了,我告訴你,本來我留他就是勉強,你再這樣做我沒別的辦法可想,乾脆,咱們……”

“怎麼樣?”

杜鵑問,她想她又要聽到那個傷她一生的字眼了,沒想到書君嘴裡蹦出的竟是:

“實行AA制!”

※※※

回到家。杜鵑拿出倆付羽毛球拍遞給雨菲和原夢:“你們倆下去玩會兒,我和你爸有話談。”

倆孩子走了。杜鵑看了看坐在沙發上仍在生氣的書君,嘆了口氣,倒了杯水,端到書君跟前:

“你說吧,我聽聽你的打算。”

書君說:“我早就想好了。這再婚夫妻帳目不分開肯定不行,什麼你給你的孩子多了我給我的孩子少了,吵來吵去,倆敗俱傷。還傷感情,最終的結果是走向離婚。要想改變這一狀況,只能實行AA制的家庭管理模式。具體操作嘛可以這樣:房費,單月歸你,雙月歸我。也可以雙月歸你,單月歸我,無傷大礙。油、鹽、醬、醋、米、面、肉、蛋,各掏一半。買鞋購衣,各掏各的,誰也甭摻和誰。有分不清你我的,就用二去除,所得的商就是個人所應承擔的數。誰的孩子誰管。你看如何?當然了,既然咱倆是夫妻,平常我也會給你買點化妝品啥的,這都不算在數。因為這是我主動送的。你主動送我的東西我也會接受。”

杜鵑說:“肖書君。真看不出你這搞形象思維的算起數來比數學家還精確。可你想過沒有?當我們的婚姻和愛情用秤來秤的時候,當我們的生活理智大於了激情的時候,我們的婚姻也就快走到盡頭了。斤斤計較,是不會秤出圓滿來的。”

“隨你怎麼說吧。反正我覺得這種辦法是目前能解決我們倆婚姻危機的最好的辦法,我們不妨試一試。”

“我可以尊重你的意願。是不是現在就應該把我管的帳跟你交接一下啊?”

“正好我現在沒什麼事,交就交接一下。婚前那一萬元你拿走。原夢花的那四五千就算了,畢竟這房子是你花錢裝修的,你也為家裡掙了不少錢。”

杜鵑聽這話譏諷地道:“你能這樣說真讓我感到高興。現在,我要給原夢買小提琴你不反對了吧?”

書君說:“隨便。隨便。你看。我現在的心態平和多了,這就是AA制帶給我們的好處。”

電話響了。書君拿起電話:喂?是我……“他不自然地看了杜鵑一眼,“……是……”突然他高興地大叫,“是嗎?”

原來電話是若蘭打來的,她告訴書君,一切都辦妥了。該拿到的都拿到了。……她說:“我想請你吃頓飯。你能來嗎?”

書君馬上道:“可以可以。我馬上去。你告訴我地點……好的,你等著,我二十分鐘左右到。”

放下電話書君有點眉飛色舞,開始穿西裝,打領帶。見杜鵑審視地望著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掩飾地說:“我去看個朋友,中午就不在家吃飯了,你們自己吃吧。唔,對了,以後我要是有飯局,家裡的飯錢照付。少了一個人,多了一份菜金,你可以把這一頓搞得稍微豐盛一點。”

說罷,書君穿好服裝走了。杜鵑憋著的火終於爆發出來,她舉起剛才為書君倒水的茶杯狠狠地向地上摔去。茶杯摔了個粉碎。

雨菲和原夢打球回來,看到這一場面,愣住了。

“你的頭,還疼嗎?”

一見若蘭,書君先開口問道。

“沒事了。”若蘭回答。

菜端了上來。書君高興地看著:“嗬!都是我愛吃的菜。”

若蘭一笑:“我要是不知道你愛吃什麼,就白當你十多年的老婆了。”

書君笑了笑把話題巧妙地岔開了:“真地全拿到了?”

若蘭晃了晃手裡的車鑰匙:“你沒看見車就停在外面嗎?”

書君順玻璃幕牆向外望去,果然見那輛寶馬車停在那裡。

“待會兒,我帶你兜兜風。”

“太棒了!他沒再刁難你什麼吧?”

“正象你說的,他那寶貝兒子一抓起來,他心裡就全慌了神了,我覺得當時別說要他的車,就是要他一座樓他也會給。”

“這車也值了。雖說到不了一座樓吧,至少一座小別墅掙回來了。現在,讓潘自仁去哭吧,我總算報了這奪妻之恨。”

若蘭一愣。書君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便道:“對不起。”

若蘭打開一瓶香檳:“沒什麼。來,為了我們的勝利,乾一杯!”

倆人碰了一下杯。若蘭看著書君,突然笑了起來。書君問:“你笑什麼?”

若蘭說:“我在想,我和你結婚十多年,以前我們倆從來沒有在外面喝過酒,吃過飯。你說你消費不起。可現在,我發現你在公共場合挺遊刃有餘的,一點也不露怯。”

“你是指我穿的這身衣服吧?這算什麼?這種場合,我現在經歷得多了!”

“是……是嗎?”

“當然,”書君有些誇耀地腆了腆肚子,“你前夫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萎萎縮縮、窩窩囊囊的老秘嘍!我現在甚至連班都好久不上了。”

“不上班,你掙什麼?”

“我現在是作家。靠稿費過日子。”

“是……是嗎?”

若蘭覺得真該對他刮目相看了:“那,稿費掙了不少了吧?”

“當然了,跟你這不費吹灰之力就掙回二十萬存款,一輛寶馬車,還有一座三室一廳的房子比起來,我還差得太遠太遠。只是屬於剛剛起步的級別。可要跟咱倆離婚的時候比,翻了真不知有多少倍!想想那時候的我,口袋裡窮得丁當響,囊中羞澀,真有些發愁。我老是想:這帶著雨菲日子可怎麼過呀?”

若蘭問:“我不是給了你兩萬塊錢嗎?”

書君一愣:“你,你給了我兩萬塊錢?”

“嗯。我把那存摺放在了你的西裝口袋裡。”

“就是你給我買的那個西裝?”

“嗯。”

“糟了,糟了。”書君慌亂地站了起來,著急地搓著倆手,“那西裝讓我……咳!你還記得那存摺的帳號是多少嗎?”

“那誰能記得住?”

書君頹然坐下:“唉!完了,完了。兩萬元沒了。你怎麼當時不告訴我呢?”

若蘭看著他,半天才道:“書君,你——你確實跟以前是大不一樣了。”

※※※

吃完飯,若蘭帶著書君開著寶馬車四處兜風。

“說吧,你想去哪?”

書君舒適地把身子嵌在車靠背裡:“上三環。然後轉二環。隨便你怎麼開!”

“瞧好吧。”

若蘭說著加大了油門,寶馬車在路上風馳電掣。書君高興極了。

若蘭一邊開車一邊大聲地說:“有自己的車感覺真好,對不對?”

書君喊:“一點沒錯!”

一直折騰到晚上,倆人才回到“潘自仁的家”,一進門,倆人累得同時癱倒在沙發上。

若蘭說:“啊!太痛快了!好久沒有這麼痛快過了!”

書君說:“我也是,今天才覺出在北京生活真是多姿多彩。”

若蘭說:“我累了,你給我倒杯水好嗎?”

書君奇怪地看著她說:“你是怎麼了?我是到你家來,你才是主人哪!”

若蘭擺擺手:“我過糊塗了!我還以為是咱倆沒離婚的時候呢!”

書君笑了:“你要不說,我也差一點忘了。”

若蘭站起來:“得,你坐著,我去倒。”

書君也站起來,拉住她的胳膊說:“別別別,還是我去吧。”

“我去。”

“我去!”

倆人爭執著,拉扯著。不知怎地就變得緊張起來,呼吸急促。倆人對視了一會兒,突然緊緊擁抱在一起,狂熱地親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