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太陽爬上了樹梢,原夢還在睡覺。原野守在他身旁,端祥著兒子,眉宇間透著慈祥的父愛。
原夢像是在做夢,他甜甜地笑了。原野也朝兒子笑了一下。突然,原夢說起夢話來:“爸爸……唐老鴨……你別走……美國……高樓大廈……爸爸!你別走——你別走——”他開始亂蹬起被子,原野急忙將兒子喚醒:“原夢——原夢——醒醒——醒醒。”
原夢醒了。他不相信地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父親,突然躍起抱住了他:“爸爸——我夢見你又回美國了……你別走,別走了,好嗎?”
原野望著兒子道:“原夢,爸爸帶你去美國好嗎?”
原夢一聽,高興極了:“真的?”
原野認真地點頭。
“說話算數?”
“算數!”
“太好了,爸爸Great!”
原夢吊住爸爸的脖子要轉圈。原野帶他轉著,由臥室轉到了客廳。父子倆歡快地笑著。
突然原夢想到一個問題:“媽媽呢?媽媽也去嗎?”
原野不自然地:“媽媽……媽媽過些日子去。我們先走。過幾天就走。好不好?”
“好!”
原野說:“來,先吃早飯吧。我這有從美國帶來的牛奶和漢堡包。愛吃嗎?”
原夢點頭:“嗯。”
原夢剛把漢堡包吃完,門開了,杜鵑走了進來。她手裡拿著一些豆漿和油條。
原夢問:“媽媽,一大早你幹什麼去了?”
杜鵑佯裝平靜地道:“媽媽去給你買早點了,你快吃吧。吃完了去上學。”
原夢說:“媽媽,爸爸已經讓我吃過早點了。我吃的是正宗的美國漢堡包,太好吃了!”
杜鵑不高興地說:“美國帶來的有什麼好?我就受不了漢堡包的那股生菜味。哪有中國的油條豆漿吃著香?”
原夢說:“你說謊。每回你帶我到麥當勞,你自己都誇漢堡包好吃。”
原野不自然地看著倆人對話,這時插話說:“杜鵑,每天早晨你都讓兒子吃油條嗎?這樣不好。油條裡有明礬,吃了影響智力!我早就說過,中國的營養習慣要做一次徹底的根本性的改變!”
杜鵑沒有理他,她在收拾原夢上學所需的東西。討了個沒趣,原野長嘆一口氣。原夢看看爸爸,又看看媽媽:“媽媽,我爸爸跟你說話呢?”
杜鵑還是沒有吭聲。原夢便問:“你們倆怎麼啦?”
杜鵑把書包挎在他身上:“沒怎麼,好兒子,既然吃飽了,那就快上學去吧。”
原夢問:“媽媽,我馬上就要到美國去了還要上學嗎?”
杜鵑驚訝地看看原野,原野向她點點頭。杜鵑平靜了一下:“孩子,走到哪兒都是要上學的。去吧,再不去,就要遲到了。”
原夢:“哎——媽媽再見!爸爸再見!”
杜鵑和原野故作姿態地跟孩子再見。等原夢一走,屋子裡頓時變得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杜鵑先開了口:“你要把原夢帶走?”
原野急切地說:“行嗎?我已經把他的旅居手續辦妥了。我覺得兒子到美國可以比國內有更多的機會得到發展。請你相信我,儘管我們倆離婚了,兒子還是你的。只要條件許可,每年我都讓他回來看你,和你呆上一段時間。等他長到一定年齡,自立了,也許還可以把你接到美國……你始終是他的母親……”
杜鵑說:“離婚可以,兒子我堅決不給。”
“為什麼?兒子又不是你自己的。”
杜鵑有些激動起來:“是的,兒子不是我自己的,但你能說是你的嗎?四年了,你管過他一丁半點嗎?你管過他的學習嗎?你輔導過他做功課嗎?你給他的作業本上籤過字嗎?你參加過一次家長會嗎?”
“可是,我給家裡寄過錢……而且,如果你能同意我將他帶走,我會連同離婚一起給你大筆的經濟補償……”
“錢,難道有了錢就可以買走一切,就可以讓我和我的兒子從此天各一方,音訊渺茫嗎?”
“話怎麼能這麼說,我不是說了他還是你的孩子嗎?我只是帶他到另一個地方去學習、生活,這和你在北京帶他沒什麼兩樣!”
“是嗎?可是他到了那個地方,用不了半年,就會把我忘得一乾二淨,而且,還有一個虐待他的後孃!”
“你話不要說得這麼損,都是有知識有修養的人。我們離了之後,我想你也會再婚的。而且,為了你的幸福,我還希望你能儘快再婚。設若你再婚了,對方帶著一個孩子,你會虐待他嗎?”
“我當然不會!”
“她也不會。”
“可她畢竟不是孩子的親媽!原野,你真的不能為了孩子,把我們的婚姻再維繫下去嗎?”
原野深吸了一口煙:“對不起,不能了。你應該知道,家庭賴以生存的基礎只有一個,那就是愛情。孩子不過是愛情的派生物。或者叫愛情的結晶。如果雙方的愛情之火已經熄滅了,那就等於一棵樹的根已爛掉了,為了樹上的果子來保持這棵樹還有意義嗎?”
杜鵑閉上了眼睛:“她比我長得漂亮,是嗎?”
原野說:“那倒不是。不過,她……很奔放,很讓人著迷……另外,很性感,她在洛杉機和舊金山都有自己的物業,她……很能幹。還有……”
原野還想說下去,沒想到杜鵑大喝一聲:“夠了!原野啊原野,真沒想到你現在變得如此厚顏無恥。過去十幾年共患難的日子你都忘了嗎?你這是在侮辱我你知不知道?你侮辱了我也就是侮辱了你兒子的母親,你又把如此純潔可愛的孩子置於何地呢?”
原野說:“我不會再為昨天活著,也不會再為別人活著,我得為自己打算打算。”
杜鵑說:“你真是自私得可以。”
原野若有所思地說:“我是變得自私多了,可我知道我自己,永遠不會回到從前的那個我了。……你可憐可憐我吧!那個女人是不要孩子的,我怕我將來……將來客死他鄉時沒人照顧……”
杜鵑沒有說話,她心如刀絞。
原野說:“要不,我們的孩子也大了,我們問問他,我們尊重他自己的選擇吧。”
還能有別的辦法可想嗎?
2
雨菲醒來的時候,爸媽的臥室是空的,客廳裡那個蛋糕和那束鮮花一動沒動。
她睡眼惺忪地尋找著爸爸和媽媽:“爸爸——媽媽——你們在哪兒?”卻沒有人回答。
雨菲感到非常奇怪:“爸爸——媽媽——你們去哪兒了?你們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我害怕……”
她嗚嗚地哭了起來。
終於,門開了,書君身心疲憊地走進來,看見雨菲在哭,忙跑過來把她抱住:“雨菲——雨菲——別哭,別哭,爸爸在這兒……”
雨菲說:“爸爸——你上哪兒去了?我媽昨晚上回來了嗎?我們給她買的蛋糕她怎麼一口也沒吃呀?”
書君摟緊了她:“雨菲——從此以後,再不要提起你的媽媽。”
“為什麼?”
書君煩燥地:“因為,因為……”
“爸爸你說呀,到底是為了什麼?”
書君終於說道:“因為,因為……你媽她,她跟別人跑了!”
如晴天霹靂,雨菲被這一消息所驚嚇住了:“我媽媽她……她跟別人跑了?她不要我們了麼?”
“對!”
雨菲眼淚嘩地一下流了出來:“我媽媽,她……現在在哪兒?”
“幹嗎?”
雨菲說:“我要去找她!”
書君生氣地說:“不行!她都不要我們了,你還找她做什麼?!從此,你就當她是死了,我們家再沒有這個人了!——”
說著,他衝上去猛地把蛋糕從桌子上掃下,又奪過鮮花三下兩下扯了個稀八爛,然後,他又扯下牆上若蘭的照片,一把撕個粉碎。
雨菲大叫著:“爸爸!——”可是,喊也沒用。此時的書君,就和瘋了一樣。
一直過了很久,書君才平靜下來,雨菲怯生生地問道:“爸……我媽為什麼要跟別人跑?她跑了,是不是就拋下我們不回來了?她不要雨菲了麼?”
書君說:“她是不要爸爸了,雨菲她還會要的。不過,孩子,你已經十二歲了,是個大人了……你應該懂得……”
雨菲問:“爸爸,媽媽跟別人走是因為你們倆老吵架嗎?還是因為我不乖?”
書君說:“都不是。是因為爸爸沒有錢。爸爸沒有別墅,沒有汽車。爸爸不能讓她在人前風光,而那個人卻能。”
雨菲問:“那個人是媽媽的老闆嗎?”
書君點點頭。雨菲說:“爸爸,你別難過,他有什麼了不起,頭髮抹得油光,手上還戴個大金戒指。我看見他就噁心。爸,我長大了,一定要掙好多好多錢,給你買房子,買汽車。”
書君話有些哽咽:“雨菲,如果你媽媽再也不回來了,你會和她一起離開爸爸嗎?”
雨菲堅決地說:“不會,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她想了想又問書君:“爸,你恨媽媽嗎?”
一句話勾起書君的萬丈怒火:“我恨她!恨她為了自己狠心丟下這個家。可我更恨自己,恨自己沒出息、沒本事!”
雨菲上前把一塊尚好的蛋糕和鮮花踩個粉碎。然後,她眼淚汪汪地一步步走向父親,對書君說:“爸——我也恨這樣的女人!”
書君抱住她:“好孩子,從今天起,忘掉那個壞女人,我們父女倆一起過日子,爸爸如果飯還是做得不好,你就罰爸爸講故事,講最最美好的故事……”
“爸爸——”雨菲撲到爸爸懷裡,泣不成聲:“爸爸,我以後聽話。”3
離婚的事,是在東來順飯館談的。在氣鼓鼓的書君和膽怯的若蘭之間,潘自仁艱難地活躍著氣氛:
“今天這個飯局呢是我做東,就算是你們夫妻的告別宴吧。你們北京不是現在挺時興告別宴的嗎?我不知道這是誰出的點子,但我覺得這真是一個好主意。大家坐下來,一邊吃一邊聊,就可以心平氣和地把許多問題解決了。難怪現在像什麼東來順啊,萃華樓啊,北京烤鴨店啊,生意那麼紅火,原來都是吃分手飯的。我認識的一家飯店最近就準備把名子改嘍,叫離婚餐廳。嘻,有點意思吧?”
書君說:“潘自仁!你是個什麼東西?!閉上你的嘴,今天我只對張若蘭說話!”
潘自仁說:“好好好,你在氣頭上,我不說,行了吧?你們倆談!”
書君對若蘭道:“張若蘭,這分手飯,我並不愛吃。是你們倆個硬逼著我吃的。所以這頓飯可能不是那麼好吃。”
潘自仁一愣,禁不住又插話道:“那是,那是。我對不起你。不過,我願意給你大量的經濟補償。我是真地和若蘭好,希望你能成全我們。”
書君生氣了:“我說了讓你閉上你的嘴。”
潘自仁不說話了。這時服務生開始上菜,潘自仁下意識地又張了嘴:“請,請——”看書君瞪他,委屈地道,“我說請吃菜這總可以吧?邊吃邊談嘛。”
若蘭舉起杯來:“書君,我對不起你。如果你還念我們過去的那點舊情,就請你乾了這杯。”
書君舉杯痛苦地一飲而盡:“你們什麼也別說了,都怪我自己沒本事。你走吧!我什麼也不要!”
潘自仁和若蘭高興地互相對望了一眼。
“但是,我要自己的女兒。還有,張若蘭,你得放棄對雨菲的探視權!從今以後,就當是你從沒在這個家待過,我就當從沒有過這個人!你們不許再在我和我的家庭面前出現!”
書君越說越生氣,端起酒杯又一飲而盡。若蘭猶豫了:“這……我畢竟是她的媽媽呀!我……”
潘自仁勸她:“好了,不讓看就不看!”
書君生氣地道:“你還有什麼臉敢稱做她的媽媽?你這樣的媽媽在她面前出現會給她起到什麼樣的榜樣作用?”
若蘭低下了頭:“我……”
書君說:“如果同意,明天,我們去辦離婚手續,然後你可以取走你的東西。”
若蘭說:“我沒什麼東西可取的。”
書君說:“你還是取一趟的好,因為我準備把你所有生活過的痕跡都燒掉。”言畢,書君站起來,對潘自仁道:“現在,有句話要跟你說。”
潘自仁點頭哈腰:“你說,你說。”
書君一字一頓地道:“這句話是這樣的,姓潘的,常言說得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個奪妻之仇,早晚有一天,我肖書君要報!”
說畢,書君起身走了。潘自仁看看愣愣的若蘭,強擠臉上的肌肉,自嘲地笑了笑,可在若蘭看來,那笑真是比哭還難看。
※※※
在隔壁的另一個包間裡,杜鵑一家也在吃分手飯,只不過氣氛比這邊好多了。
杜鵑為原夢夾菜:“吃,多吃一點。”
原夢說:“我吃得已經夠多的了。”
杜鵑說:“叫你多吃你就多吃,到了美國,想吃都吃不著了。”
原野訕訕地說:“怎麼會?在美國,中國餐館到處都是,什麼時候想吃都可以……”
杜鵑沒有理他,只是一個勁兒地為兒子夾菜。原夢吃飽了,問杜鵑道:“媽,我去廣場上玩兒一會兒好嗎?”
杜鵑點頭:“好吧,別走遠嘍!”
原夢答應一聲走了。剩下倆人,一時間顯得十分尷尬。好久,原野沒話找話地說:“真沒想到我離開這麼幾年,國內就發展得這樣快。我還以為……”
“什麼?”
“我還以為得有一場離婚大戰呢!”
杜鵑瞪他一眼:“你別以為我給你笑臉你就跟沒事似的。我告訴你,我之所以不願如此,只是不想在被撕開的痛苦的心靈上再撒上一把鹽而已。其主要出發點,還是為了兒子。”
原野羞愧地低下了頭說:“一個家庭的解體,也許意味著倆個幸福家庭的誕生。我希望你能很快再婚。”
杜鵑說:“你放心,我會的。你要以為我會為一個不愛我的男人守身就錯了。我們比比吧。看誰活得更好。”
原野苦笑了一下:“那麼,我們只有一個問題了,就是原夢跟誰。我們現在去問一問兒子吧!”
杜鵑說:“不必問了,他想美國想得都快發瘋了,我同意你把他帶走,只請你很好地待他……”
原野一聽這話激動壞了,他站起身滿懷深情地喊了一聲:“杜鵑——”杜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嘩嘩地流了下來。
※※※
吃完飯,杜鵑和原野來到天安門廣場。原夢正在玩上回他玩的那個孫悟空造型的風箏。
風箏在空中高高地飛著,孫悟空已變得很小很小。風箏的擁有者——那個老頭嘿嘿笑著。
杜鵑看著天上的風箏,突然有了一個主意。她掏出錢來,跟老者商量著,要買下那個風箏。老者連連擺手,很痛快地將風箏送給了他們,根本不要錢。
杜鵑叫來原夢謝過老者,指著風箏問原夢道:“喜歡嗎?”
原夢說:“喜歡!”
杜鵑又問:“比唐老鴨如何?”
原夢想了想:“那不一樣!”
杜鵑說:“你以後見了真人大小的唐老鴨,會把孫悟空忘掉嗎?”
原夢搖搖頭:“不會。”
杜鵑疼愛地摟住兒子:“這個孫悟空,你答應媽媽永遠帶著它,好嗎?”
原夢點頭:“好。”杜鵑眼淚又流了下來。原夢不解地問:“媽媽,你咋啦?你是不是因為我要走難過了?別難過。媽媽,不是用不了多久你就會去嗎?到那時我們就在thefifthstreet見面,那該有多好啊!媽媽,你一定要快點來啊!”
杜鵑擦去眼淚:“媽媽會去的,媽媽一定會去!”
4
晚上,杜鵑在為原夢收拾行李。她拿起原夢的小提琴,把它放進包裡,對原野道:“他的小提琴一定要練下去,人家都說他現在已經很有基礎了,要在國內,考大學可以減五十分呢!還有,一定要堅持用漢語講話,畢竟那是他的母語。他愛起夜,半夜他要翻來覆去一定要叫醒他……到了那兒,先讓他吃一段中餐,然後再慢慢地適應西餐,要不,他的胃會受不了……”
原野聽著,一個勁兒地點頭。
杜鵑又拿出一張自己的像片,放入包內:“他想媽媽的時候,就讓他看看我的照片,要是條件允許,就讓他給我多打幾次電話,千萬不要心胸狹窄,剝奪了他對我的這點愛……”
原野點頭。他掏出一個存摺:“我這一走,就算是美國公民了,我們單位可能會讓你退房,這兩萬美金你留下,需要的時候,就在二環以內買間房……”
杜鵑拒絕了:“不,我不要。”
原野說:“讓你拿著你就拿著。”
杜鵑沉下臉:“對不起,我們的離婚協議上沒有這一條。”
她的這一句話使倆人本來升溫的感情立刻降了下來。
杜鵑走進裡屋去看兒子,原野趁機把那個摺子放到了杜鵑的首飾盒裡。
※※※
這一晚,杜鵑守著熟睡的兒子,一晚上也沒有閤眼。淚水順著她的臉不斷地流下來,浸透了枕巾和褥子……。
※※※
送別的時刻說到就到了……
在機場,原夢一身禮裝,手裡拿著那個風箏,有些急不可耐地道:“爸爸,媽媽,快一點……我都等不及了。”
他們來到檢票口。原野轉過身來看了杜鵑半晌,輕輕地道:“我再一次請你理解……”
杜鵑說:“我對你理解也不理解,從愛的角度我一百個不理解,從變的角度我理解。人都說十走九不歸,十去八個變。我對你沒有希望也沒有失望。所以,你不必再說什麼歉意的話。”
“那麼,再見了。”原野向杜鵑伸過手去。
杜鵑和他握了握:“再見。”然後,杜鵑一下子把兒子抱在懷裡:“原夢。我的好兒子……”她的淚水又流了下來……
原夢不解地問:“媽,你怎麼又哭啦?我去美國你不高興嗎?”
杜鵑掩飾地:“高興,高興……原夢,到了美國,聽爸爸的話,還有一個阿姨,不要惹她生氣……”
原夢不解:“還有一個阿姨?媽媽,你跟爸爸是不是離婚了?”
杜鵑一愣:“孩子……”
原夢又問:“是不是從此我就再也沒有媽媽了?”
原野伏下身來:“原夢,不是的。你還能見到媽媽,只是由於遠,見不是那麼容易。如果我們大人之間有什麼過錯,那跟你沒有關係。你還是,也永遠是爸爸媽媽的好孩子。”
杜鵑哭得更厲害了。原野說:“走吧。該登機了。到飛機上我再給你解釋。”
原夢親了媽媽一口:“媽媽,你早點來啊,我等你。”
杜鵑說:“我……我會去的……”
原野和原夢一步步走近通道口,走著,走著,突然,原夢轉身向媽媽處跑來。杜鵑一愣,馬上跑著迎了上去……原夢一直跑到杜鵑跟前才停下腳步,他把風箏放到杜鵑手裡說:“媽媽,這個孫悟空您幫我保存著,看到它你就當是看到了你的小原夢,等你到美國來的時候再給我帶來,好不好?”
杜鵑使勁地點點頭,淚水又一次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親人,真的就這樣遠去了……
※※※
這一晚,在人去樓空的屋裡,杜鵑抽了整一盒的煙,放了一夜的歌曲。先是劉麗麗的《長相依》,之後是甘萍演唱的《潮溼的心》,再之後是蘇芮……終於,她累得倚在沙發上睡著了,那個風箏掉在地上,她一點也沒意識到。
※※※
天亮了。一個拉窗簾的聲音將杜鵑從睡夢中喚醒。她睜眼一看——柳茵正在打開窗戶散著煙霧。
杜鵑不好意思地問:“大姐……你今天是夜班?”
柳茵說:“嗯。一下班我就來了。”她把開了一夜的音響關掉,然後看了看她昨天聽的那幾盒磁帶道:“你看看你這一蹶不振的懶樣!起來,你還欠我一頓飯呢!”
杜鵑說:“還有這必要嗎?”
“當然有。你不想請,我還想吃呢!我剛上了一夜的班,這肚子正鬧罷工呢!走吧,你不願意做,我們出去吃。”
杜鵑不情願地從沙發上站起身,簡單地洗了把臉,輕施淡妝的時候,在化妝盒裡看見了那個兩萬美元的摺子。
拿著這存摺,她百感交集。柳茵看見了這一切,明白了,她無聲地拍了拍杜鵑的肩膀。
※※※
倆人來到一家雖不大但很清靜的飯館,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柳茵要了幾個小菜,又要了兩杯啤酒,然後對杜鵑道:“吃吧。”
杜鵑未吃飯先想哭:“大姐,我吃不下……”
柳茵把筷子放下:“那好,那就說。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今天當你的聽眾,把你最傷心的苦水都倒出來,我聽個夠!”
杜鵑說:“我最傷心的是自己的兒子。他就這樣走了,給我留下的只有一個他最喜歡的孫悟空造型的風箏。我真怕他到了美國,見到了美國的唐老鴨,就把孫悟空給忘了。這個孩子,是完全西化了。可這怪誰呢?不是我老給他講國外怎麼怎麼好嗎?”
“你怎麼會同意他把原夢帶走?那是你的命根子啊……”
“我何嘗不這樣想?可是,他說了很多,說原夢有很多特長,例如小提琴,國外肯定比國內有條件讓他發展,我想,人家外地還有好多人為了孩子到咱北京來做陪讀呢!我不能因為我自己,就犧牲了孩子的前途……”
杜鵑說著,眼淚就往外湧。柳茵不好多勸,只是向她舉杯示意。杜鵑端起酒來咕嘟嘟一飲而盡。柳茵一見急了,趕緊去奪,可杯中的酒已經見底了。
柳茵說:“我讓你喝一點,也沒讓你全喝啊!”
杜鵑苦笑了一下:“這點酒……不算什麼……我想醉一次,醉了就不知道什麼叫痛苦了……”
突然杜鵑猛地站起身來道:“我不跟你喝了,原夢該放學了,我還得給他做飯呢!”
柳茵一把抓住她說:“你醒過來吧。你瞭解了嗎?你現在正過著離異後的單身生活。這種生活的好處之一是我們今天可以不受任何約束地,自由地談個夠。沒有原夢,也沒有原野。”
杜鵑長嘆一口氣說:“那你還不讓我喝酒?”
柳茵說:“你要實在想喝,又不怕當眾出醜,那你就喝吧。大不了我揹你回去。”她向服務員招招手。杜鵑把她的手壓了下來:“算了。我也累了,講講你的故事。”
柳茵說:“我的故事你都知道。”
杜鵑說:“不,我想聽,當時聽和現在聽肯定感受會不一樣。”
柳茵想了想說:“那好吧。從哪兒講起呢?”
杜鵑說:“就從你的初戀……”
“說他?”
“說他。”
柳茵突然臉上就帶有了一種少女才有的羞澀:“他是我上中學時班裡的團支部書記,長得很英俊,人也很聰明。他讀過很多書,肚子裡的故事一串一串的。那時我要求入團,就經常找他談心。我愛聽他講話,他說話總是富有感染力和充滿智慧。他愛踢足球,每當他活躍在足球場上,我不管幹什麼都要放下,跑到球場邊上,看他靈活嬌健的身姿,為他進的每一個球叫好助威!要是對方進了,我就跺腳起鬨。在學習上,我佩服他的學識,羨慕他的聰敏。不論多難的幾何題,他咬著嘴唇思索片刻準能解出來!他寫的作文,可以當小說來讀。他的成績一直在班上拿第一。我們真不知道他怎麼就那麼聰明。有一天,班上有個同學跟他開玩笑說:你的腦袋裡不是腦漿,是紙漿吧?他很認真地說:是,是紙漿。全是用咱們的課本化成的紙漿。”
杜鵑笑出了聲。
“我是那樣深深地愛戀著他,可他對我並沒有絲毫的表示。我心裡老是酸酸的,就極力想引起他注意。正好那段時間,我們倆坐同桌。為了趕上、超過他,我背地裡沒少使勁兒,終於,我成為班上唯一能跟他並駕齊驅的好學生。我得意極了,而他也終於注意我了,原來他看我時很自然,說話也很流暢,可後來,他甚至連目光都不敢和我相碰,更別說同我說話了。就這樣,純真的戀情在我們倆個之間發生了……”
杜鵑插話說:“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了文化大革命?”
“對,我們都下了鄉,到內蒙大草原上當了知青。後來,就遇上潘自仁那個壞蛋……他利用職權……我不想說了,提起他,我就頭疼。這個混蛋,他前幾天居然還恬不知恥地出現在咱們醫院,就是原野回來的那個晚上……”
杜鵑聽了一愣:“你是說,那個差點被一氧化碳燻死的那個?”
柳茵點點頭。杜鵑道:“原來他就是潘自仁!難怪那麼壞。拈花惹草,早知如此,真不該救他。燻死他就好了,可以為你出口氣。”
柳茵嘆口氣道:“淨說氣話。他畢竟還是鐵蛋的親生父親。”
※※※
從飯館出來,柳茵和杜鵑走在熱鬧的大街上。杜鵑有些踉蹌。柳茵攙著她。
杜鵑半帶醉意地問柳茵:“大姐,假如你的戀人現在出現了,你還會不會再婚?”
柳茵道:“一晃,這麼多年了,我想,他也早已有了一個幸福的家,有了幸福的嬌妻,這種情況下,他就是出現了,又有什麼用呢?”
杜鵑又問:“要是他也像你我,家庭不幸,婚姻不幸呢?”
柳茵說:“哪有那麼巧的事?”
杜鵑說:“哎,你別忘了,現在都市的離婚率一個勁地往上升,可以說,目前十個家庭裡就有六七個有這樣或那樣的不幸,所以,說不準。”
柳茵說:“可人心呢?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知道他這人的心變沒變?處於水中望月,鏡中看花階段的男女,感覺往往都是良好的,可一旦進入婚姻,是否能脫得開貧乏和失望,實在是沒有把握和信心。曾經滄海難為水,我對婚姻傷透了心。包括你,又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我還是不想再婚。”
杜鵑說:“我不!我覺得,女人在遇到失敗的婚姻後,應該是不怨不餒,應立即調整自己的感情座標。琴有情,高山流水覓知音。要有與分手後的男人比高低的志氣!所以,我要再婚,我要享受生活,我要性愛。我要對我的第二個丈夫好,對他的孩子好,看誰活得更舒心!”
柳姐驚訝地看了她半天才說:“我知道六部委經常舉辦大齡和離異人的聯歡會,到時你可以去找一個合適的,實在不行就在報上徵婚。”
杜鵑說:“你也和我一起去!”
柳茵搖搖頭。杜鵑說:“那,至少,你也應該打聽一下他的下落。哎,說了半天,他叫什麼名子?”
“尹建國。”
“這名子可是一般……”杜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