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１
忙活了半天，那台電腦裝好了，尹紅安好插座板，一按電源，電腦啟動了，很快便奏出了Windows95開啟時那美妙的音樂。在院子裡練書法的尹默聽到音樂聲，放下手中的筆，走進裡屋，不解地問：“尹紅，你啥時買了個這玩意兒？”
尹紅說：“這不是買的，是別人借放的。唔，對了，爸，明天呀，咱家要來幾個新客人，有老有小。老的呢是來看小的，小的是來學電腦。這不，我正在給她調試呢！”
尹默說：“什麼老的小的，越說越糊塗。”
尹紅說：“糊塗好啊，難得糊塗嘛！”
尹默搖搖頭繼續寫他的字去了。
※※※
尹默的大兒子，少兒出版社的編輯尹建國正在燈下看著稿子，妻子李英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一把將他拉起：“哎哎哎——你看看那屋小姑子幹啥呢？她搬來一台電腦！還能奏音樂，跟個小電視似地。她什麼時候買的？”
尹建國說：“那不是她買的，是她一個學生的。”
李英不解：“學生的，學生的放咱家幹嗎？吃飽撐的？”
尹建國點點她：“我說你這個人說話文明點好不好？”
李英一噘嘴：“不好，我就這麼一張臭嘴，咋？聽了二十多年了今天又聽不慣了？嫌我了是不是？拿來！”她向他一攤手。
“啥？”尹建國有些糊塗。
“工資啊！今天是發工資的日子。”
尹建國這才明白，他一邊從口袋裡向外掏工資袋一邊說：“我怎麼看你這樣子跟黃世仁似地……”
李英她接過錢，呸地往手上吐了口唾沫，一邊數錢一邊說：“少廢話！當黃世仁怎麼啦？黃世仁現在是倒黴摧的，再也挺不起腰桿啦！哎，昨天電視裡演的那個小品你沒看哪？真逗，那黃世仁……咯……那楊白勞……咯……哎呀，太有意思啦！”她自己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尹建國卻聽得如墜五里霧中。好不容易才鬧明白原來那個小品裡楊白勞和黃世仁錯了位，欠錢的理直氣壯，放債的卻成了孫子。尹建國嘆一口氣：“你啊你啊，一個這麼俗氣的小品就把你樂成這個樣子，真是不可理喻。”
李英一聽不高興了：“你品味高是吧？你是一條大河，深不可測，可沒準裡面全是汙泥，我淺，是一條小溪，卻一眼望得到底。要不，咋不見你出啥成績呢？人家幹文藝的哪一個不是腰纏萬貫？……”
尹建國無力地申辯說：“我是做編輯的，只是給別人做嫁衣裳……”
“屁，那是你沒本事，還找那麼多理由幹什麼？……”說著，李英突然手停了下來，“怎麼少了倆張？買電腦用了吧？”
尹建國苦笑了：“買電腦？別說倆張，二十張也不夠啊！”
“那幹嗎用了？”
尹建國從腳下取出一個網兜，那裡面裝了一些營養品。李英一見，倆眼放光：“給我爸買的？”
尹建國不滿地：“給我爸買的。我爸前些日子住了好多天的醫院，我一次也沒有去看看，心裡下不去，就給爸買了點營養品，讓他補一補。”
李英說：“哎，我說尹建國，你對我爸媽怎麼沒見這麼孝順過？”
尹建國一聽有些不高興：“別胡說八道，我對倆邊的老人一向是一碗水端平，甚至有時還向你父母那邊傾斜一些。”
李英說：“我胡說八道？上次我弟弟結婚想要一套家庭影院，想從咱這兒拿點錢，你怎麼就是不吐口？”
尹建國說：“咱的彩電才多大呀？二十一！你弟弟想要多大？三十四！更別說其他設備了。整個算下來得好幾萬！剛參加工作就要那麼奢華幹什麼？對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我當然不支持。再說了，我孝順老的，犯不著伺候小的。有本事，自己掙去！”
李英把嗓門放大了：“哎——怎麼你小姑子要東西的時候你沒講這通大道理？”
尹建國也有些著急：“尹紅她什麼時候跟我要過東西？……好了，好了，不要吵了，我還得趕緊看稿子呢！你快把這東西給爸送去。”
李英把雙手一叉：“要送你送，我才不管呢？我問你，你買這些東西征得我同意了嗎？”
尹建國說：“難道我一點花錢的自由都沒有嗎？再說了，平常給你家買東西，哪次不是大包小包的一大摞？我爸病了，我就給他買這麼點東西，你就不行？”
李英說：“不是不讓你買，而是你買什麼東西得事先徵得我的同意。然後我再給你拔款。得專款專用！好了，這次就先姑且饒你一回。就別瞪著你的那倆只大眼珠子看我了，趕緊看你的稿子是正經！”
李英提包剛要走，又停下了：“哎，我問你，買這些營養品花了多少錢？”
尹建國頭也不抬地道：“二百。怎麼啦？”
李英嘖嘖了兩聲：“二百？買這麼點營養品花了二百？虧你說得出口做得出來！”
尹建國說：“二百算什麼？爸養我們長大不容易，別說二百，就是兩千也不算多。”
李英見他有些上火，稍稍有所收斂：“哎，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啊，我是說你真不會買東西，要我，同樣的東西，一百塊錢就打住了。哎——該不是你把那一百塊錢眯了不報帳，交給小姑子買電腦了吧？”
尹建國氣得差一點要拍桌子：“你——你又來了……”
“我不來行嗎？把帳弄清楚點，這是對你負責任。你口袋裡的零花錢絕對不能超過一百，否則就有可能出事！”
“出事？我能出什麼事？”
“哎，你沒聽說過呀？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就有錢嗎？我得監督著你。對了，我得打個電話，問問你這個月有沒有獎金……”
“有啊！那工資條上不是寫著的嗎？”
“哎——誰知道在這之外還有沒有？我現在對你是越來越不放心了。”
尹建國說：“倆口子失去了信任，還過個什麼勁？”
李英說：“我就知道你是不想和我過了，你總是有偏心，你想和我離了再娶一個！你過去有相好的，你跟她有瓜葛……”
尹建國急了：“你整天這樣吵來吵去地煩不煩？”
“煩？不煩你能跟我離婚？”李英豪不示弱。
尹建國說：“你是真想離還是假想離？”
李英倆眼一瞪：“離？你要是敢跟我離，看我不到你們單位去鬧個天翻地覆……讓你這個陳世美別想得到安寧……”說著她拿起電話。
尹建國問：“你往哪打？”
李英說：“我打給你們主編，看你到底發了多少獎金……”
尹建國一把按住電話叉簧：“你不能打！”
李英說：“怎麼？心裡有鬼？”
“胡扯！”
“既然沒有！那為什麼不能打？”
“說不能打就不能打！”
李英一把將他推開：“老孃今天還打定了。”
尹建國趔趄著退到牆根，見李英已撥上了號，便一把抓住電話線道：“你要是敢再拔一個號，我就把這電話線掐斷！”
李英說：“你敢？”
尹建國說：“你看我敢不敢？”
李英拔了一個號。尹建國真地將電話線掐了。李英猛地將電話向著尹建國的腦袋扔過去：“好啊，你吃了豹子膽了！”
尹建國一躲，電話從頭頂飛過。他也急了：“好啊！你真的砸我……”
李英說：“我就砸你了怎麼著！你還敢打我不成？給你打！我看你打！”說著，她衝過來，向尹建國一頭撞去。尹建國一躲，她的頭撞在牆上。李英捂頭又衝了過來。倆人就這麼撕擄著，把營養品踢了個粉碎。
尹默在外面實在聽不下去了，此時走了進來，威嚴地對他們倆人道：“要打，你們出去打！”
倆人愣住了，一場戰鬥這才停止。尹紅跟在爸爸後面跑進來，一看尹建國渾身被撕擄得不成樣子，氣得一跺腳道：“哥——你真窩囊！”
尹默訓道：“要你多嘴！”尹紅氣得哼了一聲，轉身跑了。李英起身，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又為尹建國身上假模假式地拍了拍：“爸，沒事，我們夫妻鬧著玩呢！您快回屋歇著去吧！”
尹建國也陪著笑臉附和著。事已至此，尹默不好再說什麼，嘆口氣回屋去了。
尹建國蹲下來一邊拾營養品的殘片，一邊惡狠狠地道：“李英，我真想跟你離婚！”
李英說：“離，離啊！”
真離嗎？一時氣話罷了。尹建國想，都這麼大歲數了，又沒有什麼根本性的矛盾，離什麼呀？再說，真要是為離婚再折騰個天翻地覆，有那麼大的精力和體力嗎？難怪人家說懶得離婚。唉，得過且過吧……
見尹建國不說話，李英笑了：“沒膽量了吧？其實，我對你還是不錯的，上哪兒找這樣的老婆？湊和著過吧！”
尹建國長嘆一口氣：“唉！”
２
“四十二、四十六、四十八，到了……應該是在這兒……”
王冬梅和若凡數著門牌號一路找來。尹默端著一盆花從院門走出，發現了他們倆個，好奇地問：“你們找誰呀？”
他與王冬梅四目相對，不禁大叫：“王……王冬梅！……”
王冬梅也大感意外：“是你？尹……尹老師！”
尹默說：“怎麼能叫我老師呢？我是你的師兄才對呀！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王冬梅剛要說話，尹紅跑過來：“若凡，王姨，你們來了？雨菲在屋裡等著你們呢！”然後她對尹默道，“爸——這就是我對您說的一老一小。”
尹默說：“不用你介紹，我們早就認識！”說著對若凡和王冬梅道，“快！屋裡請吧。”
※※※
王冬梅一看見雨菲，就激動地撲了過去。雨菲叫一聲姥姥，也撲了過來，倆人緊緊地抱在一起。
雨菲哭著說：“姥姥，我想媽媽——”
王冬梅無語。她只有打開自己帶來的小包，嘩地，倒出一大堆好吃好玩的東西，又取出一條漂亮的褲子：“來，雨菲，換上！”
雨菲高興地將褲子拿到手裡，剛把自己身上穿的那條脫了一半，突然又道：“不，不行，姥姥，爸爸知道了該打我了……”
王冬梅嘆了口氣，剛想把褲子收起來，尹紅走上前去說：“王姨，給她穿上吧。”然後她對雨菲道：“如果爸爸問起來，你就說是尹老師送給你的，好嗎？”
雨菲點頭。尹默嘆了口氣：“唉！這離婚了，也別成仇人，怎麼能不讓孩子見自己的媽媽呢！”
若凡說：“什麼也別說了，雨菲，我來教你練電腦好嗎？”
還未等雨菲說話，尹紅就高興地接過話來道：“我來幫你們開機，對了，若凡哥，你可不能只教一個，我也想好好跟你學學哩！”
若凡打趣說：“好啊，可是，要交學費喲！”
※※※
在尹默的屋裡，尹默和王冬梅聊著天。
“熱吧？”尹默問，他找出一把蒲扇遞給王冬梅：“這兩年的夏天來得總是那麼早，可不像咱們年輕的時候，對吧？喏，給你一把扇子扇扇。我是不敢用空調。”
王冬梅說：“我也是，年紀大了，到有空調的屋就受不了。”她晃著手裡的扇子，“有這玩意兒，就挺好，當然，最好能再有一個吊扇……”
尹默問：“開最小檔？”
王冬梅點頭。尹默笑了：“你算說著了。”
他朝頭頂看去，王冬梅隨他的目光望去——就見頭頂上有一個吊扇正在一檔上微轉。倆人相視一笑。王冬梅叫道：“尹老師……”
尹默打斷了她：“說過了我是你的師兄，怎麼又叫老師？”
王冬梅不好意思地：“師……我叫不出來。還是叫老師的好。”
尹默只好道：“隨你吧。”
王冬梅問：“尹老師，你老伴呢？”
尹默低下了頭：“四年前去世了。”
“哦……”王冬梅嘆了口氣。
“你……你老伴呢？”尹默抬起頭問。
王冬梅回答：“比嫂子走得早，五年了……”
尹默長嘆一聲：“大江東流去，逝者如斯夫……唉，不提也罷。”
王冬梅問：“尹老師，您只有尹紅這一個孩子？”
“不，倆個。老大叫尹建國，在一家少兒出版社當編輯。今天星期天，和他媳婦回孃家了。”
“哦……”王冬梅不再說什麼。尹默站起身：“好了。他們年輕的在那屋學電腦，我們也別把時光虛度。我知道你在你們的丹青班成績出色，今天你來作畫，老朽潑墨題詩如何？中午就在我這裡吃飯！哎，你先不要拒絕，這飯呀恐怕還得由你來做，我打下手。”
王冬梅答應道：“那好吧！”
尹默一聽，高興極了，他快速地把紙鋪好，準備好顏料。王冬梅提筆稍頓，然後畫了起來。沒多大會兒，一個怒放的牡丹躍然紙上。
※※※
飯做好了，尹默、尹紅、王冬梅、若凡和雨菲圍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飯菜做得很豐盛，也很合口味。雨菲大口大口地吃著，邊吃邊道：“姥姥做的飯真好吃，我好久沒有吃到這麼好吃的飯菜了。”
尹默說：“嗯，別說你，連我也是啊！今天是大飽口福啊！”
王冬梅低頭笑著不語。若凡說：“我媽和我都沒能想到會在這兒同我的外甥女雨菲相聚，說起來這真得感謝尹伯伯、尹老師……”
尹默說：“你就叫她尹紅就行了。”
尹紅說：“就是。若凡，說起來我比你小三歲，我就叫你一聲大哥吧！”她端起一杯酒，“大哥！我敬你一杯——”
若凡受寵若驚地站起。尹紅一仰脖，已把酒喝了。若凡也只好把酒喝了，表了個態說：“這妹妹，我認下了！”
眾人都很高興，雨菲先鼓起了掌。尹紅看看王冬梅，又看看尹默，意味深長地道：“爸，我們今天其樂融融，真像是一家人，是嗎？”
尹默笑了。王冬梅卻似有所悟地低下了頭。若凡看到此情景一愣，明白了些什麼，有些不高興，但並沒有表露出來。
尹紅又舉杯向王冬梅示意說：“王姨，以後一定要常來我們家呀！我爸可願意找個人和他聊天了。”
王冬梅說：“你們……不是也能陪他聊嗎？”
尹紅快人快語地道：“我們之間有代溝！他呀，就想找和他年齡相當的人！”
若凡表情複雜地看著母親。王冬梅的臉紅了。若凡端起杯來：“尹伯伯，我敬您一杯，祝您健康長壽！”
尹默說：“好，我喝！”他痛快地將酒喝下，對眾人道：“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我和冬梅同學還有一個節目獻給大家！”
尹紅問：“什麼節目？”
尹默離開飯桌，拿出一條長幅。那幅王冬梅畫的丹青力作展現在大家面前。眾人禁不住鼓起掌來。
尹默說：“這是冬梅同學，”他對雨菲道，“唔，也就是你姥姥，剛才在飯前的一幅力作！老朽不揣淺陋，要當堂獻醜，題詩一首。”
說罷，尹默提起筆來，飽蘸濃墨，幾下寫成。眾人看著，若凡和尹紅念道：“為愛紅芳滿砌階，教人扇上畫將來，葉隨採筆參差長，花輕風吹次弟開，閒掛幾層停蛺蝶，頻搖不怕落黴苔，根生無地如仙桂，疑是嫦娥月裡栽。”
“好啊——”大家又是一陣熱烈的喝彩。在這經久不息的喝彩聲中，每個人都感受到了熱烈的氣氛，每個人都被幸福的感覺所充盈，所洋溢……
※※※
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天已近黃昏，王冬梅和若凡要走了。
若凡說：“尹伯伯，尹紅，真是太感謝了……”
尹紅說：“你是我大哥呀！怎麼還那麼客氣？”
雨菲說：“尹老師，我舅舅要是你大哥，那我該叫你啥？”
若凡笑了：“小搗蛋。還得叫老師。”
雨菲撇撇嘴：“哼！”
雨菲和尹紅笑了，若凡想笑，卻沒笑出來……他注意到，尹默和王冬梅依依難捨。
“知道嗎？今天是我過的最愉快的一天。自退休以後，還沒有哪天像今天這麼痛快過。”尹默眼直直地望著王冬梅說。
王冬梅笑笑：“你的字寫得真好。”
尹默說：“你的畫更好。我們都知道丹青班有個女才子。”
王冬梅不好意思地：“哪裡。”
尹默突然站定了，認真地看著王冬梅說：“下星期，一定再來。”
王冬梅伸出手來說：“我會的。再見了。”
尹默和她握手：“再見。”
倆人的手握在一起，久久久久不肯分開……倆人心裡都似有很多話要說，可是誰也說不出來……
※※※
尹建國和李英從孃家回來，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李英突然大呼小叫起來：“哎哎，快看！咱爸送誰呢？是個女的！”
尹建國看了看：“不認識。”他看見尹紅和雨菲，便道：“唔？可能是尹紅的學生家長吧？”
李英說：“學生家長？那幹嗎尹紅走前面，老頭和老太太走後面？該不是咱爸要再找老伴了吧？”
尹建國說：“別瞎說！別說我爸不找老伴，真要找了，咱可得支持！”
李英一撇嘴：“支持？說得容易？！這老頭一找老伴，將來這房子算誰的？還能都劃到你的名下嗎？本來老頭財產就不多，再來一個分點，還有我們的份嗎？”
尹建國有些不高興：“我說你這個人整天想什麼呢？你少世俗一點好不好？”
李英說：“我不世俗行嗎？你整天可以什麼事不管，什麼活不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可我呢？我就得去考慮這衣從哪兒來，飯上哪去做！你也別裝清高，這都是些很實際的問題！”
尹建國說：“我不跟你吵了，跟你實在是過不到一塊兒！”說著怒氣衝衝地回家去了……
３
書君這一天過得也很不錯。
早晨九點，他和杜鵑在事先約好的天安門廣場準時會面了。儘管倆人都是準時到的，書君卻還是無話找話地道歉說：“讓……讓你久等了。”
杜鵑笑了笑問：“雨菲呢？一個人在家裡？”
“謝謝你的關心，她……唔，找同學玩去了。”不知為什麼書君撒了個謊，他的臉微微紅了，有些侷促不安。杜鵑看到了，主動提議道：“我們走走吧？”
“去哪兒呢？”杜鵑看了看四周：“中山公園如何？”
書君連連點頭。
※※※
他們來到中山公園，漫無目的地轉悠著。看得出書君對這兒很熟，遇到風景名勝，總是能說出個子醜寅卯。
杜鵑聽得很新鮮。事實上，這個公園也讓她感到新鮮。在北京生活這麼多年了，她還沒到這個公園來過。
書君說：“可以理解。一般人到北京，總是到那幾個著名的風景地去玩，像什麼廣場啦，故宮啦，頤和園啦、長城啦等等，我不，我就愛到他們所不愛到的地方……我願意在這些地方找別人不易看到的歷史……”
杜鵑問：“那你在中山公園都看到什麼了？”
書君略想了想回答道：“中國封建社會幾千年，讓孫中山先生領導的舊民主主義革命推翻了，其功勞實莫大焉，在象徵著封建皇權的天安門和故宮的一左一右，分別建有紀念中山先生的公園和勞動人民的文化宮，這不能不說有深層的寓意在裡面……”
杜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些高論，學醫的她腦子還真是沒往這兒想過。她情不自禁地說道：“呀！你講得真好，我怎麼就沒想到這裡面還有這麼多的關聯。同你相比，看來，我就是你前面所說的一般人嘍？”
書君笑笑說：“你不是，你是學醫的。我指的一般人是指學文的。正象你給我講五臟六腑，七大病毒六大癌症，我也如聽天書一般，這叫互補。”
杜鵑想：是啊，互補，這算不算是一樁婚姻所需要的基礎呢？
４
下個星期天說到就到了。
王冬梅找出一件得體的旗袍穿上，在鏡前比試著。一絲自豪和興奮的感覺襲上了心頭。
很久了，生活一直單調而又乏味？可從什麼時候起，自己突然又有了打扮的興致？而且，身材還是這麼標緻？這麼富有一種成熟女人的風韻？就像是八一廠的老演員田華，總是顯得那麼年輕，那麼充滿活力……
然而，然而……
考慮來考慮去，儘管有些捨不得，王冬梅還是把旗袍又換了下來，穿上了身上原有的的那件比較舊一點的衣服。
之後，她注意地聽著若凡那面的動靜，期待著……
※※※
在若凡的屋裡。若凡默默地靠窗站著，抽著煙。可新坐在床頭，關心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良久，可新走過來，靠在若凡的肩上，輕聲地道：“若凡，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可是……可是……一個真正幸福的老人，應該還有孝順的兒女所不能替代的內容，那就是老來伴。特別是單身的老人……”
若凡一偏頭：“我不聽！”
“砰”地，他打開門，來到院子。
王冬梅像是早在等著這一聲，她立刻從自己屋裡出來了。院子裡，若凡和母親走了個照面。王冬梅嘴顫了顫，頗有些費勁地問：“若凡，今天……還去教雨菲電腦嗎？”
若凡有些帶氣地道：“媽，算了吧，我今天有事，去不了了，我看哪，您也別去。”
王冬梅聽到這話震驚了。她身子晃了倆晃。若凡趕緊上前扶住她。
王冬梅擺擺手：“……我……沒事……你忙你的去吧……”
她一步三晃地往自己屋走去。若凡猶豫地叫了一聲：“媽……”王冬梅馬上又背對著若凡站住了，可若凡又沒有了下文。
可新抱星星出來：“媽——若凡他今天有事，要不，我陪您去？”
王冬梅感激地望望她，卻又輕輕地搖搖頭，一字一句地道：“要是你們反對，那就算了……”
這句話裡的雙關含意，大家都聽明白了。
※※※
雨菲和尹紅坐在電腦前已有一個多小時了。
雨菲看看牆上掛著的表：“尹老師，我舅舅和姥姥怎麼還不來啊？”
尹紅說：“彆著急，一會兒他們就來了。”
客廳裡傳來尹默的微咳聲，尹紅透過門簾關心地向那裡看了看，她知道，父親此時比她還要心焦……。
事實上，在等待的這段時間裡，為了掩飾心中因等待而產生的焦慮，尹默已用力在宣紙上寫了六個大字了。這六個大字是一樣的，都是一個“靜”字。然而，他的內心怎麼能平靜呢？
李英進客廳來倒水，注意地看了看老人的表情，對於老人的這次心理躁動，她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
一直到下午三點，也沒見王冬梅和若凡的身影。雨菲只好悵悵地走了。她上了一輛公共汽車。車上人很多，把她擠到了一個靠窗口的地方，她無聊地望著窗外，突然，她驚訝地捂住了嘴，她看見——大街上。書君和杜鵑在手拉手地散著步。看他們的表情，十分地親熱……
“爸爸？爸爸怎麼和杜阿姨在一起？”雨菲想，突然間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什麼加班？爸爸他……他是不要我了……”
一想到這兒，雨菲的眼淚便唰地流了下來。
５
書君和杜鵑今天去了天壇。玩迴音壁的時候，一激動，書君便把早就想說卻又一直沒有機會說的話在這兒說出來了：“你知道嗎？我愛你……”
杜鵑渾身像是受到一股電流的衝擊，她有些眩暈地問：“你說什麼？”
書君又說了一遍，杜鵑聽罷頗有些激動地向書君走來，書君也激動地向杜鵑迎去。倆人走到一起，彼此久久地望著，誰也沒有說話，但誰都知道，這愛情的種子算是種下了……
※※※
書君一回到家，就高高興興地喊：“雨菲——雨菲——”
屋裡很靜，沒有人回答。書君有些不解，自語道：“怎麼這麼晚還沒有回來？”
他走進雨菲的屋子，卻驚訝地發現雨菲站在那裡，好像不認識一般地看著他。
書君說：“原來你在家，那我怎麼喊你不吭聲啊？”
雨菲還是沒有說話。書君沒有注意到她的異常，還在隨便地問著：“雨菲，中午吃飯了嗎？晚上想吃什麼？我來做！爸爸的手藝比以前長進多了吧？”
雨菲突然冒出一句：“沒媽媽做得好吃！”
書君驚訝地看看她，蹲了下來，撫住她的肩膀：“雨菲，你怎麼回事？我說過了以後不許再提媽媽……”
雨菲一把甩開他：“就提，就提！”
書君有些發火：“雨菲，你是不是想讓我打你？”
雨菲哭著甩開他的手：“你打吧。你打吧！我就知道你從今以後不會喜歡我了。以前我再調皮，你也不會打我的……嗚——”
書君心軟了：“雨菲，莫哭——”
雨菲一邊哭一邊道：“爸爸是個大騙子，你告訴我你去加班，可結果你是去搞對象……”
書君一愣：“你看見了？”
“嗯。”
看來想瞞是瞞不住了。書君沉默了一會兒，決定把一切都告訴雨菲：“對不起，雨菲，爸爸是說謊了。本來想晚點告訴你的。現在，你聽我說，爸爸是和杜阿姨在一起，你不是很喜歡杜阿姨嗎？”
雨菲說：“那我也不要她做我的後媽，她會像狼一樣吃了我的。”
書君說：“胡鬧！誰說的？”
雨菲說：“就是！我不要你娶後媽！我不要你娶！”
“雨菲！你是個大孩子了，應該懂事了！你應該知道一個家庭裡如果只有爸爸或只有媽媽那都是不完整的，你得到的關懷和愛也是殘缺的。就象你有時候感到孤單了得找個小夥伴一樣，爸爸也得找個人做伴兒。”
“有雨菲還不夠嗎？”
“遠遠不夠。比方說雨菲的衣服破了，有了新媽媽，她就會給你縫一縫，你要梳帶劉海的小辨，找新媽媽就行了。新媽媽她還可以帶雨菲一起洗澡，而爸爸就不能。還有，雨菲要是……要是還象上次一樣肚子疼，新媽媽就會在家照顧你，就不用去醫院了……”
“可這些為什麼一定要新媽媽去做？我媽媽做不是更好嗎？爸爸，你和媽媽和好吧？！”雨菲求救似地晃動著書君的胳膊。
書君生氣地道：“雨菲！我說過不許再提她！”
雨菲說：“我不，就提！就提！”
書君舉起巴掌：“你——”
雨菲嚇壞了，哭著捂住了臉。書君的巴掌終於無力地垂了下來。他把雨菲摟到自己懷裡：“好了，爸爸不該對你發這麼大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