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蔣家後院是個神秘的地方。傳說蔣家子孫所有的看家絕技都在此地練成。

平白便添許多鬼氣森然。

蔣家人平時輕易不露面,露面時即是上法場之際,蔣家規矩子孫都是以一身白衣開始行刑。白衣裡伸出隻手沉默地執住烏黑的刀柄,電光火石般的一瞬間,白衣上一朵梅花顫顫地開放,人卻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天一地的寂靜。

蔣白城從未穿過白衣。

宋朝某年的一天,蔣白城慘叫一聲從後院連滾帶爬地跑出大門,從此無影無蹤。

其時正是炎夏的午後,潔白的槐花在遙遠的臨安街頭落了一地,歌舞昇平朝三暮四沉醉於醇酒婦人的臨安,不知道此刻正有一個生命在奔向它的懷抱,以後的歲月裡,臨安這座城市將造就一位抗元名將蔣白城。

宋朝某年某天的一聲慘叫,蔣白城逃出了劊子手世家。徐州失卻了一名懦弱的劊子手,同時導致了一場二十年後的屠城。

蔣白城直到成為郡王,即使在內心也羞於承認十一歲時自己的那次背井離鄉是出於對劊子手這一職業的恐慌。

儘管歷史最終證明,他終於沒能逃脫命運的拘捕,終於成了殺人無算的劊子手。這是後話。那一年徐州數萬人口因他而喪生,血流成河。歷史書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歷史書上還寫著,那一年的夏天出奇地炎熱,徐州焦渴成了一座枯井。

蔣三至死也沒能原諒自己,他想他應該讓蔣白城跟隨那個老道人去的。然而他竟然只是對他冷然一笑,對歷史冷然一笑。從此神明背離他遠去。歷史拋棄了蔣家獨自遠去。蔣家失卻了歷史。在那場屠城之後,蔣家老少被殺戮殆盡,只蔣三一人生還。

夏琳在那場戲裡演個放牛娃,在劇終前幾分鐘出現,大智若愚般地問白髮憔悴的蔣三:春天來了,郡王該來徐州打元兵了吧。

只有蔣三知道歷史不是那麼回事。蔣三在一個大雪之夜死去。春天未來。

夏琳喜歡不悲哀的結局。她是帶點俠氣的女孩子。但並不妨礙她崇拜蔣白城。

其實小宋站在蔣家遺址的時候,他們兩個還未相識。結尾的那段戲是後來加上去的。

那時候大家說,這個戲好是好,但好像缺了點什麼東西,意味深長既喚起民眾覺醒,又對蔣白城表示哀悼懷念的東西。後來便有了這段台詞。

那時候夏琳剛從另一個劇社轉到屈原劇社不久。原來的那個劇社人員四散,經費不足,實在維持不下去就解散了。屈原劇社的景況要好一點,士氣也比較高。

小宋那天從蔣家遺址回去已是入夜。劇社裡鬧哄哄地開飯。大家用筷子叮叮噹噹地敲著碗,喊開飯了開飯了,一片白氣氤氳,騰地一下上來,潮溼了小宋的眼鏡,他就轉過身來擦。

夏琳正從他身邊走過。

他們失去了第一次相識的機會。

吃完飯,便睡了。

第二天起來,點點少了一半人。原來天不亮就開拔到另一個較遠的村莊去演出,小宋原來也該去,但前天晚上開會時打瞌睡,沒聽清名單,糊里糊塗就留在了劇團所在地。

到另一個村莊裡的就有夏琳。

他們失去了第二次相識的機會。

夏琳回來時已是兩個月之後。這時小宋已經從旁人那裡聽說夏琳了。

對台詞的時候,就多了小牧童。

小宋覺得很有趣。他說,哦,你就是夏琳。夏琳說,哦,你就是小宋。兩人都有點心照不宣的訝異。

夏琳是杭州一家小商人的女兒,天真處天真,精明處精明,糊塗處糊塗,一顆心玲瓏得水晶一樣,出奇的聰慧。

小宋與她失卻了二次相識的機會,卻逃不過第三次。

如果逃過了第三次,兩人終究擦肩而過,那麼起碼小宋的歷史得重寫。

然而歷史上是小宋沒有逃過。

事實上小宋很有點書呆子氣。尤其喜歡唱蔣白城。有時也常哼別的。初夏的傍晚,斜陽荒山,寂寞鳥語,天地間有一種悽絕豔美的氣氛。小宋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句句給夏琳背誦他喜愛的那些舊戲裡的唱詞。

譬如:野樹花攢繡短籬,恰人住武陵溪。看準家簾箔低垂,寂寂春深,門掩無人至;聲聲杜宇,叫徹花前淚。園亭清晝長,一覺留春睡。尋芳載酒知誰是?則俺莽崔生行春來到此。

末一句最是悵然。

夏琳不知道這是《人面桃花》裡崔護與一位女子的愛情故事。夏琳那時只是一位小商人的女兒,日後幾十年,夏琳將一直伴隨這些唱詞度過。她不知道日後她將成為一位有名的越劇演員,她的成名作之一便是《人面桃花》。日後當夏琳初次與這些唱詞接觸時,她將會有一種深深的震動和溫馨的回憶。這些唱詞面對她,喚起她一種地老天荒的寂寞。往往是月明寂靜的夜晚,淡綠色的窗簾低垂,夏琳趿著繡花拖鞋穿過長長的走廊給丈夫老秦送一杯清茶,屋內的老唱機裡放著夏琳年輕時最走紅的《人面桃花》的唱段,夏琳想,原來這一輩子也就這麼過來了。

原來這一輩子也就這麼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