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在煙台上了岸,洪鈞茫然不知所措。在船上就三翻四覆地想過,始終不知道該先投何處?到望海閣,還是東海關?此刻依然如此。

“也罷!”他自語著,“先下客棧再說。”

投一家客棧,字號叫做“茂發”。他記得以前看朋友來過,是生意很熱鬧的一家客棧。如今冷清了,大不如前了。

“市面怎麼樣?”他問店夥。

“你老看得出來,市面不好。不過。”店夥的語氣興奮了,“恢復也快。”

“何以見得?”

“沾洋人的光啊!”店夥答說,“只為煙台有洋人,又有上海派來的兵艦,駐紮海口,所以捻子不敢來。如今捻子一走,水路、陸路都通了,等做買賣的一來,市面馬上就好了。”

原來煙台未受騷擾,洪鈞大感寬慰,因為這可以斷定,藹如全家無恙。一路上他最忐忑不安的是,怕藹如已奉母避難,此刻不知身在何鄉?蓬萊無路,青鳥難通,這就不但徒勞跋涉,而且進退失據;勢必硬著頭皮,老一老臉,重投潘葦如不可!

現在當然是先投望海閣。不過,縱然心急如焚,渴望著與藹如相見,卻還不能立即出門。因為他一向講究儀容修飾,此時風塵憔悴,照一照鏡子,自覺是一副倒黴相,絕不願為藹如所見。

於是,先喚店夥打水,大洗大抹了一番;又叫剃頭匠來理髮修面;最後才換一身乾淨衣服出門,其時已是日落黃昏了。

望海閣也不知來過多少遍,如說有異樣的感覺,不過興奮喜悅。唯獨這一次心裡很不得勁,默唸著“近鄉情更怯”那句唐詩,連舉手叩門都有些不敢了。

“三爺!”

這發自身後的突如其來一喊,驚得洪鈞一哆嗦。回身看去,是阿翠站在他面前,手裡託著一大包切面,又驚又喜地望著他。

“我剛到。”洪鈞盡力保持從容的神態,“一家都好吧?”

“好什麼?”阿翠的臉色立刻變得陰鬱了,一言不發地推開了虛掩的大門,側身站在一邊,讓洪鈞先走。

“我來關門。”他說。

意思是讓阿翠先去通報;她就站在院子裡大喊一聲:“三爺來了!”

於是樓上樓下都有了響動。首先出現的是小王媽,蒼茫的暮藹中,看不清她的臉色,洪鈞只覺得她的背有些駝了。

“三爺!”她問,“什麼時候到的?”

“今天下午。”

“行李呢?”

“在客棧裡——”

剛說得一句,只見藹如從樓梯上走下來。洪鈞目迎繼以趨接,還未走到她身邊,藹如已站住腳,兩淚交流了!

洪鈞從未見她哭過。因此,除了憐痛以外,還有種無名的驚惶;相對而立,手足無措。

“上樓吧!”小王媽說:“三爺剛到,別惹得他也傷心。”

藹如點點頭,用手背抹去眼淚,看了洪鈞一眼,首先登樓。

等洪鈞跟著到了樓上,藹如的第一句話是:“我的信接到了沒有?”

“接到了。就是接到了你的信,我才趕來的。”洪鈞問道:“怎麼樣,有消息沒有?”

他問的是潘司事的消息。藹如望著他發了一會愣才答:“我的第二封信你沒有接到?”說著,又掉下眼淚來。

洪鈞恍然大悟,另有一封他還不曾接到的信,是報潘司事的噩耗。感念舊交,亦傷自己的命途多舛,剛有個可資倚恃的好朋友,誰知鏡花水月,轉眼成空,因而也就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了。

就這樣“流淚眼觀流淚眼”,一樓沉寂。彼此都覺得有相擁痛哭的需要,但卻都釘在那裡未動。好久,洪鈞才長長地噓口氣:“唉!真是萬想不到的事。”他強自振作著問:“你母親還好吧?”

“她老人家再有個三長兩短,我可真是不能活了。三爺,”藹如喘著氣說,“我從來沒有這樣累過!真是心力交瘁。”

“換了誰都受不了!”洪鈞扶著她的手說,“你坐下來,息一息。”

“這會兒好多了。”

藹如伸一伸腰,打起精神來接待初歸的遠人,一面替他張羅茶水點心,一面詢問旅況,東一句、西一句地不著邊際,直到飯菜上桌,坐定了下來,才能從頭細談。

潘司事的不幸遭遇,只得諸於傳聞,但遇害已經證實,屍首已在海陽與即墨之間的金家口地方發現——潘司事是押運一批李鴻章大營採購的軍需到徐州。其時東捻盤踞在萊陽一帶,道路艱難;只以軍用緊急,限期迫促,牛八爺與潘司事商量,決定冒險由東面繞過萊陽,取捷徑沿黃海南下。哪知東捻勾結兩名外國流氓,偷運一批槍炮來華,定在峻山海口交貨。潘司事欲速則不達,恰好碰上。

“潘二爺倒黴,賠上一條性命。牛八爺也搞得很慘,那批軍需要值九萬多銀子,貨色不到,李大人的大營自然不給錢。”藹如憤憤地說:“不但不給錢,還要加幾倍罰他先收的定洋。又說誤了軍用,要用軍法辦他。你想想,這哪裡還有老百姓過的日子?”

洪鈞唯有停杯嘆息,勉強吃完這頓食不下咽的晚飯,起身說道:“我看看你母親去。”

“今天晚了,明天再去吧。”藹如問說:“你的行李在哪家客棧?我叫人去取。”

“也沒有什麼行李。”洪鈞心裡有許多說不出來的顧忌,覺得一動不如一靜,假造一個藉口說:“我約了朋友在客棧相會,暫時還不能搬來。”

“那麼今天呢?”藹如問說,“你還得回客棧?”

“不!今天只怕要談個通宵了。”

說著,洪鈞離開飯桌,直向藹如的畫室走了去。這天是八月十三,月色已經很好了,清輝流瀉,室內雖未點燈,亦能看得很清楚。畫桌上堆著什物,椅子上沒有坐墊,地上堆著些箱籠,完全失去了洪鈞所熟悉的那種雅清恬適的氣氛。

“這一陣子亂糟糟地,也懶得收拾。”藹如在他身後說,“到我臥室房裡去坐吧!”

“這裡就好!”洪鈞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遙望銀光閃爍的大海,若有所思地說:“在蘇州,遇到月亮好的時候,我總這樣在想:你一定坐在這裡回想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是不是這樣?”

“你猜對了一半。我坐在這裡只是想你在蘇州幹什麼?是看書、玩月,還是跟朋友在一起?”停了一下,藹如低低吟了兩句詩:“‘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總算又在一起了!”洪鈞透口氣,似有餘悸地說:“你不知道我端午以後這兩個月的日子。捻軍衝破運牆,我還不擔心。後來聽說倒守運河,打算拿捻軍圈在山東這三面環海的一塊地方,聚而殲之,我可真的著急了!你又沒有信——”

“我何嘗不是天天想寫信?”藹如搶著說:“無奈一想起寫信就犯愁,不知打哪裡說起。我常常在想,生在亂世,倒是無情的好,免得牽腸掛肚受罪。”

洪鈞不作聲,儘量回憶過去柔美在握的感覺。與眼前相較,她的手似乎硬了些,當然是消瘦了的緣故。

“現在,談談你的事。”藹如問道,“你打算幾時進京?”

“還沒有打算。”洪鈞搖搖頭,“無從打算起!捻子真害苦了我。”

這是說,潘司事為捻軍所害,洪鈞會試的資斧便完全落空了。藹如想問,莫非他蘇州的親友,一無資助?但話到口邊,又咽了回去,默默地盤算著。

“我們蘇州的俗語:‘船到橋門自會直’。你也不必替我發愁。”

“我真是在發愁。以前天大的事都難不倒我。從霞初一死,我的心情不同了,自己也不知道什麼緣故。”藹如突然問道:“你進京會試,要花多少盤纏?”

聽得這句話,洪鈞的心亂了。他知道她問這句話的用意;只是自己始終還不能決定,應該不應該再接受她的幫助?而此刻卻必須作這個為難的決定了。

“三爺,”藹如催問著,“你平時總計算過吧?”

“光計算過有什麼用?”

“談談也不要緊。”藹如問道,“總得五百兩銀子吧?”

“省一點,不用這麼多。”洪鈞不知不覺地作了決定,“有三百兩銀子,也可以敷衍了。”

“我來想法子!”藹如低聲地,彷彿自語似地說。

洪鈞無以為答。他的心裡很複雜,也很矛盾。對於她的慷慨,實在不願接受;卻又挺不起胸來說一句辭謝的話。慚感交併,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得體!

藹如也保持著沉默。她並不期待著洪鈞作任何表示,因為她拿這件事當作自己的難題,只是在思索,如何才能找出那幾百兩銀子來?

洪鈞終於開口了,恰好問到她的心事:“你打算怎麼想法子?”

“還沒有想出來。不過,”藹如有意加強語氣,“一定有辦法。”

洪鈞本想說一句:“不必勉強!”意念剛動,立生警惕:這樣的說法太虛偽、太無味,多少日子積累的感情,也許就斷送在這句話上了!

於是,他只能吐口氣:“唉!‘最難消受美人恩’。”

“你不要這麼想!不要——”她沒有再說下去。

不要什麼?有何礙口之處?洪鈞無法猜測,因而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她。

在明亮的月光下,她覺得他眼中所顯示的要求,是那樣的殷切,使她真不忍實說了。

“你也不要太存你我之見。”

這就是說,他的困難即等於她的困難。他不知道這是她安慰他的話,還是她真的有此想法。但不論如何,他覺得聽她這句話,心裡好過得多了。

“事情是一定做得成功的。”藹如又回到正題上,“不過,這一陣子讓捻子鬧得市面蕭條,只怕要等些日子。”

“不要緊!”洪鈞毫不思索地回答,“現在是八月,哪怕年底湊齊都來得及。”

“也不致於到年底。”藹如想一想說:“總得一個多月的功夫。”

這天是八月十三,等一個多月的功夫,也不過才九月底,儘可從容安排旅程。只是在煙台坐等,不僅一個多月寶貴的光陰,虛耗可惜而且,終日盤桓在望海閣,於人於己,諸多不便,不如先回蘇州。

主意一定,隨即說了出來:“這趟來我本是這麼打算,第一是打聽小潘的生死存亡;第二是,找潘觀察商量,看他能不能幫我的忙。現在千斤重擔,既然你一肩扛了去,我就不必再去找潘觀察了。玩兩天我就走,雖說臨陣磨槍,磨一磨總比不磨好。”

“嗯,嗯!”藹如深深點頭,“別的都好辦,只有你入闈以後的那枝筆,別人怎麼替也替不得。你早早請回去,安心用功。不過,”她幽幽地說,“身子也要緊,自己保重!”

“我知道,你放心好了。”洪鈞握著她的手說。

這一雙手握在一起,便不再放開;一直握到藹如的臥室,還是並肩相攜,訴不盡的別後相思。

“啊呀!”藹如突然鬆開手,皺著眉說:“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前幾天聽人談起,這一向匯兌不通,那可怎麼辦?”

“匯兌不通?”洪鈞也愣住了。

“那也是因為捻子鬧的。”藹如看一看洪鈞的臉色說:“現在著急也無用。明天到銀號裡打聽了再說。”

“啊!洪三爺!”大源銀號的吳掌櫃,還認識洪鈞,很殷勤地寒暄,“是哪一天回煙台的?”

“來了兩三天了!”洪鈞問道:“這一陣子買賣怎麼樣?”

“不好!不好!”吳掌櫃指一指店中夥計,“你老看,閒得都在拿唱本兒解悶了。”

果然,一共四個夥計,倒有三個在手裡捏一本書,低著頭在看。他不由得也苦笑了。

“洪三爺難得請過來,必有指教!”

“我來打聽一下,南邊的匯兌通不通?”

“要看怎麼匯法?信匯沒有把握,票匯可以效勞。”

“哦!”洪鈞問說:“此道我是外行。請問,信匯與票匯,莫非不同?”

“有區別。信匯是由小號出信,匯款直接送到指定的地方;票匯是由小號出票,自己到指定的地方去提款。”

“這,這不是差不多嗎?”

“在客戶是差不多的,在小號就不同了。信匯,我們要負責,說什麼時候匯到,一定要匯到;這個責任現在負不起。”

“那麼——”洪鈞還想問票匯;話到口邊,驀然頓悟,銀號出票,自己提取,遲早皆與銀號無關。

“就因為捻軍鬧得路上不安靜,信局沒有把握,也許兩三個月才到,豈不誤了客戶的用途?所以寧可暫停。”吳掌櫃又問,“洪三爺可是有款子要匯到蘇州?”

“是的。”

“那何不用票匯?關上常有人到上海,託他們帶去就是。”

這句話提醒洪鈞,“是,是!”他拱拱手說,“承教,承教。”

“洪三爺太客氣了。”吳掌櫃揚手向外吩咐:“到源聚德去叫菜,有貴客在這裡便飯。”

這是他拉大生意的手法。洪鈞不由得心裡著急,吃了人家一頓,抹抹嘴說,到九月底再來匯款,豈非笑話。

因此,他連聲辭謝:“不,不!我中午有約。”說著站起身子,打算告辭。

“洪三爺的事,小號應該當差。匯稅免了。請洪三爺說個數目,我好起票。”

這一下,洪鈞越發著急,只能裝出從容的神色推託:“數目還沒有定。我先到關上問一問再說。”

這樣支吾著脫了身,想起信局也辦匯兌,隨即繞道去打聽——“信局”又稱“民局”,是民間書郵往來的媒介。這一行是寧波人的專業,雄厚的資本加上長期的經營,才能建立極好的信用。如果信內附有銀票或者其他貴重契據物品,可以加納費用保險;遺失照賠,從不抵賴。由於信局與銀錢業關係密切,所以亦兼辦信匯。

其實,洪鈞是多此一行。銀號之不辦信匯,就因為信局對函件的傳遞,以道路艱難之故,到達之期,無法預定。而洪鈞是要等著這筆匯款上京的,非得及時收到不可。這樣,即使信局願意接受這筆匯款,但如不能作限期匯到的承諾,依然無濟於事。

想來想去,可行之道只有照吳掌櫃的建議,預託海關舊友。這倒不必亟亟,洪鈞決定先回望海閣與藹如商議以後再說。

聽洪鈞談了經過,藹如只有這樣一句話:“只要靠得住。”

“不會靠不住的。第一,要託,當然託可靠的人;第二,只說帶一封信。人家不知道內中有匯票,自然就談不到見財起意。”

“那好!”藹如問說:“到時候我找什麼人去接頭?”

洪鈞想一想答說:“找海關上的張庶務好了。我會重重託他。”

“張庶務我也認得。這件事就這麼說了。”藹如問道:“你不原想去看我娘?是去了回來吃飯;還是吃了飯再去?”

“去了回來再吃飯。”

於是藹如陪著他到后街去看李婆婆。相見之下,都有悲喜交集之感。李婆婆白髮紛披,老得多了,不過精神卻很不壞,絮絮然問洪鈞的境況;談捻軍干擾登萊,如何風聲鶴唳,一日數驚。以後提到霞初,卻為藹如攔住了。

“娘!你不要去想這件事了。人死不可復生,多談多想,徒然難過,何必?”

“對了!世亂年荒,凡事要想得開。最要緊的是,保重身子。你息息吧!明天再來看你。”洪鈞說完,人也站了起來,就此告辭。

回到望海閣,只見樓下霞初原來住的那間屋子,雙扉深鎖。洪鈞要求進去看一看,作為憑弔。等開門一望,大感意外;室內一切如舊,只是桌椅上都蒙著薄薄的一層灰而已。

“我本來想替她安一個靈位,有人說,老孃還在,供一座靈位,嫌忌諱。所以,我特意留著原來的樣子;等過了霞初的週年再收拾。”藹如的眼圈紅了,“姊妹一場,想起來像做了一場夢。”

她的厚道多情,在這件事上便看得出來。洪鈞口頭沒有表示,心裡卻著實感動。

“也不必傷心!”洪鈞勸慰她說,“在我看,她倒是大解脫。鴛鴦同命,緣結來生,想得超脫些,倒是好事。倘或她跟小潘一死一生,則死者已矣,生者何堪?那以淚洗面的日子,怎麼過得下去?”

“是啊!‘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她倒是跟潘二爺泉台團聚了,只是讓我們還活在這裡的人,替她掉眼淚。”

“算了!‘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你一向豁達,怎麼也看不開?走!”洪鈞強拉她出門,“上樓去吧!”

由於洪鈞所念的那兩句東坡詞,提醒了藹如,這天是中秋前夕,特意關照小王媽,多備幾樣菜;將晚飯開在畫室東窗下,好延月光於書案之間。

把酒話舊,相識四年,倒有三個中秋,是在一起盤桓的。彼此都覺得難忘的是前年的中秋,正當洪鈞覆回煙台,及時脫霞初於螺紲,並且恢復了她的自由之身;而又在他跟藹如定情於福山旅舍之後。追憶前情,無不感慨,但感慨的由來不同。

“你看,兩年功夫,生離死別!”藹如黯然說道:“誰會想得到,霞初跟潘二爺都不在人世了!”

洪鈞不作聲。他想的是自己,兩年功夫,困境如舊;如今連會試的資斧,依然還要乞援於藹如,想起來真不是滋味。

“你怎麼不說話?”

“我在想,”洪鈞盡力拋卻過去,望著海面初升的明月說道:“想明年的中秋,是何光景?”

“明年的中秋?”藹如用斷然的語氣說:“我們一定不會在一起!”

洪鈞微吃一驚,“怎麼?”他問,“何出此言?”

“你想,那時候你在京裡;我在煙台,怎麼能在一起?”

這是說,明年的春闈,洪鈞一定得意,而且會點翰林;這樣,自然是在京中供職。但是,藹如是不是一定會在煙台呢?他心裡在想:她這句話是不是一種試探?如果是試探,自己又該怎麼回答?

這樣轉著念頭,便不自覺地抬眼去看藹如。明亮的月光映照之下,只見她也正雙目灼灼地望著他,彷彿急待他答覆似地。

“我的話說得不對?”她追問一句。

“也許是,也許不是。”

藹如撇一撇嘴,“這種囫圇吞棗的話,”她說,“我不愛聽。”

“不是我說話不著實,只為你那句話要分兩截來說。前半截‘也許是’;後半截‘也許不是’!”

藹如笑了,“誰知道你說話那麼轉彎抹角!”她說,“前半截一定是!”

她沒有說“後半截”,也就是不談她自己。而在洪鈞卻覺得是非談不可,至少是非有個交代不可。

而且,這個交代還不能遲疑。很流暢的交談,稍一囁嚅,便顯得有了機心,令人生言不由衷的反感。如果是信口回答的神態,即或說錯了,也是無心之失,容易邀得諒解,也容易想法子挽回。

念頭閃電般在心頭轉過,答語也不假思索地出了口:“‘天涯海角同榮謝’,如說明年此時,我一定在京裡,又為什麼不可以接你們母女作京華之遊?”

這一篇“急就章”,他自己覺得做得很不壞。而從藹如的明爽如此夕秋光的笑容中,證實了他的自信不虛——藹如的笑容變得神秘了,雙目灼灼,睫毛閃動。洪鈞細細分辨,知道他的話在她看是一個很好的提議,她已經神思飛越,在嚮往軟紅十丈的冠蓋京華了。

“京裡是所謂‘天子腳下’!我娘常說,走南到北,地方也不少,只可惜沒有進過京,這麼大一把年紀,只怕——”

這不是李婆婆的話沒有說完,而是轉述的藹如覺得忌諱礙口。洪鈞當然明白,欣然許諾:“只要明年春闈僥倖,不管是點翰林,或者分發到部裡當司員,能在京供職的話,我一定讓你母親能了這個心願。”

這個無意之間訂的約,給了藹如一個很好的進言之階。當洪鈞向李婆婆道別時,她順理成章地提到了這件事,而且以非常興奮樂觀的語氣,提出保證,母親的一瞻帝闕的平生之願,必能達到。因為,洪鈞明年會試,定會高中,留在京裡做官。

等洪鈞在八月二十動身回鄉,藹如立即著手為他籌措公車北上的盤纏。主意是早就打定了的,如今第一步先要取得母親的允許,措詞便從洪鈞的諾言說起。

“娘!你老人家要想進京玩一趟,先得答應我一件事。”她侃侃然地說:“那所市房,我想把它押出去,或者賣掉,去放利息。”

“放利息?”李婆婆困惑了,“你是怎麼想來的?賣掉了再去放利息,還有可說;押出去得付利息,拿利息放利息,兩手空空,白忙一陣;倘或放倒了,血本無歸!你這是打的什麼算盤?”

“這有個道理,”藹如這時才說明白:“只為有個人,我非借錢給他不可,洪三爺。”

李婆婆一愣,但旋即恢復了原來的神色,“他跟你開口了?”她問。

“沒有!我知道他的情形以後,自己願意借給他的。”藹如說道:“這筆款子絕不會倒;利息也一定很厚。”

“什麼利息很厚?”李婆婆似笑非笑地:“說不定我還賠上一個女兒。”

這話在藹如既不能承認,也不能否認,只好撒嬌了,“娘,你別胡扯嘛!”她釘緊了問:“到底怎麼樣嘛?”

“我要想一想!”李婆婆很快地回答。

藹如心寬了一半;因為母親這話等於已允許了一半。於是她以體貼細緻的動作,從整理梳頭匣子開始,為她母親料理身邊的瑣屑。一面動手,一面說些她母親愛聽的閒話,絲毫不顯催促等待的窘迫之色。

李婆婆對女兒的愛心,如大海潮洶湧奔騰,不可稍抑。她心裡在想,將來洪鈞的京寓,大致也就是眼前的樣子:一家三口,“女婿”主外,女兒主內,自己受她們的供養,哪怕粗茶淡飯,能這樣安安閒閒過日子,不也就心滿意足了!至於名份,實在也不必爭;大婦賢惠,又不住在一起,毫無妨礙。世上哪裡有十全十美的事?留著點缺憾,反倒是惜福之道。

主意很快地打定了。不過老年人求穩當的心最重,她還不肯馬上就鬆口;覺得有幾句話,至少要跟女兒說明白。

“你知道的,我們孃兒倆就靠這幢房子了!防飢防老,都在這上頭。”

“我怎麼不知道?”藹如答說:“他將會加利還我們的。”

“還不出呢?”

“娘要這麼想,我就沒話好說了。”

“不是我有意挑剔,這個年頭兒,意想不到的事多著呢!譬如說,霞初、潘二爺,誰會想得到他們是今天這麼一個結局?”李婆婆略停一下又說:“我的意思是,做事就要做得切實。既然這幢房子是我們孃兒倆的命根子,那麼,你把這幢房子結交了人家,就應該拿我們的命根子也付給人家!”

“這,”藹如愕然,“這怎麼託付?人家又何能挑起這一副千斤重擔?”

“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李婆婆的聲音提高了,“我說句乾脆的話吧!這幢房子我要做你的嫁妝。”

藹如完全明白了。但如說要洪鈞作一個必娶藹如的承諾,倒不如說李婆婆是要女兒保證必嫁洪鈞;哪怕委屈,也得認命。

她還未到肯認命的地步;而對洪鈞的諾言,卻決不容成為寡信的輕諾。這就難了!

“你說呀!”李婆婆趁她心神不定時,加意催促,也等於是誘惑:“只要你點個頭,我就把箱子鑰匙交給你。隨便你怎麼辦,我還不多一句嘴!”

看來沒有調和折衷的餘地,藹如只得走偏鋒,不從正面去談正經,“我說什麼?”她故意嘟起嘴,半發怒、半撒嬌地,“我要說:誰娶了我,不但陪嫁一幢房子,還陪嫁個老岳母!”

李婆婆笑了。知女莫若母,料定藹如將來不會違逆自己的意願。便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從枕頭下摸出一串紅頭繩拴著的鑰匙,輕輕放在桌上。

“喏!我都交給你了!”她說,“將來阿翠會跟著去,小王媽未必見得,我就算陪嫁的老媽子。”

藹如裝作沒有聽見,慢條斯理地替李婆婆收拾了床鋪,問道:“要不要躺一躺?我可要出去了。”

“你上哪裡去?”李婆婆問。

“去找戶頭啊!”

李婆婆便將鑰匙往前推了推,噘噘嘴說:“就在頂上頭那口箱子裡。”

於是藹如搬張骨牌凳墊腳,開了箱子看,上面是李婆婆的幾件皮衣,伸手往下一探,沒有摸著習慣用來置放契約文件的“拜匣”,卻掏出來一本書,籤條上印著六個字:“銅山李氏族譜”。

“娘還帶著這個!”藹如倏忽而起的感慨,很快地化成負氣,“我們又不想回去拜祠堂,認同族,要這本族譜何用?”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說不定有一天回徐州,或者在哪裡遇著同宗,就用得著它了。”李婆婆又說:“房契就夾在那裡面。”

信手一翻,果然發現一張桑皮紙寫的契紙,年月日上蓋著福山縣的大印,是張稅過的“紅契”。藹如取到手中,將族譜依舊塞回原處,鎖好箱子,拿鑰匙仍舊交回母親。

“我說過什麼都交給你,鑰匙不用給我了。”

“娘替我收著。要用再拿。”說完,藹如將那串鑰匙塞回母親枕頭下,隨即走了。

藹如也找的是大源銀號,開門見山地表示來意,想拿那張紅契押借三百兩銀子。原以為手到擒來的事,誰知吳掌櫃面有難色。

“李姑娘的事,沒有不幫忙的。實在是這一向市面不好,銀根太緊,調度不過來。”

“大源是煙台一塊金字招牌;生意進出,上千論萬,幾百兩銀子調度不過來,這話,”藹如微微冷笑:“騙誰?”

“李姑娘你說這話,可叫我有冤難訴了。不錯,大源的信用還不壞,錢也有,就是不在這裡。營口的聯號,壓了五六萬銀子在那裡,調不過來。如果有匯款,上海、漢口的聯號都有頭寸可以撥。苦的是信匯沒有準日子,不敢辦;票匯又沒有人請教

“我請教!”藹如抓住他的話,毫不放鬆,“你借三百兩銀子,出上海的匯票給我好了。”

吳掌櫃沒有想到,她的錢不是在煙台用;這下弄巧成拙,無可推託,只得很勉強地說:“好,好,我來籌劃一下。李姑娘,借你的契看一看。”

藹如欣然交付,神色十分得意,自覺辦交涉的手腕還不壞。心想,洪鈞不會料到這麼快就會收到匯款,必有意外的驚喜。

一個念頭還沒有轉完,吳掌櫃已去而復回,“李姑娘,”他問:“二百兩銀子行不行?”

一聽這話,高如便覺冒火,“怎麼?”她問:“你們在上海的聯號,只能付得出二百兩銀子?”

這一問,言如刀刺,吳掌櫃摸摸發燒的臉,賠笑說道:“李姑娘,你最明白不過,家有家法,行有行規,契價是二百四十兩,照七折抵押,只得一百六十八兩,現在算個整數,完全是因為李姑娘的面子。”

這話在藹如聽來,就彷彿在說:錢有,可惜你的房子不值錢!因而越發生氣,沉下臉來答道:“不錯,我的產業是二百四十兩銀子置的。你看看契上的年月,那是洋人沒有開大馬路以前的話。如今市價值多少,難道你不知道?去年有人出過我六百兩銀子,我沒有賣。眼下市面雖不好,至少也值五百兩;打七折抵押,你算算該多少。”

“李姑娘,李姑娘,你別生氣。實在是我只有二百兩銀子的權。如果你一定要用三百兩,我得跟東主商量。能不能請李姑娘明天再勞步一趟。”

“算了!”藹如一口拒絕,“煙台的銀號不止你們大源一家,我就不相信押不到這個數。”

說完,收契起身。吳掌櫃不斷地表示歉意,藹如愛理不理地,只是鼻子裡哼了兩下,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出門就遇見馬地保,叫應了殷殷問好,執禮甚恭。看藹如面有不愉之色,少不得很關切地動問緣故。

藹如靈機一動,躊躇著說:“話很長,這裡——”

“噢!”馬地保會意了,搶著說道:“前面不遠,有個點心鋪子,是我把兄弟開的。我請李姑娘到那邊坐一坐,好說話。”

藹如點點頭,隨著他走不多遠,進了一家點心鋪子。買賣很好,顧客很多,一見藹如都轉過臉來看。馬地保怕她受窘,引入櫃房中去歇足。掌櫃親自來招呼,盛了一碗酪,裝了一盤“小八件”款待藹如,又陪著說話,有點捨不得走的神氣。

“老三,”馬地保發話了,“你張羅你的買賣去吧!我跟李姑娘談點事。”

等馬地保攆走了他的把兄弟,藹如方始將在大源所受的氣,原原本本地從頭細說。不過,她對馬地保的希望,卻並未透露;她希望他為她設法,而又希望他自告奮勇。

果然,馬地保問道:“那麼,李姑娘,你是不是再換一家試試呢?”

“都差不多的。除非有熟的地方。”她說:“私人也可以,你有沒有路子?”

“那得去找。”馬地保沉吟了一會又問:“李姑娘,你這筆款子要用多少時候?”

這就讓藹如答不上來了。期待洪鈞來還,不是一年半載的事;自己何時才能積蓄到這筆矩數,似乎也無把握。

見此光景,馬地保就不再等她答覆,徑自建議:“李姑娘,我看押不如賣。為啥呢?為的是多背利息划不來。到期不贖,房子歸別人;人家佔了便宜還不見情,冤枉不冤枉?”

藹如心想:這話倒很實在。煙台看來也住不長了,何須留一筆有名無實的產業在這裡,倒不如干脆脫手還來得痛快些。

不過,她也不能不顧慮母親的想法。老年人的打算,常是許進不許出,不動產就要不動,傳子傳孫,世世守成。雖然母親的態度很豁達,一切皆能放手,但如真的變賣,內心難免抑鬱,自己又何能心安?

馬地保很有耐心,見她猶豫不決,只靜靜地等待。藹如想了半天,委決不下,只好實說:“老馬,我也覺得與其押出去,不如賣掉。不過,老年人的心思,你是知道的。我不願意傷我孃的心。”

“那,”馬地保說,“就到大源去押二百兩銀子。借得少,贖起來也容易。”

“二百兩銀子不夠用。”

“先用二百兩;等市面好了,銀根鬆了,再跟大源加借一百兩。我想,總可以商量得通的。”

這不失為一個辦法。但藹如覺得對洪鈞許下的諾言,必得實現。明知道他最少得要三百兩銀子才夠用,不足此數就不夠意思了。

看看這個建議,不蒙採納,馬地保又替她出主意,“還有個辦法,典出去!”他說,“不過,典實在不如賣,房子讓人白住,人家不會愛惜,三五年下來,房子搞得不成樣子。”

出典是他所劃之策中的下策,而藹如卻以為是唯一可行之道,“房子給人住壞,是以後的事。說起來總還有房子在,我娘心裡也好過些!”她將紅契遞了過去,“老馬,這件事我重重拜託你了!我要淨用三百兩銀子,能多典自然最好。此外一切,都請你斟酌。事成之後,我會好好謝你。”

“李姑娘哪裡少照應了我?說什麼講不謝!紅契你請先收著,事情我自會上緊去辦。找到了戶頭馬上通知你。”

“事情要快才好!”

“最快也得半個月。”馬地保問:“來得及嗎?”

“來得及。”藹如答說,“九月底以前辦妥就行。”

回到她母親那裡,李婆婆問起此事;藹如將在大源的交涉,馬地保的建議,以及她自己的顧慮,隻字不隱地都告訴了母親。

“難為你還有孝心!”李婆婆帶點淒涼地笑,“其實又何用自己騙自己?事情要嘛不做,要做就要做得乾淨。我看,倒不如賣掉!”

這番話說得藹如大出意料。當然,她不會想到李婆婆是一種破釜沉舟的做法;變產等於棄家,明年秋天果得能遂進京之願,就算跟定了洪鈞了。

於是,藹如將馬地保找了來,說知李婆婆的意思,同時催促快辦。馬地保十分盡心,整日在外奔走,無奈市面還欠興旺,買主很不容易找;找到了出的價又不高,不容易談得攏。這樣過了滿城風雨的重陽,跟著西風一陣緊似一陣,樹葉盡脫,序入初冬,離雨雪載途的日子,已經不遠,藹如不免著急。

其實,馬地保比她更著急,鑽頭覓縫,日夜奔走,畢竟找到了一個戶頭。房價五百五十兩銀子,也不算吃虧;藹如欣然許諾,寫契成交,除了例定的佣金以外,另外謝了馬地保十兩銀子。

這個數目比預期的要多出一半,藹如決定再多寄一些。洪鈞說過,進京的資斧,多則五百,少則三百;她折衷寄四百兩銀子,托馬地保到煙台唯一能通匯,也就是她押借未成、不歡而散的大源銀號,去買了一張“見票即付”,在上海兌現的匯票。由於煙台的銀根甚緊,所以“匯水”上佔了便宜,不費分文。

匯票到手,藹如方始寫信。不說錢的來路,只惦念著他的行程,勸他及早上路,年內到京,比較從容些。

寫好信,封緘完固,親自到海關上去託張庶務。恰好關上有個洋務委員回浦東去奔喪,張庶務便轉託了他,將信帶到上海,由民局轉遞蘇州。預計至多十天,洪鈞便可收到這封信了。

去十天,來十天,得該二十天左右,便可收到洪鈞的覆信,誰知一個月過去,依然消息沉沉。藹如有些沉不住氣了,又寫了一封信,仍舊託張庶務覓人轉遞。

第二封信剛剛發出,非常意想不到的,洪鈞又到了煙台。登門相會,藹如一看他的氣色,心便往下一沉。強自鎮靜著,照常周旋招呼,等安頓下來,眼前無人,方始悄悄問道:“我的信,你收到了沒有?”

“從九月初收到一封信之後,再沒有別的信。”

“沒有?”藹如大驚,“我十月半托海關張庶務帶出一封信,裡面有一張四百兩銀子的匯票,沒有收到?”

一聽這話,洪鈞神色大變,“沒有沒有!”他連連搖手,“張庶務託誰帶去的?”

“一個洋務委員。什麼浦東人,是回去奔喪。”

“糟了!”洪鈞頓足搓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傢伙是出了名的‘脫底棺材’,怎麼託他呢?”

藹如雖不懂什麼叫“脫底棺材”,但也聽得出來,是所託非人。一時目瞪口呆,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你託張庶務的時候,是怎麼說的?”

“是,是照我們商量好的辦法,只說有封信,拜託他找便人帶到上海,轉寄蘇州。”

“沒有說明,內有匯票?”

“沒有。”

“匯票上呢?”洪鈞問道:“是認人還是認票?”

“是——”藹如想了一下,記起來了,“是‘見票即付’。”

洪鈞頹然倒在椅子上,身體像癱瘓了一樣,說得一聲:“完了!”兩行眼淚,汩汩而出。

這副眼淚,使藹如真有驚心動魄之感。說什麼英雄末路,名士潦倒,美人薄命,都不抵這副眼淚的哀痛!不過,儘管她悔恨憐痛,一顆心被撕得快要碎裂,恨不得與洪鈞抱頭痛哭一場,卻奇怪地,居然能撐得住,能冷靜地思索補救的辦法。

說補救,實在是查證,“真相還沒有弄清楚,你先不用著急!”她說,“我們分頭去查,你到海關問一問張庶務,託的人究竟靠得住靠不住。我到大源去看一看,也許款子沒有領走。人家是回去奔喪,心境不好,說不定拿這件事忘掉了,也是有的。”

聽她說得有理,洪鈞又生了萬一之想。點頭拭一拭眼淚,藹如又絞一把熱手巾給他擦臉,直待從鏡子裡看清楚,流過淚的痕跡確已消失,方始開口說道:“我這會兒就去看張庶務。事情不管是好是壞,我都得回去,多留無益。我住在茂發客棧,你回頭來吧?”

“當然。”藹如神色凜然地思索了一會,用極認真的語氣又說:“我一定來。不過,怕要晚一點。你在茂發等我,別出去!”

白去了一趟海關,不但一無所得,反倒洩露了受藹如接濟的這個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洪鈞既悔且恨,一籌莫展,簡直生趣索然了。

怎麼辦呢?他心裡不斷在自問。繞室仿惶,想得很多也很深,如果當初不是專恃藹如,也還有許多路子好走,譬如遠在雲南當知府的張仲襄,異姓手足,定會援手。而如今是什麼都嫌遲了。

這樣一直等到晚上九點鐘,才見店夥神色詭秘地來通報:“洪老爺,有位堂客要看你老。可又不肯進來,等你老去迎接。”

這是誰?應該是藹如,卻又何以如此?洪鈞只是存疑,無心思索,匆匆奔了出去,果然是藹如,神情靜穆地站著等候。

洪鈞遲疑了一下才說:“我住在西跨院。你請進來吧!”

“好!”藹如一直跟到洪鈞屋子裡,等店夥走了,方又說道:“對不起!不是我端架子,我要為我留點身分。”

洪鈞這才明白,藹如對進出這些地方,格外慎重,不由得肅然起敬,“是的!是的!”他說:“我倒疏忽了,不應該讓你到這裡來的。”

“在這裡,也有在這裡的好處。什麼事只有我們兩個知道。”藹如問道:“張庶務怎麼說?”

“他承認處置不當。不過,也不能怪他。他說,”洪鈞停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如果他知道里邊有匯票,就不會託付給那個荒唐鬼了。”

“這是我的錯——”

“不是,不是!”洪鈞急忙搶著說:“我決不是怪你。”

“你不必解釋。怪我、怪你都無用。要緊的是能夠不誤你的試期。”

洪鈞報以苦笑:“我看只有一個辦法,”他說:“趕回去辦交涉,把那四百兩銀子弄回來。”

“你跟張庶務商量過了?”

他的確是跟張庶務商量過了,但無結果。張庶務表示,交涉當然可以辦,甚至等那人回到煙台,他亦願意代辦交涉。只是試期緊迫,萬一索討不成,誤了公車北上之期,豈非兩頭落空?因為如此,所以對於藹如的詢問,無以為答。

“那是件很渺茫的事,我看趁早死了心吧!”說著,她將捏在手裡的一個手巾包,放在桌上,慢慢解開。

那是一方洋紗的手巾,輕飄飄地,一陣風過,能吹得老遠。可是包著的東西極重,是一張二百兩銀子的銀票。而這張銀票上所附著的情義更重;重得洪鈞竟不敢接它了。

“這是京裡‘四大恆’的票子,南北到處通用。’藹如忍不住加了一句:“我可只能湊這麼多了。”

“你,藹如,”洪鈞強自保持平靜,“這筆款子是怎麼來的?”

“那你就不必問了。”

“不!”他固執地,“你不說,我不要。”

“告訴你也沒有什麼。我把我的首飾賣了兩百銀子。”

洪鈞不言語了。心中萬感交集,不知是悲是喜,是難題解消以後所必有的輕鬆,還是覺得受恩深重,怕難報答的恐懼。

“有句話,我可得先關照。為人吞沒那四百兩銀子,你千萬不能提起。不然,我對我娘不好交代。”

“這,這當然,我知道。”

“兩百銀子怕不夠,你先省著用。到了年下,如果市面轉好,我再想法子給你寄點錢去。”

此時她的每一個字,他都深印入心版。而言者無意,聽者辨一辨她的話,卻如芒刺在背,大為不安——市面轉好,望海閣中就會大大地熱鬧;藹如的收益增加,才能再度接濟。想一想她的錢的來路,洪鈞恨不得說一句:你馬上就“摘牌子”,不必再吃這行飯了!

“我在想,”藹如卻未體察到他的心境,只提出她的建議:“或者你直接進京,不省事嗎?”

“那怕不行。有許多必帶的東西,都在家裡。非先回去一趟不可。”

“那也好。”藹如問說:“打算哪天動身?”她又補了一句,“如今不必太匆促了吧?”

當然,說“明天就走”,是鎩羽而歸,急待養息創傷。現在情況完全不同了,很可以與藹如盤桓幾天,從容賦歸。

“是的!”他點點頭,“我們要好好談一談。”說著,起身走到院子裡,找店夥吩咐備晚飯。

廚房裡已經封了爐子,沒有熱食可吃。藹如便勸他,不如回望海閣。洪鈞欣然同意,冒著嚴緊的風霜,相偕步月而歸。

深夜行人稀少,即有親暱的神態,不致惹人注目,所以洪鈞用手扶著藹如的右臂,不斷提醒她當心路上的坎坷。他的右手從大襟插入口袋,有汗的手心中,緊緊捏著那張銀票,不斷地提醒自己當心,別失落了!失落這張銀票,除了跳海,只怕沒有別的路好走了。

一路上,兩個人都在想心事。一直快到望海閣,藹如方始開口,“三爺,”她悄悄叮囑,“如果小王媽問起,你這趟到煙台來幹什麼?你就說:潘道台有公事託你,別的什麼話都不用說。語言態度上留神點,不要露馬腳。”

“我知道。”

洪鈞心裡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我也很要面子,就你不關照,我也會留神。不過,另有句話,他覺得還是說出來的好。

“藹如,你呢?”他問,“小王媽倘或問到,你一個人晚上出門為什麼?跟我又是怎麼遇見的?你怎麼說?”

藹如默然不答。這當然是因為想不出什麼說得過去的託詞,可以瞞得住小王媽。而洪鈞由她的沉默中,亦可以明白:她跟他之間的秘密,也就是他此番受她的援手,至少會有一個人知道,那就是小王媽。

這看來像是矛盾,既不許他露馬腳,她自己卻又會在小王媽面前透露真相。然而仔細想想,也是人情之常,她不過極力想保住他的虛面子,或者怕他在小王媽面前不好意思而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洪鈞直上青雲,得力於一位風塵知己的傾力相助,這一事實一定瞞不過天下人,亦不足為恥。如果知恩而報,真個掙一副誥封,雙手相贈,如陳鑾之報李小紅,豈非又是一段人所豔傳的佳話?

這一夜談得很好,上床之前,洪鈞笑道:“今天我們同床,可不能共枕。”

這話惹得藹如很不高興,而且絕無僅有地現諸詞色,“誰要跟你共枕!”她冷冷地答說,同時拾起一隻繡花枕頭,拋向腳後。

“對不起,我不會說話。”洪鈞急忙賠笑說道:“我應該這麼說,你就明白了:明天我要去燒香,今天應該齋戒。”

“齋戒燒香?”藹如的臉色緩和了,一面疊被,一面問道:“你要到哪裡去燒香?”

“你看到哪裡去燒?”

聽得這話,藹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怎麼啦?你說話顛三倒四的!是你燒香,怎麼問我?”她說。

“自然要問你。我們一塊兒去燒香。”

這一下,藹如的笑容收斂了,眨著眼想了一會兒才問:“這是何意思?你先說給我聽聽看!”

“我們盟個誓。對了,”洪鈞突然想到了,“應該到關帝廟。”

藹如心頭一震!與興奮一樣多的不安,擠得她心裡一陣一陣發緊。緣何盟誓,她可以猜想得到,無非誓不相負。但已有借用唐詩“天涯海角同榮謝”的諾言,何必又多此一舉?這樣看來,另有誓約,自然是天長地久的終身之盟。

但是,她不能無疑——如果是婚姻之約,他對她如何處置?她在想:他應該知道自己的志向,寧願一輩子不嫁,決不願屈居偏房。然而洪太太健在,他難道停妻再娶?或者另有其他的兩全之道?這一點如果沒有弄清楚,就決無什麼誓約可盟。

為難的是,這層意思不知怎樣表達?面對著灼灼雙目逼視,急待答覆的洪鈞,她不免有窘迫之感,因而便找一句話搪塞:“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何必鬧那些虛文?”

“這話當然不錯。不過,沒有這番虛文,我好像心裡不大踏實。”

“莫非,”藹如終於把她的感想說了出來,“莫非你還不相信我?”

“話不是這麼說——”

“該怎麼說?”藹如發覺自己剛才那句話不妥。如果洪鈞覺得她已表示心甘情願做小星,那可是莫大的誤會,所以硬搶過他的話來,以便解釋:“我說過,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你能知道我的心,說什麼都行;你不知道我的心,說什麼也不行!”

這兩句話爽脆非凡,洪鈞倒楞住了;定一定神,想明白了她的意思,才點點頭說:“我怎麼不知道你的心?你寧肯吃虧,不肯委屈。你這樣子待我,而我竟忍心委屈你,何可為人?”

聽得這話,藹如放了一半心,趁機問道:“那麼,你是怎麼樣的不委屈我呢?”

“這說來話長了!我在我家老太大面前下的是水磨功夫,如今總算商量出一個結果。”洪鈞停了一下問道:“你懂不懂什麼叫兼桃?”

“怎麼不懂?人丁單薄的人家,兩房合一子,三房合一子,這個人兼桃叔伯,生下兒子就得承繼叔伯之後,是不是這樣?”

“是的。”洪鈞又問,“生於承繼叔伯之後,要多子才行;如果只有一個兒子怎麼樣?”

那還不容易,照一般的習慣,另納宜男之妾就是。不過藹如明明知道而不願這麼說,答他一句:“我不知道。”

“那,等我告訴你。”洪鈞顯得很起勁地,“可以為兼桃的那一房,另娶一房妻室。我們弟兄只有我一個人有兒子,我大伯又無後,所以我家老太太決定讓我兼桃,為我大伯娶一房兒媳婦,花轎鼓吹,抬到洪家。你道如何?”

說著,洪鈞用食指在鼻下一揩,作出得意洋洋的神態,是學的崑腔中小生的“身段”。

藹如卻無心欣賞他的這份瀟灑。或者說,他的那種近乎得意忘形的神情,在她根本就是視而不見。因為,他的話說到一半,她便已完全瞭解。但隨之而生的是一大疑問,既有此安排,何以早不透露。

照藹如想,洪家人了單薄,是早就存在的事實;是故要作這樣的安排,亦應該早就可成。而洪鈞直到此時方始出口,是不是意有所待,倘或此行失望,便作罷論?果爾如此,等於自己花錢買來一個正室的身份,那也太無味了!

她不願意這樣想,這樣想法是將洪鈞貶得分文不值了。可是事實俱在,竟無以自解。而且那種難以言宣的抑鬱,亦竟無法自制,差不多都擺在了臉上。

這使得洪鈞驚詫莫名,同時也非常失望,並有些氣憤。以他的意料,吐露了這幾句真言,她必然會既驚且喜,誰知竟是這樣快快不樂的表情,莫非她還嫌他多著一個元配。

於是,他的臉色也陰沉了;頹然倒向椅子,雙手交叉,放在小腹上,低著頭生悶氣的樣子。

反而是他這副形態,倒讓藹如生出信心和勇氣,心想:他一定有解釋,不妨問一問他。

“三爺,”她平靜地問:“你是什麼時候打定的主意?”

“你指的什麼?”

“不就是兼桃那回事嗎?”

“我早就這樣想了。不過事情沒有把握。”洪鈞答說:“先要我家老太太點頭,這就花了我年把的功夫,才說動了老人家。可是這又不是我一家的事,要族眾至親肯承認,我家老太太為此也很費了一番心血。一直到最近,才疏通成功。”

“喔,原來是這樣!”藹如的心境豁然開朗,歉疚地說:“你一到就告訴我,那——”她笑笑沒有再說下去。

“我怎麼能一到就告訴你?自己前途茫茫,不知是何了局,憑什麼向你求婚?”

“求婚!”藹如默默地、重複地念著這兩個字,有如咀嚼甘蔗,越咬越甜,以致於忘掉說話。

“話都說清楚了。”洪鈞問道:“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呢?”

雖然滿心喜悅,千肯萬肯,到底也還不好意思親口許婚。藹如略有些忸怩地答說:“老太太為我費那麼一番心血,我不能不識抬舉。不過,你總也得跟我娘說一聲。”

“那當然。雖無媒的之言,應有父母之命。我先要看你的意思,再跟你母親去說。”

“我,我不是說過了嗎?”

第二天日中時分,兩乘轎子由望海閣抬到關帝廟。等阿翠將藹如扶出轎時,路人紛紛駐足,因為堂客到關帝廟來燒香,是件稀罕的事。

見此光景,藹如大為躊躇。她倒不怕路人指指點點,怕的是為洪鈞招致飛短流長的傳言。且不說洪鈞在煙台亦是知名人物,任何一男一女在關帝廟拈香盟誓,亦會被人當作新聞傳說。看起來,此事斷不可行。

念頭轉到這裡,瞥見洪鈞亦將下轎,便急急叮囑阿翠:“你跟三爺去說:不必在這裡燒香了!原轎回去。”

語氣緊迫,阿翠連應聲都顧不得,掉頭奔向後面一乘轎子,匆匆傳話。洪鈞亦已發覺路人注目,省會得藹如的用意,自然照辦。

原來說停當的,關帝廟燒罷香,回程便到李婆婆那裡。此刻自是照原定的行程,雙雙來報喜訊。這一次是洪鈞先到,轎子等在門口;待藹如下轎,迎上去問道:“是不是你先跟老太太說了,我再進去?”

這是洪鈞第一次稱李婆婆為“老太太”。這三個字入耳,藹如有異樣的感覺,當然也覺得安慰與得意。想到母親聽洪鈞改口,以尊稱相呼時,不知會如何高興,不由得便展開了極甜的微笑。

“怎麼樣?”洪鈞在催問了,“我看是你先說的好。”

“嗯,嗯!”藹如連連點頭,“那你就在堂屋中坐一會。”

於是藹如滿面春風地揭開李婆婆臥室的門簾,只見她母親安閒地坐在一張鋪了棉墊子的藤圈椅上,望著藹如問道:“聽說洪三爺又來了。是不是進京,路過這裡?”

“不是!是特為來看孃的。”

“待為來看我?”李婆婆睜大了眼,困惑地問。

“娘!”藹如的腳步與笑容同樣地輕盈。她穿的是一件玄色軟緞繡綠葉紅花的灰鼠皮襖,彷彿彩蝶似地飛到她母親身邊,蹲下來扶著圈椅的靠手,用一雙亮得出奇的眼睛,仰望著李婆婆卻是久久無語。

“怎麼回事?”李婆婆有些看出來了,“看你高興得這個樣子。”

“娘!”藹如柔聲說道:“他答應我了!”

這一下,李婆婆的眼睛也發亮了,“他怎麼說?”她的語聲很芻

“是——”藹如想了一會,才能長話短說,“他早就有了打算。兼桃可以娶兩房,不過,要他家老太太點頭。她家老太太又顧忌族眾至親說閒話。到最近,才算都弄妥當。”

“噢——”李婆婆長長地舒了口氣,兩眼亂眨著,終於還是擋不住眼淚。

“娘怎麼傷心了呢?”

“不是傷心!我是高興得過了頭。”李婆婆破涕為笑,撫摸著女兒的頭說:“終於熬出頭了!真不容易。但願,但願菩薩保佑,讓你走一步幫夫運。”

藹如笑著回面,順勢起身;依然是踩著輕盈的步子,出了李婆婆的臥室。門外在悄悄偷聽的阿翠,迎上來笑道:“小姐,以後管三爺叫什麼?是叫姑爺不是?”

“別多嘴!”藹如故意呵斥著問:“三爺呢?”

“那不是!”

順著阿翠的手指看去,洪鈞已經踱著四方步子,很矜持地走了過來,與藹如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點一點頭。機警的阿翠立即高高掀起門簾,裡外無阻,只見李婆婆正顫巍巍站了起來,似乎亦是在迎洪鈞。

“姑爺!”阿翠俏皮地,叫得很響亮,“請!”

洪鈞警覺到,這是不容有絲毫躊躇的時刻;加快腳步,堆滿笑容,進門便喊:“婆婆!”

這是改了稱呼,跟著晚輩這麼叫,等於自居於家屬之列。李婆婆倒很大方,從從容容地答一句:“不敢當!三爺請坐。”

於是互道寒溫,平添一番周旋的形跡。等阿翠倒了茶來,只聽藹如在門外喊道:“阿翠,你回去一趟,告訴小王媽,在這裡開飯。”

阿翠答應著出門,順手將門簾放下。洪鈞知道藹如在門外等待動靜,便咳嗽一聲,俯身向前,用很清楚的聲音問道:“我這趟的來意,想來藹如已經跟婆婆說過了?”

“是的。剛告訴我。”李婆婆毫不含糊地說:“她說得不清楚,我想請三爺親口說一遍。”

“說得不清楚”是藉口,用意是要洪鈞正式求婚。他感受到這句話的份量,不敢輕忽,恭恭敬敬地答說:“奉家母之命,求娶令媛。請婆婆成全。”

“喔!”李婆婆問:“說三爺是兼桃?”

“是”

“可以娶兩房家小?”

“是的。”洪鈞答說:“都是正室。”

“可有大小?”

“沒有大小。”

“那麼,將來跟你現在這位夫人,是怎樣個稱呼?”

“算起來是妯娌。口頭當然是姊妹稱呼。”

“嗯嗯!”李婆婆深表滿意,笑容滿面地說:“這可真是高攀了。”

“多謝婆婆!”洪鈞站起身來,一揖到地。

照規矩應該改口,更應該行大禮,但洪鈞沒有這麼做。門內門外的一雙母女,都不免感到不足;也都有同樣的想法:不必挑剔了!

因為洪鈞不曾改口,李婆婆也不便改口叫“姑爺”,仍用舊稱:“三爺的庚帖呢?”

洪鈞不便說:猶未準備;只說:“不曾帶在身邊,回頭我到客棧裡去取。”

“不忙不忙!藹如的庚帖也得託人去寫。”李婆婆換個話題問:“三爺什麼時候進京?”

“總在年前年後。”

“哦!”李婆婆又問:“什麼時候可以聽喜信兒呢?”

洪鈞楞了一下方始明白,這“喜信”是指金榜題名,而非洞房花燭。於是答說:“倘或僥倖,在明年四月裡就有信息了。”

“是報喜的來報?”

“是的。”

“報到蘇州,還是報到這裡?”

洪鈞驀然意會,李婆婆看去是個鄉里老嫗,其實胸有丘壑,極其厲害。那些聽來平淡無奇的家常閒談,卻是綿裡藏針,一不當心,就會扎手。這“報到蘇州,還是報到這裡”的一問,等於在探問洪鈞以何身份視藹如?如果只報蘇州,不報煙台,便顯有軒輕,不以為煙台是他的“岳家”。

有此警覺,就不會失言,洪鈞從容答說:“也報蘇州,也要報這裡。”

這下,李婆婆才不作矜持之態,喜孜孜地說:“我們母女,明年四月裡專等好音。”

“這,”洪鈞頓覺雙肩沉重,有不勝負荷之感,“只怕會——”

“不會的!”李婆婆搶著說,“只要心好,菩薩一定保佑。萬一,萬一有什麼,三爺,你也不要灰心。你遲早要發達的。”

由此開始,便談些不相干的閒話了。藹如亦就不須躲開,大大方方地走了進來,臉上裝得沒事人似地,彷彿根本不知道洪鈞跟她母親在談些什麼。

見她表情如此,李婆婆和洪鈞都體諒她,怕她受窘,亦都刻意不提親事。可是,別人就不同了。只聽腳步雜沓,領頭的是小王媽,後面跟著阿翠和打雜的,個個面帶笑容,一望而知是來賀喜的。

“恭喜婆婆,恭喜三爺,小姐!”小王媽回首喊道:“拿紅氈條來!”

“幹什麼?”藹如大聲嚷道:“別鬧,別鬧!”

“是呀!”洪鈞也含笑謙辭,“不敢當。”

“這個頭一定要磕的。快拿紅氈條來。”

其實根本就未曾攜紅氈條來,小王媽亦不過口頭客氣而已。鬧過一陣,終於是李婆婆出言勸阻,方始作罷,只行常禮道賀。

接著,便開飯了。小王媽一面安置席面,一面又說客氣話,不曾備得什麼好菜,委屈“姑爺”之類。倒使得一向熟不拘禮的洪鈞,大感侷促。

“你別鬧這些虛文了!”李婆婆向小王媽說,“倒是有句很正經的話,你聽著:打今天起,小姐不在望海閣住了。你看是挪到這裡來住,還是另外找房子呢?”

聽得這話,洪鈞和藹如不約而同地發一聲:“哦!”是被提醒了,這是最要緊的一件事。否則還不算從良。

“哦!”小王媽卻不怎麼起勁,反問一句:“婆婆看呢?”

原來小王媽在望海閣無當家人之名,有當家人之實,她不能不打打算盤。局賬向例三節結算,而年節尤關重要。如果藹如此時“摘牌子”,稟報縣衙門“脫籍從良”,上千銀子的局賬就很難收得到了。而平時憑摺子所取的柴米油鹽、雞魚鴨肉,這一大筆伙食,卻少不得人家分文。倘是王孫巨賈,量珠來聘,上千銀子也吃虧得起;甚至報些虛賬,亦不愁沒有著落。如今看洪鈞與藹如的這段姻緣,頗有鼓兒詞上所描畫的“落難公子與千金小姐後花園私訂終身”的味道,往後的榮華富貴是另一回事,眼前不能先落個債主盈門,無以搪塞的結局。所以她淡淡地敷衍著李婆婆,而心裡卻另有打算。

其實,李婆婆又何嘗不知道?只是當著洪鈞,特意這樣說法,表示從今以後,藹如就是洪家未過門的媳婦了。因此,當飯罷洪鈞告辭,她叮囑藹如陪他回望海閣,用意即在便於與小王媽密談。

“我心裡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李婆婆問道:“你看這頭親事怎麼樣?”

小王媽當然挑好聽的說:“真正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小姐上花轎的時候,鳳冠霞帔打扮起來,不知道怎麼樣漂亮呢?”

“就是為了一頂花轎。有這樣的收緣結果,將來還可以回得去徐州老家。”李婆婆皺眉說:“不過,往後這年把的日子,怕不大好過。”

“就是這話(口羅)。”小王媽趁勢接口,“婆婆,摘牌子容易,不過

“我知道!”李婆婆有力地揮一揮手,“你不用往下說了。只說該怎麼辦?客人當然是不能接了。”

這一點,小王媽也知道,是決不能遷就更改的。剛才聽阿翠來報喜之後,就已細細想過,籌得了一個自以為可行的辦法,此時從容答道:“事情是辦得早了一點。還有一個多月過年,那時摘牌子就好了。現在對外只有先瞞著。”

“這瞞得過去嗎?”

“當然瞞得過去,只要大家嘴上當心些就是了。”小王媽說:“也不必另找房子,讓小姐今天就搬了來陪婆婆。有客人上門,只說小姐病了。這樣混到年底,能把局賬收到八成,今年這個年,就可以過得去了。”

“這是你的如意算盤,我看不那麼容易。你倒再想想看。”

“不用想!”我還有一步棋。婆婆不說,我不必說;婆婆說了,可見我這步棋想得不錯。”小王媽忽然嘆口氣:“當時照我的意思,多弄兩個人就好了。”

李婆婆立即省悟,“你是說哪裡借個人代為應酬?”她問。

“是的。”小王媽說:“望海閣這塊牌子很響,索性把地方頂了出去。不過,暫時不必說破,有人要請客,要打牌,原班人馬伺候,只是小姐再不露面就是。”

“這好!”李婆婆欣然同意,而且很誇獎小王媽,“你這一步棋很高。這一來大家仍舊有口飯吃,再好不過。”

“而且望海閣頂出去,也可以收一筆錢。不過,當初‘鋪房間’裝修,是花了大錢,如今到底舊了,不好跟人家多要價。婆婆倒說個數目看。”

李婆婆想了一下,慨然答說:“數目你去斟酌接手的人,只要肯留下咱們原來的人,我就少要點也算了。”

“婆婆這麼厚道,老天保佑,姑爺一定高中。婆婆真著實還有一步老運呢!”

於是,藹如當天就搬來陪母親,真的做“養在深閨”的“小姐”了。洪鈞當然不能獨宿望海閣,仍回客棧去住。每天來陪藹如和李婆婆閒話,直到吃了晚飯才回去。做了三天江南人所說的“毛腳女婿”,第四天要動身了。

“明天要走了。”洪鈞悄悄跟藹如說:“今天晚上你在客棧裡陪我,作個長夜之談。如何?”

“長夜之談”是託詞,洪鈞所希望的,無非“被翻紅浪”的一夜繾綣。藹如峻然拒絕,只有兩個字:“不行!”

洪鈞知道她的性情,是這樣斬釘截鐵地說“不行”,就一定不行;不由得面現怏怏之色。

“你也真是!”藹如有些心軟了,柔聲說道:“往後的日子長著呢?就不能為我委屈一夜?。”

“好了!好了!你不用看得那麼認真。”洪鈞的心情一變,只想到藹如的好處,也佩服她真能出淤泥而不染,小節上亦一絲不苟,便由衷地說了句:“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藹如!洪鈞絕不相負。”

這是極好的好話,而藹如聽來卻有些刺耳;覺得此刻並不是盟誓的時候,何以好端端地有此表白?

一個念頭未曾轉完,洪鈞又開口了,“昨天我到關帝廟去求了一支籤。籤詞很奇,令人不敢相信。”

“怎麼說法?”

“似乎說我有鼎甲之望,這,這太奢望了。”

“那也不見得。莫非你就不配點狀元?”藹如激勵他說:“三爺,你切不可妄自菲薄。從前有人不作第二人想,到頭來果然大魁天下。你也要有此抱負才好。”

“你可千萬不要存這樣的想法。”洪鈞很認真地說:“不然,你會失望。”

“對你,我不會失望的。”

“這,”洪鈞不安地,“我可真得好好巴結一番了。”

“對!只要你肯巴結上進,我就心滿意足了。窮通富貴有命,我看得開的。”

“這才是!”洪鈞轉為欣慰,“你要讓我心境輕鬆些,心境輕鬆,文思才會如不竭之泉,源源不絕。”

“身子也要緊!精神好,文思才會源源不絕。”

藹如憐借地捏一捏他的手臂,“你比上一回來,又瘦了些。”

洪鈞心想,南北奔波,憂勞交加,如何不瘦?但這話他不肯明白道破,換了個說法:“俗語說:‘心廣體胖’,以後就好了。”

這表示他眼前沒有什麼憂煩,藹如自覺得安慰。不自覺將頭一側,偎依在他胸前,聽他的心跳,與自己的脈搏,若合符節。夫婦一體,呼吸相通;這一轉念問,才確切體認到自己與洪鈞的關係,自今以後禍福相共,密不可分了。

“吃了宵夜,你早點回去吧!”藹如覺得來日方長,很容易地拋開了離愁別緒,“明天上船,我就不送你了。”

“明天不必你送,今晚我可要多待會兒。你可別攆我!”

藹如笑笑不作聲,掀簾出了內室,直到廚房。只見小王媽正在忙著——這頓宵夜,當作別宴,整治得格外豐盛,但只有藹如陪著洪鈞享用。

吃到一半,李婆婆命阿翠來喚藹如。見了面,卻無別話,只說:“你在這裡坐一會,別出去!”

“娘”,藹如問道,“這是什麼花樣?”

“有好些話,都得問問清楚。你不肯開口,我也不便追根究底,讓小王媽去跟他談。”

“姑爺打算什麼時候辦喜事?”

這開門見山的一問,就讓洪鈞難以回答。想一想,很吃力地說:“我想,總要明年秋天。”

“日子隨姑爺定。”小王媽說,“婆婆的意思,是越早越好。”

“我又何嘗不想早。不過,這是件大事,不可以馬馬虎虎。”

“正是這話!”小王媽緊接著他的話問:“不知道三爺想請哪位做大煤老爺?”

庚帖是當面交換過了,洪鈞用隨身所攜的一塊漢玉,聊當聘禮。女家回了一方家藏的端硯,作為信物。但照規矩男女兩家都該請一位衣冠中人做大媒,洪鈞還不曾思考及此,所以聽得這話,又是一愣。

“總是海關上的老爺?”小王媽似猜測、似暗示地說。

洪鈞在海關上沒有什麼知交;而且他受藹如接濟這件事,海關舊友,多少有些知道,亦正中他的忌諱,自然不願意他們做媒人。不過由她的話,他倒想到了一個人,可用來搪塞。

“你還記得張二老爺嗎?”

“怎麼不記得?不是姑爺的拜把弟兄?”小王媽問:“張二老爺如今在哪裡?”

“在外省做官。”洪鈞擺出極有把握的表情,“我們的交情夠;到時候,他一定很高興來做這個現成媒人。”

“喔!”小王媽很高興地說,“能請張二老爺來做大媒,是太好了。”

洪鈞心裡像被針刺了一下;言不由衷,自覺慚愧,不過迫於情勢,也只好這樣說假話敷衍。

“姑爺!”一直言詞暢利的小王媽,忽然有些難於出口了,“我是瞎說的話,姑爺可別嫌忌諱。明年金榜出來,高高中了,自然是秋天辦喜事。倘或一時運氣還不到,喜事是不是也照辦呢?”

這自是大成疑問的事;簡直可說是決辦不到的事!首先辦喜事的花費便無著落。就算有著落,辦這樣一件喜事,在旁人看,便作恕詞,亦是不急之務。刻薄些的,更不知如何菲薄。但是,這又是無法實說的話,洪鈞只有避開正面,從側面去回答。

“這你們可以放心,我一定會中。”

“是的。大家都這樣在想。看起來明年秋天,一定要辦喜事。我們小姐的嫁妝,倒要早早預備。”小王媽緊接著說:“辦喜事當然不容易;不過只要姑爺拿定了主意,就有難處,也難不倒婆婆。”

這是很明顯的暗示,倘若洪鈞落第,一時無法籌措辦喜事的費用,李婆婆亦願資助。瞭解到這一層,洪鈞算是放了一半心,點點頭說:“我的主意是早拿定了。到時候若有難處,大家商量著辦。”

“正是。就這麼說了!”小王媽拿起酒壺為洪鈞斟滿,“人逢喜事精神爽,姑爺寬用一杯。”然後,微笑著退了出去,去向李婆婆覆命。

當著藹如的面,小王媽細說了經過,李婆婆長長地舒了口氣:“這一下,才真的可以放心了!”

而藹如卻不這麼想。首先,請張仲襄路遠迢迢地回來做大媒,就是件很渺茫的事。不過,念頭一轉到此,立刻自責不應該不信任洪鈞,因而也就不願再往下想。

“你去吧!”李婆婆對女兒說:“我看,該下餃子了。”

這意思是不讓洪鈞多喝酒,藹如也是這樣想。“騎馬行船三分險”,帶著宿醉坐上小舢舨,接駁到停泊在港灣中間的海船,是件很危險的事。

“酒夠了吧?”藹如溫柔地按著洪鈞的手說:“我替你去下餃子,羊肉西葫蘆的餡兒。”

這是洪鈞最喜愛的餃子。感於柔情,洪鈞雖然還想借酒來沖淡由小王媽所挑起來的心事,畢竟還是依從了。

吃完宵夜又喝茶;先閒聊,後話別,磨到曙色將露,藹如可真忍不住了,“你該動身了吧?”她說,“回客棧只怕睡不到兩個時辰。”

“哦!真得走了。”洪鈞矍然而起,“我跟婆婆去辭行。”

“不必了!都睡得正沉。我送你出門。”

喚起阿翠點燈籠,藹如親自送洪鈞出門,只見涼月在天,霜風悽緊,不由得便一哆嗦。

“外面冷。”洪鈞勸阻著,“就送到這裡吧!”

“你一路保重。”藹如將身子轉過去,揹著月光,不願讓他看到她的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得失不必看得太重。”

“我知道!”洪鈞點點頭,想說什麼,卻又記不起想說什麼,只握住藹如的手不放。

藹如亦是如此。彼此沉默著,都覺得相聚在一起的時候,為什麼不夜以繼日地談個痛快?如今失悔嫌遲了。

“有話都在信裡說吧!”終於是藹如抽回了她的手,“飲食冷暖,自己當心。別忘了常來信,哪怕三言兩語,只要讓我知道平安就好。”

“我一定會寫。”洪鈞停了一下,用很清楚的聲音念道:“‘天涯海角同榮謝,心有靈犀一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