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從定居煙台以來,藹如覺得哪一年的夏天,都沒有這一年熱。

煙台的夏天,其實並不熱。往年,藹如悟得“心靜自然涼”的道理,三伏中閒豫自適,由榴花照眼到金風送爽,彷彿只是一晃眼的功夫。而今年不同,一顆心怎麼樣也靜不下來;尤其在有人問起,“洪老爺什麼時候派人來接你進京”時,她會熱得汗流泱背。

不但沒有派人來接,兩個月了,再無第二封信。李婆婆倒比較沉著,“中了狀元應酬多,這個請,那個請。”她說:“在家鄉,中了舉人都有好一陣忙,何況中了狀元?”

藹如亦只有相信母親的看法不錯,藉以自寬自慰。但畢竟只是寫封信,再忙也不能說抽不出一個下午,或者一個晚上的功夫作一番筆談。除非不願談,無法談,視此為苦事,望而生畏,才會蹉跎下來。

一個人若是樂於做某一件事,怎麼樣也會勻得出功夫。這是人人都有過的經驗。想到這一點,藹如覺得更熱了,常常通宵揮扇不停。

“狀元娘子”憔悴了,自道是“疰夏”。旁人將信將疑,而李婆婆與小王媽卻完全不信,因為從未見她疰過夏。

“婆婆,”小王媽終於忍不住了,話出口以前,想了又想,儘量用隨便的語氣,“我看,得要派個人到京裡去看看吧?”

這句話,惹來李婆婆一聲長嘆。“唉!”她說:“我們母女怕是做錯了一件事!”

“錯是決不會出錯的!三爺心不好,不會中狀元。”小王媽將話拉回正題,“婆婆看,怎麼得請個妥當的人去走一趟。”

“去了怎麼說呢?”

“這要什麼說法?自己親人,派個人去探望,還非得要說出個道理來嗎?”

“去一趟好些盤纏。”李婆婆沒有再說下去。

小王媽自能喻得其意。開賀雖說受禮,其實有限,酒筵之費貼出去不少,酬神演戲更是大手筆。算起來,李婆婆賣地的錢,已是十去其九了。

既然出於自己的建議,當然要慷慨一下,“盤纏,婆婆不必管!”她說,“我來想法子。”

盤纏有了著落,可是誰來用這筆盤纏,卻成了難題。不是心腹,不能託以這樣的重任;不是能幹的人,又不能擔負這樣的重任。兩個人想了半天,小王媽想到一個人。

“這回辦事,都請黃委員出面;一客不煩二主,我看只好仍舊求黃委員辛苦一趟。”

“不知道他肯不肯?如果肯,那是再合適不過。黃委員有頭有臉的人,而且,”李婆婆說,“他跟三爺老同事,見了面也容易說話。”

一語未畢,門外有人接口:“不好!”是藹如的聲音。門簾一掀,她踏進來說:“我都聽見了。不必請黃委員,他不合適。”

“怎麼呢?”李婆婆有些困惑,“你倒說個道理我聽!”

藹如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面色顯得蒼白,坐下來喘一喘氣,手按著胸口,彷彿心痛似地。李婆婆與小王媽無不大驚,不約而同地問道:“怎麼回事?”

藹如搖搖頭,把手放了下來,低低地說了句:“家醜何必外揚!”

“唉!”李婆婆重重地嘆口氣,“你就是死好面子;情願眼淚往肚子裡吞。”

“不往肚子裡吞,莫非跟不相干的人去哭?”

小王媽不願聽這些話,也不願她們母女為此口角,所以提高了聲音問道:“小姐,那麼你看請誰去呢?要不,我去走一趟。”

“你又沒有進過京,婦道人家,諸多不便。”藹如答說,“你去,不如請老馬去。”

馬地保已為她們母女視作“自己人”,不必顧慮“家醜”會外揚。可是,李婆婆卻有疑問:“老馬恐怕也沒有進過京;再說樣子也不大上台盤。”

“只要他能辦事就行。老馬人很能幹,又識字。還有,我家的事都在他肚子裡,他知道該怎麼說。”

想想也不錯,李婆婆同意了。小王媽卻認為還該問一問馬地保本人的意思。

“那當然。”

於是喚阿翠即刻去請來馬地保;由李婆婆先開口,說要請他進京一行。

“好啊!”不待李婆婆把話說清楚,馬地保就興奮了,“我老早就想進京玩一趟了!”

“慢點,老馬!”小王媽立即提醒他,“可不是請你去玩的。”

“我知道,我知道!當然是有事。可是去送信?”

“信是要送的。要緊的是,請你去看看情形。”藹如很吃力地說:“洪三爺從點了狀元以後來過一封信,到現在兩個多月,再沒有第二封信。不知道他是不是公事太忙?想請你去跟他見個面。”

“嗯,嗯!”馬地保問:“見了面怎麼說?”

見了面該怎麼說呢?說李家母女惦念他?這樣的話,不說也不要緊;而要緊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藹如想了好一會才回答:“你聽他怎麼說。”

馬地保將這句話,揉合在他有關洪鈞與藹如之間的所見所聞之中,細細體味下來,領悟到她的難言之痛,便點點頭說:“你要跟洪三爺說什麼,請你自己寫在信上。我只看他的神氣,聽他的話。”

這個回答,李婆婆和小王媽都未能領略涵蓄在內的意思,藹如卻欣然稱許,“對了!老馬,”她說,“你就這樣最好。”

“那麼,”馬地保問:“哪天動身呢?”

這次是小王媽作了答覆,“越快越好,請你今天就去打聽船期,有船就走,到天津起旱。”她問:“老馬,你看要多少盤纏?”

“這,這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藹如接口,“請你去打聽了船期再回來。”

“好!”

“喔!”馬地保已快出門了,藹如又將他喚了回來,有句話叮囑:“這件事,請你不要跟人說起。連馬大嫂面前都不必提。”

馬地保想了一下,點點頭說:“我懂。你放心好了。”

馬地保的行李很簡單,鋪蓋以外,一隻藤箱,舊衣服中裹著棉紙包裹的四樣文玩:一具竹根雕花的筆筒,一隻白玉水盂,一方水晶鎮紙,一柄象牙裁紙刀。是藹如平日所用,特地託他捎給洪鈞,名為“伴畫”,其實是打算著逗起洪鈞的睹物懷人之思。

一路省吃儉用,到了京師崇文門外,馬地保不敢進城。因為他聽說過,崇文門的稅官,吃人不吐骨頭,仗著“崇文門監督”一直是王公親貴充當,靠山極硬,有恃無恐,連外省的督撫都不賣賬,他一個小小的地保,怎敢去持虎鬚?因此,沿著東河沿往東,在北小市找了家極小的客棧住了下來。

巧的是這家小客棧的掌櫃,正是山東人,姓佟。佟掌櫃很照顧這個初次到京的同鄉,將他安置在靠近櫃房的屋子,然後問起來意。

“我是替人送一封信。”馬地保答道:“長元吳會館在哪兒?”

“在西邊。”佟掌櫃問說:“你要找誰?”

“洪狀元。”

“洪狀元?”佟掌櫃不覺詫異,“是蘇州的洪狀元嗎?”

“對!一點不錯。”

“老鄉,”佟掌櫃不由得關切,“你跟洪狀元認識?”

“認識。洪狀元從前一直在煙台東海關當差。我——”

“怎麼?”

馬地保想說:我跟他還一起在福山縣替人打過官司。但話到口邊,覺得無須說此,所以又咽了回去。如今佟掌櫃追問,不能不答,便含含糊糊地答說:“我見過幾面。”

“那麼,老鄉,你是給誰送信呢?”

這就見得馬地保老練可靠了,他不提藹如的名字,只說:“是東海關上的一位老爺。”

“嗯、嗯!”佟掌櫃說:“京裡的規矩,官越大起得越早,都是天不亮上朝。像翰林院的老爺們,上午到衙門裡打個轉,沒事就吃酒做詩去了,不定什麼時候才回家。我想,你專程來報信,當然要面見本人;最好明天一早去,就一定見得著。”

“是,是!”馬地保欣然答說:“你老哥替我想得很周到。準定明天一早,勞駕你派個夥計領一領路。”

“喏!”佟掌櫃的夥計,指著那副已經褪色的“禹門三激浪,平地一聲雷”的對聯說:“這就是長元吳會館。你老自己去問吧!我這裡還有活,可不能陪你了。”

“多謝,多謝!”馬地保道個勞,提著手裡的藍布包裹,踏進會館,向門房問道:“請問,蘇州的洪老爺,洪狀元住哪間屋?”

正在看唱本的門房,拿老花眼鏡往額上一推,定睛將馬地保打量了一遍,慢吞吞地問道:“你是哪裡來的?”

“我打煙台來,來給洪老爺送信、送禮。”馬地保將包裹,往上提一提,表示不是撒謊。

“你請等一等。”

馬地保很高興,心想聽佟掌櫃的話不錯,果然是一早來的好。於是在門房外面專供轎班歇腳的長凳上坐了下來,將預先想好要跟洪鈞說的話,又默憶了一遍。

過不多久,門房入而復出,後面跟著個穿馬褂的中年人,一直走到馬地保面前問道:“貴姓?”

馬地保急忙起身答道:“我姓馬。”

“敝姓張,是這裡的司事。”張司事自我介紹過了,將手一擺,“請裡面坐。”

兩人在門房中坐下,馬地保仍舊是那句話,要面見洪鈞,送信送禮,卻未說信和禮物出自何人。

“喔,這可不巧了。”張司事搔搔頭皮說,“洪狀元不在京裡。”

馬地保一聽這話,心往下一沉,急急問道:“到哪裡去了?”

“到保定去了。聽說是直隸總督李大人邀了去看文章;得要個把月才能回來。”

馬地保愣住了,好半天才說了句:“那我只好等他!”

這句話大出張司事意料——他是受了同鄉大老的關照,早有準備的。如果有煙台來人,絕不讓他跟洪鈞見面。原以為有這番託詞,姓馬的一定會將信和禮物留給他轉交,不想他非面見本人不可。

越是如此,越不能讓他跟洪鈞見面。不過,逼他回去也不能操之過急。張司事便裝出事不關己,毫無成見的神情說:“那也隨你。請你留個地址在這裡,等洪狀元一回來,我好派人通知你。”

“是,是!多謝張老爺!”馬地保說,“我住在北小市佟家小店,只問佟掌櫃,就可以找到我。”

說完,馬地保攜著原物離去。張司事亦就跟著出門,直奔米市衚衕潘宅去看吳大澄。

“煙台有人來了!姓馬,帶著信,還有一個藍布包裹,說是送的禮,不知道什麼東西?”

“姓馬的我知道,是個地保。當然是李藹如派來的。”吳大澄問道:“你怎麼跟他說?”

“我照清翁關照我的話回答他。姓馬的愣了半天,說要在京裡等。這,這可有點麻煩!”

“不要緊!諒他盤纏不見得充裕,等得等不下去,乖乖會走的。”

“那麼,要不要告訴文翁呢?”

吳大澄想了一下說:“這你不必管了!你聽我的話。這件事很費你的心,文卿將來會謝你。”

“哪裡的話!”張司事說,“為我們蘇州人的面子,理當效勞。”

於是,吳大澄立即託潘家的聽差到上房去通知,要見“兩老”——潘曾瑩、潘曾綬。兩者恰好都在家;聽吳大澄說明經過,面面相覷,好半天開不得口。

畢竟潘曾瑩當過侍郎,一句話抓住了關鍵,他說:“為今之計,總得先把那封信弄來看看,才談得到其他。”

“這話說得是!”潘曾綬望著吳大澄說,“能想個什麼法子,把信弄來。”

“法子倒有一個,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讓我去試試看。”

他的辦法是託張司事去看馬地保,只說有便人要到保定,可以把他的信捎給洪鈞。張司事很會辦事,加了一句話,把馬地保說動了。

“洪狀元不知道哪一天回來;你老等著也不是回事。不如先把信寄去,洪狀元看過了自然有迴音,也許提前回來,或者邀你到保定去面談都說不定的。”

馬地保怎麼樣也想不到,他是蓄意來騙信的;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毫不考慮地將信交給了張司事。不過問了一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回信?”

“那不過三、五天的事。一有回信,我就派人送來。”說完,張司事離了佟家小店,直接到米市衚衕去覆命報功。

這封信接到吳大澄手裡,便覺意外;原以為洋洋灑灑,必有訴不盡的纏綿之意,豈知信封極薄。當著潘家二老的面拆開一看,越發詫異,失聲說道:“只是一句詩!”

潘曾瑩接來看,果然!花箋上端端正正七個字:“天涯海角同榮謝。”

“這好像是成句。”他說,“一時想不起來是誰的詩。”

“像是唐詩。”潘曾綬說。

吳大澄沒有開口,到書架上取下一部詩集,翻了一會,輕快地說:“找到出處了!我記得是玉(奚谷)生的詩,果然不錯。”

“不管是誰的詩;理文生義,知其本心。”潘曾瑩說:“這件事看起來麻煩!”

“是!看來所望甚奢。”吳大澄皺著眉說。

“很明白的事,”潘曾瑩接口說道:“文卿是狀元,她就要當狀元娘子。只是有件事值得推敲,這到底是李藹如的一廂情願呢?還是文卿的輕諾?”

“聽說文卿常跟她集句唱和,這句詩,多半是文卿的輕諾。”

“那就更麻煩了!”潘曾綬的神色益發不,冶,“輕諾則寡信;寡信則——”

剛說到這裡,窗外有人接了一句:“寡信則不義;不義則不祥!”

人隨聲至,正是潘祖蔭從宮中散值歸來。吳大澄趕緊起身,恭恭敬敬叫一聲:“老師!”

兩者自然不動,臉上亦都毫無表情。因為聽潘祖蔭的語氣,與他們的想法大有距離,自然不快。但是份屬尊親,只為潘祖蔭如今是撐持門戶的一家之主,不便出言駁他,只好出以這樣的神態,表示不滿。

“怎麼樣?”潘祖蔭問吳大澄,“信取來了?”

“是!在這裡。”

“拆開了?”潘祖蔭微覺詫異,“文卿沒有見過?”

“給他看幹什麼?”潘曾綬終於忍不住了,大聲對他兒子說:“你如今是有身份的人,出言吐語,很有關係。”

一句告誡的話不曾說出來:說話務必慎重。潘祖蔭笑一笑答道:“爹爹,我看這件事聽其自然最好。”

“何能聽其自然!惹出亂子來,你當讀卷官的第一個脫不了干係。你好糊塗!”

世家大族規矩重,潘祖蔭看父親有發怒的模樣,不敢再多說什麼。吳大澄看他們父子話不投機,將成僵局,無法商量正事,便找個藉口,說左宗棠寄來一批關中新出土的碑版拓片,其中頗有珍品,不妨看看。就這樣將潘祖蔭調了開去,才能重拾話題。

“伯寅書呆子的味道越來越重了!”潘曾瑩跟他老弟說,“有人告訴我,說他在南書房也隨便說話,而且措詞不甚檢點。有時提到皇上,竟說是‘小囡’。萬一有懂蘇州話的太監聽見了,到宮裡去搬弄是非,那不要闖大禍?”

“是啊!”潘曾綬答說:“我也說過他好幾次了。文卿這件事,不要他管。”

“可是有人會問他。你關照他如果有人問到他,只推說不知道好了!”

“我會關照他。”潘曾綬轉臉問吳大澄:“你看這件事怎麼辦?”

吳大澄由潘祖蔭的話得到啟示,“狀元娘子”這樁公案,站在藹如這邊的人,可能並不少。為了慎重起見,不妨邀集同鄉來談一談。

這個建議為潘家二老一致接納;不過潘曾綬又提出很重要的一點:“是不是先要告訴文卿呢?”他說,“本主都還不知其事,旁人瞎起勁,似乎不合情理。”

“這哪裡是瞎起勁?”潘曾瑩大不以為然,“要說‘天涯海角同榮謝’,我們三吳同鄉,不也一樣嗎?總之,此事決非文卿家務,更非文卿私事;所以亦不能聽文卿自作主張。”

“既然如此,就不必先告訴他。”吳大澄說,“等辦妥當了再跟他說也一樣。”

就這樣,獲致了一個初步的結果。由吳大澄用兩老的名義,出了一份“知單”,邀約同鄉大老宴敘。另外又託一位同鄉將潘祖蔭邀去賞荷飲酒,為的是不讓他參與其事。

一共請了六位客,來了五位;翁同和約略知悉此事,因為請假回原籍常熟葬親,已經奉準,長行在即,不願介入糾紛,所以託病辭謝了。

應邀的五位客中,自然有龐鍾璐和殷兆鏞。因為是熟客而天氣又熱得厲害,所以都寬了長衫,科頭葛衣,露坐聚飲。主人由時局閒閒說起,談到三吳的人才;潘曾瑩很快地一轉,話鋒及於蘇州府的功名富貴。

“實在說,先公狀元宰相,是本朝蘇州極盛之時。彭文敬為其後勁,當年在軍機,亦頗有赫赫之名。文敬下世,至今不過十五年,蘇州人可真是太寂寞了!你看,”他指著龐、殷二人說,“就靠你們兩位撐蘇州人的面子了!”

“什麼面子?且不說入閣拜相,蘇州人做京官,還巴結不上一個尚書;做外官,哪一省的督撫是蘇州人?”殷兆鏞說,“倒是伯寅,有南書房的差使,總算‘內廷行走’還有人,這才是替蘇州人掙回一點面子。”

“我在想,蘇州的文運與仕途的得意,關乎時世盛衰。盛世的狀元、宰相,常出在蘇州;自從長毛造反,一成氣候,天下大亂,蘇州人就倒黴了!如今,”殷兆鏞很起勁地說:“東南底定,將逢盛世,果然狀元又出在蘇州!這不是信而有徵的事嗎?”

“著啊,”潘曾瑩很興奮地接口,“正因為如此,我們非保全洪文卿不可!”

就這一句話,洪鈞成了蘇州人的希望之所寄。於是敬陪末座的吳大澄說道:“文卿也很煩惱。”

“慢點!”龐鍾璐忽然插進來說,“洪文卿不是由會館搬到北半截衚衕了?近在咫尺,怎麼今天不約他來?”

“怕他不便說話。”潘曾瑩說,“也怕有他在座,我們不便說話,所以沒有約他。”

“喔,那麼伯寅呢?”

“他另有不能不赴的約。”

“嗯,嗯!”殷兆鏞看著吳大澄問:“文卿自己是怎麼個意思?”

“這很難說。不過,我想文卿不是不識大體,不顧大局的人。”

於是漸漸專注於正題,一面飲啖,一面聽吳大澄細說前因後果。賓主之間,對於洪鈞絕不能做這件娶藹如為妻的驚世駭俗之事,態度是一致的,但如何打消其事,卻有不同的意見。

有人說:既然是洪鈞自己惹出來的麻煩,就應該由洪鈞自己來料理。然而馬上有人質疑:洪鈞如何能夠料理得開這場麻煩?或者,洪鈞根本不以此事為麻煩,要堅守他對藹如的承諾,又如之奈何?

“果然如此,是他自作孽!”殷兆鏞說:“我們當然要勸他,但是不可以瞞他。否則,做對了他沒話說;萬一別生枝節,事情壓不下去,鬧了開來,他反而可以振振有詞地說:是我自己的事,我當然知道怎麼做才妥當。大家越俎代庖,弄成這個樣子,其誰之過?大家請想,哪一位擔得起這份責任?”

這一問,問在要害上。潘曾綬首先覺得犯不著做此傻事,便向他老兄說道:“我看,還是得告訴洪文卿。”

潘曾瑩還在沉吟,龐鍾璐已表示附議,“告訴本主是正辦;照正辦而辦不通,可以無憾。”他說:“瞞著他辦,是走偏鋒的辦法。倘或吃力不討好,不但受本主的埋怨,而且亦不容於公議,說我們霸道、多事。那時有口難辯,落個灰頭上臉,豈非笑話?”

這期於無憾的一種看法,說服了潘曾綬,“那麼,”他問,“是此刻就請洪文卿來呢?還是託清卿跟他去談?”

照常情來說,應該是吳大澄私下跟洪鈞去談,婉轉勸喻,比較理想。但吳大澄怕辯不過洪鈞,覺得利用同鄉大老,施以壓力,就不怕洪鈞不就範。因而很快地接口:“事不宜遲,就此刻把洪文卿去請來;看他有何難處,大家幫著他出出主意。”

座客都無可無不可地同意了。於是吳大澄即席寫了一張便條,說有“要事奉聞,即請命駕”;派潘家的聽差,套著車去專迎洪鈞。

洪鈞一到就覺得氣氛異樣,心裡當然也意會到多半是談藹如的事,不由得便有怯意,因而寒暄談吐,都顯得有些不大自然了。

這是件很尷尬的事,誰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他。當然,如果僅是潘家二老,就沒有什麼不好說的。吳大澄為了打開僵局,用眼色徵得了主人的同意,將洪鈞悄悄拉了一把;兩人挪開座椅,促膝對面,避客交談。

“馬地保來了!”

就這一句話,洪鈞便變色了,“人在哪裡?”他問。

“說來話長。先告訴你最要緊的一句話,他帶來一封李藹如的信,還有四樣文玩。信,我們已經拿到手了。”吳大澄停了一下又說:“潘家二老作主拆開來看了,裡面是一句詩:‘天涯海角同榮謝’。文卿,這是怎麼回事?”

洪鈞瞠目不知所對,心裡空落落地,只是反覆響著這七個字:“天涯海角同榮謝,天涯海角同榮謝!”

見此光景,吳大澄心裡雪亮,用略帶譏刺的意味說:“這就是你對她的千金一諾?”

這下才驚醒了洪鈞,眼前還有個人在等自己的回話,茫然地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李義山的那句詩,可是你借來贈李藹如的?”

“嗯!”洪鈞點點頭。

“如今呢?仍舊記著這句詩?”

“義不可負!”洪鈞答得很快。

話有些接不下去了。吳大澄想了一下問道:“這會搞成一個怎樣的局面,你想過沒有?”

洪鈞默然。他自然想過,但想起來便揪心,根本不敢往下想,亦就無從回答。

這情勢就很明白了,雖然義不可負,而不負又何可得?吳大澄覺得事情有點把握了,便好整以暇地剝著指甲,連眼都不看地催問一句:“怎麼樣?”

“我亦不知道該怎麼樣?”洪鈞忽然問道:“馬地保住在哪裡?”

“你想找他?”

“不!”洪鈞答說,“我也許託人去找他。”

“既然如此,眼前你就不必問了。”吳大澄向高談闊論的龐。殷等人呶一呶嘴,“這幾位都想先聽你一句話,好助你應付難題。”

“聽我一句話!”洪鈞愕然,“什麼話?”

“咦!這你還不明白?你是顧大局,還是顧私情;得要聽你一句話,大家才有著手之處。”

“這——”洪鈞覺得凳子如針氈,再也坐不住了。起身透了口氣,腳步不自覺地往另一頭踱了過去。

這是緊要關頭,吳大澄絲毫不肯放鬆。跟過去在他身邊說道:“文卿!你不可自誤一生!提得起,放得下,才是男子漢的作為。”

“這,”洪鈞吸口氣說,“最好能兼顧。”

這一答覆不能讓吳大澄滿意,但也並不失望,因為由“義不可負”的只顧私情,到希望“兼顧”,口氣已經鬆動了。

吳大澄沉吟了一會,想出一句很有力量的抵制他的話:“若要兼顧,除非李藹如肯委屈。”

“你是說,要她委屈作小星?”洪鈞使勁地搖著頭:“斷斷乎不肯!”

“那就斷斷乎不能兼顧了。”

“讓我再想想。”洪鈞用告饒的語氣說:“清卿,請你不要逼我!”

“你失言了!文卿,”吳大澄將臉沉了下來,“我為什麼要逼你,於我有何好處?”

“是,是,我失言。”洪鈞苦笑著賠不是,“你別動氣。”

“罷,罷!你不用賠禮,我也不生你的氣。不過,”吳大澄往後面指一指,“群賢畢至,你總得有個交代啊!”

這又是令人作難的事!能交代些什麼呢?洪鈞心想,在前輩面前談青樓豔跡,實在難以啟齒;說曾受藹如資助,亦不是什麼有面子的事。至於自己對藹如的態度,至今猶在未定。或者說,始終想踐宿諾,這又與大家的期待不符,勢必發生爭議。而自己孤立無援,在眾口一詞的圍剿之下,訂立城下之盟,事情便再難挽回了。

念頭還沒有轉完,已有滿懷怯意,唯有賠笑告饒:“清卿,你救我一救,悄悄放我走了吧!我實在沒法子再回席了。”

吳大澄設身處地想一想,自己是洪鈞,遇到這樣的場面亦只有一溜了之。不過同情歸同情,難題還是難題,洪鈞到底作何打算,至少他自己該有一句話,大家才有著力之處。

於是他問:“你就這麼白來一次?”

“那有什麼辦法?”

一聽這話,吳大澄大為搖頭,“你這不是處事的態度。”他說,“有些麻煩躲得過,有些麻煩躲不過;你這是躲不過的麻煩,越早處置越好。今天是個機會,你有什麼難處要大家幫忙,不妨實說。”

洪鈞體味他後半段的話,覺得是一個暗示:如果自己決定悔盟,在藹如那面自然有麻煩;而這一麻煩大家可以幫忙料理。倘使堅持原意,以為對藹如“義不可負”,則不言可知,因此而引起的麻煩,就不必指望同鄉大老會予以任何助力。

意思是弄清楚了,可是洪鈞覺得不能接受他的暗示,自亦不宜公然拒絕,很婉轉地答道:“同鄉前輩的感情,銘感五中。將來少不得有奉求之處。我們再談吧!”說完,轉身就想溜。

吳大澄哪肯如此輕易地放他走,拉住他的手臂問道:“馬地保那裡怎麼說?騙了信來,該有交代;至多三天必得給他一個確實的答覆。”

“讓我再想一想。”

洪鈞是一味閃避,而吳大澄則偏不容他閃避,故意逼進一步問:“或者,我把你的寓處通知馬地保,讓他自己來找你。”

“不,不!不要讓他來找我。”

弱點一露,吳大澄更不肯放鬆,“那麼,”他說,“早點打發他回去?”

洪鈞不響。這依然是需要想一想才能定奪的表示;而在吳大澄看,便是默許。

“好吧,”他略略提高聲音,帶著詢問的語氣說:“這件事交給我了。”

洪鈞仍舊不響。好一會,才用極低的聲音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入夜在會館的庭院中,仰望銀漢迢迢,洪鈞忽然記起這天是七夕。

於是,他自然而然地想起豔傳千古,不知多少詩人詞客詠歎過的牛郎織女的故事。試著背一段“荊楚歲時記”的文章,居然琅琅上口:“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織抒勞役,織成雲錦天衣。天帝憐其獨處,許嫁河西牽牛郎。嫁後遂廢織纖,天帝怒,責令歸河東,使其一年一度相會。”

一面念、一面想,想的是天孫與牛郎的身份不配,卻能結為夫婦;而人間的婚姻,偏要講門當戶對。世俗的禮法,可笑亦復可鄙!安得豪傑之士,將虛偽陳腐的俗套爛調,一掃而空,特立獨行地做一兩件不悻天理人情、醒豁耳目的快舉,為人一吐骯髒之氣。

興念及此,百脈如沸,恨不能即時上奏乞假歸娶,拿“狀元及第”的銜牌,親迎藹如的花轎,為天下才德容貌皆勝,而身世坎坷的弱女子,作一番有力的鼓舞。那是何等快心之事!

可是萬丈心潮,升得太遽,落得也快。一想起潘曾綬聲色俱厲的神態;吳大澄愁眉苦臉的表情;以及想象中隨處都會遇到的冷漠而含有敵意的眼色,洪鈞立刻就氣餒了!

於是腦中浮起的,盡是可怕的想象,奉旨革職,遞解回籍,債主盈門,親朋絕跡,老母垂涕,兄弟無言,妻子飲泣,做人做到這個地步,哪裡還有生趣?

這樣想著,洪鈞只覺得一顆心不斷地往下沉。挺一挺胸,定一定神,將那些雜念盡力驅除,他冷靜地自問:有沒有楊鼎來那種不恤人言的膽量?沒有!能不能學到唐伯虎那種賣畫自給的本事?不能!這就不能不遷就現實了!

然則,如何向李家母女交代?他不敢想,也不會想了!怔怔地望著疏星淡月,無端記起李義山的一首七絕:“鸞扇斜分鳳幄開,星橋橫過鵲飛回。爭將世上無期別,換得年年一渡來!”

他在想:織女牛郎,猶得一年一會;自己跟藹如,莫非真的會成為“無期永別’?

在潘家,老弟兄倆與吳大澄也還在納涼;口中所談,少不得還是洪鈞的“孽緣”——這兩個字是潘曾綬提出來的。

“平心而論,洪文卿這段孽緣,也叫身不由己。我只是有一點想不通,”他說:“如果李藹如真的如洪文卿所講的,如何知書識禮、通達大體、亢爽寬厚,那她怎麼不仔細想一想,她想做狀元娘子,是希冀非份之榮?”

吳大澄心想,藹如不是要做狀元娘子,只是不願做人的偏房。如今不是她希冀非份之榮,而是洪鈞的許諾,自然而然地加重了份量。不過,這些話不便直說,免得蒙上為藹如辯護的嫌疑。

“是啊!”他只附和著,“再聰明的人,總也有糊塗的時候。”

“我倒有個計較,”潘曾瑩說:“既然李藹如是一時想不透,得要有人指點她一番。我想,不妨請一位說客去疏通,動之以利害,或者為了洪文卿的前程著想,自願退讓,亦未可知。”

“這一策高!”潘曾綬也很興奮,“當然,這位說客要擅於詞令,同時要帶一筆錢去。所謂‘卑詞厚幣’者是。”

“這筆錢,數目怕不少。在洪文卿說,就是千金報德。”潘曾瑩停了一下又說:“而況洪文卿用她的錢,怕也不少。”

“不知道用了她多少錢?”潘曾綬問吳大澄。

“前後總有千金之譜。”吳大澄答說:“細數只有洪文卿自己才清楚。”

“就算它一千兩,加一倍是二千兩。”潘曾綬的語聲慢了下來:“二千兩銀子,不是一個小數目。不知道洪文卿自己能湊多少。”

“他,”吳大澄說,“一身的債。”兩者都不言語了,只聽得兩管水菸袋,“噗嚕嚕”、“噗嚕嚕”,此起彼落地響個不停。

“事情是可以看得出來了!”吳大澄概括這天晚上的所聞所談,作個總結:“洪文卿雖想兼顧私情,畢竟也知道此事關係不輕;到顧不住私情的時候,也只好撒手。我們可以朝此途徑去做,要他明白表示是辦不到的,也無此必要。至於怎麼做法,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倘或賠幾個錢可以了事,當然要設法籌措。是由洪文卿出筆據去借,還是大家湊一湊,幫他過關,也只有到時候再說。至於眼前,最要緊的一件事,當然是如何拿那個送信的人打發回去。”

“不錯,不錯!”潘曾瑩連連點頭,“你說得很透徹。眼前這件事,自然要請你指揮張司事去辦;要送他幾兩銀子做盤纏,先由會館裡墊了再說。”

“是!”吳大澄慨然允承,“我照二太爺的吩咐去辦。”

“還有件事。”潘曾瑩又說,“你最好跟那送信的人多談談,套套他的口氣,看看李藹如究竟是什麼意思?”

“是!”

雖然已定了初步處置的辦法,但卻不能馬上動手。因為要裝得像煞有介事,就得到了由京裡到保定來回所需的日子,方能去看馬地保。

這一來回也不過三天的日子,而在馬地保的感覺中,真比三年還長。這一天午後,正坐在屋子裡發愣,佟掌櫃親自來通知,說長元吳會館的張司事來了;頓覺精神大振,三步並作兩步地迎了出來,臉上不自覺地堆足了笑容,而“費心,多謝”的客套,也似乎已湧到了喉頭,迫不及待地要出口。

見了面不待他動問,張司事先開口說道:“信替你轉到了。”

“喔,多謝!”馬地保脫口而出,接著將手伸了出來。

張司事倒是一楞,不知道他要什麼?馬地保亦隨即發覺自己失態,馬上將手縮了回去,臉上訕訕地頗不得勁。

“想來你是要回信?”

“正是,正是!”馬地保連連點頭。

“回信沒有,只有口信。洪狀元說是信看到了,這幾天一早給直隸總督李大人請了去,要到深更半夜才放他走,實在忙得一點功夫都抽不出來。過幾天,他會直接覆信到煙台,請你先回去。”說到這裡,將一個手巾包解了開來,“這是洪狀元送你的盤纏。”

盤纏是十兩一個的銀錁子,簇新的兩個,總計二十兩。回煙台一半都用不掉,出手總算很大方。可是馬地保覺得這二十兩銀子壓手,遲疑著不知說什麼好。

“洪狀元還有句話,”張司事看了他一眼,忽然換了口氣:“你先把盤纏收起來。”

他一面說,一面將裝銀錁子的一個公文大封袋抹一抹平;這就可以看得出上面印著的宋體藍字,銜名是“直隸總督部堂”,表示銀子確從保定而來——當然,這是為了取信於馬地保,特意安排的。

“太多了!”

“多還不好?”張司事將銀錁子用那個封袋包好,往他面前一推,以一種“自己人”的口吻說,“吃一趟辛苦總要撈幾個。不然,吃飽飯沒事幹不是?”

“張老爺,”馬地保跟他商量,“我想,是不是能到保定去一趟?”

“到保定去一趟?”張司事假作不解地問:“去幹什麼?”

“去見洪老爺。”

“那你可一定是白跑一趟。洪狀元是李大人特意請了去的客人,整天請在簽押房談天商量公事。我剛才不是說了,一早請去,到晚才放人。你到哪裡去見他?”

馬地保聽這一說,心中茫然;自己想想,一個見了縣官便得磕頭的地保,要到總督衙門去找總督的客人,這尺寸上相差得也未免太大了。

由此一念,頓覺氣餒,而心裡反倒踏實了。只有一件事未了,“那麼,這幾樣禮,怎麼辦呢?”他問。

“對了,剛才我的話沒有完。洪狀元還有句話,就是這幾樣禮,請你留下來。”張司事緊接著聲明,“不是交給我!明天有位吳老爺來取。吳老爺是洪狀元的同鄉同榜,不知道你聽說過這個人沒有?他的官印是大澄兩個字。”

“沒有,沒有聽說過。”

“不要緊!你交給他就是錯不了!”

等張司事辭去不久,果然有位“吳老爺”來訪。又是佟掌櫃親自來通知,並且證實了吳大澄確是洪鈞的同鄉、同年。

吳大澄很夠氣派,借了潘家兩個聽差,一個站在櫃房外面,一個隨侍在側。他自己卻不坐下,負著手兩眼上望,不知在看些什麼,還是想些什麼?

見此陣仗,馬地保不免加了三分敬畏之心,咳嗽一聲,待吳大澄轉臉來望時,隨即請了個安。

見了馬地保,他倒不擺架子了,慌忙拱手還禮,“不敢當,不敢當!”他問:“貴姓是馬?”

“是。我姓馬。想來你老就是吳老爺?”

“敝姓吳。”吳大澄問道:“張司事跟你談過了?”

“是。談過。”

“好,好!請坐下來談。”

說著,吳大澄使個眼色,潘家聽差便將紙媒燃著了,連水菸袋放在桌上,悄悄退了出去。

“請坐,請坐!不必客氣。”

等吳大澄先坐了下來,馬地保方始斜簽著身子,坐了板凳一角,雙手放在膝上,靜等吳大澄發話。

“洪狀元是我同鄉至好,鄉試會試,兩番同年,無話不談的。昨天他從保定派人帶口信給我,說煙台有人帶來幾樣送他的禮,託我代收。”

“有的。等我去取了來。”

“不忙,不忙!”吳大澄伸手按一按他的肩,“不知道這幾樣禮,是什麼人送的?”

這話讓馬地保生了疑問,既然洪鈞跟他“無話不談”,何以不知道這幾樣禮是何人所送?於是,他先反問一句:“吳老爺莫非不知道洪老爺在煙台的事?”

“呃,”吳大澄假意想了一下,“是說他在煙台結識了一位李姑娘,如今自稱‘狀元娘子’的那回事嗎?”

“是!不過,‘狀元娘子’倒不是李姑娘自稱,是大家這麼叫她。”

“大家又為什麼叫她呢?”

“兩番報喜,鑼聲敲得滿街響,誰不知道?洪老爺中了狀元,連新任的道台都來道喜。真的風光。”

“喔,”吳大澄問道:“她自己怎麼說呢?”

“吳老爺是說李姑娘?”馬地保想了好一會,記起來了,“我只聽李姑娘說過一句話。她說‘原來我倒並不指望會當什麼‘狀元娘子’;事到如今,想不當也不行了’!”

“想不當也不行了!”吳大澄默唸著這句話,心又往下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