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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阿翠撒謊,還是另有緣故,李婆婆不曾從成山回來。

“阿翠弄錯了,要明天才得到家。”藹如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約你這時候來?”

“無非因為白天清閒,可以多談談。”

“不錯。不過還有一個原因,正就是因為我娘還不曾回來,我們可以談得深些。”藹如同道:“前兩天那位譚老爺說得神乎其神,金陵一定可以克復。三爺,那時你作何打算?”

洪鈞想說:“青春作伴好還鄉”。話到口邊,突然覺得,她說。“談得深些”,是極正經、極鄭重的態度,如果答以戲謔之詞,不但惹她不快,也顯得自己太輕率,辜負了她的一片心。

這樣轉著念頭,臉上不自覺地收斂了笑容,細想一想答道:“十年窗下,無非期望闈中能夠揚眉吐氣。不過看樣子,總要在三年之後了!”

“怎麼呢?今年不是大比之年嗎?”

“是的。子、午、卯、酉,鄉試的年份。”

“那就是了!”藹如搶著說道:“鄉試是秋闈,如今才四月裡。”

“小姐,你倒會打如意算盤!”洪鈞失笑了,“金陵還在‘長毛’手裡,誰知道哪天克復?就算克復了,撫緝流亡,料理善後,亦不是三五個月所能就緒的。哪裡就能開科取士了?”

“如今也不過金陵、常州兩三個地方沒有克復,不可以在你們蘇州鄉試嗎?”

“談何容易?南闈上萬的舉子,不說蘇州沒有試院,就是客棧,也容不下那麼多人啊!”

“這話倒也是!”藹如沉吟著,是想得很深的樣子。

“你為什麼問起這些?”

“當然是期望你揚眉吐氣!那還用問嗎?”

“承情之至!”洪鈞抱拳說道:“感何可言?”

“我也不要你見情。我只是——”她沒有再說下去,望著窗外的茫茫大海,若有所思。

她想,他也在想。只恨自己不是大員的子弟,否則便可以參加順天鄉試;又恨自己家貧,不然在京裡花上一筆銀子,捐個監生,亦就取得在北闈應試的資格。

“三爺,”藹如打斷他的思路,“假如說,今年秋天能讓你去考,你有幾分中舉的把握?”

“這就很難說了。筆下當然是要緊的,不然就不用讀書了。不過運氣也很有關係。俗語說:‘文章不要中天下,只要中試官’,哪怕你文名滿天下,遇見二百五的‘房官’,根本就不‘薦’,哪裡去中去?”

“你的運氣一定不會壞,我是說你的筆下。”

“那,”洪鈞不敢說滿話,“總有五六分把握。”

“這樣說起來,還得要用功。”

“是啊!‘業精於勤荒於嬉’。不過用功第一要心靜,靜不下心來,徒勞無功。”

“三爺,”藹如很注意地問:“你有什麼事靜不下心來?”

這該怎麼說呢?莫非說家累太重?洪鈞只好報以苦笑了。

藹如見此光景,想起他所談過的家世,約略也能猜到他的難言之隱是什麼?凝神想了一會兒,心中有了計較;但此時不便明言,只說:“我們吃飯吧。”

吃完午飯,還不到一點半鐘。過了立夏的天氣,白晝一日長似一日。洪鈞打算回去睡個午覺再來,卻又有些不忍說要走的話。藹如的眼睛很厲害,一眼就從他臉上看到心裡,自然要問。

“可是衙門裡有公事?”

“公事倒沒有。”洪鈞老實答說:“我有打中覺的習慣,昨天睡得又晚,真有點困了。”

“那又何必回去?難道這裡就不能打中覺?”

說著,她端起洪鈞的茶起身往裡走;他便跟在後面,一直跟進她的臥房,站定了腳,先四面看一看。

藹如的臥房並不華麗,與一般娟家紅姑娘的香巢,迎然有別。最顯眼的是一架書,其次是床前的帳簷,一幅白綾,萬點墨梅,尋常閨閣都無此雅緻。再細看時,越發驚訝,這幅墨梅署款“雪琴”,竟是湘軍水師主將,現任兵部侍郎彭玉麟的手筆。

“藹如,”洪鈞有些激動了,“稗官野史中的故事,居然也讓我真的經歷了。”

“什麼‘稗官野史中的故事’?”藹如轉臉相問。

雙目灼灼,有咄咄逼人之感;洪鈞賠笑答道:“我是隨口一句話,你別動氣。”

“動氣?”藹如也警覺到,換了一副柔和眼光,“我也知道,你指的是哪些故事。那是你恭維我,怎談得到動氣?”

“喝點茶就歇午覺吧!”

藹如的聲音非常溫柔。僅聞其聲,決不能想象她佩劍馳馬的姿態;只有看到臉上,長眉入鬢,一雙鳳眼的眼角,往上斜挑,就像戲台上扮演黃鶴樓的周瑜,轅門射戟的呂布,粉妝玉琢之中,自然流露出勃勃的英氣。

然而她的行動卻又十足顯示她是溫柔賢惠的好婦人,為洪鈞拿拖鞋、卸長袍,扯開一床極淡極淡的綠色,在南唐名為“天水碧”的湖縐薄被,然後拉起窗簾,隔絕了四月裡的豔陽,帶來了一片恬適的柔光。

洪鈞突然之間覺得全身的每一個骨節都鬆弛了,雙手一伸,撲在方桌上,喝了酒發燙的臉,熨貼著冰涼的雲石桌面,有種無可言喻的舒服。

“怎麼啦?”藹如伸手摸著他的額頭,詫異地問:“沒有喝多少酒,怎麼就醉了?”

“不曾醉,不曾睡;可是就像在夢境中一樣。”

藹如從鼻孔中發出“嗤”的一聲,是忍俊不禁的笑。洪鈞便拉住她的手,壓在右頰下面,鼻子正好埋在她掌心中。

“你手心擦了什麼?好香!”

藹如又笑了,“真是奇談!”她說:“手心裡還能擦什麼?”

“你自己聞!”話雖如此,他卻捨不得放開,依然將她的手掌壓著。

“不用聞。”藹如答說,“撲胭脂,勻水粉,都是用手心,少不得沾點香味。莫非你就沒有見過你太太梳妝?”

“沒有!她很少很少親近這些東西。”

“看來是賢德夫人。”

“又不是當皇后,為向天下示母儀,要賢德干什麼?”

“沒良心!”藹如輕輕地拍手,另一隻手扶著他的頭,“上床去吧!別忘了你今天做主人。”

這一聲提示很有效,洪鈞很馴順地起身,讓她牽著送上床。心裡想跟藹如說兩句話,可是她的動作很俐落,替他蓋上了被,隨手放下帳子,銀鉤晃盪,鏗然作響。洪鈞只得收攝綺思,去尋夢鄉。

一覺醒來,遽然間不知身在何處。先聽濤聲,後辨枕上留下的香味,等想到自己已從枕上衾底間接領略到藹如的香澤時,不覺心旌搖搖,自己都能覺察出氣喘的聲音了。

“藹如,藹如!”他輕聲喊著,側臉外望。

朦朧中見窗前有個影子,隨即聽得阿翠的聲音:“小姐,小姐!洪三爺醒了。”

當阿翠來掛起帳門時,藹如已經進屋,阿翠很知趣地悄悄退了出去。於是藹如坐在床沿上問道:“睡得可舒服?”

“那還用說?”洪鈞問道:“什麼時候了?”

“剛打過四點。”

“啊,遲了!”洪鈞突然想起,“我有個要緊約會,趕緊得走。”

藹如沒有留他,只說:“萬大爺請客那天,你早點來!”

萬士弘作東以後,洪鈞回請。客人除了萬士弘、張仲襄之外,還有一王一李,都是煙台的富商。賓主相見,略一寒暄,萬士弘就說:“時候還早,得找些消遣。”

張仲襄馬上接口:“不如打八圈。”

“我打得慢。”姓王的說,“八圈下來,恐怕耽誤大家入席。”

“打到哪裡算哪裡。”萬士弘不由分說,看著藹如說道:“勞你駕,叫人擺桌子吧。”

“桌子現成。”藹如問道:“哪四位入局?”

“主人怎麼樣?”萬士弘問。

“主人只怕抽不出身子坐下來。”張仲襄說。

“那,”萬士弘笑了,是一種自覺好笑的神氣,“就是我們四個,各霸一方。”

於是等擺好牌桌,四人相將入局;扳好了位子,也不談輸贏大小,噼噼啪啪就打了起來。洪鈞生性不好此道,站在萬士弘身後看了兩把,覺得無聊,一個人在藹如的畫室中閒坐,望著浩邈天際,想得很遠。

突然間發覺有隻手搭在肩上,回頭一看,是藹如悄悄站在他身後。“你在想什麼?想得出了神!”她問,“連我進來都不曾發覺。”

“我在想一篇文章。”洪鈞隨口敷衍著,將話題扯了開去,“萬士弘他們似乎是約好了到這裡來打牌的?”

“本來就是這樣。”

“既有此雅興,何不早些來?”

“也不是有此雅興。”藹如遲疑了一會說:“回頭你就知道了。到外面來坐吧,客人都要來了。”

說罷,藹如轉身而去。洪鈞聽出她話外有話,要看個究竟,便又走到西間,只見四個人都叫了條子,一面打牌,一面談笑。張仲襄索性讓他的相好代打,自己坐在她身後作壁上觀。

“怎麼?”洪鈞笑著問:“出師不利,找人換換手氣?”

“非也!至今為止,我一吃三;悖入悖出,讓她去輸幾個。”

張仲襄的這個相好,貌僅中姿而一雙手極美,牌也打得好,撒骰抓牌發張,手法極其熟練。洪鈞不由得想起兩句唐詩,信口唸道:“‘紅牙縷馬對樗蒲,玉盤纖手撒作盧’,看她們打牌,倒比自己打有趣。”

“正是。我亦云然。可惜,看不到幾副了。”

原來已經北風圈,而就在這幾副牌中,客人都已到齊,因此,只打了四圈便結束。張仲襄一家贏了一千銀圓,但三家所輸的總數卻不止一千,因為頭家就打了四百塊。

原來如此!是有意為藹如打頭。洪鈞總算明白了,但心裡卻有異樣的滋味。

話雖如此,那份不舒服的感覺,卻也很容易拋開。因為一到入席,身居主位,藹如和他立即便呈眾星烘月之勢。作為女主人的藹如,應酬的手腕,雖不能如久閱風塵的門戶中人,八面玲瓏,風雨不透;但誠懇而大方,天然有一段所謂“林下風範”,卻是自南到北,任何一位名妓所不及的。

稱揚藹如,在洪鈞覺得比恭維自己更覺陶然;何況大家贊藹如每每連帶贊他,說她具慧眼,固然是說她能識才子;說她眼界高,何嘗又不是抬高他的身份?如此,洪鈞酒到杯乾,竟比客人醉在前面。

等到醒來,只覺口渴得厲害,嗓子乾澀得發聲都困難。勉強嚥下口唾沫,翻個身向外,但見羅帳燈昏,有骨牌的聲響,雖輕而脆,沉沉夜中,聽得非常清楚。

“藹如!”他吃力地喊著。

床後的套房門一響,藹如走了過來,掀開帳子問道:“要喝水不要?”

因為難於言語,洪鈞只答了一個字:“要!”

藹如順手掛起帳門,然盾剔亮了窗前方桌上的燈,很快地端了一個大瓷茶盅來。洪鈞仰起身子,接到手中,一眼望去,是杯黑顏色的水,不免疑忌。但渴不擇飲,無暇細思,一仰臉就喝。等一上口,就捨不得放下了,喝得涓滴不留。

“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好的東西。”洪鈞喉頭已潤,聲音清朗;側過茶盅迎光一看,白細瓷上留著紫灩灩的水漬,便即問道:“是桑椹汁?”

“看你,豬八戒吃人參果,不辨滋味,連葡萄汁都嘗不出來!”

“對了,是葡萄汁。”洪鈞起身下床,“江南要到初秋才有葡萄,名貴異常。四月裡的是桑椹,所以我一時錯覺了。”

“冷不冷?”藹如將他的夾袍披在他的身上,溫柔地說:“還是睡去吧,你今晚上醉得很厲害。”

“這一杯葡萄汁下肚,醉意全消,這會兒覺得很舒服。”洪鈞一面扣鈕釦,一面問道:“今晚上喝醉以後,可有什麼失態之處?”

“那還用說?”藹如微含嗔怨的眼光,瞟了他一下,“直瞅著我笑,就像得了失心瘋似地,害得我讓大家取笑。”

“就是這樣子嗎?”

“這已經夠受了!還要怎麼樣?”

洪鈞覺得很安慰。他的感覺與她不一樣,不以為那是失態,“笑有什麼不對?”他說,“莫非像我眼前的境遇,不瞅著你笑,倒要朝著你哭?”

“算了,算了!你們蘇州人就是嘴甜。”藹如其詞若有憾焉,“白天睡午覺醒了,賴著不肯起床;不說你要我陪你,倒說你是陪著我說說話。”

“本是如此。只要你願意,我可以一直陪著你。”

“別說這種沒出息的話!”藹如收斂了笑容,“我不喜歡妝台奴隸。”

洪鈞笑笑,不作分辯,只說一句:“你看著好了。”

在藹如,原是遇到機會,有意激他,當然亦不宜再多說什麼。喚起在套房中熟睡的阿翠,將坐在炭爐上,用微火偎著的一鍋鴨粥取了來,陪著他宵夜。一面啜粥,一面閒談;不知怎麼,藹如對蘇州的一切大感興趣,從玄妙觀的風光,問到吳中閨閣的瑣事,絮絮不休。洪鈞則是有問必答,但答不出所以然的也很多,因為他到底不是蘇州的土著。

看伺候在一旁的阿翠,坐在小凳子上東倒西歪,只是睜不開眼,洪鈞心有不忍,找個空隙,打斷了藹如的談興:“該上床了!”

於是喚醒阿翠,收拾桌子;藹如打發她先回套房去睡,親自為洪鈞重整衾枕,在大床中間折一個窄窄的被簡,只容得下洪鈞一個人。

見此光景,他自然意會。雖覺心癢癢地,躁急難耐,然而亦不便強求。左思右想好一會,方始問了一句:“你睡在哪裡?”

“我跟阿翠一起睡。”藹如接著說:“你不是倦了嗎?睡吧!”

“我不倦。”

“那——”

洪鈞懂她的意思,搶著說道:“剛才是因為我看阿翠打盹打得快從凳子上栽下來了,所以那樣說法,好讓她睡去。”

“原來你是體諒她。”藹如打個呵欠,“我倒有些倦了。”

“那你睡去吧!累了一天,到這時候還不能上床,真叫我過意不去。喔,”洪鈞突然想起,探手入懷,掏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遞向藹如:“不知道夠不夠開銷?”

“你先收著,明天再說。”她拿銀票塞回洪鈞手中,還將他五指屈了起來,捏緊銀票,倒像怕他掉了似地。

接著,藹如便向後走去。洪鈞不太明瞭她的意向,而最主要的是,她的影子一消失,他就覺得一顆心空得難受,因而緊跟著她到了套房。

套房倒並不小,但擺滿了大箱大櫃,以致於在一桌兩椅、一張小床以外,幾無迴旋的餘地。那張小床睡兩個人已嫌擠,而阿翠的睡相又不好,頭與身子對著兩斜角;藹如正在推她,要她睡好。

“這不行!”洪鈞立刻有了主意,“我有個辦法,你跟阿翠睡大床,我睡小床。”

“哪有這個規矩?”

“這不是講規矩的時候。我也不是跟你假客氣,我是為我自己。睡在大床上想起你在小床睡不安穩,我又怎麼能呼呼大睡?”

這個說法為她接受了,同時也是感動了,停下來想了一會說:“索性不睡了,我們再聊聊。”

“如果你支持得住,我陪你!”

於是洪鈞陪著藹如,在方桌兩面對坐。桌上有一副象牙天九牌,一本小書,名為《蘭閨清玩》。

這是大家小戶,只要閨閣中有人識字,使幾乎必備的一本書。裡面有各種用牙牌消遣的花樣,最常用、或者也是最實用的是“牙牌神數”。但洪鈞想起剛才夢迴之初所聽到的聲響,便即問道:“你在起課?”

“好端端的,起課卜卦幹什麼?”藹如答說:“我是一個人無聊,在‘通五關’。”

“對不起!”洪鈞賠笑說道:“我佔了你的床,害你枯坐了半夜。”

“不相干,要睡還怕沒有床?我是怕你醒了,要茶要水,沒有人照應。”

這一說越使洪鈞覺得過意不去。不過,他心裡在想,藹如其實既可以睡,亦可以照應茶水;她那張床寬得很,睡在自己腳後,一喊就醒,亦很方便。

想是這樣想,卻不便與她辯這個理,只覺得心裡像是遭了人的白眼似地不舒服。轉念又想,到底才見了四面,她即令有心,也還不到投懷送抱的程度。何況望海閣到底是勾欄人家,這樣的排場,日常開支不輕,自己還不曾花過錢,憑什麼就以為藹如應該不避形跡,同床而眠?

“三爺,你在想什麼?”藹如問道:“若是倦了,還是去睡吧!”

“不,不,我不想睡。”洪鈞用鼓勵的語氣說:“你不是想聊聊天嗎?我們談點什麼有趣的事。”

藹如點點頭,突然眼睛發亮,是想到了有趣的事,“西湖上有個白雲庵,你可知道?”她問。

“知道啊!供的是月下老人,其實就是古時候的‘高媒’,專管人間姻緣子嗣。相傳‘高媒’是商朝的始祖,契的親孃高辛氏。”

“你別跟我掉書袋,我不管什麼高眉、低眉。”藹如笑吟吟地說道:“我給你看樣東西。”

她起身從衣櫃的抽斗中取出來一隻錦盒,洪鈞看盒上紅綾籤條,用鐘鼎文題著“月老神籤”四字,不由得也大感興趣,忙不迭地打開盒蓋去看。

裡面裝的是長約四寸、寬僅分許的牙籌,頂端紅字標明數字,中間刻的是籤文,隨手拈起一支籤來看,是第二籤,刻的是王勃“滕王閣序”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倒有點意味。”洪鈞笑道:“若是居孀的求得這支籤,似乎好事可諧。”

“虧你怎麼想來的!”藹如好笑,“哪有寡婦向月下老人求籤的。”

“那麼,”洪鈞忽然意動,“我倒想求一支。就不知道有沒有籤筒,怎麼求法?”

“有個法子。”藹如取來一粒骰子,指著說道:“骰子上的六不算,只當空白,你先擲一粒看!”

洪鈞聽她的話,取骰一擲,恰是個六,還待再擲時,藹如揪住了他的手。

“籤一共五十五支。頭一擲作十位數,你擲個六,當作空白,便是十以下的簽了。”

“我懂了。第二次再該擲兩下,加起來便是個位數;如果擲兩個五,便恰好是十。”

“對了。倘若你頭一次擲的是五,第二次就只擲一把好了。”

“那當然。簽到五十五為止,不能挪兩把。”洪鈞將骰子握在手裡搖了兩下,還吹口氣,然後撒手擲去,滾出一個紅四,便伸頭去看籤文。

“不要先看!先看了就不好玩了!”藹如將錦匣撲轉,“嘩啦啦”一聲,倒得滿桌的牙籌;然後將它一一翻轉,背面向上,上有數字,從一到五十五,擺齊了,方始說道:“再擲!”

一擲是個六,不算,仍舊算是四;洪鈞伸手去取籤,卻又讓藹如將手撳住了。

“你最好不要看!”她有些忍俊不禁地。

“為什麼?是不吉之語?”

“倒不是不吉。是月下老人罵你,罵你是個色鬼!”說著,撲在桌上,笑不可抑。

洪鈞取起第四籤翻過來一看,不由得也失笑了。籤文是:“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這個不算!待我一瓣心香,虔誠默禱,求個上上好籤。”

“但願如此。”藹如問道:“你求什麼?”

“你莫問我;我且問你:你要不要求支籤?”

“我自己會求。你亦莫問我。”

“好!心動神知,月老自然知道我求的是什麼?”

說完,洪鈞將骰子捧在手裡,當胸合十,閉上了眼,唸唸有詞,卻聽不清他禱告的是什麼,只看得出一臉肅穆,無半點兒戲之意。

求得的是第二十二籤。對面注視的藹如,立即含笑說道:“恭喜,恭喜!真正是上上好籤。”說著,拈起那支籤送到洪鈞眼前。

一看是首最俗氣的詩:“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洪鈞笑笑不響,心裡並不高興。他問的是自己與藹如的將來,而四樁人生得意之事,無一與藹如有關。問的是可能金屋藏嬌?答的是“洞房花燭”;竟似提醒他莫忘掉花燭夫妻!豈不大煞風景。

藹如所注意的是第四句,“你將來科名一定得意。三爺,”她說,“到金榜題名的時候,可別忘了今天的這支籤,想著到杭州白雲庵去燒香還願!”

這一說,洪鈞又高興了。“但願如你所說。”他說,“那時候我們一起到杭州去燒香。”

藹如深深看了他一眼,垂下頭去,忽然嘆口無聲的氣:“不要想得那麼遠!”

李婆婆是近午時分到家的。洪鈞和藹如還都在夢中——他們是在曙色將透的時候,方始上床;睡得正沉,毫無所知。

李婆婆不見女兒的蹤影,少不得要問,阿翠答說:“還睡在那裡。小姐是等我起來了,才睡的。”

“怎麼,一夜沒有睡?”

“大概是。”

“什麼大概是!”李婆婆叱道:“連這點事都弄不清楚。”

阿翠不敢回嘴。李婆婆也不作聲,換衣服、洗臉,然後喝茶歇息。等小王媽經過,招招手將她喚住,細問這兩天的情形。

於是小王媽從頭說起;藹如如何約洪鈞午餐,並且特地替他預備蘇州菜;萬士弘如何作東,洪鈞如何回請,講得熱鬧非凡。

“昨天飯前先打牌,只打了四圈,頭錢倒打了四百塊。”

“打這麼多?”李婆婆插了一句嘴。

“我話還沒講完,其中有個道理。”小王媽張望了一下,看清楚沒有第三者,湊近李婆婆低聲說道:“我聽見萬老爺在跟我們小姐說:‘洪三爺將來會發達,要做大官,辦大事。不過,眼前他境況不好;今天我們替你打場頭,就算洪三爺請客’。”

“這倒也是夠義氣的朋友。”李婆婆問道:“她怎麼說?”

“她”是指藹如;小王媽答道:“小姐笑笑答他一句:‘我知道,萬老爺,你請放心好了’。”

“這,”李婆婆不解,“放什麼心?”

“那就不曉得了。照我想,總是有了這四百頭錢,不會再要洪三爺開銷。”

“那麼,他開銷了沒有呢?”

“這要等他走的時候才知道。”

李婆婆大驚,“怎麼,”她急急問說:“他沒有走?”

“沒有!”小王媽搖搖頭,“昨天客人沒有醉,洪三爺先醉了。大家七手八腳拿他扶到大床上,倒頭就睡。到我睡覺的時候,還沒有醒。”

“喔,”李婆婆楞了一會又問:“以後呢?”

“以後?以後就要問阿翠了。”

“你叫阿翠來!”

阿翠亦說不清首尾,只能講她所親歷的——在她十一點鐘上床時,藹如是在套房中獨坐。半夜裡被喚醒來伺候宵夜,不多久,她又回套房去睡。天亮起身,藹如方睡在她床上,而洪鈞仍睡大床。

聽這一說,李婆婆鬆了口氣。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知道女兒為自己留著身份,頗感安慰。但是,他們的感情到底如何呢?

這話似乎問得早了些;正在遲疑著,不知該不該開口時,小王媽已將阿翠支使開;還有她自覺職責所在,不得不言的幾句話要說。

“我從沒有見小姐待客人這麼好過。婆婆,你要稍微留點心;好,頂好好在心裡,面子上不要太露。不然——”她沒有再說下去,相信李婆婆會懂她沒有說出來的話。

李婆婆當然懂。不說已在風塵中混了好幾年,就拿一般的人情世故而論,亦可以想象得到——善妒是人的天性,不獨婦女為然。羽毛如雪的天鵝,高下回翔,可以引得許多癩蛤蟆延頸而望,流涎不止;但如天鵝不是隻影翩翩,而是雙飛繾綣,癩蛤蟆再醜再笨,總也會識得些許風色,自然踟躕不前了。

像洪鈞之於藹如,在門戶中稱為“恩客”。李婆婆亦聽人講過,上海“堂子”裡的“紅館人”,養“恩客”的很多,但有的會養,有的不會養。會養的“借小房子”私下聚會,外面瞞得滴水不漏,冤大頭照常報效,無損淫業;不會養的毫無顧忌,以致風聲所播,闊客絕足。李婆婆心想,像“洪三爺”這種場面上的人,何能藏而不露;加以有“萬大爺”在從中拉攏,更瞞不住人。傳出一句話去:“望海閣的主兒,何等心高氣做?如今有了恩客,越發不拿普通客人放在心裡。何苦花錢買沒趣?”這一來可就維持不下這個場面了。

轉念到此,憂從中來,失聲說道:“不行!我得跟她說!”

“我們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家,落到今天這一步,回不得家鄉,進不得祠堂,你倒說說看,究竟為的是什麼?”

藹如聽出口風不妙,不敢接口。只有意裝得心無城府似地說:“娘,你的話什麼意思?我不懂。”

“你是有意裝糊塗!從這上頭就可以看出來你的心虛。”李婆婆緊接著說:“人生在世,不是圖名,就是圖利;如果兩樣都落空,你就未免太對不起你自己了。”

藹如有些惱了,“娘,”她說:“你又不會喝酒,怎麼盡說些莫明其妙的醉話?”

“也不知是我醉,還是你醉?”李婆婆“吧唧、吧唧”地盡吸著菸袋。她有句話想說而不忍說;不說卻又不甘心,所以一面吸菸,一面不斷地嘆氣。

“真是!高高興興到家,也不知遇見什麼了,一下子變得這樣子!”藹如突然有所醒悟,拉長了嗓子喊:“小王媽!”

“你找她幹什麼?”李婆婆很關切地問。

這一下等於證實了藹如的想法不虛,便故意不理她母親,仍是大聲地喊:“小王媽、小王媽!”

“你幹嗎?”李婆婆的聲音也不好聽了。

“我得問問她,”藹如憤憤地說:“她倒是在你跟前搗了什麼鬼?”

“不用問她,問我就是。”李婆婆沉著臉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就不懂,平時你的眼界也很高;為什麼平平常常的一個蘇州人,就把你迷得連娘都認不得了!”

這就是李婆婆想說不忍說,而終於說了出來的一句話。愛之深,望之切,不自覺地將話說得重了些,以致傷了藹如的心。

她不吵也不爭,只是賭氣;悄悄走回自己臥室,關緊房門,任誰呼喊都不理。

這一下可把小王媽急壞了!她們母女倆在說話時,她在門外聽壁腳,所以盡知原委。本是好意,不料惹禍,心裡怨恨李婆婆處置不善,卻又不好埋怨;就算埋怨,無濟於事。最讓她著急的事,這晚上由張仲襄為頭,“羅漢齋觀音”回請洪鈞和萬士弘。眼看紅日西沉,客人都快到了,如果藹如仍舊鬧彆扭不出房門,這個局面豈不大僵特僵?

說不得只好自己去賠個小心,去到房門外面,低聲下氣地喚了兩聲:“小姐,小姐!”她說:“是我多嘴不好!回頭要打要罵都由你,好歹起來洗洗臉、換換衣服。別叫客人看笑話!”

前面都說得很動聽,唯獨最後一句話說壞了;藹如大起反感,隔著房門,冷笑答道:“自己要鬧笑話,就不要怕人看。”

“小姐,小姐,你又錯會我的意思了!’小王媽著急地解釋、央求,然而無用。

“愛珠,”李婆婆可也有些動氣了,走來大聲說道:“你平日自以為最講理,看來糊塗之極!家裡大大小小得罪了你,萬大爺他們那班客人莫非也得罪了你?憑什麼來看你的嘴臉。”

藹如確是很講理的人,覺得這話不錯;不過心裡的氣,還是未消。略想一想,霍然而起,踏下床來,開了房門說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吃了這碗飯,不能不招呼花錢的大爺。從明天起摘牌子!不吃這碗飯了,行不行?”

一頓搶白,將李婆婆氣得發抖。小王媽見此光景,急忙攙住她說:“小姐的氣話,你老人家別當真。你看,還是你老人家厲害,兩句話就把小姐從床上弄起來了。”

做孃的自然要顧大局,忍住一口氣不與女兒計較。藹如當然也不免心存歉意;雖然胸口還耿耿然地不舒服,到底不好意思再發脾氣。叫阿翠打了臉水來,淡掃蛾眉,薄施脂粉,換一件顏色花樣都很素雅的衣服,閒坐候客。

客人中,張仲襄最先到,一坐下來先問洪鈞:“昨晚醉得怎麼樣?”

藹如據實答道:“到半夜才醒。”

“還好,還好!”張仲襄笑道:“爛醉如泥到天亮,辜負良宵,那就大煞風景了。”

藹如知道他這句戲謔之詞中,包含著怎麼樣的一種想法。她的感覺在羞澀之外,更多的是不安和不甘,張仲襄完全誤會了!但很難分辯,如俗語所說的“越描越黑”,越分辯似乎越顯得情虛。藹如唯有報以無可奈何的苦笑。

“人呢?”張仲襄又問,“回衙門去了?”

這也是問洪鈞。藹如覺得是一個解釋的機會,便從容答道:“你是問洪三爺?他起課卜卦,玩了大半夜,到天亮才睡,中午才起身,匆匆忙忙趕回衙門去了。”

為了證明她不是說假話,藹如特地取出那副月老籤來給張仲襄看,又談洪鈞所抽的是怎樣一支籤。可是,儘管言者諄諄,張仲襄始終將信將疑。

等到客人絡繹應約而來,起鬨的就更多了;眾口一詞,要洪鈞的“定情詩”看。他只是分辯:“既未定情,云何有詩?”但沒有人肯信他的話。

唯一的例外是作為兩位主客之一的萬士弘,默默坐在一旁,含笑不語。那笑容很奇怪,有些眾醉獨醒的意味;又像是看庸人自擾,只覺得好笑。張仲襄很機警,知道他別有會心,便湊近他身邊問道:“你怎麼不說話?”

“我說什麼?我說了,你們也未見得肯信。”

“喔,”張仲襄更注意了,“怎麼,其中有何講究?”

“有!大有講究!”萬士弘答說:“我說一句,你們恐怕會當笑話:藹如還是黃花閨女。”

張仲襄大感意外,脫口回答:“這倒是聞所未聞的事。”

“是不是?我知道你不相信!就好比說是積年老妓要造貞節牌坊那樣,荒唐得可笑。”

“不,不!”張仲襄省悟了,萬士弘不是輕率好弄玄虛的人,他是望海閣的“護法”。若非確有所知,不會這樣說。因而用虛心請教的語氣問道:“其中必有講究,看來老兄知道?”

“不錯,只有我知道。藹如的娘跟我談過。堂子裡只有冒充‘清倌人’的,‘清倌人’冒充‘紅倌人’,在我亦是聞所未聞,不過說破了,亦就不足為奇,照堂子裡的規矩——”

萬士弘談的是上海堂子裡的規矩,未破瓜的雛妓稱為“清倌人”;初次為客梳櫳,照例高燒紅燭,如入洞房,因而稱為“點大蜡燭”。在此以前,“清倌人”賣嘴不賣身,而狎客亦只能眼皮供養,不可存非份之想。這樣,也就不會有人常常“做花頭”,報效無窮了。

藹如之以“清倌人”冒充“紅倌人”,說穿了無非為了淫業,想引人上鉤。“然而這還不是主要的原因。”萬士弘說:“主要的原因是,她非此不足以保其處子之身!”

“這,”張仲襄搖搖頭,“說是為了示人以隨時可為入幕之賓,以廣招徐,這種煞費苦心的做法,在情理上還講得通。若以為非如此不足以保其處子之身,其故安在,可就莫測高深了。”

“不深,不深。道理很淺,只是足下想不到而已。譬如有人看中了她,說要梳攏,一擲萬金,在所不惜,不達目的不止!請問,在那種推車撞壁的情勢之下,你如何應付?”

想想果然,從來妓家拒客,只能獅子大開口,用大價錢將人家嚇回去;從未聽說,花足了錢也不行的!果然如此,又何必幹這一行辱沒祖宗的營生?

“如果是‘紅倌人’的身份,便無此‘點大蜡燭’之窘。至於想一親芳澤的,藹如怎麼樣閃轉騰挪,那是她的手段,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這才是‘出淤泥而不染’!真想不到‘北里志’中有這樣別開生面的一篇。真值得好好做兩首詩,感嘆一番!”

“現在你明白了吧?”萬士弘欣慰地說,“你想,她是那樣守身如玉,即使對洪文卿一見傾心,亦決不會輕易相就,是不是呢?”

“誠然、誠然!不過,”張仲襄皺著眉說:“我倒有些替洪文卿擔心。”

“你是說他可望而不可即?”

“不是!”張仲襄答道:“看樣子,藹如志氣很高,不會肯甘於妾侍之列;洪文卿又是有太太的,只怕到頭來是一場空。”

“那就要看他們的緣份了。”

談到這裡,小王媽來請入席。洪鈞與萬士弘少不得又是一番推讓,結果是敘齒,萬士弘年長,坐了首席。張仲襄提議,將藹如亦算作客人,奉為上座。她卻說什麼也不肯,理由是:從無這樣的規矩。其實,她是因為大家鬧著要看洪鈞的“定情詩”,心裡有些受屈而無可剖白的不舒服之感,因而有意疏遠洪鈞,藉著照料廚房為名,連席面上都很少來。

她這種態度,在珠圍翠繞、飛觴醉月的熱鬧場面掩蓋之下,旁人是不容易察覺得出來的。而萬士弘與張仲襄不同,洪鈞更是不同。

一直到席散,她也沒有跟他說上十句的話,更沒有留他不走的意思。見此光景,洪鈞當然很知趣。為了怕引起旁人的揣測:為何藹如的態度突然一變,與他彷彿格格不入的模樣?他有意表示並無留戀之意,高聲向張仲襄問說:“張二哥,今天晚上可有功夫?”

“快十一點了,”張仲襄掏出懷錶,打開蓋子看看說,“回家睡覺,你還想到哪裡去玩?”

“我想邀你到我下處去坐坐。有些窗稿想請你指點。”

“不敢當,不敢當!”張仲襄受寵若驚似地,“不過,時文我實在是外行。”

所謂“時文”就是闈中獵取功名的八股文章。多讀了些書,或者比較不俗的文人,多薄此不談。洪鈞當然也不會向他請教此道,微笑答說:“張二哥該罰!怎麼門縫裡張眼,就將人看扁了,以為我要跟你請教時文?”

“是,是。該罰,該罰!”張仲裹一連疊聲地說:“走吧。我去拜讀拜讀你錦心繡口的好詩文。”

論文談藝,原是一個藉口。洪鈞的本意,是著實想交張仲襄這個朋友。所以延入寓所,煮茗清談,首先就問張仲襄的家世。

“張二哥今年貴庚?”

“整三十。”

“比我大四歲。”洪鈞又問,“伯父、伯母都在滄州?”

“先父早就見背了,老母在堂。”張仲襄說:“家兄三年前去世,我又別無兄弟。說起來應該在家侍奉,無奈衣食驅人,不得自主。”說著長長地嘆了口氣。

“張二哥獨力撐持門戶,恐怕很吃力?”

“倒也還好,不過,總是弟兄多的好。”張仲襄說:“我實在很羨慕你。”

“此山望著那山高!”洪鈞嘆口氣說:“弟兄得力,不在多寡。像我,雖有兩兄一弟,毫無幫助。如果有張二哥這樣一位兄長,我就輕鬆得多了。”

“‘四海之內皆兄弟’,能得朋友的力,也是一樣的。”

聽他語言誠懇,洪鈞心中一動,便試探著說:“話雖如此,到底有手足的名份,痛癢相關,與眾不同。”

張仲襄聽出他的意思,便作考慮,覺得洪鈞溫文爾雅,器宇不凡,有此一弟,也是樂事。他為人亢爽熱情,想到這裡便說出口來:“如果你不嫌棄,我們換張帖子如何?”

洪鈞想不到自己的心願,竟這樣容易達成,喜出望外,更無遲疑,“固所願也,不敢請耳!”他隨即改了稱呼,不再叫他的姓了,“全聽二哥的吩咐。”

“我在想,老萬也是很講義氣的人,要不要問問他,我們來個桃園三結義?”

“那更好了!”洪鈞問道:“老萬多大?”

“他是屬老虎的,今年是鼠年,應該三十五。”

“那他就是老大,二哥還是二哥。”洪鈞又說:“不管老萬願意不願意,我叫二哥是叫定了。”

這一下名份不同,交談更深;張仲襄細細問了洪鈞的境況,用安慰與勉勵的語氣說道:“文卿,你不是池中之物,不可妄自菲薄。眼看局勢好轉,大亂將平,戎馬倉惶之時,軍功濫保,仕途蕪雜。一到海內澄清,少不得還是讀書人出頭,及今之日,正該好好下一番苦功。”

“是!”洪鈞環顧室內,到處是書,便毫不愧作地答說:“可以告慰二哥的是,我沒有一天敢放下書本。”

“我知道,我知道。”張仲襄連連點頭,“不過,用功貴乎有常課。記誦之學雖是通人所不取,到底很實用;將來殿試朝考,有個典故不明出處,就會吃虧。”

“是的。”

“文卿,”張仲襄有些遲疑,“還有句話,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是何言歟?二哥,我們有什麼話不好說。”

“我的性子心直口快,想來你也知道。”張仲襄想了一下說,“‘最難消受美人恩’,文卿,逢場作戲,應該適可而止。”

一聽這話,洪鈞頓覺猶疑不安,“二哥,”他問,“莫非有人在背後批評我什麼?”

“那倒沒有!”張仲襄心想,既然已經說破,就不妨說得明白些,“我是‘旁觀者清’,替你跟藹如設想,想不出怎麼樣才能有美滿的收緣結果。照我看,藹如不見得肯屈居小星,請問你如何處置她?”

洪鈞不以為然,但不便辯護,因而沉默不答。

“就算退一步言,藹如願為妾侍,文卿,我要說句很不客氣的話,板門白屋之中,養這樣一株名葩,似乎也不相稱。”

這番話語重心長,不管是否中聽,總是自己人才說得出的。因此,洪鈞誠惶誠恐地表示感激,但並未表示受教。

這一夜當然又是輾轉枕上,心事轆轆。通前徹後地想了又想,總不免自慚形穢——當然,他從未認真想過藹如能有資格做他的妻子;即使自己未娶,亦不會從青樓中去求偶。他所不斷在想的是,如何量珠以聘,藏諸金屋?而總是想不完整,想不到頭;想到中途,突然記起自己寒素的家世,一切金碧輝煌的幻覺,立刻煙消雲散無影無蹤。代之而起的是爽然若失之感。

然而他無法不重起爐灶另想。一次又一次地拋不開藹如的影子,使得他自己跟自己賭氣,或者說自己跟自己發誓,除非藹如心有別屬,不然就非遂雙宿雙飛之願不可。

這一念的堅定,使得他頭腦冷靜了,思路也開闊了,“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話雖俗而確實不虛。他在想,只要南闈復開,中舉人,成進士,半年之間聯捷,亦是常事。當然,還要希望點翰林,那三年是緊要關頭,“散館”一試,無論如何要巴結上一個“一等”,穩穩地掙得個鄉試考官。如果運氣好,放到廣東,或者四川,那一趟“考差”下來,至少也能多個兩三萬銀子,何愁不能風風光光地迎藹如入門。

這不是如意算盤,事在人為。洪鈞在想,倘如一切順利,不過五年之間,便可如願。五年的日子,誠然不短,可是眼前卻總只能這樣打算。

想到這裡,自覺心頭已經踏實。於是恬然入夢,睡到中午方醒。

醒來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去探望藹如。但一念甫起,一念又生;想起夜來枕上的打算,自責心志不堅,硬生生將望海閣上的一切壓了下去。

於是吃過午飯,到衙門裡打個轉,隨即回到寓所,親手理書檢點舊稿,然後細心訂了一張課程表,剛日讀經,柔日讀史;逢三、八作詩文,逢五作試帖詩。又開了一張書單子,預備託萬士弘找上京便人在琉璃廠購買。

很容易地消磨到黃昏,一閒下來,便覺無聊,望海閣中的一切便壓不住了。想起前兩天華燈璀璨、玉笑珠香的光景,彷彿魂靈兒出竅,飄飄蕩蕩,無所歸宿。洪鈞這才知道,詞中常見的所謂“銷魂”,便是這般滋味!

“唉!”他頓足自嘆:“欲除煩惱須無我!”

語聲未畢,人影在窗,定睛看時,疑幻疑夢。揉揉眼再看時,不是藹如是誰?

“你怎麼來了?”

“沒有想到吧?”藹如站在門外,把罩在頭上的一方青絹取了下來,順手揮了兩下,只見黃塵籟籟,顯然的,她是從郊外而來。

“想來又是騎馬去了?”

“嗯!”藹如重重地點著頭。

就這時“唏(口聿)(口聿)”一聲馬嘶,洪鈞隨即笑道:“如果是在宵深人靜的時候,此情此景,就好有一比了。”

“好有一比”是蘇州人慣用的說法。藹如便學鬚生,用大嗓子念一句科白相戲:“比作何來?”

“比作紅拂私奔。”

聽這一說,藹如的笑容頓斂。洪鈞倒是一驚,以為拿她比作豪門家伎,惹得她多心動氣了。但細看卻又不像,而是頗有感觸的神氣。

“我的處境比紅拂好!”她用極平靜的聲音說:“世間果有李藥師這樣的英雄,我可以請我娘替我作主,用不著夤夜私奔。”

“有伯樂而後有駿馬。只要有紅拂的慧眼,自然就有李藥師那樣的英雄。”

對這針鋒相對的答語,藹如沒有任何反應。當然,她決不會不懂;而亦因為如此,越顯得她的默然是一種極可玩味的深沉。

“倒弄得很乾淨!”藹如環視著說:“很出乎我的意料。”

“你意料中應該怎樣?”洪鈞問說:“亂糟糟,像狗窩豬圈?”

“言重,言重!”藹如笑道:“我可不敢那樣子罵你。”

洪鈞也笑了。“說實話,今天發憤清理了一番。”他說:“現在想起來,倒彷彿是專為準備你要來似地。”

“不敢當!‘花徑不曾緣客掃’——”藹如是突然省悟,輕薄文人想入非非,常將這兩句杜詩暗喻為洞房花燭之事,如果再念下一句“蓬門今始為君開”,豈非自輕自賤地開自己的玩笑?因而縮口不語。

洪鈞卻一時想不到此,正想問她何以話說半句,只見藹如已站起身來,作出迎客的樣子。他回頭一看,是賈福一手拿著托盤,一手晃盪著,送茶來與藹如。

“多謝管家。”藹如很客氣地,雙手去接他單手遞過來的茶。

這一下倒反使賈福覺得自己吊兒郎當,待客不誠,急忙垂手彎腰,恭恭敬敬地說:“姑娘請用茶。”

“賈福,”洪鈞想留藹如吃飯,怕碰釘子,故意問道:“今天有什麼能吃的菜?”

賈福懂他的意思,隨即答道:“時候還不算晚,現辦材料也來得及。不知道李姑娘愛吃什麼?我去關照廚子預備。”

洪鈞不即回答,轉臉看著藹如問道:“如何?”

藹如很為難。她是跟她母親鬧彆扭,有意一個人出來馳馬。在外面逗留的時間已久,如果到晚還不回望海閣,不但會叫人不放心,而且也顯得太彆扭,傷了她母親的心。

倘若婉拒,又覺得辜負了他們主僕的盛情;尤其是對賈福,藹如不願拂他的意。

不過處在這樣必須要立即作個決定的情勢之下,不容她猶豫,亦不容她拒絕,只能微笑點頭,表示欣然同意。

於是賈福立即退了出去,關照廚子添菜。不旋踵間,去而復轉,手裡持著一封信,走到洪鈞面前說道:“萬老爺打發轎子來接老爺。他家的來人說,請老爺即刻就過去。”

這可不巧了!洪鈞一面想,一面接信來看。信是張仲襄的親筆,只得三四行,說跟萬士弘在一起,“大事待商,務即惠臨。”

洪鈞還在躊躇,一起在看信的藹如卻正中下懷,催促他說:“既是大事,不要耽誤功夫了!你趕快請吧。”

“你呢?”

“我麼?”藹如望著賈福,歉意地笑一笑,“只好謝謝管家的好意了。”

“也好。”洪鈞吩咐賈福,“菜亦不必預備了。你去告訴萬宅的來人,說我馬上就去。”

目送賈福的背影消逝,藹如輕聲向洪鈞說:“你這幾天不要來!我有空會來看你。”

“這——”洪鈞不知道怎麼說了。

“過一天跟你細談。”藹如又加了一句:“我是為你好。”接著,緊緊地捏一捏他的手。

言語曖昧,但這柔荑一握,卻是明明白白、確確實實的感受。洪鈞便問:“我暫時不去,送信給你可以吧?”

藹如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可以。”

所謂“大事”,便是義結金蘭;原來就是洪鈞發起,只要張仲襄徵得了萬士弘的同意,事情就成定局,亦無“待商”。此時不過敘肯定排行而已。

萬士弘最長,是老大,依次為張仲襄、洪鈞。最妙的是,行二的仍舊行二,行三的仍舊行三。萬士弘別無兄弟,當然亦算居長。

於是先改稱呼,擇定五月十三日關聖帝君誕日,正式盟誓換譜。張、洪二人請出“大嫂”來見過了禮,然後杯酒言歡,暢談各人的志趣、抱負、事業,以及身世家庭。娓娓言來,動聽的固然也有,瑣碎乏味的也不少,但在洪鈞而言,無不親切。這當然是因為名份一定,自感關懷的緣故。

談來談去,談到藹如。洪鈞很坦率地說:“剛才她就在我那裡。”接著將她不速而至的經過說了一遍。

萬士弘與張仲襄不約而同地對望了一眼。在洪鈞未來以前,他們已經談過他與她的情形。萬士弘與張仲裹的看法,大致相同,認為洪鈞的這段豔福,是“塞翁失馬”,應該勸他慢慢疏遠,以至淡忘,才不會誤他下帷苦讀的功夫。

如今看來,似乎不容易疏遠;即令洪鈞絕跡於望海閣,其奈藹如移樽就教何?不過,既成異姓手足,萬士弘覺得不能不作規勸——至少應該提醒洪鈞,才是做兄長的道理。

哪知話到口邊,萬士弘忽然改變了原意,“老三,”他說,“只要你科場得意,我一定想法子促成你跟藹如的這段良緣。”

一聽這話,張仲襄先就感到意外;不過他的思路也很快,既然萬士弘拿藹如作為鼓勵洪鈞上進的“獎品”,那就不妨將計就計順著這層意思去幫腔。

於是他說:“老三,你可得要好好用功了!別辜負大哥的期望。我說過,藹如是一株名葩,板門白屋中養不起;要移植在金馬玉堂之中,才能‘名花傾國兩相歡’!”

“好!”萬士弘拍手笑道:“這句‘清平調’引用得好!”說著,自己很高興地幹了一杯酒。

就他們兩人這三、五句話,使得洪鈞大受鼓勵,矍然而起,踱了兩步,突然轉身,向上長揖,“大哥,二哥卜’他說:“兩位厚愛,我如果不能爭一名翰林來報答,自己都對不起自己了!”

萬士弘和張仲襄所希望的,就是他肯如此立志發奮,所以無不欣然。當下重新換酒添餚,暢飲到三更天,方始盡歡而散。

經此一番激勵,洪鈞倒真的收拾閒情,死心塌地去用功了。由於他所望甚奢,作了必當翰林的諾言,所以雖是秀才,目光已越過鄉試、會試兩關,專注在殿試上面——金殿對策,文章要做得冠冕堂皇,氣象高華,自不待言;不過殿試又別有一門學問。鄉試、會試的試卷,照例糊名謄錄,試官所看到的,不是本人親筆書寫的“墨卷”,而是由譽錄生用銀硃抄寫過的“硃卷”,用意在防止考官認出筆跡,易於舞弊。至於殿試,說來是皇帝親自主試,當然談不到舞弊,所以也就無須另錄硃卷進呈。不過殿試照例派十名大臣充任“讀卷官”,負衡文之責;雖然一榜皆取,無所黜落,但名次高下,大有關係,鼎甲之榮,更是非同小可之事,仍不能不略加防制,以故不謄錄而糊名,在“前十本”未經御筆親定名次以前,即使皇帝亦不知所取中的狀元、榜眼、探花,以及稱為“傳臚”的二甲第一名是什麼人。

為了爭取好感,易掇高科,就像一個人要爭取別人的好感一樣,修養固然要緊,儀表亦不可忽。尤其是第一次見面,品格才具,一時無從表現;而一貌堂堂,卻是他人入眼便先佔三分便宜的。殿試的墨卷,就好比人的儀表。

殿試的卷子,夾宣糊裱,十分講究,稱為“大卷子”。寫“大卷子”有許多講究,第一是字體,柳骨顏肉,富麗堂皇,概用正體,不許有“帖寫”,名為“館閣體”。第二是行款,每行幾字,平整勻貼,講究橫看豎看,皆整齊如畦。抬頭更要緊,單抬、雙抬、三抬都有定規。單抬誤作雙抬,還不太要緊;雙抬誤作單抬,便是失敬,有得處分的可能。第三是調墨漿,名士愛用淡墨,殿試正好相反,要用濃墨;可是墨太濃了,黏滯不化,放不開筆。調墨漿的學問就在這裡:既要濃,又要不黏不滯,能得流麗之美。

洪鈞的原籍徽州,是出墨的地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的制墨名家,程君房、方於魯、曹素功都是徽州人。流風所被,耳儒目染,徽州的讀書人都講究用墨。洪鈞於此道亦曾下過功夫,如今是用得上了;以親手調製出來的墨漿寫大卷子,得心應手,十分愜意。寫出來的字,“黑大光圓”四字俱全,真個漂亮之至。

他這樣刻苦用功,藹如當然也很高興,往往午前就來跟洪鈞作伴。到黃昏方始辭去。因為如此,洪鈞很容易做到藹如的叮嚀,足跡不上望海閣。但五月十三那天是例外。

這天是萬、張、洪結義之日,一大早在萬家會齊,相偕到關帝廟拈香磕頭。然後又回萬家“換帖”見禮,中午小酌,算是“家宴”。晚上“三兄弟”聯名具柬,在望海閣宴客,筵開五桌,場面相當熱鬧。

這天的局面,與平常吃花酒不同,而且五桌客人,已將望海閣塞滿,再容不下花花草草,所以摒絕笙歌,只尚清談。

酒到半酣,來了位不速之客,是萬士弘的一位同鄉譚平。剛從上海到煙台,輪船一到,直投萬家,聽說望海閣有此盛會,連衣服都顧不得換,便趕了來湊熱鬧。

“靖庵兄,”張仲襄問道:“可有什麼江南的新聞?”

“有,有!多得很,而且還有好消息。各位請先乾一杯,再聽我說。”

說著,譚平首先一飲而盡,還照了照杯,是有什麼值得浮一大白的新聞要談的神氣,座客便都舉杯側耳,目光專注在他臉上了。

“元兇巨憝遭天譴了!”譚平加強了語氣說:“確確實實的消息,四月甘七那天,洪秀全服毒自盡,一命嗚呼!”

“這,”張仲襄欣然說道:“真值得幹一杯。”

“這一來,”洪鈞問道:“蛇無頭而不行。金陵城內不就要大亂了?”

“這倒沒有聽說,只知道李秀成心還不死,扶保他的‘幼主登基’,還想負隅頑抗,亦徒見其自不量力而已。”

“李少荃呢?”張仲襄也問,“常州不是在四月初就克復了?要說整頓休息,有一個月下來,也儘夠了,應該進兵了吧!”

“再多些日子,他也不會進兵。”

“為什麼呢?”

“為的是報答師門。”譚平答道:“曾中堂倒真是肯顧大局的人,他那位老弟曾九帥的想法不同;眼看九轉丹成,功德要圓滿了,豈肯讓旁人來分功。李少荃看透了這一層,愛屋及烏,有意頓兵不進,好讓曾九獨成大功。”

不過話雖如此,譚平依舊持樂觀的態度。最明白的證據是,倘或“太平天國”的局勢仍有可為,洪秀全便不會自裁。

就這樣一直到終席,話題始終不離江南的近況。因而將洪鈞積壓已久的鄉思勾了起來,酒鬧人散,猶自未已。藹如看在眼裡,不免關切,找個機會悄悄問道:“你好像心事重重似地,到底什麼事不快活?”

正在開銷花酒賬目的張仲襄,耳朵尖聽到了,隨即接口:“是啊!文卿,我也覺得你忽忽若有所失。是怎麼回事?”

“沒事,沒事!是忽然想家。”

“那也好辦。”躺在煙榻上的萬士弘說:“你就請假回去一趟,看看老伯母。”

洪鈞默然。心裡在想,回去一趟也不容易;來回盤纏之外,總要辦些土產,分送親友;家裡更得丟下些錢,沒有兩三百銀子動不了身。

“文卿,”萬士弘忽然對這件事很起勁了,招招手說:“你也來躺躺,我替你籌劃。”

於是洪鈞便隔著煙盤,躺在萬士弘對面。口中不言,心中自問:看他的意思,預備幫忙,如果致送旅費,應該不應該接受。

盤算未定,萬士弘又開口了,“文卿,”他說:“你會不會打算盤?”

賣酒人家的子弟,何能不會?洪鈞點點頭說:“會打。不過不熟練。”

“不熟練不要緊。”萬士弘說:“是這麼回事,前年冬天我在上海,有個同鄉開的茶號,生意不好,週轉不靈,跟我借錢,我借了他一千銀子。當時是這樣說的,倘然生意仍舊沒有起色,這一千銀子就算我的股本,蝕在裡頭,無須再還;生意好了,隨時還我,不必計息。這件事,我做過也就丟開了。哪曉得前幾天我那同鄉來信,說近來茶市暢旺,生意很好做。我的一千銀子,仍算股本,已有盈餘,約我去結賬。我哪裡抽得出功夫。如果專請一位朋友去,一共幹把銀子的事,也太顯得小題大作了!現在正好,你回蘇州就拜託你順便料理一下。你看如何個’

“這不用問得。大哥的事,當然我去辦。不過——”

“我知道。”萬士弘不容他說出口,“你不必費心,只管去請假好了。請準了假,預備什麼時候動身,告訴我一聲,一切都是我替你辦。”

有這一句話,就算回去得成了。接受不接受他的好意,洪鈞當然也不必再考慮;替他辦事,花他的盤纏,天經地義,受之無愧。因而點點頭說:“假是一定請得準的。只是這裡還有些瑣碎雜務要料理,總得出月才能動身。”

“出月就是六月。”坐在床前方凳上的藹如說:“天氣太熱,路上太苦,不如早走!”說著,向上一探手,將掛在床欄上的皇曆摘了下來,翻了翻說:“十九是‘出行’的好日子,過了這天就要到月底了。”

萬士弘與張仲襄亦贊成藹如的主意,事情就這樣定局了。到了第二天,萬士弘親自來訪,帶來二百兩銀子和一封信。又說,兩天之後有一條英國的貨船從天津來,停泊一晝夜,直航上海。如果洪鈞願意坐這條船,可以得到許多便利。船上的管事是他的好朋友,一定會盡心照應。

這樣費心費力地安排,即便是同胞手足的友愛,亦不過如此。洪鈞感激之下,自然唯命是從。

“這封信我沒有封口,你不妨看一看。”萬士弘又說,“那一千兩銀子,在我等於白撿來的;怎麼處分,託你看情形辦。或者提出來,或者仍舊存在那裡。不過,你不必替我爭利息。”

“當然!”洪鈞答說:“我們雖是兄弟,人家到底也是大哥的老朋友。我不能不知道分寸。”

“你知道就好。總而言之,這一千銀子就歸你處分了!”

洪鈞聽出他的意思,如果自己有急用,提這一千銀子來花,也未嘗不可。他想,這番盛意,只宜心領;果然動用了,或許會讓萬士弘瞧不起。因而鄭重其事地答說:“大哥交辦的事,我一定盡心盡力。一千銀子小事,要緊的是要顧到大哥對朋友的交情。”

“是,是!”萬士弘聽這句話,非常滿意;卻又怕他過於拘謹,為了面子,誤了實際,便索性明說:“你這一趟回去,總也要丟些錢給弟妹,兩百銀子,一定不夠,你在上海再提幾百銀子花好了。”

“夠了,夠了!”洪鈞毫不考慮地回答。

到了午後,又是張仲襄來訪,也送了五十兩銀子,不說幫他的盤纏,只說託洪鈞在上海買些穿的、吃的“孝敬老伯母”。這一來洪鈞就不便辭謝,老老實實地收了下來。

等張仲襄辭去,接踵而來的是藹如。洪鈞將萬士弘的安排都告訴了她;藹如的臉上,頓現悽惶之色,悵然失聲地說:“這麼快!真是說走就走。”

“我很快就會回來,至多一個月,又可以見面。”

“到底得要一個月。”藹如默默計算了一下,“我們認識到今,也正好是一個月。”

“好快!”洪鈞回憶這一個月來交往的經過,有著無可言喻的嚮往與悵惘,“就像昨天的事。真正是‘歡娛嫌夜短’!”

“以後就是‘寂寞恨更長’了!”

“彼此一樣!”洪鈞說道:“從我動身那天起,就要記日記,就好像跟你面談一樣。”

“你記我也記!將來對換了看。”

“一言為定。”洪鈞將小指伸了出來,“我們勾一勾指頭,誰也不許不守約定。”

這一句上了手指,洪鈞便不肯再放了。得寸進尺,握住了她的手,攬住了她的腰,耳鬢廝摩,偎依不釋,靜悄悄地互聽心跳,一切語言都變得多餘了。

終於是藹如打破了沉默,“你得答應我一件事,路上飲食起居,千萬要自己當心。”她說,“夏天容易得時氣,不要貪涼,不要吃生冷油膩。”

“嗯,嗯,我自己會當心。”洪鈞答說:“不過,有一件事,你也一定要答應我。”

“你說!”

“不要再去騎馬了!‘乘船騎馬三分險’,倘或要是出遠門,沒有車子只有馬,不能不冒險,那叫無可奈何。為了好玩,萬一摔傷了哪裡,豈不冤枉?”

這話在藹如有些不服氣;因為洪鈞作此規勸以前,心裡必是先存著一個對她的騎術不信任的念頭。她想告訴他,她在徐州的鄰居是個善於養馬的蒙古人,她從小便跟鄰家的子女騎慣了無鞍馬,決不會從馬背上摔下來。轉念又想,他總是一番關切的好意,何苦斤斤置辯,因而重重地點頭應諾。

“還有件事,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洪鈞遲疑著,顯得很吃力似地,“端午本來應該結一結賬,你說擱到八月半再算。如今,我要回蘇州——”

“你又不是不回來了!”藹如搶著說道:“這時候結什麼賬?”

她這樣爽快,他倒不便再多說了,只問:“你要不要帶什麼東西?開張單子給我。”

這一問倒是提醒了藹如。她想,天氣一天熱一天,洋紗又薄又透氣,不妨帶兩匹來裁製夏衣。還有,外洋來的雪花膏,又白又香又細膩,作粉底最好;粉也是西洋的水粉,強似蘇揚的鵝蛋粉。至於洋胰子更非皂莢可比。香水也是一定要的,只是價錢太貴。

轉念到此,藹如爽然若失。這一批洋貨,所費不貲,他的盤纏不見得充裕;而如自己拿錢託他代辦,又可以斷定他決不會收。看來只有不買!

於是她說:“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們蘇州的松子糖跟黃埭瓜子。”

“那容易!我替你多帶點來。”洪鈞問道:“還有呢?”

“沒有了。”藹如將話題扯了開去,“你總要帶個人吧?是帶賈福去?”

“賈福要看家。我想,就我一個人上路。”

“路上沒有一個人服侍怎麼行?”藹如想了一下說:“我薦個書僮給你好不好?”

“好啊!是怎麼樣一個人?”

“是小王媽的兒子,今年十五歲,在‘燕子窠’當學徒。起早落夜,辛苦得很,倒還在其次,將來沾了抽大煙的癮,年紀輕輕,一輩子就算完了!三爺,如果你肯收留他,也是你陰功積德的事。”

“談不到這一點。反正你怎麼說,我怎麼辦。你明天就把他帶來好了。”

“嗯!”藹如又問:“你的行李還沒有收拾吧?”

“還沒有。”

於是,藹如不由分說,遂自動手替他整理行裝。洪鈞知道攔她不住,也就索性搬來一隻衣箱,幫著她收拾衣物,忙了個把時辰,方始歇手。

時已薄暮,藹如不便再逗留了,約了第二天中午再見,匆匆而去。回到望海閣,只見門前已有轎馬;踏進門去,迎面便遇見她母親,臉無笑容,顯然是因為她沒有在家待客而感不快。

“你到哪裡去了?”李婆婆問。

“我去買點零碎東西。”

“買的什麼?在哪裡?”

不防她母親打破砂鍋問到底,藹如不免一愣。心想已經撒了謊,就索性再說兩句謊話:“我買衣料。回頭會送來。”

聽這一說,李婆婆的臉色和緩了些,“你快上去吧!”她說,“道台衙門的黃師爺,老早就來了。”

黃師爺是道台衙門的文案委員,亦是報效望海閣的大戶之一。往來一年,花了有兩三千銀子,卻始終不得一親薌澤。藹如對他相當頭痛;因為一次又一次地藉故閃避,則情勢必然一次比一次地來得緊迫。這一夜宴罷,倘若黃委員要借宿,她就不知道如何才能脫身了。

轉念到此,腳步有些畏縮不前;停下來細想一想,鼓起勇氣,踏上樓去。門簾一掀,視線正好與黃委員相接;定睛看時,還有兩位客人,亦皆相識,一趙一錢,都是候補州縣,幹著稅務上的差使。

“叫我好等!”黃委員說:“總算等到了。”

“對不起,對不起!”藹如連聲致歉,一一問好,然後在黃委員身邊坐了下來。

“說你早就出去了?”

“是的。’它如答道:“我在天后宮燒香。”

天后宮在北大街,相去不遠,為何到這時候才回來?黃委員心中懷疑,便照實問了出來。

“今天燒香比較費事,因為我是去還願。”

“天后宮的香火很盛,天后娘娘靈得很。”姓趙的客人插嘴問道:“愛珠,你許的什麼願?”

“她改了名字了!”姓錢的說:“不叫愛珠叫藹如。和藹的藹,如意的如。”

“為什麼改名字?”黃委員問:“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是誰替你改的?”

“沒有什麼道理。只不過好玩,隨便改一個名字。”藹如有意不說實話。

“這倒新鮮,改個名字,說是好玩。”黃委員將話題拉了回來:“趙老爺問你,為什麼許願,你還沒有回答呢?”

“喔,”藹如答說:“去年我娘生了一場病,是我在天后娘娘面前許了‘換袍’的願才好的。”

“那麼,今天是去換袍?”

“不是!是去商量換袍。天后娘娘的壽誕還有一個月,到那天才換袍。”藹如又歉然地說:“黃老爺,今天真對不起了,回頭不能陪你喝酒。”

“為什麼?”

“因為要持齋一個月。”她特地補充:“吃一個月素齋。”

這是藹如靈機一動想出來的一個藉口。持齋就是齋戒,上自天子,下至庶民,奉行同樣的戒條,皇帝獨宿齋宮,民間亦是夫婦不得同房。在望海閣,當然也不能有滅燭留髡之事。藹如拼著吃一個月的素,可以免了黃委員在這一個月中的糾纏,自以為是種很巧妙的辦法。

哪知黃委員全未理會。所以筵罷打牌,牌完送客以後,猶自不走;看沒有礙眼的人在旁邊,便拉住藹如的手,色迷迷地笑道:“今天可得陪陪我了吧?”

藹如是有準備的,立刻做出惶恐的神氣,“罪過,罪過!黃老爺你可不能害我造孽!”她說:“天后娘娘靈得很,一點都欺她不得。”

“這就奇了!我們要好,與天后娘娘什麼相干?”

“咦!你忘了嗎?黃老爺,我剛才不是跟你說過,為了還願,要吃一個月的素!”

一聽這話,黃委員的臉色立刻變了,就像前些日子的黃梅天那樣,倏忽之間,陽光盡斂,天色陰沉沉地,接著,響起了暴雷。

“來啊!”他站起身來,重重一頓足,放開嗓子暴喊:“點燈。”

這是吩咐他的轎班,點上燈籠,預備回家。藹如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子盛怒,急忙賠小心說道:“黃老爺,還早嘛!再坐坐,這麼早回去幹什麼?”

黃委員盛了一肚子的氣,但“伸手不打笑臉人”,見藹如這樣殷勤,明知是虛情假意,卻不便發火;但怒氣不但不消,反因她的笑臉一攔一封,越發憋得難受,非發洩不可。

“你是懂點文墨的人,我念首打油詩你聽:‘閱盡煙花萬萬千,不如歸去伴妻眠。雖然不及他人貌,睡到天明不要錢。’不但不要錢,還不受氣!”

說完,重重將手一甩,掙脫了捏在藹如手裡的袖子,頭也不回地往樓下而去。

這時李婆婆與小王媽聞聲都趕了過來,見此光景,茫然不知所措,李婆婆只得問藹如:“怎麼回事?”

不問還好,一問勾起了她蓄積已久的委屈,“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這一哭哭了一夜,將一雙眼睛都哭腫了。

李婆婆也是一夜未睡,通前徹後,盤算了又盤算,終於下了個決心,讓藹如早早從良。只要有合適的人——第一個想到的是洪鈞。藹如那樣子中意他,想來總有道理在內,倒不妨仔細考查考查。

“洪三爺的公館在哪裡?”她問小王媽,“你知道不知道?”

“我沒有去過,不過到新關總打聽得出來。”

“你就去一趟。只說:聽說他要回蘇州,不算餞行,請過來吃便飯。我有點事要拜託他。”

一直躺在床上,為了賭氣,什麼人也不理的藹如,聽到了她母親的話,突然大聲喊道:“不要,不要去!”

李婆婆愕然,走到藹如床前問道:“為什麼不叫小王媽去?莫非你跟洪三爺鬧翻了?”

“平白無故地,幹什麼跟人家鬧翻?”藹如的聲音既尖且促,“不看看我這雙眼睛,怎麼見人?”

受了搶白的母親,不但不以為什,反有歉疚之意,自愧顧慮不周,也就沒話可說了。

“我去打熱水。”小王媽機警地接口,“眼睛上,拿熱手巾敷一敷就好了。”說著轉身而去。

李婆婆望著哭腫了眼泡的女兒,心頭有著無限的憐痛愛惜。在小王媽及其他下人面前,為著保持一家之主的尊嚴,不便太遷就藹如。此時別無外人,自無須有任何的顧忌,便儘量放鬆了臉上的皮肉,取一件搭在床欄上的夾襖,走到女兒床前,用哄孩子的口吻說道:“乖!起來!洗洗臉吃飯,回頭我還有事跟你商量。”

在這樣慈愛的照拂之下,藹如再也不忍負氣了。但臉皮到底還薄,繃緊了的臉皮,一時放鬆不下來,只是手撐著床,慢慢坐了起來。

李婆婆的手腳還很靈快,她趕緊雙手一抖,就將那件夾襖披在了藹如身上。然後伸出手去,柔緩地抹著藹如的頭髮。

“洪三爺要回蘇州了,”李婆婆沒話找話,“其實回去不回去,都是一樣的。”

“什麼叫一樣?”藹如的臉上,仍舊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真正莫明其妙!”

“我是說,天氣熱了,又費盤纏,又吃辛苦,不過回家看得一看。何苦?”

“誰知道他何苦?”藹如冷冷地念了句諺語:“‘麻油拌青菜,各人心裡愛’。”

說到這裡,只見小王媽捧來一盆熱水,然後幫著李婆婆撮弄藹如起床,坐在梳妝檯前。她那雙哭腫了的眼睛,用熱手巾一敷,浮腫果然消了許多。

藹如心頭的氣惱,也消了許多,看著小王媽在鏡中的影子說:“回頭你把阿培喚了回來。”

阿培就是小王媽的兒子,她答應著問道:“喚他回來很方便。不知道要他做什麼?”

“洪三爺少個書僮,我把阿培薦了給他。你如果不願意,就算了!”

小王媽大喜,“我為什麼不願意?”她說:“跟了洪三爺最好,我回頭就把他找來。”

“燕子窠裡呢?”藹如問道:“不會不放他走吧?”

“不放也得放!”小王媽毅然決然地說,“哪怕打官司,也不能再叫阿培待在那種昏天黑地的地方。”

“那,那你此刻就去吧!”李婆婆接口說道:“我來做兩樣菜,回頭你帶去送洪三爺。”

於是小王媽高高興興地去將兒子領了回來。傍晚時分攜著李婆婆調製的四樣精緻餚撰,照藹如的指示,找到了洪鈞的住處。

談不到幾句話,只見賈福在門口探頭探腦,似乎見有人在,不便陳述似地。起初洪鈞還不在意,第二次又是這般光景,他可不能不問了。

“賈福!”他問:“什麼事?”

“我剛聽來一個消息,說萬老爺家出事了!”

洪鈞大驚,急忙問道:“出了什麼事?”

“是一條船沉掉了,死了十來個人。”賈福又說:“都說萬老爺這下怕要傾家蕩產!”

是傾家蕩產的巨禍,誼如手足的洪鈞,豈能不關心。當即站起身來,吩咐賈福犒賞小王媽;然後什麼都不管,徑自出門,直奔萬家。

萬家門口已圍聚了好多人,有老有少,獨多婦人,不是愁容滿面,便是涕泗橫流。不用說,這都是沉船中被難水手的家屬,來探聽確實消息。

洪鈞看大門口為人群塞住了,便走側門,問萬家的聽差說:“是不是有船上的消息?”

“是!不過消息還不確實。”

聽這回答,洪鈞心頭一寬,“你家老爺呢?”他問。

“在花廳裡。我領洪三老爺去。”那聽差又說:“張二老爺也在。”

到花廳一看,除了張仲襄以外,還有好些陌生人,與萬士弘圍著一張圓桌在商量什麼。看到萬士弘臉上,洪鈞心便往下一沉。因為萬士弘的氣色極壞,真所謂“面如死灰”。光看他這臉色,就可以想象得到,禍事不小。

“文卿,”他揚一揚手說:“我不能陪你。”

“你別管我,你別管我!”洪鈞趕緊答道:“我跟二哥談談。”

於是他與張仲襄找個偏僻的地方坐下,問起消息;張仲襄黯然喟嘆:“唉!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老大這個跟頭栽得不輕。”

“不是說,消息還不確實嗎?”

“那是安撫被難家屬的話。船、貨、十三條性命,都完了。”張仲襄說:“損失不下五十萬!”

“五十萬!”洪鈞失聲驚呼,“可真要傾家蕩產了!”

“還得辦善後!十三家人家的撫卹,不是一筆小數目。”

“唉!怎麼闖這麼一場禍?”洪鈞忽然想起,“不都保了險的嗎?”

“壞就壞在這上頭!”張仲襄頓一頓足,痛心地說:“船險過期了十天,沒有續保;貨色應保而未保。都誤在一個司事手裡。”

洪鈞倒抽一口冷氣,楞在那裡,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做夢都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鉅變!”

“怎麼辦呢?”洪鈞泫然欲涕,“眼看老大遭此打擊,我們竟束手無策,豈不急煞人!”

“是啊!連句安慰的話都說不上。事到如今,什麼安慰都是多餘的。且看他們商量下來怎麼說。或許有可以為他奔走的地方。”

洪鈞點點頭,茫然地坐著,心裡七上八下地亂想,會不會是消息誤傳,一場虛驚?是不是保險真的過了期而未曾續保?照常情而論,司事決不該如此糊塗,必是張仲襄弄錯了!

這樣想著,越發渴盼與萬士弘交談幾句。無奈圓桌邊磋商,一時並無結束的跡象。而窗外瞑色四合,窗內已須點燈。張仲襄便說:“看樣子我們插不下手去,幫不上忙,不如走吧!回頭再來。”

“也好。我們找個地方去消磨兩個時辰,再來聽消息。”

等他們一站起身,萬士弘便即發覺,迎了上來問道:“你們要走?”

“是!”張仲襄答說:“似乎一時用不著我們;我跟文卿到望海閣去坐坐。有事,請大哥派人來招呼一聲,隨喚隨到。”

“好,好!就是這樣說。今天我可不能陪你們了,等把麻煩料理清楚,我們好好喝一喝。”

儘管萬士弘仍如平時一般,不減豪情快語,但洪鈞終不能不問:“大哥,事情到底怎麼樣了?”

“別替我擔心!”萬士弘拍著他的背說:“你還是照常行事,該幹什麼幹什麼。等你蘇州回來,煙消雲散,什麼麻煩都沒有了!”

是這樣有把握的語言和態度,洪鈞心頭一寬,帶著欣慰的微笑,陪張仲襄安步當車地到了望海閣。

望海閣這天沒有客——不是沒有客上門,而是李婆婆體諒女兒,將狎客盡皆辭謝。因此,張仲襄敲了好一會的門,才見雙扉開啟。

藹如在樓梯口迎接,一見面便問:“張二爺,你怎麼有空來?”

“怎麼?我今天就不該有空嗎?”

藹如不知道怎麼回答他這句話,轉臉向洪鈞問道:“你不是到萬大爺家去了?”

“我們就是從他那裡來。”

“是不是說萬大爺的買賣出了事?”

“是小王媽告訴你的?”洪鈞忽然變得機警了,“你可關照小王媽,不要亂說。”

“怎麼?消息不確?”

“確不確是一回事,有沒有人知道又是一回事。”

藹如深深點頭,表示領悟;從她自己開始,便不談此事,只問:“還沒有吃飯吧?”

“一點不錯。”張仲襄答說:“到你這裡,就是吃飯來的。”

“有,有!我到廚房看看去。”

藹如一扭腰肢,飄然而去。出了房門,便聽見她在說話,是對小王媽有所囑咐:

“萬大爺家的事,到底怎麼樣,還不曉得。做大買賣的,頂要緊的是信譽,我們要幫萬大爺穩住!你可千萬不能在外面多嘴。如果有人問起,你懶得答理,就說不知道;願意跟人談談,就說萬大爺財雄勢大,沉條把船,算不了什麼!”

“好!”張仲襄輕讚一聲,翹起大拇指,伸向洪鈞,是心悅誠服地贊藹如。

這是贊藹如識大體,通機警;而洪鈞卻彷彿自己受了恭維似地,不由得就浮現了得意的微笑。

不一會,藹如帶著小王媽來開飯,一把杯閒談,張仲襄又談萬士弘,“老大為人豪爽厚道,實在不該遭遇這樣的厄運!”他說,“而竟然如此,豈非天道無知?”

“也不見得一定就失敗。天道難測,或許有意外的機緣,化險為夷,亦未可知。”

“難!”張仲襄停杯不飲,“船破人亡,明擺在那裡的事實。我真想不出有什麼化險為夷的意外機緣!”

“我在想,”藹如接口說道:“萬大爺為人四海,再厚道不過,不但人緣好,總也交了好些好朋友。就算這一次栽了大跟頭,將來亦總有再起來的時候。”

“對!”張仲襄欣然舉杯,“你這話說得好。”

洪鈞亦黨心頭一寬。想到自己的事,覺得有跟張仲襄商量的必要,“二哥,”他問,“我是不是緩些日子,再回蘇州?”

張仲襄點點頭:“這很值得斟酌。照道理說,你回蘇州,並不是有什麼急事,似乎應該緩一緩,留在這裡跟老大共患難。不過,照現在的情形看,他託你在上海辦的那件事,倒像是很有關係,甚至是一條退路。”

“那件事”是什麼,洪鈞當然知道,仔細想一想,張仲裹的看法不錯。如果萬士弘真的到了傾家蕩產的地步,有那茶葉莊一千銀子的股份在那裡,至不濟可以股東的身份,親自參加經營,便是有了一個棲身之處。

這樣一想,洪鈞頓覺責任重大,有負荷不勝之感,因而提議:“二哥,我看得要你到上海走一趟。商場的一切,我是外行,怕辦不好這個交涉。”

“這一層,你不必顧慮。對方既然飲水思源,不忘舊思,如今見士弘遭此拂逆,更要感恩圖報。你到了上海,不過代士弘立一份化借款為股本的合約而已。不過事不宜遲。”

洪鈞沉吟了一會,毅然決然地說:“好!我有船就走。”

“我知道明天就有一條沙船回上海。”

“那,我明天就走。”

“來得及嗎?”張仲襄問。

“沒有什麼來不及。”洪鈞答說,“本來還想辦些土產送人,如今也只好算了。”

“這也還來得及。”張仲襄放下酒杯,轉臉說道:“藹如,請你替我裝半碗飯來。我得找人到沙船上去接個頭。”

“我們一起走。”洪鈞接著他的話說:“我先到老大那裡看一看。”

“也好。我們就在老大那裡見面好了。”

於是張仲襄和洪鈞匆匆飯罷,相偕離了望海閣。藹如原以為洪鈞總有一句話交代,而竟無有;到送他們下樓時,她到底忍不住了,拉住他的衣服,悄悄問了一句:“今晚上你還來不來?”

“要來!”洪鈞應聲而答。話一出口才發覺不妥;萬士弘遭此挫折,困難重重,在他那裡也許徹夜籌謀,豈不是讓她白等一宵?

正想改口,卻讓藹如說在前面了:“我等你!”是清清楚楚、毫不含糊的聲音。

在萬家,一直到午夜他們異姓手足才有交談的機會。可是到了可以說話的時候,卻反而沒有話說;因為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萬士弘像一下子老了十年。洪鈞看在眼裡,不禁想哭,“大哥!”他終於找到一句話說:“不要氣餒!”

萬士弘的嘴角牽動了一下,硬擠出一絲笑容,“你不要替我難過!”他說,“局面還不致於不可救藥!人欠欠人,清理下來,還可以相抵。”

“大哥!”張仲襄緊接著他的話說:“我跟文卿商量過了,他明天就走,替你去料理茶莊的股份。你是怎麼個打算?趁早交代文卿。”

“茶莊的股份?”萬士弘茫然不知所答;定一定神才想起來,“喔、喔,我倒忘記了。千把銀子的事——”

“大哥,”張仲襄打斷他的話說,“別看千把銀子,至少也是個退步。我跟文卿的意思是,事到如今,你無須再客氣。人家有難,你救過人家;現在你遭遇拂逆,人家也該幫你的忙。其實也不是要人家幫忙,只不過該歸你的歸你而已。”

“嗯!”萬士弘想一想問:“你倒說,該怎麼辦?”

“自然是收股份。當初人家是多少錢下本?”

“他跟我說過,是三千兩銀子的本錢。”

“現在就是四千兩了,你有四分之一的股份在內。”張仲襄說,“大哥,我替你寫一封切切實實的信。就說全權委託文卿,代表你立一張合夥經營的筆據,你看如何?”

“也好!”萬士弘問道:“明天有船嗎?”

“有一條沙船,明天趁午潮出口,我已經替文卿講好了,搭那條船走。”

“沙船?”萬士弘躊躇著說:“這兩天風浪很大,我真有點不大放心。”

到這樣的地步,萬士弘依舊關懷著他人行旅的安危,著實令人感動;洪鈞不知哪裡來的膽量,挺一挺腰板,很不在乎地說:“大哥,你儘管放心!絕無危險。”

萬士弘笑了,是自覺安慰的笑;五月十三關帝廟結盟,畢竟有些用處。“我有你們兩位共患難的兄弟,我還怕什麼?”他拍拍洪鈞的肩說,“我也懂點麻衣相法,你的福命大,一定一路順風。”

“時候不早了。我先把文卿要帶去的信寫起來!”說著,張仲襄走向書桌,與萬士弘商議著重新寫過一封信,又交代了幾句辦交涉必須注意的要點,將洪鈞送走。他自己仍舊留了下來,要了解萬士弘如何應付難關。

洪鈞便直投望海閣會踐約會。走到半途,空中飄下雨點,好在望海閣已經在望,緊一緊腳步,一口氣趕到。只見大門虛掩,樓頭燈火熒然,顯然的,藹如正在等候。

推門進去,有打雜的來接過他手裡的燈籠,送到樓梯口;阿翠迎了上來,高興地說:“總算來了!”

“怎麼?”洪鈞在她臉上擰了一把,“當我說了話不算?”

“總當三爺在萬大爺家有事,分不開身。”阿翠又說:“遲來一步,就要淋雨了。”

就這樣已經顯得有些狼狽;一上樓,主婢二人先拿乾毛巾替洪鈞抹乾頭面衣服上的水漬。接著,小王媽端來一個托盤,四碟小菜一盂粥,請洪鈞宵夜。

這使得洪鈞記起一件事,隨即歉然說道:“你兒子的事,只好等我回來再說了。”

“是!不急。’小王媽答說,“將來要請三爺栽培。”

“三爺,”藹如接口問道:“你看阿培怎麼樣?”

“很聰明、很好的一個孩子。”

“這樣說,是中意了!既然如此,”藹如轉臉向小王媽說,“你明天就把阿培喊回家來!燕子窠那種地方,越早離開越好。”

“好的。”小王媽欣然同意,向阿翠招一招手,一起下樓,好讓洪鈞與藹如話別。

就這時隱隱雷聲,從海上而來;正當洪鈞與藹如側耳凝神,細辨雨勢時,只聽從空而降的霹靂,如天崩地訴般,將望海閣的門窗都震得格格作響。藹如粉面失色,但極力保持著鎮靜;洪鈞急忙一把將她攬在懷中,輕拍著她的背,作為撫慰。

暴雷一個接一個,閃電一道接一道,而最可怕的卻是雨勢,那種緊密的喧譁之聲,直如翻江倒海。加以風聲、潮聲,雜然並作。洪鈞與藹如的耳中,都是嗡嗡作響,相顧驚駭,緊緊抱在一起。

不知隔了多久,發覺雨勢漸小,但風卻更大了。奔騰澎湃的大潮,一波接一波,似乎直到樓前。風掀窗帷,暗沉沉一片。而在藹如的感覺中,卻似有無數光怪陸離、猙獰兇惡的怪物,在半空中張牙舞爪,作勢下噬。驚悸之餘,喘息著說:“三爺,你明天不要走!”

他了解她的心情;而且他自己也確有些膽怯。可是,他無法想象明天如果不走,張仲襄和萬士弘對他會有怎麼樣的觀感?

“這樣的天氣太壞了,到煙台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遇見。只怕明天什麼船都要停航了。”

這一說,提醒了洪鈞,頓覺心頭一寬,“如果停航,”他說,“我自然不走。”

“就是船能出海,你也不要走。犯不著冒險。”

“不!”洪鈞的想法很單純,以船的動靜為動靜,“只要有船,我非走不可!”

“為什麼呢?真有那麼急?”

“其實倒也不爭在幾天的功夫。不過講義氣就管不得那麼多了。”

這句話發生了洪鈞做夢都不會想到的效果。藹如已經深銘心版了:洪鈞是個為朋友不惜出生入死,從井救人的義氣男兒。

因為如此,她雖然仍舊不放心他去涉歷可以預見的風濤之險,可是寧願暗地裡擔驚受怕,不願作任何勸阻。因為她自負不同於一般的庸俗女子,覺得阻撓洪鈞去行快仗義是件可羞可卑的事。

就這片刻之間,她的心境一變,原本打疊著無數的離情別意,待並肩低訴,此時一齊收起,只問歸程:“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情形變過了!”洪鈞答說,“本來是回去看看孃親的,現在變成是替萬大爺去奔走,當然早去早回。大概二十天功夫,我們又可以見面了。”

“但願諸事順利,萬大爺安度難關。不然——”藹如沒有再說下去,只幽幽地嘆了口氣。

“不然如何?”

“不然,就太叫人灰心了!好人沒有好報。”

“不會。好人必有好報!藹如,”洪鈞突然問道:“我在想,明天這個時候,我們倆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你會不會想我?”

藹如一楞,然後莊容答道:“那是自討苦吃!我才不會那麼傻。排遣的方法也多得很,看看書,寫寫字,聊聊天,望望海,日子也很容易混過去。”

這樣的回答,出乎洪鈞的意料。正在想不明白,而偶然一瞥,發現她眼角淚珠瑩然,頓時恍然大悟。她是藉此開導,勸他別後莫以相思自苦。用心之深,著實令人感激。

“藹如,”洪鈞激動了,“古人有言,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不想我的知己,出於紅粉。”

“不敢當!”藹如是真的有著惶恐的感覺,怕洪鈞對她期望太深,將來會很失望,只是這層意思想得到,說不出,只有一再重複:“不敢當,不敢當。”

“你不必謙虛,反正你對我的一切,‘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洪鈞更引一句佛家的話:“‘譬如食蜜,中邊皆甜’。”

這一說,使得藹如惶恐之感更深,趕緊將話題扯了開去,“蜜倒沒有!”她說,“粥也冷了。我叫人去換熱的來。”

“不!我不餓。倒想喝點酒。”

“有葡萄酒,我去拿。”

由酒上又引出感慨,原來酒是萬士弘送的。煙台出葡萄,萬士弘打算聘請法國技師釀製葡萄酒,期以十年,必可成功。去年試釀了好些,窖藏經歲,廣贈親朋品嚐。如今看來,這個打算將要成為泡影了。

因此,原就嫌酸的這瓶葡萄酒,越發令人攢眉;洪鈞只飲得一杯,意興便已闌珊。而窗外風雨未歇,欲歸不可,未免躊躇。

於是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洪鈞在偶然的注意中,驚奇地發現雨聲減低了。先當是自己的錯覺,但看到藹如也在側耳靜聽,知道自己不錯。

“雨小了!”他說。

“風也小了!”藹如面有欣慰之色。

兩人繼續凝神靜聽,雖仍沉默,並不難堪。不久,小王媽上樓,一面收拾殘餚,一面說道:“我去打水來,三爺洗洗臉請安歇吧。”

洪鈞又躊躇了。看藹如並未答話,心中微有反感,但也因此使他下了決心,“不!”他毅然答說:“我的行李還沒有理好。雨小得多了,我還是回去。”

藹如也在躊躇。她想留他,可又怕有著說不完的話,害他通宵不寐。就這沉吟之際,洪鈞已經站起身來;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拉住他的衣服,遲疑地說:“要不你就歇在這裡。”

洪鈞忽然有一種不願隨人擺佈的傲氣,使勁搖一搖頭,“不必!”他說。“我一定得回去。”

“那麼,我明天去送你。”

“不要!”洪鈞言不由衷地,“不要麻煩你。”

藹如覺得有些話不投機的味道,就不再多說。小王媽見此光景,料知洪鈞是走定了,便下樓關照打雜的老劉,點起燈籠,送他回家。

雨倒是停了。一街的流潦,路很不好走。洪鈞有著說不出的懊惱,自己都想不明白,一直是好好的,何以臨別之時,弄成這般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