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接到洪鈞寄自江寧的那四首集句,卻非“供得幾多愁”,而是如他所預期的,頗能為藹如排遣寂寞。急景凋年,望海閣中不似平時那樣熱鬧。她學畫讀書,供花焚香之餘,一天總要好幾遍取出洪鈞的詩箋來玩味。

常常縈繞在她心頭的,是“遠書歸夢兩悠悠”這一句。詩中的意思很明顯,是在盼望她的書信;她亦很想寫封信,談談別後的境況,尤其是要問一問發榜的消息。計算日程,應已回到蘇州;她也有他圓嶠巷的地址,但總覺得貿然寄信到他家,似乎不甚相宜。因而遲疑不決,成了一樁心事。

心事終於解消了——年初五接到洪鈞的信,厚甸甸地,接到手中,心裡先就有掩抑不住的喜悅,急急回到畫室,關上房門,剛拆開信封,只聽門外喊:“愛珠!可是蘇州有信來了?”

“是啊!”

藹如本打算一個人悄悄細讀的,此時不能不公開了。打開房門,只見除了李婆婆以外,還有小王媽和阿翠。從她們的眼神中,她可以看出她們所關切的是什麼?

“洪三爺中了!”

“謝天謝地。”小王媽長長地透了口氣。

“虧他!”李婆婆也很高興:“還說些什麼?”

“他家老太太病了。”藹如接著說,“不過不要緊,是請他家一個世交姓陸的看的,已經好了。”

“那麼,他什麼時候動身呢?”

這就很難說了。洪鈞信中寫著啟程赴京的日期未定,因為籌措川資,尚無把握。不過,走是一定要走的;川資不敷,只有在旅途中另行設法。藹如完全瞭解他的信外之意,只是不便向母親明說。

能明說的是泰安之約,“娘!”她反問一句:“我們什麼時候到泰山去燒香啊?”

李婆婆倒也爽快,開門見山地答說:“這就是我要問洪二爺什麼時候動身的道理,要湊合上他的日於。我們早去了空等,遲去錯過了更不好。”

“不管他什麼時候到,我們反正照約定,二月十五之前在泰安等他就可以了。”

“也好!”李婆婆說,“二月十五還早。”

二月十五還有三十多天,這在藹如可真是漫長的一段日子。眼前只有借紙筆傾訴積愫——這一次她毫無顧慮了,因為洪鈞不但信中表示,希望她有覆信,而且傳遞的方式也替她安排好了。將覆信送到東海關一個姓潘的司事那裡,自會轉到。

就為了這封信,整整忙她兩天,寫了一遍又一遍,不是覺得詞意太露或者太澀,便是自嫌字醜。最後自己都奇怪了,一向亢爽豁達,不甚注意細節,何以一下子變得這等放不開手了?

就因為這一念之轉,才能將覆信送了出去。派人向那潘司事問得很清楚,是由海道寄上海轉遞蘇州,估計最遲十日,必可到達。那時正是洪鈞將要動身的時候,所以接到的下一封信,就必定可以得知他啟程的確期。

到了正月二十幾,她開始跟母親商量她們自己的行程。名為商量,其實都是藹如的主意,挑定二月初八宜於出行的好日子動身,先到泰安,等跟洪鈞見了面,再上泰山燒香。

“啊!”藹如想起一件事,異常不安,“泰安也是大碼頭,客棧很多;事先沒有約定,到了那一天彼此怎麼見得著面?”

“小姐不會現在寫信通知?”小王媽自作聰明地說。

“到哪裡去通知?人早離開蘇州了,此刻在哪裡都不知道。”

“怕什麼?只要有心,還怕找不到?大不了破功夫,找人一家一家去問就是。再說,進京會試都是同鄉結了幫走的,一問就知。”

“問都用不著問,”小王媽又插嘴了,“一聽就知。”

“聽蘇州話啊!”

藹如笑了,“這句話還算聰明。好,”她說,“到時候就由你滿街去聽好了。”

計議已定,打點行裝。藹如私下數了數這些日子所積的私房,不過百把銀子,似乎不夠。考慮了好一會,想起一處“財源”,立刻將小王媽悄悄找了來密談。

“你有多少錢存在銀號裡?”

“細數記不得了。一個摺子上四百兩是定了期限的,另外一個摺子大概有一百五六十兩,是活期。”

“你借一百兩銀子給我,我照銀號的利息貼還給你。”

“說什麼利息不利息,不過,小姐——”

“你不要問我的用處。”藹如搶著說道,“也別告訴婆婆。”

小王媽便不再多說,只將存摺與圖章取了來,交與藹如。這天下午,她帶著小翠上街採辦旅途需用的雜物,順便就到銀號提款,連同她的私蓄一共湊成二百兩,打了數目大小不等的十來張銀票,回來用個信封裝好,準備在泰安私下交與洪鈞。

哪知就在動身前夕,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即是東海關的那位潘司事。他是潘葦如的本家侄子,曾經到望海閣來吃過花酒,見了面依稀相識;更因為有託他轉達書信這一重香火因緣,所以藹如接待得很殷勤。

幾句客套,一番茶罷,潘司事道明來意,“昨天接到洪三爺的來信,關照我來告訴你一聲,”他說,“洪三爺不進京了。”

“什麼?”藹如脫口相問,因為她還不曾聽清楚。

“洪三爺不進京會試了。”潘司事略略提高了聲音說,“因為他家老太太的病很重。”

這下是聽清楚了,但仍有疑問:“他家老太大的病,不是說好了嗎?”

“那是年前的事。過了年,又病了,是傷寒。”

傷寒是性命出入的險症,難怪洪鈞不敢遠離。藹如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不斷地往下沉;那片刻間,渾身乏力,連話都說不動了。

“洪三爺的運氣不好!這位老太太遲不病,早不病,偏偏這個緊要當口,來場傷寒。唉!”

他這一聲長嘆,恰如替藹如而發。因為有此同感,又想到洪鈞既能託他傳遞書函口信到望海閣,可知決非泛泛之交,不妨跟他深一層去談。

“潘老爺,照我看,洪三爺這件事做錯了,他應該進京的。”藹如解釋她的看法:“傷寒自然是重症,不過洪老太太這場病不要緊。為什麼呢?我聽人說,傷寒最要緊的是,要服侍得周到,聽說洪太太極其賢惠,一定不會疏忽。何況他家有位姓陸的世交,醫道很好的,洪三爺大可放心。如果他進京中了進士,報喜報到蘇州,老太太一高興,用不著吃藥,病就好了。這就是‘沖喜’。潘老爺,你說是不是呢?”

“不錯!你的話很有道理。不過,你恐怕不大明白蘇州的鄉風。蘇州人最講究這些‘過節’,又最喜歡在背後笑人。洪三爺這趟如果進京,無論中與不中,都會落個話柄。”

藹如很仔細地聽完他的話,也很細心地想了他的話,“不中,當然會落個話柄。有刻薄的人會說:何苦!還不如不吃這趟辛苦,在家照應老孃的病,倒落個孝子的名聲。可是中了呢?”她搖著頭說:“我想不通,有什麼可以叫人笑的?”

“中了名聲更不好!”潘司事問道:“你知道不知道,什麼叫‘闈墨’?”

“是在考場裡做的文章?”

“對!中了以後,三場的文章,要刻印出來送人。做得不好,人家說是僥倖得中,不算本事;若是做得好呢,就更有人笑:你看,虧他!老孃病得要死,他還能靜得下心來做文章。”

潘司事又透露了一個消息:潘葦如得知洪鈞不赴會試,決定仍舊請他回煙台,在東海關幫忙。已經去信致意,請他在老母病癒以後,立即就道。

這個消息,對藹如來說,卻是一大安慰。她原來不肯承認對洪鈞情有獨鍾,認為自己對他另眼相看,主要的只是出於憐才之一念。及至年前分手,方始領略到相思的滋味。因而有時不免發愁,洪鈞會試高中,不論是做京官,或者至不濟“榜下即用”,放出去做知縣,除非分發到山東,或許還有不時見面的機會,不然兩地睽隔,朝思暮想,那種況味,實難消受。如今有潘葦如的這番美意,料想洪鈞決無拒絕之理,豈非不久便可相見?即或不幸,洪老太太一病不起,丁憂的人不能做官應試,當幕友還是可以的,不過稍遲幾個月,仍可相聚。

這樣想著,愁懷一寬。但對明日即將開始的泰山之行,卻不免有意興闌珊之感。只是她不敢說出來,因為她知道母親與她不同,她是以赴泰安之約為主,泰山燒香為副;而她母親卻正好相反,是沒有理由取消泰山之行的。

“我已經聽見潘老爺的話了。”李婆婆也勸她女兒,“總是運氣還不到,你也不必替他難過。這一趟上泰山,好好替他求一求,保佑他平安順遂。”

這一下倒提醒了藹如,不妨在泰山燒香時,為洪鈞許個願;下科若能高中,一定要設法讓他到山東來一趟,雙雙上泰山進香還願,倒也是件極有趣的事。

於是依舊照原定的計劃行事,母女倆帶著小翠和男僕,取旱道迤邐往西,徑上泰山。

這一去一回,花了一個多月的功夫,入門但見累累青梅,梨花滿地。藹如第一個念頭,便是想到去年此時,在奇山馳馬,為洪鈞所見,追蹤而來的往事。忽忽一年,梨花如舊,而人事卻已歷過一番滄桑,從洪鈞想到萬士弘,由生離死別的傷感,勾起身世之痛,心情蕭索,什麼事都打不起興致來了。

唯一的例外是探問洪鈞的音信。如果有他的信,小王媽當然會說;見她始終不曾提到,也就不必多問。因此,這一夜雖然歸途勞頓,竟是輾轉不眠,心中不斷在想,洪鈞到底怎麼了?他也應該知道她在想念,再忙,總也不至於連寫封信的功夫都沒有,而居然音信沉沉,是何道理?

第二天才開箱籠,整理什物;有幾部在省城裡買的筆記,歸入書架,卻意外地發現有一部簇新的《宋六十名家詞》,不免奇怪,便喚了小王媽來問。

“喔,’小王媽大為不安,自己在額頭上重重地敲了一下,“看我,記性這麼壞!是潘老爺送來的,還有洪三爺的信,我去拿。”

藹如啼笑皆非,恨不得給她一巴掌。但看到洪鈞的信,就什麼都丟開了。她首先注意到信封上印的花樣是紅梅,便放了一半心,知道洪老太太仍然在世。而拆信細看,則是哀愁滿紙,令人悽惻難受。

洪鈞的這封信很長。先談他母親的病,說是已有轉機,不過這一好轉,得來非易,全家上下,都累得快病倒了。延醫不必花費診金,但一天早晚兩趟請陸懋修來診視,開發轎馬,招待酒食,所費亦頗可觀。

接著是談他自己。本科已經無望,唯有期諸三年之後。只是世路艱難,三年以後,是何光景,甚難預料。如今唯一的希望,是老母早占勿藥,他能再應潘葦如的延攬,復回煙台。最後才提到那部《宋六十名家詞》,說是江蘇官書局根據汲古閣的本子新刻的。他知道她寂寞,特為買這部書,託“公車北上”的同鄉,帶到濟南,再寄煙台東海關,託潘司事轉交。書不值錢,而不憚其煩地輾轉寄遞,無非“聊表寸心”。

這對藹如自是一種安慰,但愈覺得信中的語言親切,愈為洪鈞犯愁。既怕他侍奉湯藥,累得病倒;又為他憂慮,鬧了一身的虧空,不知如何彌補?

悶損之餘,唯有翻翻洪鈞寄來的書,作為排遣。最對勁的是李清照的詞,覺得她所描畫的那些日思春情,恰恰道著了自己的心境;所以一有感觸,便會想起李清照的詞。

這天在畫室中憑窗遠眺,想起洪鈞,不自覺地念道:“‘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唯有樓前流水,應志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這半闕“鳳凰台上憶吹蕭”剛剛唸完,忽有一個念頭:何不抄兩首易安詞寄到蘇州,也讓他知道我“倚遍闌干,只是無情緒!”

於是從頭細看易安詞。中年居孀以後的李清照,萬般淒涼,出語便是眼淚,與她此時的心境不合;只有早期與夫婿睽隔,深閨獨處,閒愁所至,處處不離一個“他”,卻有好些現成的詞,可以追寄相思。

趁著一時高興,先抄了一首“點絳唇”,但改動了兩個字:“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倚遍闌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碧海,望斷歸來路。”那“碧海”二字是她所改,原文是“衰草”。

又抄了一首“烷溪沙”:“小院閒窗春色深,重簾未卷影沉沉,倚樓無語理瑤琴。遠岫出山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梨花欲謝恐難禁!”

最得意的是,一首“添字採桑子”:“窗前種得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悽清,愁損離人,不慣起來聽!”她自覺寫景寫情,點滴悽清,無不貼切。相信熟知煙台每多夜夢的洪鈞,一定能充分體會她天涯遙夜,竟夕相思,“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的況味。

正在全神貫注的時候,聽得喊聲:“愛珠,愛珠!”

藹如一驚,回頭看時,是她母親在門口;再看窗外,暮色漸合,不由得詫異,辰光過得好快。

“吃過午飯,進這間屋子,整整一下午,在鼓搗些什麼?”李婆婆說,“開年到今朝,還沒有進賬過一文錢,你也該收收心了。”

提起這話,將藹如的興致掃得乾乾淨淨;暗暗嘆口氣,合攏詞集,收起信箋,默默不語,聽她母親再說下去。

“今天有人來定席,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怎麼樣?沒有答應。”

如果是類似“打茶圍”的客人,藹如總是應酬的;定席宴客,她就要挑挑人了——李婆婆所說的“不知道你的意思怎麼樣?”正就是表示估量定席的客人或許不中她的意。因此,藹如便問:“誰來定席?”

“道台衙門的黃師爺。”

提到此人,她便想起那晚上他念那首打油詩的猙獰面目;心裡像誤吞了一枚青蠅似地噁心。原以為他當時一怒而去,從此便會絕跡於望海閣,不想還是不死心!這件事倒有些難以區處了。

“娘,”她沉著地問,“你是怎麼回答他的。”

“黃師爺也花得不少了,一口回絕,情面上說不過去。他要的是後天的日子,我說那天有人定下了。”

“他倒沒有說改一天?”

“是叫人來定的。後天不空,自然回去請示。說不定明天還會派人來。”

“一定會派人來。”藹如答說,“明天如果再來,讓我來跟他說。”

果不其然,第二天又來定席;不是派人來說,而是黃師爺親自登門。

黃委員不良於行,等他一瘸一拐地踏上樓梯,藹如已盈盈含笑,一團喜氣地迎在房門外面。這在黃委員多少有意外之感。想起那夜絕裾而去,口出惡聲,一句“睡到天明不要錢”,實在太惡毒也太下流,不由得臉上訕訕地,不甚得勁。

藹如裝作未見,喊得一聲:“黃老爺!”隨即驚訝地問,“你老的腿怎麼了?”

“前兩天喝醉酒了,摔了一跤。”

“你看你!”藹如埋怨著,“知道自己酒量淺,不會少喝些!”

一面說,一面去扶他的胳膊,順手將他手裡那根稱為“司的克”的洋柺棍接了過來,交給小王媽,然後親自攙扶著進屋。

“聽說你跟你媽到泰山燒香去了?”

“是呀!回來才不多幾天。”藹如回頭關照,“泡六安瓜片來!黃老爺不喝別種茶葉。”

黃委員這個習慣,是望海閣中都知道的,藹如既有意如此吩咐,小王媽便跟她演雙簧,“瓜片不知道在哪裡?”她說,“那次小姐說,難得六安瓜片,是黃老爺愛喝的,是不是收起來了?”

“對了!我收在樓下飯廳的錫罐子裡。”

這一搭一檔,像煞有介事的做作,將黃委員搞得暈頭轉向,陶陶然地倒又像喝醉了酒。定一定神說:“我昨天派人來定席,你媽說明天晚上不空。那麼,後天呢?”

藹如先不答他的話,反問一句:“你老請哪位?”

“請一位同鄉,從小的弟兄。”黃委員說,“他指名要看看你。是這麼一回事——”

原來黃委員這個總角之交名叫何百瑞,是咸豐十年的進士,點了庶吉士不久,丁憂回籍。如今二十七個月服制已滿,進京起復,路過山東,特地來訪故人。一則是知交多年不見,再則是翰苑清班,前程無量,黃委員自然格外殷勤接待。遍訪煙台名勝古蹟之餘,何百瑞自己提起:“聽說煙台有一株名葩,香巢叫望海閣,黃大哥可知道?”

“你想,我能說不知道?”黃委員向藹如說,“既然人家慕你的名,我怎好掃人家的興。所以昨天派人來定席。後天不行,就大後天;再晚可不成!人家的行期已經定了。”

藹如靜靜地聽完,主意也就打定了,“那麼,黃老爺你還請了哪些陪客呢?”她問。

“日子還沒有定,怎好下帖子請陪客。”

“帖子未下,最好!”藹如欣快地說,“人家捧我,是看黃老爺的面子;我不能不識抬舉,也不能不給黃老爺做面子。揀日不如撞日,倘或今天沒有應酬,你老就把何老爺請了來,吃個便飯,我是主人,就我們主客三個。何老爺要看我,盡他橫看豎看看個夠!你老看好不好?”

那還有“不好”之理?紅姑娘邀客吃便飯,是極大的面子,足以在何百瑞面前交代過了!

“痛快!痛快!”黃委員笑逐顏開地說,“不過要你請客,太不好意思。”

“這話,黃老爺就見外了!你老照應我們娘倆,哪裡少了?吃頓便飯算得了什麼?”

“是,是!我錯了。”黃委員答說,“今天晚上倒是有兩個飯局;不過,不去也不要緊。”

他向藹如要了筆紙寫信,辭去飯局,派跟班用轎子將何百瑞接到望海閣來相敘。

何百瑞三十出頭,約莫比黃委員小個十歲。在藹如看,到底是翰林,一臉的書卷氣。相形之下,黃委員就顯得愴俗了。

“曙,人在這裡!”黃委員指著藹如說:“她自己說的,橫看豎看盡你看個夠。”

“黃老爺,你也是!”藹如有些不好意思,“怪不得大家說你‘沒遮攔’。”

那輕噴薄怒的神態,為藹如平添了幾分韻致,何百瑞脫口讚道:“林下風範,名不虛傳。”

“哪裡當得起這個誇獎!”

她還在謙虛,黃委員已搶著說道:“她是名臣之裔。”接著,便談到藹如的先世。

“這就無怪其然了!”何百瑞深感興趣,看著藹如率直問:“貴族是徐州的大族,如何坐視你們母女飄泊無依?”

這提到她的傷心之處,不願也不容易解釋,“總是命苦的緣故,先父去世得早,又遇到這樣的亂世。”她靈機一動,覺得正好抓住機會作她的打算,“好得有黃老爺這位當我親生女兒一樣的大好人。”說著,她伸手往黃委員脅下一穿,雙手抱住他的胳膊,偎依在肩下,看如嬌憨的女兒一般。

這就是她的打算,有意弄成這個圈套,好拘束黃委員,絕了他的非份之想。何百瑞不明就裡,還歡然稱賀,更使得黃委員啼笑皆非,心有未甘了。

無奈玲戲剔透的藹如,早就估量到他必有這樣的心情,偏偏以假當真,放出全副手段,做足了孝順女兒的體貼柔順,終於使得黃委員回心轉意,覺得客中寂寞,果真有這樣一個善伺人意的義女,承歡解頤,也是難得的一件好事。

到開飯的時候,她坐在靠近黃委員的下首做主人。一樣的斟酒佈菜,而有不同的分寸,對何百瑞是客氣恭敬;對黃委員則是親切周到。彼此雖無名份,卻已情如父女了。

閒談之中,提到泰山之遊,何百瑞問道:“你可曾到鬥姆宮去隨喜?”

藹如笑笑不答,黃委員不免奇怪,仔細看一看他們的神色,知有踢蹺,忍不住問道:“‘鬥姆宮是何所在?”

“是個姑子庵。”藹如答說。

“姑子庵又如何?”

“黃大哥,你竟連泰山斗姆宮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那可真是孤陋寡聞了!”

“怎麼?”黃委員問道:“莫非如鴛鴦湖畔的禪宇,亦效摩登伽女攝阿難的故事?”

藹如不懂這個佛經上的故事,但鴛鴦湖是知道的,“浙江嘉興怎麼樣?”她問。

“在太湖周圍,東南最富庶的地方,尼姑庵亦可成為冶遊之地。”何百瑞答覆她說,“其中以嘉興為最負盛名。元朝有個慧秀,明朝的娟娘、惠容,都能詩善畫,色藝雙絕。五百年來,流風未混;不讓泰山的姑子,獨擅其美。”

“原來泰山的姑子也是如此!”黃委員笑道:“我倒真是孤陋寡聞了。”

“真正罪過!”藹如接口說道,“佛門清淨之地,她們也不怕下地獄!”

“只要是脂粉地獄,又何憚此行!”

黃委員說罷大笑,神態又涉於輕佻放蕩了。藹如存著戒心,便格外矜持。何百瑞看在眼裡,恍然有悟,覺得不宜再談給情豔屑,便換了話題,談時局,談人物,且談且飲,直到二更天,方始興盡而散。

第二天下午,黃委員又獨自來訪。那神態與平時不同,面色莊重,舉上沉著,倒像要來談什麼了不起的正事似地。

藹如有些不安,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惟有抱定宗旨,只當他一位長輩看待。所以敬茶奉煙,禮數雖很周到,卻不苟言笑,靜靜地坐在下首,等他發話。

“藹如,”黃委員用很清楚的聲音說:“我聽到一個傳說,老早就想問你了。怕你忌諱,或者不願意說,所以沒有問你。”

“喔,”藹如很謹慎地答道:“黃老爺再明白不過,像我這種身份,最容易惹人議論。不過,我當黃老爺是長輩,就有忌諱,也不敢不聽,不敢不老老實實回答。”

“言重!言重!”黃委員開始有了笑意,覺得藹如的話很中聽,“既然如此,我就實說。都說你跟蘇州的洪文卿好,有了嫁娶之約。可有這回事?”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黃老爺的話,我不能光拿有或沒有這麼一兩個字回答。我跟洪三爺很談得來,是有的;嫁娶之約可談不到。”

“怎麼呢?”黃委員問:“是言之過早,還是別有緣故?”

這話才真的讓藹如難答;既非別有緣故,也不能說言之過早。而躊躇之際,忽然醒悟:若要擺脫黃委員的糾纏,正不妨承認與洪鈞有嫁娶之約。因此,她將已出口的話,拉了回來:“也不是談不到嫁娶之約;只是空口說白話,無濟於事。”她一面想,一面說,“而況,吃這碗門戶飯,又怎麼可以輕易跟客人談嫁娶。黃老爺是最體諒我的,想來一定明白。”

黃委員如何能明白?她的話支離矛盾,不知所云;尤其令他失望的是,態度顯得欠誠懇;不識他的一片好意,未免令人喪氣。

轉念再想,自覺責人太苛。要他人誠懇相待,自己得先出以誠懇。彼此相識的日子雖不算短,但割除狎客與姑娘的關係,卻還是剛剛開始,相知並不算深,無怪乎她支吾以對了。

於是,他決定先表明態度,“藹如!”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我今天來,完全是為了關切你,想來談談你的終身。你當我乾爹,我就不能不問。你是懂文墨的人,‘琵琶行’總念過,縱然‘曲罷長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可是‘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到頭來會怎麼樣呢?”

那還用說嗎?自然是“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藹如還在默唸原詩詞,黃委員又開口了。

“以你的性情,自然不肯自己委屈,‘老大嫁作商人婦’。這樣,結局就很難說了!藹如,‘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你要早尋歸宿!”

這幾句話說得很切實,但也很含蓄,藹如倒有些感動了。她的心情很複雜,有些自慚於小人之心;也有些驚異於黃委員前後的態度,變化如此之大。因此,雙目灼灼望著,久久不能出一語。

“好吧!我們還是把話說回來。你對洪文卿到底怎麼樣呢?”

藹如想了一下,反問一句:“你老看他怎麼樣?”

“我跟他不熟,不敢說。我只勸你一句話:如果你覺得洪文卿可託終身,應該趕快談嫁娶,不然就拋開,另外擇人而事。”

這話使藹如有種受了屈辱的感覺,“你老看我是嫁不掉?”她很認真地問:“是不是?”

“不是。你誤會了!我只勸你不必空等。”黃委員停了一下說,“外面有這麼一種傳言,說你跟洪文卿已經有了嫁娶之約,不過要等他中了進士才辦喜事。洪文卿這一科是脫掉了,明年、後年不會有恩科,至快也得等三年。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藹如據實回答。

“‘二十四番花信風’,女人花信年華,就如盛開的花,再下去就要傷春、傷遲暮了。你想,再過三年,你是二十六;洪文卿中了還好,不中呢?你是不是再等他三年?”

這話問得很有力量,可是在藹如覺得問得多餘。因為她與洪鈞,根本沒有如傳言的嫁娶之約,這樣,他的話問得再有理,也是無的放矢。

當然,她如這樣率直回答,就變成“抬槓”,不是對“長輩”應有的禮貌,因而沉吟未答。

黃委員卻以為自己振振有詞,將她問得啞口無言,所以越發起勁,“我之勸你不要等,就因為越等越壞。你去想,到那時候你會進退兩難;結果是委屈自己,人家還不見情。”

“我不必委屈自己;我也不要人家見情。”藹如不知不覺地直抒胸臆,略似負氣地答說。

“話不是這麼說,小姐!”黃委員真有苦口婆心之慨,“我舉個粗俗的譬方,舉網得魚,待價而沽;明明已得善價,總覺得意有未足,想等一等再看。等到快落市的時候,減價賣給原來那顧主,還得饒上兩句好話。這不是委屈了自己,人家還不見情?”

舉這樣一件窩囊事來作譬方,藹如覺得有傷自尊,心裡不是味道。她也知道黃委員是好意,然而話不投機。關鍵在於她與洪鈞將來會“好”到如何程度,落得怎樣的一個結局,連她自己都還茫然。而黃委員卻已認定她與洪鈞,眼前縱無嫁娶之約,將來亦必非洪鈞不嫁。這就無怪乎談不攏了。

為了結束這場無謂的談話,她決定作一個明確的表示,“洪三爺是有太太的,我還能存什麼妄想?”接著,她站起身來說,“黃老爺,你請隨便坐,我替你去弄點心。”

這其實是一種客氣的逐客令。卻不知黃委員是沒有聽懂她的意思,還是真的等著想吃點心,反正並無告辭的意思。既然如此,藹如就只好關照小王媽弄兩碟現成的點心來請他吃。

“藹如,我細想過了!”黃委員夾了個包子顧不得吃,先忙著重拾中斷的話題,“你的意思是不肯給人做偏房?”

“是的。”

“這怕有點難——我說難是,你想嫁到官宦人家做正室夫人,恐怕不容易。洪文卿那裡當然不必談了!如今我倒有個主意,倘或你有意思,倒不妨談談。”

“黃老爺的好意,我自然感激。”藹如將一碟薑絲推到他面前,“包子冷了不好吃了!你先趁熱請用,有話回頭再說。”

黃委員點點頭,很快吃完了一碟包子;胃口、興致似乎都很好,從藹如手裡接過手巾擦一擦嘴,隨即又開談了。

“你看那位何翰林怎麼樣?”

藹如大感意外,而且心頭雷轟電掣般,一下子閃過好幾個念頭,終於弄清楚了他的來意,是為何百瑞作說客!

這件事有些好笑,倒要聽聽他怎麼說。於是,藹如定定神答道:“何老爺一表人才,滿腹詩書,當然是好的。”

“你這是真話?”

“我騙黃老爺幹什麼?”

“好!”黃委員沉吟了一下,很謹慎地說,“話,我先說在前面。這是我剛才方始想到的一個主意,那邊還一點都不知道。不過做媒總是一步一步拉攏來的,我先跟你談談。何翰林悼亡已經一年多了,做媒人的很多,只是他伉儷情深,一直表示不想續絃。我這位兄弟,人比我古怪,話不會瞎說,往後大概不會再有正室夫人的了。藹如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黃老爺,我不懂。”

“這有什麼難懂的?雖無正室夫人,不能沒有一個人朝夕相共。這個人也等於正室夫人一樣了!”

藹如覺得他是一廂情願的想法,而且有種沒來由的受辱之感。可是,斷然拒絕是不聰明的辦法。將黃委員轉化成這種態度,可說煞費苦心,得來不易,應該珍視護惜,犯不著為件不相干的事得罪他。

於是,她輕盈地笑道:“黃老爺,你真正熱心。這是件大事,讓我好好想一想。”

“儘管想,儘管想!”黃委員仍然是通達的,很有自信地說:“終身大事,不宜草率。我自覺為你打算得很實在,你不妨跟你娘商量商量看。”

“是!”藹如試探著問:“你老今夭回去,是不是也要跟何老爺談?”

“那得看你(口羅)!”

聽得這樣的回答,藹如放心了,知道他不會魯莽,“依我說,到是暫時不說的好。”她自問自答地解釋:“為什麼呢?因為這件事決不是立時三刻可以談得妥當的。你老如果跟何老爺一提,他看不中我,又不好意思當面回絕,當然是敷衍著再說。你老熱心,豈不是牽腸掛肚,平空上一樁心事。如果他看中了我呢,我這裡還沒有確實的迴音,又害他上一樁心事,一路上心神不定,那滋味也不是好受的。”

黃委員先是含笑靜靜聽完,臉上表情變了,是爽然若失的神氣。“藹如,”他自語似地說:“我真小看你了!”

“怎麼呢?”藹如略有些不安,“如果我話說錯了,你老千萬包涵。”

“我是真心話。你胸中大有丘壑,詞令絕妙。我以往把你看低了。這件事,你只當閒談,聽過就算了。”說罷,黃委員站起身,“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藹如自然要挽留,留不住也只好由他。一個人靜下心來,回想剛才交談的經過,又驚奇,又得意——自己勸他在何百瑞面前先不談此事的話,聽來實在像取瑟而歌,婉諷暗喻,回絕得乾乾淨淨。然而這是自己事先絕不曾想到的,所謂“大有丘壑,詞令絕妙”,實在是不虞之譽,受之有愧。

看起來雨過天晴,陰霾盡掃;不道那天隔牆有耳,無意中聽得的話,卻深深印入心中了。

這個有心人就是李婆婆。

她的看法、想法,當然與藹如有別。只是獨生嬌女,偏又淪落,總覺得做母親的對不起女兒,因而有許多地方雖不以藹如的見解為然,而到頭來總是徇己屈從。當然,最莫奈何的,是她自己拿不出勝過藹如的見解來!

這兩天不同了,她覺得黃委員的見解,勝過藹如,真是如他自己所說的,為藹如“打算得很實在”。她又怕自己看得不夠透徹,私底下跟小王媽密密商議過幾次。反覆考慮,彼此的看法已十分接近,都認為這無論如何是一個可以談一談的機會。像藹如那樣,拿語言僵走了黃委員,決不是可以得意的事。

這天是四月十五,月明如晝,薰風微拂;藹如在畫室中沏了一杯好茶,吃著零食在窗下閒坐賞月。李婆婆覺得這是母女深談的好時刻,便裝了滿滿一袋煙,悄悄走了進去。

“娘怎還不睡?”藹如問。

有她這句話,正好搭了上去,李婆婆嘆口氣說:“哪裡睡得著。一連好幾天了,夜夜雙眼睜到天亮。”

藹如大驚,“怎麼了?”她問:“莫非生病?得要請大夫看才是。”

“我是心病。”李婆婆急轉直下地說:“從那天聽見黃老爺跟你說的那番話以後,我就沒有睡好過。”

藹如頗感意外,“黃老爺的話,娘,你都聽見了?”

“都聽見了。到底是讀過書的,說得那樣子透徹,我心裡也有那點意思,就是說不出來。”

藹如的心一沉,頓覺月不明,茶不香,零食也甜得發膩了。

李婆婆看她的臉色不好,怕鬧成僵局,趕緊分解,“我早說過,你的終身大事,由你自己作主。不過,”她說,“你將來自己有了兒女,才會知道天下做父母的人的心!”

“將來的事,不必去說它;也許我是孤家寡人一個人,到老,到死。”

是負氣的口吻。李婆婆有些氣,也有些著急,“你看你,”她微帶責備地,“一點都不受商量。”

藹如也知道自己不對,不過口中不肯服輸認錯;想了一會,平靜地說:“娘既然許了我自己作主,又何必為我瞎操心。最好拿黃老爺的話丟開。”

“我倒想丟開,誰知道那些話偏要找上我!你說怎麼辦?”

這可是無可奈何之事。藹如苦笑著說:“娘真是自尋煩惱。”

“不是為你,我會煩惱?‘陰陽怕懵懂’,一個人最好糊里糊塗,吃飽喝足睡得香,是頂有福氣的人。如果前前後後都弄明白了,就有煩惱。”

“娘,你弄明白了什麼?”

“還不是你心裡的事嗎?你又不肯做偏房,又丟不下洪三爺,自己騙自己等在那裡,會等出個什麼結果來?除非——”李婆婆突然頓住,停了一下又說,“罷了,罷了,我也犯不著好端端地去咒人家。”

藹如懂了,她母親未說完的那句話是:除非人家洪太太一場病死了,你才有指望。

藹如不是不講理、不服善的人,心裡雖不喜她母親的這種想法,但卻不能不承認她母親看法很深、很實在。

不僅如此,她自己還有進一步的領悟,即令洪太太下世,洪鈞成了鰥夫,衣冠之家是不是容許她這樣身份的人著紅襖、坐花轎?猶成疑問,眼前的何百瑞,不就說明了一切了嗎!

轉念到此,心灰意懶,“娘,”她軟弱地說,“今天不要談這個了,好不好?”

李婆婆默然,一方面意有不忍,一方面是著急——今天不談,明天不談,要到哪一天才能談。女兒不小了,再拖兩三年,就會跟黃委員所說的,落市的魚鮮那樣,難找“主顧”;而眼前這個“主顧”,不論從哪一點上來說,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放走了實在可惜。

於是,她決定還是要說,“我只說一句話,何老爺我也仔細看過了,人品決不比洪三爺差!你仔細去想一想!”

說完,李婆婆站起身來,一手提著菸袋,一手捶著後背,慢慢地走了出去。那傴僂著腰的影子,落入藹如眼中,不由得一陣心酸。她很清楚地覺察到,就在這幾個月之間,特別是泰山燒香回來以後,母親老得多了!

“只怕我能等,娘也等不及!”她在心中自語,“怎麼辦,難煞人!”

於是,這一夜的藹如又失眠了。通前徹後一遍又一遍想,總覺得自己多少年來想爭口氣的志向,不能輕棄。洪鈞那面,還有懸崖勒馬的機會;何百瑞這面,不妨跟黃委員談一談,如果對方肯讓步,只算為老母委屈,就認了命吧!

於是,天色微明時,她又去叩李婆婆的房門了。

“黃老爺一直照顧我們苦命的母女,感激的話,我也不必說了。今天請黃老爺來,是要跟黃老爺賠罪;我女兒不懂事,言語不知輕重,傷了人自己還不知道。千言並一句,請黃老爺看她年紀輕,不要放在心裡。”

黃委員有些困惑,不知李婆婆這樣鄭重其事地致歉,是為了什麼?因而只好笑笑說:“言重,言重!藹如並沒有拿言語傷我。”

“黃老爺真厚道!黃老爺相好的朋友,一定也很不錯的。”李婆婆急轉直下問道:“那位何老爺進京之後,可有信來?”

一聽這話,黃委員精神大振,“怎麼?”他問,“是誰在惦念他?”

“這,黃老爺就不必問了。打開天窗說亮話,今天請黃老爺來,是要替黃老爺找個麻煩。不知道黃老爺有沒有心思管閒事?”

“李婆婆,你好口才!話都讓你說在前面了,有麻煩我也不能怕,沒有心思我也得管閒事。是不是談藹如的親事?”

“是的。”李婆婆乾淨俐落地開條件:“我不要男家的聘禮,也不要男家養我;我把女兒白送給他,不過要他拿花轎來抬。”

黃委員愣了愣答說:“照藹如的人品來說,坐花轎的大家閨秀,也沒有幾個人及得上她。而況你們徐州李家,也不是沒有根底的。我馬上寫信給他,一來一往,快則一個月的功夫,就有迴音了。”

“那就重重拜託黃老爺。將來再謝媒。”

“謝媒談不到,能夠做成這頭媒,我比什麼都高興。”

這是他的由衷之言,當天晚上就發了信,信寫得很切實。又特地將信稿送到望海閣給藹如過目,表示他未負所託。

過了有個把月,李婆婆不見黃委員有迴音,有些沉不住氣,少不得要跟女兒去談。

“哪有這麼快?”藹如答說,“這又不是買蔥買蒜,揀都不用揀;人家總要顧前思後好好想一想。不用催,聽其自然好了。”

“你倒不急!”

這無意中的一句話,可惹惱了藹如,“我急什麼?”她漲紅了臉說,“莫非你老人家真當我落市的魚鮮,沒有人要了?”

做孃的也自知失言。不過辯解雖不必,要談也無可再談。憋了一肚子的悶氣,唯有找小王媽去訴苦。

“我看這樣,明天我去一趟,探探黃老爺的口氣。”

“對!”李婆婆的愁懷一寬,“你去一趟!做幾樣點心送去,借個名兒,可別讓她知道!”她指一指藹如的房間。

奉主之命饋食,交代清楚,領了賞錢,就該告辭了。彼此身份不侔,男女有別,沒有什麼可談的;小王媽又是身段極俏,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老坐著不走,更不合適。而她偏偏不走,讓黃委員倒為難了。

她的來意,入門便知。只為難以交代,所以他硬忍著不開口,希望捱過這片刻,小王媽不能不走,便可解除僵局。見此光景,知道硬拖是拖不過去的了,黃委員不能不有幾句話讓她帶回去。

“費你的心,回去跟李婆婆說:京裡的信來了,一半天我去看她,當面細談。”

“是!”小王媽看著他的臉問道:“想來有喜酒吃了?”

看她一臉殷盼的神色,黃委員不敢說真話,可也不敢全說假話,想了想答道:“俗語說的是:‘好事多磨’!好姻緣哪有一說就成的?”

小王媽亦很知分寸,不便再往下追問,也知道問亦無用,便又假託李婆婆的語氣,重重拜託了一番,方始回望海閣覆命。

李婆婆自然失望,但未絕望。懸揣了一夜,始終猜不透其中的室礙何在,因而也就越發盼望黃委員來為她解除疑團。誰知連等兩天,不見蹤跡,心知事情不妙了。

“你再去一趟!就說我給黃老爺請安,多費他的心,事情無論成與不成,他的好意,我總是感激的。不過到底那方面怎麼說,無論如何請黃老爺給句確確實實的話!”

在李婆婆的估計中,派小王媽這樣去一逼,黃委員一定會親自來訪,當面解釋,何百瑞的苦衷何在。也許上有老親,必須稟命而行;也許下有孺子,顧慮繼母入門,不能視如已出。反正何百瑞本人一定予肯萬肯,只是家人親族之間,有所牽掣,需要徐徐化解。

如果是這樣的情形,便又如何?李婆婆午夜夢迴,在枕上也打算過好幾遍了。藹如不是不明事理、不能體諒他人苦衷的人,只要收緣結果,一歸於正,眼前便稍稍遷就,也決非不可商量的——她在想,大家世族有妾侍“扶正”的規矩;如照黃委員的原議,等於虛位以待,亦未始不可。轉念到此,突然起了一股勁,覺得這時候跟女兒去談,是最好的時機。等小王媽帶回確實消息,迫於事實,再作讓步之計,心高氣做的藹如,一定會覺得過於委屈,說什麼也不會點一點頭。

“我叫小王媽去問黃老爺了。事情怎麼樣,還不知道。不過,既然往這條路上走了,總巴望能夠成功。愛親結親,彼此總要體諒,再說爭氣也不爭在一時,是爭在結局上。你說,我的話是不是呢?”

藹如一時聽不明白,只覺得她母親的意思是還要她遷就。“那麼,”她問:“娘,你說要遷就到什麼地步?”

“遷就一頂花轎!大紅裙子,將來你總有得穿的。那條裙子要你自己掙來穿,面子上才有光采。”

“越說越玄了!”藹如笑道:“我倒不知道怎麼個掙法。”

“全看你自己。到了何家,上上下下說你賢惠,自然就會拿你扶正,前房兒女給你磕頭叫娘,這條紅裙穿在身上,才有味道。”

藹如有些好笑,轉念又想,母親用這樣的說法來勸自己讓步,用心甚苦,不是件好笑的事。默默地將前後對話細想了一遍,知道事已不諧。但此時先不忙作何表示,且等小王媽回來再說。不論如何,當初既是為了安慰親心,自甘委屈;如今不管事情怎樣變化,亦總是以不傷親心為主。

主意打定,便笑笑答道:“此刻說亦是白說。等我好好想一想。”

雖無確實的答覆,但女兒的態度平和,在李婆婆亦是一種安慰,覺得有了這一個伏筆在,等黃委員一到,三方面開誠相見,不論成與不成,都會有個確確實實的結果。

一直到了晚上,才見小王媽回來,只是她一個人,臉色不恰地說道:“到天黑才見著。他說:他實在不好意思;這件事無法交代。我問:‘是不是何老爺有什麼為難的地方’?他說:‘他沒有什麼好為難的。’這句話是個漏洞,我就釘緊了問,既不是為難,那麼,總有個說法;是不是看不中我們家小姐?他讓我逼得沒法子,說了實話——”

說到頂要緊的地方,小王媽突然頓住;神氣之間,遲疑瞻顧,倒像是自悔失言似地。因而連原來不甚關心的藹如,也忍不住疑雲大起,急著要追問究竟。

“什麼實話?”李婆婆的臉色蒼白,顫巍巍地問:“莫非黃老爺拿我們當要,根本沒這回事?”

“怎麼沒有這回事?黃老爺還拿信給我看。我就說我不識字,問他,何老爺信上怎麼說?他說,信上大罵了他一頓。”

“大罵?”藹如雙眉一揚,彷彿為黃委員不平,“憑什麼大罵?罵些什麼?”

“罵他,”小王媽知道無法隱瞞,也不知道怎樣才能隱瞞,照實答道:“何老爺罵他荒唐,罵他異想天開,罵他——”

不必再說下去了!儘夠了!小王媽深深失悔,不管能不能瞞得住,這兩句話總是說錯了!只見李婆婆的身子發抖,想站起來而雙腿發軟,手還扶著桌角,身子已經歪著往下縮,癱倒在地上了。

“娘!娘!”

藹如急喊著想去扶她,已自不及。小王媽大驚失色,脫口喊道:“別亂來!等我看看!”

走上前去,蹲下身子一看,她憂慮的事情發生了!李婆婆口眼歪斜,手腳抽搐,得病甚重。可是,她不敢說破。

“小姐!”她說,“趕快扶婆婆坐直!”

李婆婆的身材高,身子重,藹如與小王媽竟抬她不動,只好喊阿翠喚人來。剛拌過嘴的廚子與打雜,合力將病人抬到床上,靠枕而坐,藹如與阿翠左右夾護,小王媽發號施令,指揮急救。

“快去接大夫!”她望著打雜的說,“接張大夫。”

“哪個張大夫?”

“上個月還在這裡請過客!”小王媽呵斥著,“領賞的時候,你倒不問,哪個張大夫!”

“喔,喔。北大街的!”打雜的掉身就走。

“你去煎碗薑湯來!”

“還有啥?”廚子問說。

“拿樓底下、樓梯口的燈都點起來。”小王媽轉臉又對阿翠說:“你到松壽堂去敲門,買一服‘通關散’來。再問問那裡的司務,急救中風要什麼藥?叫他們拿給你。”

於是廚子和阿翠亦都下樓而去。小王媽拿燈到床前,照見李婆婆的臉,紫漲成豬肝色,眼閉口噤,喉頭“呼嚕呼嚕”地不住上痰,不由得臉色更沉重了。

“要緊不要緊?”藹如眼淚汪汪地問。

“不要緊!”小王媽安慰她說,“是受了氣,一下子閉住了。”她又不勝悔恨地,“都怪我!黃老爺的話,不說也就好了。”

“不託他更好。”

“不要!”小王媽以指撮唇,然後指一指李婆婆,又搖搖手,意思是,要防著病人仍有知覺,聽見女兒的話,心裡更為難受。

其實藹如又哪裡再會談下去?如坐針氈似地只覺等藥等醫生的辰光難捱。好不容易聽見樓下有了人聲,搶著迎到樓梯口問道:“阿翠,藥買來沒有?”

“買來了!”阿翠答道:“松壽堂說,藥不好亂吃。我一定要,吵了半天,給了一包,藥名寫在上面。”

藹如接到手裡,進屋念給小王媽聽:“蘇合香丸。九閉證、心痛、卒中、厥逆。每股二、三包,開水下。”

小王媽點點頭,先用通關散吹人李婆婆鼻孔,一無效應。於是只好撬牙關為病人用溫開水灌入藥。

李婆婆的牙關甚緊,藹如又不敢過分用力,撬撥了半天,尚未能開。幸虧張大夫趕到——這張大夫亦是藹如裙下的不叛之臣,從睡夢中被喚醒,聽說是李婆婆中風,一破深夜不出門,有急病只指點學生代診的慣例,親自趕來。當然,診治得十分盡心,而且醫道也相當高明,望聞問切之後,凝神思索了好一會,方始提筆開了一張方子,君臣佐使,斟酌盡善,到松壽堂會配了藥來,親自看著煎好,撬開牙關,灌了下去。

“痰大概會下去。只要痰一下去,就不要緊了!”

“多謝張老爺!”藹如由衷地感激,而聲音卻因有抑制而顯得平靜,“等我娘好了,我到府上給張老爺上匾磕頭。”

“上匾不敢當;磕頭更不敢當。”張大夫說:“我倒是有件事託你,今天沒功夫說,改天詳細談。”

即使張大夫有意談下去,藹如亦無心聽他。在她,此時一切都不關心,關心的,只是母親的病。口中與張大夫交談,雙眼卻不斷瞟向病榻——看是看不到什麼,聽倒聽出名堂來了。

“張老爺,你聽!”她興奮地說:“痰好像下去了些。”

於是張大夫細看靜聽,點點頭說:‘有轉機了!”

不懂醫道的人也看得出來,李婆婆的病,確是有了轉機。最明顯的自然是喉頭不再像抽風箱般那樣“呼嚕、呼嚕”地上痰;眼睛雖還閉著,眼皮卻不時跳動;嘴角也一牽一牽地;在在叫人相信,昏迷的李婆婆是在逐漸恢復知覺之中。

“脈也好得多了!”張大夫提出警告:“不過,雖有轉機,未脫險境,你們要格外當心。”

“是!”藹如答說,“我親自看著。”

“最好輪班看護,這個病最麻煩,不是十天半個月就會好的。”張大夫很關切地,“你可不要累倒了。”

“不會!”藹如強笑著。

“明天中午我再來。如果情形有變,即時打發人通知我,不拘什麼時候,無須顧忌。”

“我知道!”藹如感激得要掉眼淚,“什麼叫‘醫家有割股之心’,我今天算是領悟了。”

“真是!”小王媽也說,“像張老爺這樣的熱心腸,不知積了多少陰功?少爺大富大貴的日子在後頭。”

張大夫矜持地微笑著,別無表示。藹如送客出門,回到樓上與小王媽計議輪班守護,“四更天了!”她說,“你去睡吧!白天非你不可。以後都是這樣,你上半夜,我下半夜。”

“這樣也好。”小王媽接著問道:“明天、後天都有客人定了地方——”

“這怎麼行!”藹如不等她說完,便即搶著打斷。

“我也知道,第一,沒有人手;第二,病人要清靜;第三小姐也沒心思應酬。不過,客人不是這麼想。”

“不這麼想,怎麼想?”

受了搶白的小王媽,不再接口,停了一會說道:“明天一早,得我親自去走一趟;人家帖子都老早發出去了,要趁早請人家改期。”

“改期也不行!不知道哪天才能請客人上門。”

小王媽的臉色越發陰沉了。藹如不免奇怪,家有病人,不能如常待客,暫時閉門息個一兩個月,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何以她放出這副嘴臉?倒要問上一問。

“怎麼?有什麼不對?”

“沒有什麼?”小王媽避而不答,“等婆婆好點再說。”

聽她這一說,藹如也就懶得再問了。等小王媽和阿翠料理茶水,檢點燈燭,掩門而去,東海初日,已經冉冉而升了。

但李婆婆臥室中,卻仍如深夜。老年人畏風、畏光亮、畏喧耳的濤聲;窗戶密閉,還遮得厚厚的窗簾;即使是在白晝,如果不點燈,亦必是漆黑一片。

此時的藹如,孤燈獨對,守著瀕死而未脫險境的老母,那份淒涼憂懼的心情,是她從未經驗過的。回想這幾年的飄泊淪落,既未能積下一筆大大的纏頭資,讓母親得以安享餘年;又不能脫籍從良,覓個好好的歸宿。拋頭露面,忍辱含垢,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樣想著,立刻便對眼前的生涯,起了無限的厭倦之感。可是“牌子”一日不除,便一日不能拒絕生張熟魏上門。想起剛才談到暫時謝客,小王媽那種面有難色,不以為然的表情,她不僅深感委屈,而且有些憤懣。

只等母親病好,得要好好作個計較,再不能這樣子得過且過了!她在想,怎得有個識見高超而又可以肺腑相見的人,促膝深談,為自己籌劃出一條妥善的路子來。

緊接在這個念頭之後,腦中隨即出現了洪鈞的影子。一縷情絲盪漾,倏忽之間延伸蔡繞,將她一顆火熱的心包得緊緊地,有著抑制不住的思慕;恨不得孤燈的另一面便坐著洪鈞,即令不言,只默然相對,便是一種無可代替的安慰。

然而這是空想!悵惘之餘,覺得唯有用不得已而求其次的辦法,借紙筆片面傾訴那些不肯為他人道的話。

這也是排愁遣悶的好法子。主意既定,回自己畫室去取來紙筆;先到床前看一看母親,病勢似乎又平伏了些,便越發放心,剔亮了燈,伸紙磨墨,咬著筆管想第一段。

第一段構思很順利,照例的問訊以外,便敘她母親得病的情形,不提黃委員,更不提何百瑞,只說遭遇意外的拂逆,急怒攻心,因而中風。初步雖已脫險,卻仍怕會有變化。接著提到洪老太太的傷寒,說她與洪鈞的境遇相似,卻故意不用“同病相憐”這句成語,只說由自己此時的心境,體會到洪老太太起病之初,洪鈞的憂急痛苦,才知道他的不進京赴會試真是明智的決定。不然,亦一定因為心懸兩地,文思窘澀而像吳大澄一樣,虛此一行。

由這裡便轉到洪鈞的動向了。目的是勸駕,希望能早日相晤。但話有兩種說法,一種是為洪鈞設想,煙台舊遊之地,賓主相得,氣候宜人,是讀書用功,準備下科出人頭地的好地方。

再一種是從自己這方面著筆,直截了當地說:如今老母病重,前路茫茫,不知何以為計?自覺可與商議大事的,只有洪鈞一個人。倘或堂上已佔勿藥,盼他早早回煙台。

前一種說法太泛,後一種說法則又太切。藹如握筆躊躇,反覆考量,終於發覺,最好的說法,是將兩者合而為一。

這樣的長信,又有許多事實,無限深情,要委婉地含蓄在內,在藹如自是件煞費經營的事;而況還要照料病榻,所以斷斷續續一直到第二天才寫完寄出。

幸喜李婆婆大致是轉危為安了。舉家上下,還有張大夫,無不欣慰。話雖如此,張大夫還是千叮萬囑: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中風全靠調養看護,越周到越細心越好。因此,藹如絲毫不敢疏忽。這樣半個月下來,李婆婆已能夠開口說話,模模糊糊地大致可曉。左半身雖無知覺,右手右足,總算可以動彈,而藹如卻快累得病倒了。

“小姐!”小王媽不能不提醒她了,“你自己要當心;照照鏡子看!”

攬鏡自顧,藹如嚇一跳!鏡中是自己的影子嗎?她忍不住驚疑,臉色黃黃地,兩頰和眼眶都凹了下去,雙唇沒有血色,頭髮缺少光澤。似乎只有一雙黑眼珠和一副白牙齒沒有變化;可是相形之下,黑的太黑,白的太白,反而顯得有些怕人。

雖知憂能傷人,而。瞧淳一至於此,藹如也不免心驚肉跳。可是有什麼法子能長保豔光呢?“吃不下,睡不好!”她嘆口氣:“唉!”

“小姐,我有個念頭,轉了好幾天了。我先說出來,你看行不行?不行,我們再商量。”

“你說!”

“我在想,養病要靜。現在客人是少得多了,不過三天兩頭還有人來打茶圍,婆婆在床上聽見了,難免操心,再說——”小王媽欲言又止,卻瞪著藹如看,希望她能意會。

“怎麼不說下去?”

看她確是茫然,一點都摸不到自己的意思,小王媽覺得非直說不可了,“婆婆在這裡養病,就不能擺酒。”她說,“支撐一個門戶不容易,總不能靠噹噹過日子!”

這一下,藹如恍然大悟;連母親得病的那晚上,提到謝客,小王媽何以在詞色之間,表示不對,亦都明白了。想想也難怪她,母親一倒下來,她就是望海閣的當家人。開門七件事,上下十口人,加上母親的醫藥費用,這筆開支不輕;讓小王媽一個人去張羅,負擔是太沉重了些。

於是藹如省悟到自己的責任,沉著心神,細想了一會說道:“把我娘放錢的箱子打開來!”

“不用開箱子!沒有現錢,我知道。”小王媽說:“噹噹過日子的話,是說說的。這一陣子的開銷,都是我墊著。我不是怕婆婆跟小姐少我的錢,我是想著將來的日子。小姐,我還有幾句話想說,就怕你不愛聽。”

“你說好了!我們母女又沒有拿你當外人。”

“原是這樣,我才不能不著急。小姐,吃到這碗飯,沒有什麼好名聲的!不圖名,就圖利;圖利也不是容易的事。趁風頭上,眼明心快,多撈幾個;風頭沒有幾年,錯過了就沒有了!不比洪三爺那樣,今科不中,還有下科!”

語氣未完,而意思是容易明白的。朱顏一逝,白髮漸生;填巷華騶,風流雲散。到那時縱使降格,無人相求;只怕想過粗茶淡飯的日子亦不可得。

“當然我也不是說,眼前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婆婆買了金子,買了田,我都知道。不過,那是下半輩子的依靠。如果眼前有大把銀子好進賬,倒說就要吃老本了,那麼,將來怎麼辦?”

“這也是一時不得已。過些日子,當然還是照樣,該怎麼就怎麼。”

顯然的,藹如已經為她說動,有了讓步的意思。但對利害得失看得清楚些的小王媽,卻不以為就此可以住口。相反地,她覺得難得有暢所欲言的時候,既然已經說出口了,不如索性說它個痛快,說它個透徹。

因此,她立刻接口:“話是不錯!不過小姐要替客人想一想。花街柳巷走一走的大爺們,有幾個是專心一志的;望海閣不行,會到別家去。再要拿他們拉回來,就吃力了!好比火熱的灶,弄得冷冷清清,再要燒熱了它,不是一時三刻的事。”

藹如默然。摸著自己的臉在想,這副憔懷的模樣,會有幾人相憐?也許會有客人在心裡想:這樣子也算以色事人?未免太不自量了!

小王媽自然不會猜到她的心事,只覺得她的意思更加活動了!打鐵趁熱,再結結實實說上兩句,必可使她回心轉意。而最關她心境的,是洪鈞,就從他身上想話來勸她。

“小姐的心事,我也猜得到,一片心都在洪三爺身上。洪三爺感恩圖報,一定也會對得起小姐。不過,洪三爺的境況,也是看得出來的,將來只怕還要靠小姐幫忙。如果手裡沒有力量,拿什麼幫他的忙?”

這兩句話很厲害,說服的力量,超過她自己的想象——藹如在這一瞬間,想法完全改變了!“洪三爺的情形,既然你知道,也不必瞞你。他對不對得起我,是另外一回事;我總覺得做人做事要全始全終。既然答應幫他忙,就得幫到底。這話,你暫時不必跟我娘說。我們談眼前。”藹如想了一會問,“養病要找地方。哪裡?”

“只要去找,總有的。”

“要近才好。”

“當然。近了才好照應。”

“那,”藹如斷然決然地作了決定,“你去找房子,我找機會跟我娘去說。”

房子找妥當了,又找了個很妥當的中年僕婦,專負照料病人之責。然後,藹如看李婆婆精神較好的時候,在病榻前面,握著母親的手,談遷居養痾的事。

“張大夫的意思,說娘最好換個地方養病,才好得快!”

“在什麼地方?”李婆婆口齒不便,五個字的一句話,費了好大的勁才說出來。

“就在後面街上,近得很。”藹如答說,“早晚我來看娘,幾步路就走到了。”

其實李婆婆自己也有遷移的意思。她心裡很明白,望海閣不宜病人居住,住了病人就不宜再作飛觴醉月之地。只是她割捨不下女兒;如今聽藹如的話,恰好說中她的心事,因而欣然允諾。

“那好!挑日子就搬。”她在枕上微側著臉,瞟著床腳的箱箱問說:“這幾個箱子呢?”

那是母親這幾年的積聚。藹如只知道是細軟,卻不知其詳,也不願去問。所以很快地答道:“自然一起搬去。”

“不!”李婆婆在枕上擺頭,“還是放在這裡,比較妥當。”

“這也好!照舊放著,一切不動,連床都不必撤,等娘好了,還搬回來住。”

李婆婆對這樣處置,極其滿意。伸出枯瘦的手,在枕下摸索。藹如代勞,探手枕下,一摸便摸到了一串鑰匙。

“可是要這個?”

“嗯!”李婆婆說,“你仔細收好了!”

“還是娘自己帶著。等要取什麼,我再跟娘來要鑰匙。”

藹如曲體親心,不讓老年人在心裡有一點疙瘩。因此,易地養菏這件事,非常順利,上午動手,下午便已一切妥貼。李婆婆的新居鬧中取靜,清幽涼爽,連藹如都有些戀戀地,捨不得走了。

“小姐,回那面去吧!”小王媽揹著李婆婆,扯一扯她的衣襟,悄悄說道:“還有好些事要商量呢!”

藹如微微頷首,到李婆婆床前又說了一會閒話,然後起身說道:“娘,我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你走吧!”

說是這樣說,老眼中卻有悽惶之色;藹如忽然心酸,改口說道:“我晚上來!”

回到望海閣,小王媽真的有好多事跟藹如談。她已經看出來,藹如是為她說動了,因而雄心大起,打算著重整旗鼓,好好幹上一番。

“有件事,以前我跟婆婆也談過,”小王媽很謹慎地說:“我怕小姐有時候忙不過來,最好能有個人替替手腳。”

“你的意思是?”藹如遲疑地,“莫非——”

見她這樣疑懼畏忌的表情,小王媽倒有些氣餒了。但多少天的打算,一旦捨棄,不獨自己對自己交代不過去,對他人也難以交代,所以畢竟還是鼓起勇氣,說了出來。

“我想替小姐找個幫手。這有幾層好處,第一,幫小姐的手腳。忙不過來,或者懶得應酬,便都可以推託給人家。第二,支持一個門戶不容易,如今婆婆又有病痛,更多一份花費。找個人來一起做,可以分擔開銷。第三,”小王媽神秘地笑一笑,“到那逼得沒法子的時候,至少還有塊‘擋箭牌’。”

最後一句話,直打入藹如的心坎,臉上不由得便顯出很有興趣的樣子。細看一看小王媽的臉色,知道她還有話,便點點頭說:“你說下去!好像你已經有了一個人在手裡似地。”

受此鼓勵,小王媽便起勁了,“也不敢說,已經捏在手裡。不過機會很巧,眼前倒是有個很好的人。”她問,“要不要先帶給小姐來看看?”

“你先說說,是怎麼個樣子。”

“瓜子臉,身材不高,不過長得很苗條。一頭頭髮可真好,墨黑、雪亮,長到膝彎上。”

“這麼長的頭髮倒少見。”

“這不好說瞎話的,小姐一看就知道了。”

“我倒要看看。”藹如問道:“今年幾歲?”

“年紀稍微大一點,今年二十八。”小王媽趕緊又說,“看上去最多隻有二十四。”

藹如有些好笑,故意逗著她說:“就像你一樣,看上去最多三十。”

小王媽有些窘,“小姐別拿我耍了。”她說,“真的,就是年紀大一點,此外都好,派頭好,談吐好,手段好!真正一等一的人材。”

“還有呢?姓甚名誰,何方人氏?我一概都還不知。”

“姓尤,小名阿霞,是常熟人。”

“那不是你的小同鄉嗎?”

“就因為是小同鄉,才有機會結識。”

“如果中意了,怎麼辦?”

這是最要緊的一問,也是小王媽最難回答的一問。因為從李婆婆一病,她看出自己今後在望海閣的地位,必非昔比;雖無取而代之的可能,至少是個往上竄的機會。藹如當然無法控制,不妨借望海閣另外培養一兩個人在那裡。等藹如從良,自己不就現成接收望海閣,成了老鴇別稱的所謂“本家”。

但做本家要有做本家的實力。阿霞的母親開口要借五千銀子,個人的力量,實在有所不及。可是又不願讓李婆婆或者藹如做本家;如何讓她們母女出錢,而使得阿霞只聽自己的話,就得好好動一番腦筋了。

“小姐知道我的,力量有限。說實話,我倒也想過,將來小姐有了好人家,不管是嫁洪三爺還是哪位有福氣的姑爺,我這個年紀,總不能跟過去當‘陪房’。阿培也不知道哪一年才能成器,我不能不為下半輩子作個打算。”

她的話說得很在情理上,藹如更覺得應該幫她弄成這件事。想了一會說道:“我跟我娘去說,或者田地,或者細軟,找戶頭變現借給你。不過你得先想個法子,怎麼能讓我看一看人才好。”

“那容易。”

小王媽作了安排,特意帶阿霞到玉皇廟去燒香;約定了時間,藹如帶著阿翠到那裡去閒逛,便好暗中偷相那未來的女伴。

剛要出門,潘司事突然來訪。這是藹如最歡迎的一位客人,因為只要他來,就必能得到洪鈞的消息,或者是書函,或者是口信,次次不落空,這一次也不例外。

“前天蘇州有人來,說洪三爺快要來了。”

“什麼時候?”

問到重來的確實日期,潘司事就無以為答了。因為他只是聽得一言半語,說洪老太大病已痊癒,洪鈞覆應潘葦如之聘一事,可望實現。知道藹如必定樂聞這一消息,順路經過望海閣,特地相訪告知。

這樣熱心,越使藹如心感,也越發不能不殷勤接待,陪著很聊了一陣。等潘司事興盡告辭,方始攜帶著阿翠,匆匆趕到玉皇廟,偷偷兒看到了阿霞。

小王媽所言不虛。藹如甚至覺得她形容阿霞之美,還未搔著癢處。如說世上天生有一種以色事人,那婉轉嬌柔的體態風貌,彷彿生來就是為了要受男子保護愛惜的婦人,那便是阿霞了。

然而,藹如此行的主要用意,是要親眼看一看,阿霞可是善類?此刻為阿霞的豔色所眩,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因而悄悄問阿翠說:“你看她這個人怎麼樣?”

阿翠也有些說不上來,雙眼一瞟一瞟地看了好一會才回答:“有點可憐兮兮的樣子。”

這話出人意料,仔細看一看,又覺得阿翠的看法,似淺而深,說得很玄,實在很妙。

她是怕招來一個女伴,帶來一身青樓習氣,惹出許多閒是閒非,攪得望海閣上下不寧。看阿霞楚楚可憐的神情,必然謹慎安份,可以成為閨中良伴,更覺滿意。

事情談得很有眉目了。只要籌兩千銀子,小王媽的願望,便可實現。她自己有一千,託藹如出面,向銀號借一千便都有了。

“謝謝小姐!”小王媽又遲疑地說:“還有件事,要跟小姐商量,請小姐跟婆婆說一說。”

看她的神情,便知是個難題;藹如不敢先作承諾,只說:“且說來看!”

“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把婆婆的房間騰出來……”

“不行!”藹如不待她說完就斷然拒絕,“決不行!”

“是。”小王媽也很見機,急忙賠笑說道:“原是商量,我也知道不妥。這不必去談它了。”

“對!”藹如接口說道:“倒是有件事要談;阿霞只是單身一個人進來?”

“是的,”小王媽答道,“我借她兩千銀子,扣下四百兩花在她身上,一千五百兩給她娘,從此一刀兩斷。”

“是親孃嗎?”

“親孃是斷不了的。”

藹如明白了,小王媽是花兩千銀子買一個鴇母做。論她的本性決不壞,不過天下的鴇母跟天下的烏鴉一樣,不同的是烏鴉黑在身上,鴇母黑在心裡。阿霞成了蘇幫堂子裡的“討人”,處處受制,不知何日才得出頭?惻隱之念一動,她覺得從此時開始,就應該為阿霞說話。

於是她問:“你說是借阿霞兩千銀子,總有個還清的限期吧?”

“那個限期怎麼好定?”

“照這樣說,一輩子還不清,她就苦一輩子?”

小王媽臉一紅,“那也不致於。”她說,“我看三、五年總也可以了。如果她命好,遇著個好客人,有心拔她出火坑,也是很容易的事。”

“只要你不是萬兒八千的獅子大開口,嚇得人不敢沾手,當然就容易。”

“小姐,你看我是不是這樣的人?”

有此一語,藹如暗暗為阿霞慶幸。轉念又想,這樣的話最好不說,既已出口,就索性說得實在些,即令傷了小王媽的感情,至少對阿霞有好處,才不枉自己的一番苦心。

“我也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不過這件事沒有我,你做不成功,所以我對阿霞也有責任。前世作孽,今生落得這個地步;我要修修來世,今生再不能作孽了。”

這幾句話說得很重,小王媽的臉色大變;卻非溫怒,而是凜然心驚。

“我不會作孽!”她說,“我也不會害小姐作孽!”

畫押付銀,一切皆妥,阿霞便正式歸入小王媽的掌握。這也是她跟藹如正式見面,少不得要敘個禮,照勾欄中的規矩,也是“先進門為大”,應該管藹如叫“姊姊”。可是藹如不願依從俗套,主張彼此以名字相稱;同時替阿霞改名為“霞初”——本來是取唐詩“雲霞出海曙”的意思,名為“霞曙”,因為曙字念起來有些拗口,所以改做“霞初”。

“你呢?”藹如問小王媽,“你們怎麼稱呼?”

“我們早已說好了,她叫我阿姨,我叫她阿霞。”小王媽又指著藹如對霞初說,“年紀是你大幾歲,不過真要跟小姐學學。人好不必說,一肚子的才情;要寫就寫,要畫就畫!哪裡去找?”

“是。”霞初笑道“我看得出來。”

藹如不喜歡人家隨口敷衍,便盯著問了一句:“你是從哪裡看出來的?”

“剛才中人在筆據上寫了個白字,藹如姊姊指了出來,那中人不是很不好意思嗎?還有那個筆筒裡大大小小的筆,不是會寫字的人,要那許多筆做什麼?其實這些都不相干,只看藹如姊姊臉上,沒有一肚子的墨水,哪裡來的一臉秀氣?”

這娓娓言來的一篇話,說得藹如心說誠服,激賞不已,只是有一點,“我說過,大家名字相稱。”她詰責地說,“你怎麼還是左一個姊姊,右一個姊姊?”

“提名道姓的,我不慣。”霞初慢慢地,賠著笑說。

那婉轉嬌柔的神態,在藹如真是無奈其何,只好嘆口氣:“隨你吧!愛叫什麼叫什麼!”

不過兩天的功夫,霞初在望海閣就彷彿已經根深蒂固了。藹如尤其跟她投緣,第一天就談到深夜,親自送她回樓下的房間。第二天亦復如此。第三天夜裡疾風暴雨,藹如怕她膽小,索性留她同榻談心。

提起身世,霞初的眼神就遲滯了。她說她是上海城裡人,本姓尤,咸豐三年“小刀會”作亂,一家人只逃出兄妹兩個來。哥哥不成材,雖在流離之中,依然抽鴉片、好賭;在常熟,五十兩銀子將她賣人青樓,那年她十六歲。

以後,隨著戰局的轉移,到過鎮江、揚州、安慶,最後又回到上海。六七年工夫,被轉賣過四次。

“在上海倒還不錯。‘夷場’上的市面很好,捧場的客人很多,那兩年我替我娘總掙了萬把銀子。可是,”霞初黯然搖首:“沒有用!”

“怎麼叫‘沒有用’?”

原來霞初最後的一個、也就是跟小王媽打交道那個假母姓張,本是“三姑六婆”中的道始出身,只為不守清規,引誘良家婦女與人苟合,被告到當官,吃過官司。刑滿出獄,做了鴇兒,養著個漢子,外號“花面狼”,就是霞初叫做“表叔”的那人。

這“花面狼”不務正業,極其下流。霞初所掙的錢,一大半為他送了在骰子骨牌上。有一次跟巡捕房的幾個“包打聽”賭牌九,在牌上動了手腳,當場“人贓俱獲”;他的人緣極壞,抓進捕房,被拷打得死去活來,最後是寫了一張“伏辯”,自承詐賭騙了人五千銀子,約期三月歸還。

“慢點,”藹如打斷她的話說,“上海夷場上,巡捕房的‘包打聽’,無惡不作,我也聽說過。不過俗語說得是,‘不怕討債的兇,只怕欠債的窮’。‘花面狼’哪裡拿得出五千銀子,伏辯不是白寫?”

“原是看準了貨源的,知道我的客人很多,這五千銀子自然著落在我身上。可是,進賬再好,三個月也弄不到這筆大數目。當時正好有個姓倪的倪二少,要替我贖身,‘花面狼’便出主意;叫我敲二少的竹槓。倪二少是真喜歡我,說五千銀子就是五幹銀子;‘花面狼’悔得要死,道是早知如此,跟他要一萬,不也照樣到手了?”

“人心不足,都是這樣的”藹如問道:“你既然做了倪家的姨太太,怎麼倒又跟了他們呢?莫非倪家容不下你?”

“哪裡,恰恰相反。”霞初切齒說道:“都是‘花面狼’作的惡。我到倪家去以前,他們悄悄跟我說了個‘氵忽浴’的法子——”

“你說的什麼?”藹如問道:“什麼‘玉’?”

藹如不懂上海話。上海人叫洗澡為氵忽浴,而在長三堂子裡,另有一解——姑娘欠了一身的債,無以為計;找個冤大頭下一番虛情假義的功夫,因而論到嫁娶,以替她還清債務為條件。及至從良,又復下堂求去,依然故我,但一身債務卻是乾淨了,猶如滿身骯髒,洗了個澡一樣,所以稱為“氵忽浴”。

聽完霞初的解釋,藹如問道:“既是人家的人了,也不能隨你的高興,要下堂就下堂啊?”

“所以要有法子。”霞初答道:“他們教我的法子是,一兩個月之後有意挑剔吵架,越吵越兇,吵得他家六神不安,唯恐我不肯走。說不定還要另外送一筆錢,就好比凶神惡煞進了門,不燒銀錠是不會走路的。”

“那麼你呢?照他們的話做了?”

“藹如姊姊,你看我做得出來嗎?”

藹如歉厭地笑道:“當然做不出來。”

“人心都是肉做的,上上下下待我都不錯,我怎麼好意思無事生非?這樣過了四五個月,有一天‘花面狼’上門,愁眉苦臉地說我娘病得快死了,只想臨終見我一面,不然死不瞑目。我還沒開口,倪二少倒先答應了,說是‘你就去一趟。也可憐,帶二十兩銀子去!’”

聽到這裡,藹如開始有些緊張了。顯然的,霞初能嫁倪二,除了名份以外,從哪一點來看,都是可令北里姊妹羨慕的一個好歸宿。而如今依然飄泊,可知中間必定發生了意外的變化。這個意外的變化又可想而知的,必然起自“花面狼”。這樣想著不由得失聲說道:“你不能跟他走!”

“我哪裡願意跟他走?”霞初無限委屈地說:“藹如姊姊,你要體諒我的苦衷!天底下就偏有那種陰錯陽差,不巧湊在一起,逼成一個不能不聽擺佈的僵局。當時我還沒有開口,我們那位又補了一句:‘既是最後一面,你不能不去。見了這一面,一了百了。否則倒像是虧欠了人傢什麼似的,心裡嘀嘀咕咕地不舒服,何苦?’一聽這話,把我的心扭過來了。當時帶了些銀子在身上,坐頂小轎,由‘花面狼’帶路到了他家。一進門就讓捂住了嘴,埋伏在那裡的三四個人,七手八腳地把我弄上了停在後門口的車子,從此就沒有回過倪家。”

藹如大驚,“原來你是這樣子‘氵忽’的‘浴’!”她說,“那不成了背夫潛逃了嗎?”

霞初不答,愁容滿面地看著藹如,似乎還有許多冤苦,不知從何而訴。

“後來呢?”藹如定定神問道:“就一直往北邊走?”

“南邊不能立足,自然只有往北邊走。”

“他們到底是什麼意思?把你騙出來,是想再賣一次?”

“可不是!不過高不成,低不就;或者有人看出來路不正,不敢搭手。這樣一路飄流到了山東,我受的苦——”霞初哽咽著說,“就不能談了!”即使不言,也可想而知。北道上的流娼生涯,所謂“門前一陣騾車過,灰揚;哪裡有踏花歸去馬蹄香?行雲行雨在何方,土坑;哪裡有鴛鴦夜宿銷金帳?”藹如雖未身經,卻曾見過,想起來都覺得窩囊,不道霞初這樣的人,竟亦受此折磨,實在為她痛心。

“總算還有救!”霞初突然將頭昂了起來,聲音中也顯得很有生氣,“一到煙台,我就聽說有藹如姊姊你這樣一個人,行快仗義,不像女流之輩。我心裡就在想,怎麼得能結識這一位姊姊,也訴訴我的苦。居然天從人願,就有阿姨託人來找,一見面就看中了我。藹如姊姊,你這望海閣,在我看就真正是天堂了!”

“你也說得太好了。”藹如握著她的手說,“我也很喜歡你!就跟你不投緣,也得幫你。不過,一旦出事,只怕我幫不了你的忙。”

“怎麼?”霞初嚇得臉色都變了。

“你先不要著急!”藹如發覺自己的話說得過份,趕緊安慰她說:“好在地方隔得遠,慢慢可以想辦法。你先跟我說說,倪家是怎樣的人家?”

“倪家是鄉紳,上代一直做官。不過那幾年的家運不大好。他家大少爺是安徽的道台,帶兵打長毛吃了敗仗,拿‘印把子’都丟掉了。”

“你的‘那位’呢?”

“是個舉人。”霞初答說,“闊少爺出身,做不來什麼正經事。不過,人倒是好的。”

“看你對他還很有意思。”藹如問道:“我來想個法子,看看能不能破鏡重圓?”

“不成功!”霞初連連搖手,“藹如姊姊,請你不必白費這個心。”

“何以見得不成功?”

“第一,人家未必再肯花幾千銀子;第二,我也沒有這張臉,再回倪家。”

“你自己不願,可就沒法了。”藹如沉吟著,總覺得霞初對倪家沒有個交代,便是留著一個後患,想來想去不放心,便又問道:“‘花面狼’將你騙了出來,一走了之,倪家倒肯善罷干休?”

“‘花面狼’是算計好了的。倪家大少爺是有罪的人,出不得頭,諒他家不敢報官。”

“到底報了沒有呢?”

“那就不知道了。”霞初答說,“想來是沒有,不然,早有了麻煩。”

這話說得相當透徹,藹如放心了。

望海閣中,上上下下興興頭頭的日子,過了兩個月,藹如最初憂慮的事,終於不免。

原來倪家老大因為兵敗革職的處分,早在上年金陵克復,普降恩命之中開復。而且由於李鴻章的照應,成了江南官場中的紅員。一朝揚眉吐氣,少不得報復舊怨,偏偏霞初豔幟復張,聲名遠播,有倪家曾見過霞初的一個親戚,識破了她的本來面目,回去一談,倪家立即進了狀子,不分青紅皂白,連李婆婆母女一起告了在內。

狀子是進在倪家原籍的浙江嘉興縣。由於被告是在煙台,管轄以被告所屬地方為準,所以由浙江桌司行文山東桌司,轉飭福山縣拘提被告到案審理。

福山縣知縣名叫吳恩榮,倒是通情達理的好官。只是為人懦弱,駕馭不住屬下,所以差役狐假虎威,往往拿著雞毛當令箭。一看被告是煙台的名妓,就更不肯輕易放過門了。

於是,藹如與霞初被捕到官,吃了許多苦,花了許多錢,另外賠上潘司事與馬地保的奔走之勞,官司還是不能了結。藹如雖準交保,而霞初則交官媒看管。

果真到了官媒那裡,就算入了地獄,先挨兩天俄,再捱幾頓打,白天盡拴在馬桶旁邊,晚上捆在門板上。受不得這等苦楚,便得拿錢來說話。

這勒索來的是小錢;掙大錢要等結案。因為倪家已有表示,不想討回這個逃妾,但打算追索身價銀子。這一來就必定交官媒價賣,明三暗七,如果霞初值五百兩銀子,吏役官媒便有二百五十兩銀子的好處。

這是後話,眼前先須救霞初的急,花了五十兩銀於,買得三天的寬限。眼看日子已到,而霞初已有暗示,寧死不受辱,送到官媒那裡,遲早會自己結果自己的性命。這不但藹如著急,還有兩個人亦是愁腸百結:一個是小王媽心疼投在霞初身上的銀於;再有一個是潘司事,因為就在這奔走官司的一段日子裡,他跟霞初已經打得火熱了。

誰知天無絕人之路,洪鈞恰好到了煙台,得信趕到福山。他與吳恩榮有舊,以前在公事上幫過人家的忙,這就一切都好談了。吳恩榮先將藹如開脫;霞初則發交保釋。如果倪家不追,案子自然可以從輕發落,要追,亦不過賠個百把兩銀子的事。

於是,藹如、霞初與潘司事都移住到洪鈞所下榻的天發客棧,靜等結案。那裡共是三間屋子,洪潘合住,藹如與霞初相共,空出中間堂屋供起坐。

等將行李安頓妥當,只見店夥領著一個穿藍布大褂,戴紅纓帽,一望而知是“跟官的”人進來;後面跟著一個粗漢,挑著兩個食盒,原來是吳恩榮送的菜:一個火腿、栗子燉雞的一品鍋,一隻燒鴨子,四樣點心。

這是很有面子的事,洪鈞一向講究這些過節,所以很高興地寫了“敬領申謝”的回帖,重重地開發了賞錢,立刻便關照店夥擺桌子燙酒,說是正好為藹如、霞初壓驚。

話雖如此,仍是洪鈞上座,潘司事居次,藹如和霞初在主位相陪。災難將滿,又有盛撰,這頓飯當然吃得非常愜意,然而藹如卻又不免感慨。

“‘昨為階下囚,今為座上客’,雖然不是吳大老爺請我們,叨三爺的光,吃他送的菜可也就是再夢想不到的事。就算世事如棋,這盤棋也變化得太離譜了!”

“真是,三爺!”霞初迫不及待地接口,“總算我命中有救,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她略略想一想,又說:“只有早晚一爐香,求天老爺保佑,三爺下科高中。”

“言重,言重!這樣說,倒叫我不安了。”

“三爺,你這也是積陰功。‘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照我看,”藹如笑道:“你就專門做這種好事好了!功都不必用了,到時候自然會中。”

“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洪鈞也笑了。

“三爺也不要這麼說,因果報應是有的,‘惡有惡報,善有善報;若是不報,時辰未到。’不然,世界上都是惡人,哪裡有那麼多好人!”說到最後一句,霞初的眼睛瞟向潘司事。

潘司事恰好低頭在喝酒,不知道她在看他;藹如與洪鈞卻都看到了,相視一笑,藹如更做了個鬼臉。

這一下倒是讓潘司事發現了,愕然相問:“什麼事?這麼好笑!”

“你沒有聽見我們剛才在談些什麼?”藹如反問一句。

“聽見了!你們在談因果報應。這種事我不大相信,所以我喝我的酒,吃我的菜。這個一品鍋真好,可惜燒鴨子冷了,不好吃!”說著,潘司事又夾了一大塊肘子,送入口中。

“潘老爺!”藹如是正經規勸的神態:“你喜歡火腿、肘子燉雞,回煙台我好好做了請你,這時候不要只顧吃,聽我勸你兩句話。”

“喔,”潘司事停著答道:“你請說!我在聽。”

“第一別只顧用口,也要用用眼睛;第二,不要不相信因果報應!要相信了,自然有好處。”

潘司事困惑了。明知言外有意,卻不知意何所指?愣了一會問道:“什麼好處?”

“那要問你自己,做了些什麼好事?‘行得春風有夏雨’,到時候你自然知道。”

“我,”潘司事搖搖頭,“我也不用去想。這件事玄得很!”

“小潘,”洪鈞問道:“我倒想請問你,你為什麼不相信因果報應?”

“我不相信鬼,也不相信神道,因果報應,渺茫得很!”

“你這是一概抹煞。報應之說,或者渺茫,因果卻不能不信。‘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是很合道理的事。”

“對!”藹如接口,“如果不種,瓜也沒得,豆也沒得。”

“這話說得好!”洪鈞欣然舉杯,“值得浮一大白。”

他們這樣交談,對霞初來說,未免稍微深奧了些。因為不十分聽得懂,便為大家斟酒佈菜。用薄餅包燒鴨子,加上蔥醬,先敬洪鈞,後敬潘司事;而夾餅的筷子已伸了過去,卻又忽然縮回。

這就怪了!藹如忍不住問:“怎麼回事?”

“我怕潘老爺不愛吃。”

“何以見得?”

“剛才潘老爺不是說,燒鴨子冷了不好吃。”

這一下,連潘司事都覺察到了。無意中一句不相干的話,她竟隻字不遺地記著;而且如此小心地不敢拂意,這份深情就著實可感了。

這樣想著,情不自禁定睛看了霞初一眼。雖然她裝作不見似地將眼風避了開去,但雙頰朱霞微紅,益顯得皮膚又薄又白,彷彿透明似地。不由得便想:不知道她的顏色,較之藹如又如何?

於是他移轉視線,落在藹如臉上,立刻感覺到她們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就像燕趙悲歌慷慨之士,與江南溫文爾雅的白面書生不能在一起相比一樣。如果勉強要作個比較,只能就感想來分:藹如可愛;霞初可親。

飯罷分兩處喝茶,藹如為了促使潘司事與霞初接近,“移樽就教”到了東屋。由於洪鈞表示過,有許多話要跟藹如談,潘司事當然不能在一旁惹厭,因而就自然而然地將他“攆”到了西屋。

“潘老爺還沒有娶親,是不是?”藹如向與她並坐在床沿上的洪鈞問。

“你真喜歡管閒事。”洪鈞笑道:“他親是沒有娶;不過,這不是一廂情願的事。倪家說不定願意重收覆水呢!”

“那當然不談,如果霞初能恢復自由之身,三爺,你看,潘老爺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他願意不願意要霞初?”

“哪有不願之理。”洪鈞想開句玩笑:連我都願意要。但話到口邊,忍住未說。

“光是願意也不行;要讓霞初坐花轎。”

“這也可以談的。小潘是孤兒,自己可以做自己的主。如果堂上有老親,事情就難辦了。”

聽到最後一句話,勾起藹如的心事;臉色不由得就像黃梅天氣那樣,好好的陽光,倏然盡斂,陰陰沉沉,大有雨意了。

不過,她警覺得快,立即轉臉站起,不讓他發現她的神色不愉;而且一面倒茶,一面問道:“老太太想來已經康復?”

“風癱在床上,帶病延年而已!”洪鈞緊接著問道:“你娘呢?昨天一到,我就想去看她的。小潘一來,知道了這場官司,就什麼都顧不得了!”

“我娘倒還好,能夠起床了。”藹如又說:“虧得你來,如果這場官司料理不清楚,日子拖長了,我娘一定會知道,那時候就不知道會急出什麼亂子來!”

“我知道你的心境,不要煩。”洪鈞撫著她的肩說,“像我,今年上半年的日子也不知道怎麼過的。到煩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索性拋開,拿樣有趣的東西出來看看,日子也就過去了。”

“喔,”藹如轉身問道:“什麼有趣的東西?”

“你不知道?”洪鈞解開大襟的紐子,探手入懷,將硃紅絲繩拴著的小玉兔拉了出來,“喏,你看!”

這一下使得藹如有心滿意足之感。“倒虧你!”她笑著說,“還帶著。”

“還記著你的話呢,‘伴我蟾宮折桂’。可惜,折桂而不能折杏。”

“急什麼?三年一晃兒就過去了,包你是個探花郎。”

他說“折杏”,她就說“探花”,洪鈞真是從心底喜愛她的靈慧,卻又偏要嘔她:“莫非就不許我中狀元?”

“如果你中了狀元,我在煙台各廟的菩薩面前,頭都要磕到。不過,”藹如抬眼看著他說:“我想你會中探花。”

洪鈞心中一動,莫非她也知道陳鑾與李小紅的故事,說這話是取瑟而歌?因而追問一句:“何以見得?”

藹如笑笑不答,只說:“你看看去,霞初他們怎麼樣?”

霞初對潘司事以禮相待,有著許多周旋的形跡,因而使得潘司事也拘束了。

當洪鈞在窗下悄然窺望時,他們已談過好些話了。洪鈞所聽到的,恰好是關於他與藹如的議論。

“也不知聽藹如多少遍提到洪三爺,今天總算讓我見到了!”

“你覺得他怎麼樣?”

“那還有什麼說的,郎才女貌!”霞初加重了語氣說:“真正是天生的一對。”

“喔!”潘司事放下茶杯,兩臂靠在桌上,很關切,也很有興味地問:“藹如怎麼說?有沒有在你面前露過什麼口風?是不是要等洪三爺中了進士,才肯嫁他?”

霞初不即回答,只咬著嘴唇,兩眼一眨一眨地望著燈火,那副不知何以為答的神情,使得洪鈞大為緊張,豎起耳朵連大氣都不敢喘。

“我想她是說說的,到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說什麼?”潘司事等於替窗外的人問了一句:“她不肯嫁他?”

“那倒也沒有說,不過,她要是說的真話,事情可有些麻煩。”霞初答說:“她說她不願給人做小;又說洪三爺是有太太的。這兩句話合在一起,潘老爺你想,不很麻煩嗎?”

“其實沒有什麼麻煩,洪太太最賢惠不過;藹如果真肯嫁,除了名份上吃虧以外,別的都跟正室夫人一樣。”

“她要爭的就是名份。”

“那——”潘司事終於不能不同意她的看法,悵然地說:“那可真的麻煩了!”

聽到這裡,洪鈞心亂如麻,只覺得磚地上的寒氣,自兩足上升,冷到脊樑,站在那裡心灰意懶,一步都動彈不得。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發覺有人在他身後拉衣服。情緒消沉的時候,最易受驚,身子一哆嗦,幾乎開口發聲。急急轉身看時,卻是藹如,正在向他搖手,示意不要驚動窗內。

洪鈞當然無心再聽窗內的絮語,悄悄走回原處;接踵而至的藹如含笑問道:“他們一定談得有趣!”

“不見得。”洪鈞搖搖頭。

藹如詫異了,“他們談些什麼?”她說,“我以為你聽他們談得有趣,都捨不得走了呢!”

洪鈞不作聲,走向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嘆口無聲的氣。這樣子不能不令人起疑,藹如很快地便跟了過去,搖搖他的身子。

“怎麼?”

“這話該我問。你怎麼了?悶悶不樂地。”

“是,”洪鈞掩飾著,“累了!”

“你自然是累了。不過,你這樣子,跟累不累不生關係。”藹如又搖他的身子,“到底聽他們說了些什麼?”

洪鈞遲疑著,想不出話來回答——聽到的不能說;能說的沒有聽到。

在藹如的炯炯雙眸逼視之下,洪鈞不能不答,而且不能撒謊——撒謊也無用,她會推測查證到謊言敗露,她如果再追問一句,就難為情了。

無可奈何,只好這樣答說:“我有心事,不過此刻不能跟你說。”

“到什麼時候才能說呢?”

“也不是急的事,三個月、五個月,甚至一年半載再說也還不遲。”

“這叫什麼心事?”藹如失笑了。

“原就是——”

“是什麼?”

洪鈞本想說:“原就是杞憂”。但話到口邊,覺得“相憂”二字,不太貼切,因而頓住。既然藹如追問,就實說也不妨;不過自己補充聲明:“也不能說是杞憂。”

“那麼是遠憂。”藹如很快地接口,“人無近慮,必有遠憂。你此刻憂慮的是什麼呢?”

話鋒輕輕一繞,又回到他原來就不願透露的心事上來了。“別來數月,真要刮目相看了。”他笑著說,“你幾時學得這麼會說話?”

藹如知道他是藉此閃避,如果他真的不願吐露心事,亦就不必勉強,笑笑換了個題目問:“動身之前怎麼不先寫封信來?”

“也是心血來潮,說動身就動身,只怕人比信先到,又何必多此一舉。”

“這話我就不懂了,雖說如今海船方便,到底千里迢迢出一趟遠門;而且一來了,起碼也得過年才回去。怎麼就能跟到舅舅家看姥姥似地,拉一條毛驢,跨上就走?”

“駁得有理!不過我也有我的想法。還有兩年多的功夫,何去何從,實在下不了決斷。心想不如跟你來談談。想到即行,就這麼來了。”

來意如此,倒使得藹如有些受寵若驚了!“你的前程是大事。”她說,“問我,我可能替你出什麼好主意?”

“你也不一定要出主意,哪怕聽聽你的意思,亦有助於我拿主意。”洪鈞接著便談入正題:“這兩年多的功夫,一方面要養家活口;一方面要為會試打算。我想有三個地方好住,就不知道哪一個最好。”

“你說,哪三個?”藹如加了一句:“第一個當然是蘇州?”

“這倒也不盡然。如果為了顧家方便,尤其是上慰親心,當然以住家鄉為宜。倘或為了會試,最好是住在京裡。不過,”洪鈞搖搖頭:“‘長安居,大不易’!”

“且不管容易還是難,你倒先說,住京裡對會試有些什麼好處?”

“好處太多了。你聽我一樣一樣告訴你。”

洪鈞說了兩樣好處,一是切磋,二是交遊。四方名士,集中京師;談藝論文,不愁沒有可以請教的師友。而且中了進士,還要殿試;所謂“金殿射策”,不僅僅讀書破萬卷,還要胸懷天下事,才能作得出切中時弊的好策論。而要熟悉時務以及朝章典故,當然以住在京裡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