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談到交遊,更非在京不可。冠蓋滿京華,只要獲得一兩位名公鉅卿的賞識,將來入闈、出仕就有好多便宜可佔。“譬如說吧,”洪鈞舉例以明,“殿試的大卷子,雖然也是彌封,連皇上事先都不知道姓名;可是卷子跟會試、鄉試經過謄錄的不一樣,還是原來的筆跡。看慣了,一望而知是某人的,有心照應,不愁無處摸索。多少年來軍機章京容易中鼎甲,就因為殿試的‘讀卷官’往往是軍機大臣,看慣了他們的筆跡的緣故。”
“這兩樣好處,是住在什麼地方都得不到的,三爺,”藹如毅然決然地說:“倘或你真的要我拿主意,我贊成你到京裡去。”
“恐怕不那麼大易。再說,”洪鈞將她摟入懷中,輕輕說道:“我也捨不得遠離一個人。”
這句話像蜜一樣,甜到藹如心裡。臉一貼著洪鈞的胸前,頓有從來未有的恬適之感,而且相信這一分感覺將延續於無窮。安身立命就定於此俄頃了。
於是,萬丈情絲倏地化作一片雄心,“你捨不得我,就住在煙台好了!”她不自知地言在意先,“住在煙台有一樣別地方沒有的好處,就是有一個最能知道你的心的人在這裡!”
“藹如!”洪鈞幾乎是哽咽的聲音,“我,我決不負你!”
“說這個幹什麼?”藹如很快地踮起腳,將灼熱的紅唇湊上去,彷彿是阻住他不得開口似地。
“這可真沒有法子了!”潘司事走進門就搖頭,“霞初,你就睡這裡吧!我——”
是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辦的語氣,霞初當然不忙追問,同時也沒有心思去追問。因為有件更使她感興趣的事盤踞在她心裡。
“燈還是黑的?”她問。
“是啊。”
“可有什麼響動?”
“你說什麼響動?”潘司事楞頭楞腦地問,“結結實實的土炕,你以為是我們那裡小戶人家的竹床,嘎吱嘎吱會響?”
“啐!”霞初嫣然一笑,“你這個人,真是!想到哪裡去了?我是說,他們是不是在談什麼?”
“就是談什麼,我也聽不見。”潘司事打個呵欠,“不要再去張望了!你睡這裡我另外去找地方。”
霞初實在想留他同室,讓他睡炕,自己將就打個地鋪。因為時近午夜,另找客棧未免麻煩,而且談得正融洽的當兒,火辣辣地硬生生分開,心裡也真不是味道。不過,她有一層最大的顧慮,是怕一說留他的話,潘司事心裡或者會想:“畢竟是這樣的出身,倒是毫不在乎!”為了不願招他的輕視,所以一直不鬆口。此時留與不留,就必得有句很切實的話了。
想是這樣想,那層顧慮總是拋不開。欲待咬一咬牙,聽其自便,卻又於心不忍,左右為難之下,只逼出一個念頭:好歹先留住他再說。
於是她問:“潘老爺,你倦不倦?”
“還好。”
“那,那這樣,”她用商量的語氣說:“我們談談說說,談它一夜的天,好不好?”
這是個聽起來近乎荒唐的建議,然而也是很新鮮的經驗,潘司事願意試一試,便欣然點頭,表示同意。
“想來你肚子也餓了,等我先來弄點東西吃。”霞初問道:“潘老爺,你喜歡不喜歡吃甜的?”
潘司事不喜甜食,但答語卻是“喜歡!”
“好!我來做給你吃。”霞初很高興地說:“我每天晚上要煮一小鍋紅棗蓮子糯米粥。藹如先不喜吃甜的,後來也吃上了癮,每天臨睡以前,一定要吃一碗。”
於是,霞初從網籃裡取出風爐、砂鍋、煮粥的原料;潘司事幫著動手,生火扇風爐,遞這個遞那個,十分殷勤,倒像一對恩愛夫妻居家過日子的那種味道。
兩人一面煮粥,一面說話;潘司事笑道:“藹如今天晚上大概不會來吃你的粥了。”
“是啊!我也沒有想到,今天晚上的粥是燒給你吃。”
“便宜了我。”潘司事問道:“粥要煮多少時候?”
“那可得好一會,你不能心急。”
“我不急,我等你!”
霞初心中一動,低著頭想了好半天的心事,突然抬頭問道:“潘老爺,我有句話問你,你看我這個人,到底怎麼樣?”
“這就很難回答了。”
“怎麼呢?”霞初說道,“你儘管實說,說我的壞處,我不會生氣。”
“正好相反!”潘司事使勁搖著頭,顯得他跟霞初談話的態度是很認真的,“我怕我說了你不相信,說我在敷衍。”
“那你倒說說看。”
“你,霞初,你除了蘇州話說得不太地道以外,在我看,你是十全十美的一個美人。”
每一字都說得很結實——結結實實地釘在霞初心頭。然而她還是不能相信,只為從來沒有聽見過有人用這樣的話稱讚另一個人。
“如今該我問你了。”他捉住她的手,輕輕拍著手背,“你問我那句話有什麼意思?”
“哪句話?”
“就是你問我,看你這個人怎麼樣那句話。”
霞初看了他一眼,望著燈光沉吟;好久,自語似地說了一句:“你猜?”
“我猜不出,還是你自己告訴我吧!”
霞初還是沉吟著;突然間喊道:“不好,粥燒糊了!”說著匆匆奔了出去。
潘司事也聞到了。因為粥中有紅棗,燒糊了反有濃郁的香味,不由得被吸引了過去。
“你,連你把粥燒糊了都是好的!”
“啐!”霞初等他剛說得一句,便急急轉身,拍著胸說:“嚇我一大跳。”
“對不起,對不起!”潘司事歉然地,“我不是有意的。”
“是我自己膽子小。這幾年到處躲人,躲倪家見過的熟人躲債主,躲得我風吹草動就會疑神疑鬼。”霞初停了一下問:“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說你連把粥燒糊了都是好的。”
“看你,說這種傻話!”霞初笑了,眼角有兩滴晶瑩的眼淚。
“你不相信我的話?”
“我相信。”霞初扭過險去,一面攪粥一面說:“要不然,怎麼叫痴呢!”
潘司事知道,“痴”字下面有個字沒有說出來。自己想想,不覺困惑!這就是痴情嗎?再細想想,恍然有悟;怪不得紅樓夢上賈寶玉說的話,那些老婆子說是聽不懂。
這樣一想,對霞初的感覺頓時不同了。但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卻又無法捉摸,只感覺有種衝動,想抱住霞初,好好親上一回。
“粥沒煮好,你將就著吃吧!”霞初說,“颳風了,吃碗熱粥暖和暖和身子。”
不但暖和身子,也暖到心頭,潘司事覺得從未吃過這樣香甜的粥。
吃完粥,潘司事又幫著霞初收碗抹桌子,檢點火燭。等一切都妥貼了,剪燈對坐,一面喝著茶一面重拾中斷的話頭。霞初問道:“潘老爺,你在煙台幾年?”
“三年多。”
“藹如說你一個人在這裡,怎麼不接家眷來?”
“我是孤家寡人一個,接什麼家眷?”
“原來一個人,”霞初問道:“蘇州總有親人吧?”
“最親的,也不過堂房弟兄。本來倒有一個弟弟帶在身邊,前年夏天死掉了。”
“那,那為什麼不娶親呢?”
“這話就難說了!”潘司事搖搖頭,顯得很吃力地說:“第一,在關上混個小差使,不敢弄個家累在身上;第二,我也不願意找個又粗又蠢,除了燒飯生孩子一無可取的老婆。至於我看得上的,人家又決不會嫁我。想想連口都不必開,開了口是自找煩惱。”
霞初聽得很仔細,從他最後一句話中,聽出因由,隨即問道:“想來你也曾看中過哪家的小姐?”
“也不好算是小姐。”
“總也不會是丫頭!”彼此熟了,霞初說話就比較隨便,自以為聰明地說:“我知道,大概是哪裡的小孤孀。你不妨說說看。”
“也不是什麼小孤孀。”潘司事忽然有點不耐煩了,“你不要再問了好不好?”
越是如此,越使霞初好奇;料他不會峻拒,便頑皮地笑道:“問問怕啥!倒偏要做個討厭人,打破砂鍋問到底。”
潘司事偏著頭沉吟了好一會問道:“你一定想知道?”
“是啊!”
“那我就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說了這一句,他起身走了開去,彷彿怕看見她的臉色似地。
霞初先當他指藹如,這一躲避,恍然大悟,一顆心立即跳得很厲害了!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忘掉應該答話。而在潘司事,這卻是難堪的沉寂;明知開了口是自找煩惱,偏偏不能自制,所以心裡不勝悔恨。
“我是說著玩的!”他極力想抹掉這段不愉快的記憶。“我沒有那麼傻!”
這句話,使得霞初暫時解消了必須有所表示的窘迫,微笑著站起身來,取出鏡盒,準備卸妝。燈的位置擺得不對,鏡中暗沉沉地全不分明,因而回頭說道:“潘老爺,勞駕幫個忙,我看不見。”
潘司事欣然應命,捧著燈站在霞初身後看她拔去簪子,解開發髻,披下來一頭動人心魄的長髮。
看著鏡中從容自如,旁若無人的霞初的神態,潘司事驀地裡省悟,心頭湧起無比的自信——霞初已將他伺候妝台的差使,視作理所當然了!如果不是已作了付託終身的打算,如何能出以這樣受之無愧的態度?
於是,他放下了燈,一把將霞初抱了起來,面對面問道:“你嫁給我做老婆,好不好?”
他的動作和言語,都嫌魯莽了些;可是霞初並未受驚,只是有些困擾,彷彿他這話說得太早了一點,她還來不及準備答語。
然而,終於還是很快地開了口,是以問為答:“你不嫌我的出身?”
“這話問得多餘。我不比洪三爺,我自己可以作自己的主。”
“可惜我作不了自己的主。”霞初答說:“第一,官司沒有了——”
“官司不要緊。”
“你聽我說完。官司我也知道不要緊了。可是還有,倪家到底怎麼樣,還不知道。再說,我也還有債務。”
這一番話是當頭一棒,打得潘司事囁嚅不知所答。只是倔強地說:“我想,總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
霞初不答,只摸著他的臉,似笑非笑地,神情顯得很曖昧。這樣的態度倒使得潘司事著急了。
“到底怎麼樣,你總該有句切切實實的話吧?”
“你要我怎麼說?”
“如果,”潘司事很用心地說:“倪家不追,債務又能了結,那時候你怎麼樣?”
“那時候,”霞初甜甜地笑道:“我不就要做潘太太了?”
“真的?”
“莫非還要我罰咒?”霞初嗔道:“你幾時見我跟人說過假話?”
“喔,喔,對不起,對不起!”潘司事趕緊賠著笑說,“凡事太好了,就好像不大容易叫人相信。”說著,眼睛發直,然後突然放開手,往上一跳,再摟著霞初,吻個不住。
“不要,不要!當心有人看見,什麼樣子?”
“哪會有人看見;除非是洪三爺或者藹如。”
潘司事笑道:“今天真正是奇遇!洪三爺不要得意;明天我要把我們的事告訴了他,包管他要羨慕我!”
一清早在廊下不期而遇。潘司事是從半夜起,笑容就沒有消失過,而洪鈞卻不知他有大大的喜事,只當他在笑他,臉上訕訕地,倒有些不大得勁。
“恭喜,恭喜!”潘司事拱手稱賀,“終於定情了。”他忍不住談自己:“我也有好消息告訴你。”
接下來,潘司事談他的平生第一得意,也是最大得意之事。話說得既急且亂,而洪鈞又無法保持平靜的心情傾聽,因而直到聽完,還不十分弄得清是怎麼回事。
“你是說,霞初答應跟你了?”
“不是什麼跟我,是嫁我!”
“什麼時候?”
“那還早。”潘司事奇怪地問,“我剛才不是說了嗎,第一是倪家的糾葛要了清楚;第二是她的債務要了清楚。怎麼你都沒有聽見?”
洪鈞無法回答他的話,只想到應該表示為他高興,便即微笑稱賀:“恭喜,恭喜!這倒真是奇遇。不過,”他由霞初想到藹如,心往下一沉,脫口說道:“這一來,我的罪孽可更深重了!”
何出此言?潘司事只當自己聽錯了,愕然相問:“什麼罪孽深重?”
洪鈞這時才發覺自己說話欠檢點;但既已失言,亦就不必隱瞞,想了想輕聲說了句:“藹如還是處子!”
潘司事的腹笥有限,遽聽不知所謂,思索了一會才弄明白什麼叫“處子”;驚奇之下,不由得大聲問道:
“什麼?還是黃花閨女!”
“輕點、輕點!”洪鈞著急地埋怨,“你真是草包!這樣大呼小叫做什麼?”
潘司事睜大雙眼,楞了好一會才說:“你說得不錯,真是奇遇!同時同地都碰到一起了。”
“麻煩也都碰到一起了!”洪鈞苦笑著答說。
“三爺,你這不對,”潘司事的心境與洪鈞迥然有別,“這怎麼好說是麻煩?天下世界,沒有容易到手的好事,不然好事就太多,也不值錢了。我不曉得你說的麻煩是什麼?不過,有一點我是曉得的,有麻煩最好找藹如去商量。”
這話對洪鈞是一大鼓舞。想想也不錯,藹如不是會找麻煩的人,就有麻煩也是將來的事,如果眼前的奇遇豔福,輕輕放過,也太辜負藹如的刻骨之情了。
於是洪鈞的神態,頓時不同。“今天不可不置酒相賀。”他問,“你這會兒打算到哪裡去?”
“我想去打聽打聽官司。”
“對!你就去吧,中午回來吃飯,我們再商量。”洪鈞又特地囑咐,“回頭見了藹如,不要亂開玩笑!”
潘司事答應著,興匆匆地出門而去。等他的背影一消失,藹如立即出現,不理洪鈞,直奔霞初那裡,進門便笑著叫:“潘太太、潘太太!”
霞初正在梳頭,聽見她的腳步聲,反手握著頭髮,扭轉臉來,含笑目迎。一聽她這樣稱呼,又得意、又惶恐,又有許多顧慮,深怕說錯了話,於人於己都無好處,因而只是手足無措地坐在那裡。
“怎麼?高興得傻了!”藹如拉張椅子坐在她旁邊,手撫著她的膝蓋說:“剛才我聽潘老爺嘩啦嘩啦在那裡說,勁道十足,就可以想見他的得意。太好了!我也替你高興。”
那樣親熱懇切,就是同胞姊妹之間,也不過如此。霞初想到自從結識以來,藹如相待的種種好處,尤其是遭遇了這場官司,她那回護唯恐不周的關切,就是同胞姊妹之間,也很難得。一時激動,無法自制,撲倒藹如肩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室內藹如、室外洪鈞,俱各大驚。不過,藹如很快地省悟,這是感激涕零;洪鈞卻狐疑不定,以為潘司事一廂情願,藉故逼婚,霞初受了委屈,才有此一哭。便即悄然移近窗下,要聽她跟藹如說些什麼?
“藹如姊姊,”霞初哭聲已經止住,“我做錯了一件事。”
“怎麼?”
“這件事我應該先跟你商量。現在答應他了,只怕還不成功!”
“我知道。好事多磨,難處是有的,我們一起來想法子。不過,我要先問你句話,”藹如停了一會,方始接下去說:“你到底是真的喜歡他呢?還是急於想從良?”
“兩樣都有。也想從良,也——”霞初笑一笑,不說下去了。
窗外的洪鈞,到此時方釋狐疑。他替潘司事慶幸,也替他發愁;彷彿羨慕,又彷彿覺得潘司事不智。就這心頭慌亂,自己都不辨究竟的當兒,一聲幽嘆,傳到耳邊,大吃一驚,急忙屏聲息氣,側耳靜聽。
因為嘆息的是藹如!“你倒好了!”她說,“我可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洪三爺怎麼說?”霞初用急促的聲音問道:“總該有句話吧!”
“能有什麼話?他的難處我知道。”
“藹如姊姊!”霞初忽然停住了,好半天都沒有聲音,洪鈞忍不住就縫隙中去偷看,只見霞初是異常為難的神色。
“你說嘛!”藹如催促著,“有什麼不能說的?”
“有句話,我真不知道該說不該說?藹如姊姊,你太委屈了。”霞初很吃力地說:“從出孃胎,我們女人一生就這一回,在這種地方!”
“我自己情願的——”
“藹如姊姊,”霞初急忙搶她的話,惶恐異常地說,“我說錯了!你千萬不要生氣。”
“我怎麼會生氣,你也太多心了。你的話是好話,我當然知道。不過,一個人的心,哪怕再親近的人,也不一定明白。我守了這麼好幾年,昨天一晚上就會守不住?不是的!我有我的想法,既然喜歡一個人,我就把我所有的都給他。將來是將來的事,眼前我心裡總好過些了,不必常常自己在嘀咕,總好像欠了他一點什麼似地。”
“藹如姊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好心的人;好心一定有好報!這話斷斷乎不會錯的。”
聽到這裡,洪鈞忽有自慚形穢之感,而更多的是自恨,恨清寒的家世,恨不能一舉成名,恨早有妻室,恨目光不夠銳利,看不透藹如,最恨的是不知何以如此不能稍作剋制,定情於這樣一個全然與心境、身份不合的地方,實在太褻慢了藹如。
官司終於了結。倪家有了正式表示,當初在霞初身上花的錢不少;如今只追索一千兩銀子,捐贈當地善堂。吳恩榮幫忙,做了一個覆文,由山東桌司轉往浙江,說將霞初發交官煤價賣,只值二百兩銀子;已照倪家的意思,發交“福山縣濟民所”具領。這二百兩銀子,是由潘司事去張羅了來的,但卻歸入洪鈞的名下。因為潘司事與霞初已有嫁娶之約,必得先瞞著小王媽;如說他為霞初奔走出力以外,還去籌來二百兩銀子,相待何以如此之厚?令人生疑就容易露馬腳了。
彼此歡天喜地回到煙台,洪鈞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由藹如陪著去看李婆婆。
李婆婆快復原了,不但已能起坐,還能扶著桌椅在屋子裡走動走動。只是病中寂寞,跟阿翠與另一個做粗活的老媽子,沒有什麼好談的,因此,一見洪鈞十分高興,不等他探問病情,先就接二連三地由他的旅況問到洪老太太的病。
“我家老太太不如你。”洪鈞答說,“至今癱瘓在床上,帶病延年而已。”
“風癱了躺在床上一二十年的都有;要享夠了兒孫的福,才會壽老歸天。不過,做小輩的苦一點。”
“就是這話(口羅)!”提到母親的病,洪鈞有些心煩,不願多談,因而緊接著說:“藹如寫信給我,說你中風了,我很奇怪,心裡在想:李婆婆一向健旺,又不太胖,怎麼也得了這個病?”
“都是氣出來的!”
“氣出來的?”洪鈞真的奇怪了。轉臉看藹如沒有表示,便問李婆婆:“誰氣了你了?”
“唉!”李婆婆嘆口氣,搖搖頭說:“別提了!也怪我自己多事。”
既然她不願談,就不宜再追問。洪鈞便又談些旅途見聞,以及關於長毛和捻子的種種傳說。李婆婆一直很有興味地傾聽著,毫無倦容,最後是藹如忍不住打斷她的高興,說洪鈞應該吃飯了。
“啊!”李婆婆歉然失笑,“真對不起三爺!我自己從病了以後,吃得極少,也不按頓數吃,竟忘了三爺應該用飯。趕快請到那邊去吧!”
“那邊”就是望海閣。剛到就有潘葦如派來的聽差,接洪鈞去商量公事,直到午夜時分,方始歸來。
“真是想不到的事,我馬上就要進京了。”
“怎麼?”藹如詫異地問。
原來洪鈞此來,是應潘葦如之約,想請他到京中去做結交朝士,聯絡感情的工作。只為洪鈞要營救藹如與霞初,這件事便緩了下來。這天活葦如接到京信,知道有人參了他一本,亟待鋪排,故而要求洪鈞,儘快動身。
“那麼哪一天動身呢?”
“後天就有船到天津。”
乍逢又別,藹如不免湧起一片離愁。不過,表面不露,想了一下問說:“這一趟去,關乎潘大人的前程。三爺,你可有把握,能把這件事鋪排好?”
“我不過傳達一個信息。”洪鈞答說,“如今我們蘇州的大老是潘尚書潘祖蔭,吳清卿在他那裡做清客。潘觀察這件事,要託吳清卿轉求潘尚書設法。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自然最好。倘或勞而無功,咎不在我,潘觀察不會怪我的。”
“那好,明天替你餞行。”
不過霞初得到消息,堅持她要作東請洪鈞。而且十分至誠,一清早帶著阿翠和一個打雜的,親自到菜場裡採辦魚肉蔬果,回來洗剝割切,大部分親自動手。她跟廚子說:“不是我放著你這麼好的手藝不請教,自己要來獻醜;只是表表我的心。”
賓主一共四人,洪鈞與霞初以外,藹如是半主半客;潘司事是半客半主,因而他反倒幫著霞初向藹如勸酒。而敬到藹如,必定找個說法拉著洪鈞同飲。這一來無形中涇渭分明,成了兩對。小王媽冷眼旁觀,到這時方始恍然大悟,霞初與潘司事的交情已很不淺了。
當然,潘司事這樣不避形跡,藹如亦已覺察到了。她心裡在想,他本來不是望海閣中的常客,最近是因為洪鈞常來,伴在一起,等於做個“鑲邊”客人。洪鈞一高煙台,他單獨來訪,便得自己花錢。在海關上所得幾何?而況還要積錢為霞初還債,有限的幾文薪水,何能浪擲在此?倒要想個妥當的計較才好。
因為如此,在席面上反倒不大注意洪鈞的動靜;而洪鈞卻是視線線繞,總不離她的左右,見她神情落寞,不免不安。
“你也動動筷子嘛!”他終於忍不住說了,“這樣不言不語,又不吃東西,是為的什麼?”
“還不是離思別愁!”潘司事打趣著說,“如今有了海船,信件來往也方便得很。藹如,你不要難過。”
藹如笑笑不響,舉著夾了一個肉丸子,放在碟子裡夾成兩半,一半夾給洪鈞。
這是什麼意思?洪鈞在想;他要弄清楚了其中的涵義,才能決定吃還是不吃。
“你也吃啊!”藹如央求似地說,“我一個吃不下,幫我吃半個。”
於是兩人分著吃完一個肉丸,而洪鈞心裡總有些嘀咕;覺得她神情詭異莫測,非拿它弄明白不可。
藹如卻全然沒有覺察到他的心境。她的全副心思都在為潘司事著想,反覆思考,總覺得以勸他此後少來為妙。
想定了對潘司事說:“三爺以前在蘇州來信,都是由你這裡轉。我想以後也還是要麻煩你,有信要勞你的駕來一趟。”
“當然、當然!那還用說嗎?”
顯然的,潘司事沒有聽懂她的意思,只以為經常來往,順便帶封信,又何勞特地囑咐?
見此光景,藹如只好再作暗示,“潘老爺很忙,來一趟不容易。”她看一看小王媽又說:“我先謝謝你費心。”
這就不但潘司事自己,連洪鈞和霞初都知道她的話不是無因而發的了。
席間當然不便細談,潘司事只唯唯地答應著。席罷閒坐,一碗新沏的茶還未喝完,霞初催著他說:“你不是要替三爺押行李上船嗎?可以動身了!”
“船不是要十二點才開嗎?這會才八點多鐘,早得很。”藹如說道:“再坐一會兒。”
潘司事懂霞初的意思,這三個多鐘頭,無異千金春宵;自己一走,便好讓藹如與洪鈞單獨在一起盤桓。因而仍舊站起身來答說:“早點弄妥當了,大家心安。”接著又向洪鈞說道:“我就在船上等;不回來接你了。”
“好,好!”洪鈞拱拱手說:“費心,費心!有話我們在船上再談。”
於是霞村送潘司事下樓;藹如便招呼洪鈞到她臥室中去坐。一燈雙影,密不可分,洪鈞溫存多時,終於忍不住提到她剛才的神情,“吃飯的時候,我看你心不在焉的樣子。”他問,“是不是有什麼想說不便說的話?”
“沒有啊!”藹如想了一會兒笑道,“喔,你誤會了。我是在替人家盤算。”
“是替小潘?”
“是的。你一走,這件書就是我義不容辭要管的了。他一個月才拿幾兩銀子的薪水,哪裡好經常到這裡來充闊佬?如說來了不要他開銷,小王媽會擺臉色給他看,他自己也不肯這麼做。所以我想還是照從前的樣子好,我們有信往來,都請他轉;他來了我們不當他客人看待,什麼開銷都不要,豈不甚好?”
“你的心腸真熱,真會替人打算。”洪鈞笑道:“既然如此,以後我倒要多給你寫信;好讓他師出有名多來幾趟。”
“對了!”藹如也得意地笑道:“這正就是我逼你多寫信的法子。”
“我一定多寫,不過你的筆頭也不能懶。”
“我不比你。扛筆如鼎,寫封信比做什麼都吃力。”
“也不一定要寫信,填首詞、作首詩給我,讓我知道你的心境,就是我客中最大的安慰。”
藹如點點頭問說:“這一趟要去多少時候?”
“一兩個月總要吧!”
結果去了半年,直到歲暮,方始賦歸。
回到煙台那天,正是送灶的日子。衙門已經封印,關上清閒無事。同住的僚友,大半都已回家;偌大座洋樓,冰清鬼冷,在洪鈞的感覺中,不可以片刻居。放下行李,連臉都顧不得洗,便到了望海閣。
“咦!”藹如又驚又喜地問:“你怎麼*來了?不留在京裡過年嗎?”
“想想還是煙台好。”
這時望海閣中上上下下,聞聲畢集,但興趣是注在阿培身上。首先小王媽便捧著兒子的臉左看右看,說他黑了,但胖了些。阿翠又問他京中如何好玩兒?還傻嘻嘻地問他:“見到了皇帝沒有?”
此言一出,無不大笑;霞初很機警地向藹如使了個眼色,意思是這裡沒有她跟洪鈞的事,何妨到裡屋去談心?
“怎麼不先寫封信回來?我要託你帶藥。”
“我也是想到就走,來不及寫信。你要帶的藥,無非同仁堂的‘老鼠矢’之類,我都帶來了。等明天打開行李,就替你送來。”
“不忙!”藹如執著他的手問道:“潘道台託你的事料理妥了?”
“本來沒有什麼事。”洪鈞答說,“倒是我自己,這一趟真是不虛此行,認識了好些仰慕已久的人,也聽了好些稀奇古怪的新聞。”
“好啊!”藹如高興地說,“年底下沒事,細細講給我聽。”
“要講給你聽的事很多。”洪鈞問道:“煙台怎麼樣?你母親的病,想來又有起色?”
“嗯!”藹如很滿意地:”我娘可是大好了。”她停下來想了一下,突然又說:“你可知道,小潘下關東了!”
“下關東”是渡海到遼東去開墾做苦力,這豈是潘司事所能勝任的?而況又何必出此末路?所以洪鈞愣在那裡作不得聲。
藹如知道他誤會了,歉然笑道:“我話沒有說清楚,他是上營口做買賣去了。”
“這也很突然。”洪鈞困惑地,“從未聽他在我面前露過口風。”
“那是機會湊巧,連他自己都說:做夢也想不到會下關東。”
“那麼做什麼買賣呢?”
“我也不十分搞得清楚。”藹如答說,“事情他倒是跟我詳細談過;不過做買賣的事我不懂,聽說是替人去管什麼‘爐房’。”
一聽這話,洪鈞大為驚異。什麼叫“爐房”,藹如不懂洪鈞懂。所謂“爐房”又叫銀爐房,專門替客戶將碎雜銀兩,回爐熔鑄成五十兩一個的“官寶”。這行買賣全靠信用卓著,籌成的官寶,成色準足,方能取得客戶的信任——爐房的客戶,包括專收一省錢糧的藩司衙門在內,是很神氣的一行生意。而且爐房也跟錢莊一樣,非領得戶部所發的執照,不能營業。錢莊只要資本收足,領部照不算困難;爐房則設置有定額,視地方大小,市面繁簡,規定準設兩家或三家,額滿就不再發照。所以爐房差不多都是世襲的買賣,只要謹慎安分,不出亂子,可以坐享其成,數世衣食無憂。
一般的爐房已是如此,營口的爐房更自不同。原來營口當遼河入海之處,向來通江南的沙船,是個百貨出納的大碼頭。三口通商以後,更有海舶出入。但是,山西的票號,江浙的錢莊,與關外向不通匯,市面大宗交易,結賬都用現銀,以“官寶”為準。官寶只有藩庫才有,流入市面不多;關外別成天地,稅制與關內不同,官寶更少。為了交易方便,只好用雜色銀子結賬,而成色高下不等,便由爐房間折算。久而久之爐房無形中負有調劑市面金融盈虛的責任,也就等於兼營了票號錢莊的生意。
如今潘司事替人去管爐房,無異做了票號的掌櫃,錢莊的檔手,出入鉅萬,責任甚重。且不說他是否能夠勝任?那爐房的主人,何以能信任潘司事,將爐房交給他管?在洪鈞的感覺中,先就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
等他率直說明了感想,藹如答覆他說:“這也是他做人熱心忠厚之報。開爐房的姓牛,在營口很有面子;提起牛八爺,從官場到碼頭上全都知道。牛八爺的買賣很多,到過煙台幾次,潘司事在公事上很照應他,可是從來沒有開口跟他要過好處。在你進京之後不久,牛八爺又到煙台來了;跟小潘在一起喝酒,小潘談起他打算成家,在關上沒有什麼出息,很想改行做買賣,意思是想在牛八爺那裡搭點股份,有什麼好生意也許一趟就能弄幾百銀子。誰知道牛八爺問了他一句:你願意下關東不?”
潘司事也像洪鈞初聞藹如提到“下關東”那樣,心存疑慮,無以為答。及至牛八爺作了進一步的說明,是想延聘他到營口去管爐房,潘司事頓有喜出望外之感。不過他很坦率地言明在先,知道營口爐房是怎麼回事,對這一行的經營管理,卻是外行,自信得過的,只有忠實謹慎四字。
牛八爺回答得很好,他就是看中他忠實謹慎;至於爐房的經營,自有多年的熟手負責,他不懂不要緊。而且相信以他的虛心好學,要成為這一行的內行,亦非難事。
“就這樣三言兩語說定了。”藹如用欣快的聲音說:“牛八爺待他真不錯,講明一年一千二百兩銀子的薪水;年終花紅作十股派,他得一股半。另外送他五百兩銀子的安家費;小潘分文不用,全數交給我替霞初還賬。看樣子有兩年功夫,他跟霞初的好事就可以成功了。”
“這倒真是件好事。想不到小潘有此意外機緣!”洪鈞為潘司事與霞初高興之餘,不免更有愧對藹如之感,因而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藹如自然感到奇怪,雙目灼灼地望著他問:“好端端地嘆什麼氣?”
“你不知道我心裡的事!”洪鈞不願多說,顧而言他地問:“小潘去了以後,可有信來?”
“有的。昨天還有一封信來,在我這裡。”
信是寫給霞初的。無非雜敘營口的風土人情以及賓主相得的情形;又說年下封銀,牛八爺讓他回煙台過年。但營口早已封凍,船舶不通,須從營口南行山路三百餘里,到金州的貌子窩搭船。預計臘月二十七八,才能到達。最後當然也問到藹如,又問洪鈞何時歸來?
“貌子窩這個地方我知道;明末毛文龍屯兵之處。海口向南,所以不容易凍。”洪鈞就說了這兩句,再無別話。將信交還了藹如,只是坐著發愣。
“這趟進京,花費不少吧。”
“還好。”洪鈞答說,“潘觀察送了我二百兩銀子的盤纏,我還省下了五十兩,寄回蘇州去了。”
“喔,”藹如抬眼說道:“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你蘇州府上的住址是不是叫圓嶠巷?”
“是啊!”洪鈞問道,“你怎麼忽然想起這麼一句話來問?”
“是這樣的。”藹如從容答道:“十天以前,我在銀號裡匯了一百兩銀子到府上。告訴他們的住址:蘇州圓嶠巷洪舉人府上。深怕寫錯了匯不到,對了就行了。”
洪鈞一聽這話,大感意外;心裡有種無可形容的感覺,不知是感激還是不安,只怔怔地望著她,好半天說不出話。
“也不是我的錢。”藹如依舊保持著那種若無其事的神態,“小潘的五百兩銀子存在我這裡,暫且挪動一下也不要緊。”
“唉!”洪鈞的眼眶潤溼了,“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才好?”
“不要說,”藹如很快地回答,“說了就俗了。”
她是如此超脫,洪鈞倒不便再說了;但內心的感觸甚深,想起兩句詩,便即低聲吟道:“也應有淚流知己,只覺無顏對俗人!”
藹如聽第一句即有似曾相識之感;聽完第二句,越發可以確定,曾在哪裡讀過,就是一時想不起出處。因而問說:“是誰的詩?”
“袁香亭。”
“啊!”說“袁”字,她就被提醒了,“在《隨園詩話》上讀過。那是袁子才的弟弟落第的詩,你怎麼好端端想起這兩句詩?”
“雖是下第的詩,恰好借來形容我此時的心情。”
這一下,藹如就得好好體味他念的這兩句詩了。上一句容易懂,下一句呢?莫非他以為接受了她的接濟,為俗人所知就會笑他?
這個解釋可以成立;而除此解釋以外,也沒有別的說法能講得通。於是,藹如答說:“你拿我當知己看,我很高興;俗人說些什麼,可以不理。而況這件事,連小王媽都不知道,俗人又何由得知?”
“話雖如此,我自己不能不慚愧。”
“那你自己就是俗人!”
“你的詞鋒真犀利。”洪鈞心悅誠服地說。略停一下,不自覺地又說:“就怕我無以酬知己。”
“你不必多想!”藹如很快地接口,“果然你當我知己,最好春風得意,功成名就。雖然你的榮華富貴,與我無干,能夠證明我還有點眼力,我就很安慰了。”
洪鈞想說:“我的榮華富貴,怎能說與你無干?”可是話到口邊,覺得言之過早,便又縮住了。
“怎麼啦?”藹如問道:“你又上了什麼心事?”
他搖搖手示意她勿攪亂他的思緒。他是從擦得雪亮的一對雲白銅的燭台上,得到了啟示。定神思想了片刻問道:“快過年了,你母親怎麼樣,能不能到這裡來過年?”
藹如不解所謂,一雙清澈的眸子只盯著他看,好一會兒才問說:“哪裡過年都一樣。莫非一定要到這裡來,才算過年?”
“是這樣,年三十晚上,我想弄桌酒請一請你母親,大家熱鬧一下。你母親養病的地方太小了,席面安不下。”
這當然不是一個偶然的舉動;但究竟是何用意,藹如卻不甚明白,因而問道:“你怎麼忽然想起要請我娘?”
“聊表寸心而已。”
這個回答很含蓄,但也很玄虛;藹如只好這樣問了:“你還預備請些什麼人呢?”
“小潘如果能趕回來,他當然是陪客。還有——”洪鈞沉吟著說:“倘或我那位張二哥在這裡就好了。”
越說越玄了!藹如便正色問道:“你到底為了什麼要請我母親?所謂‘聊表寸心’又是表的什麼心?”
洪鈞想了一下答說:“說實話吧!我覺得太委屈了你,想借除夕的團圓夜飯,權當喜酒。也要借守歲的一雙紅燭,表示我方寸之間把你看成我的什麼人。再要借過年的賞封,讓底下人沾點喜氣。”
原來如此!說穿了無非將青樓中“點大蜡燭”的規矩,暗暗移在除夕補行而已。只是他那句話卻令人忘不了,守歲的紅燭,無異洞房花燭,他是表示願把她看成他的結髮夫妻。但已有髮妻在室,故而只能存於方寸之間;這雖是莫大的遺憾,但情份畢竟也可感了。
這樣轉著念頭,藹如不知道是應拒絕,還是接受,只背轉身子答說:“都隨你!”
“就這樣,也還是太委屈了你。可是,在眼前,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洪鈞扳著她的肩問:“你倒想想看,可還有什麼更好的,能夠表達我對你尊敬的辦法?”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人之相知,貴在知心;你能敬重我娘,我就感激不盡了。”
這話說得洪鈞如釋重負,不由得就圈緊了手,重重吻在她的臉和頸項。
潘司事畢竟在臘月二十八趕到了。
因為早在海關上辭了差,又因為帶著貨,更不便再到海關舊同事那裡去借宿,所以一下了船,先落客棧,安頓了貨物行李,隨即提著一個包裹,趕到望海閣去聚會。
霞初已經盼望了兩天了,但一見了面,卻沒有話;其實也還沒有容她說話的功夫,因為照禮貌自然要先去看洪鈞和藹如。
藹如對他的稱呼早就改過了。不在海關,便不算“官面上”的人,再叫“老爺”不但潘司事聽著難受,叫的人也覺得澀口,所以用官稱“二爺”。潘司事並無兄弟,當然不是行二,只是山東因為敬仰武松的緣故,市井之間慣用“二爺”作為尊稱。因為如此,潘司事也就欣然接受了這一個稱呼。
“潘二爺,你怎麼回事?”藹如忍著笑說,“弄成這個狼狽的樣子!阿翠,你拿鏡子來給潘二爺自己照著看。”
不用照鏡子,潘司事自己也知道,連頭髮中都是泥土。“十盆臉水也洗不乾淨。”他不好意思地笑道:“索性把東西交代了,到澡堂子裡去洗。”
要交代的東西都在他隨帶的包裹中,是三件皮襖的材料,李婆婆母女是兩件羊皮——皮卻非普通的老羊皮,毛皮又輕又軟又長,名為“蘿蔔絲”;另外一件紫羔是霞初的。
“潘二爺,你可是發了橫財了?”藹如半真半假地責勉:“出手就是皮統子送人!”
此刻不是爭辯解釋的時候,潘司事只好當她隨口一句,不理也不要緊。管自己另外拿起一個棉紙包,一面解,一面說:“這三件皮統子,都不如這條帽簷值錢。”
是一條尺把長、三四寸寬的紫貂帽簷,油光水滑,顏色極純,一望而知是上品。洪鈞脫口讚了句:“真好!”
“如何?”潘司事異常得意,“據說,京裡王公大臣的貂帽簷,及得上這個的也很少。”說完,拱一拱手,順勢將那塊紫貂塞到洪鈞懷裡。
“這,怎麼說?”
“小意思,小意思,三爺,你要推辭就見外了。”
“不是我推辭。我現在沒有用處。”洪鈞說道:“這麼好一條貂皮,如果做了‘三塊瓦’的便帽,未免可惜;這是‘大帽子’上的帽情,我不知道哪一年才能戴?”
“一點了翰林,不就可以戴了嗎?”潘司事很快地接口,“翰林可以穿貂褂,等我真的發了橫財,一定孝敬你一件。”
只為潘司事能言善道,使得洪鈞有卻之不恭之感;藹如也因為他話中有做官、點翰林的好口採,認為禮物雖貴重了些,卻不患沒有補情的時候,所以勸洪鈞不妨收下。
“還有些東西,等明天打開行李,我再帶來。”潘司事大聲宣佈:“上上下下,統通都有。”
這就八個字,博得望海閣中,個個笑逐顏開。冷眼旁觀的洪鈞,不由得想起潘司事以前在這裡,一言一動總是帶著些怕惹人討厭的拘謹神色;曾幾何時,變得這等闊客豪客的派頭,莫非真合了本地人的一句諺語:“人是英雄錢是膽”?
一桌上五個人,除卻李婆婆母女,都是外人;但這頓“年夜飯”卻完全是“家宴”的味道。
最明顯的一個跡象是,紫檀大理石面的圓桌周圍,面南而坐的是李婆婆——這是預先跟她說好了的,洪鈞作東,她跟藹如反主為客,邀請潘司事和霞初作陪。洪鈞親自跟廚子商量著開的菜單。席中潘司事和霞初分坐東西,而他坐的主位,與藹如之間,隔著一個霞初。
“這可真不敢當了!”李婆婆很高興在這一場面中上坐;但口頭卻不能不有一兩句話交代,“有客人在,我坐這個位子,還是第一次。”
“不是什麼客人!”新近得意的潘司事,說話比較隨便了,“是拿婆婆當長輩看待,所以請你老人家上坐。”
“這話,”李婆婆沉靜緩慢地轉眼看一看洪鈞,然後接著說:“潘二爺,太言重了!我當不起。”
這一來,立刻使洪鈞陷入窘境!原是一種含蓄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表示,偏偏潘司事口沒遮攔,一語道破。如今李婆婆既有了話,洪鈞不能不答,如果承認潘司事的話不錯,那就等於認了“岳母”;倘或默無表示,無異否定了潘司事的說法,更為不妥。一時心亂如麻,又窘又急,真有手足無措之感。
幸虧藹如機警,不等他的窘態露出來,趕緊為他解圍,“都不要說客氣話了!既然三爺作主人,當然婆婆上坐。”她看著潘司事說,“這不是很明白的道理嗎?”
“是啊!”霞初立即附和,並且向潘司事示意,“你也該好好請一請婆婆。”
潘司事發覺自己嘴快,幾乎搞壞了局面,因而以咎歉的口吻,連連答道:“是,是!開了年請婆婆挑日子;我也煩大司務好好做一桌酒,請婆婆、三爺、藹如。”
“還有呢?”霞初很快地問。
“還有誰?”潘司事愕然。
“傻瓜!”霞初用手絹捂著嘴笑,“我不是人?”
“喔,喔,”潘司事有些不好意思,“你當然是陪客,還用說嗎?”
藹如、洪鈞,連一旁的阿翠,都有忍俊不禁的感覺,只有李婆婆與小王媽不笑。但同是不笑,臉上的表情,卻又不同。李婆婆是冷眼旁觀,聲色不動;小王媽則顯得困惑、憂慮,甚至還彷彿氣惱似地。
當然,在這樣的場合之下,沒有人會注意到小王媽的臉色有異。甚至平時眼光最銳利的藹如也忽略了;此時她所關注的是洪鈞對她母親的態度。
洪鈞已恢復從容的心境了。這個場面是他自己發起的,如何應付,自是早有成竹在胸。第一改了稱呼,像潘司事一樣叫“婆婆”;第二,盡主人之禮,敬酒佈菜,相當周到;第三,說些海闊天空的閒話,既不談藹如,也不談自己,更不拿他自己跟藹如相提並論。那樣子就像款待一位相熟的長親,氣氛雖不太熱烈,卻很自然。
倒是李婆婆卻關心著洪鈞的科名,“三爺這趟進京,想來結識了好些大官兒?”她說:“我也聽人說過,有些大官平日裡在留意,有那筆下出色、品貌出眾的,總想收作門生,或者招作——”
說得口滑,未曾檢點,一句不宜說的話,幾乎衝口而出;就算這樣硬縮回半句去,其實已與說明了無異。而且因為戛然而止,那未說出來的半句,反格外清楚了。
不過,姜到底是老的辣,看看犯了忌諱,一座皆有尷尬之色,李婆婆便裝出自己都忍不住好笑的神氣說:“看我,真是老悻晦了!三爺是成了家的,哪裡還會去做什麼相府女婿?將來必是相府的門生。”
“這也不足為奇。”藹如趁勢將這段話扯了開去,“如今的宰相比哪一朝都多,下一科有位宰相,放了會試的總裁;三爺中了,自然就是相府門生。”
“中是一定的。就看名次高下了。”潘司事接口說道:“這一趟回來,同船有位我們蘇州同鄉,每天在一起閒談。談到蘇州出狀元,這位同鄉說得倒有點道理。”
狀元的故事,人人愛聽,霞初便催促他說:“有道理,你就快說啊!”
“他說;蘇州在本朝,第一位狀元出在康熙六年,到現在一共十三位。這還是指蘇州城內的吳縣、長洲、元和三縣而言,不包括蘇州府屬各縣。其中隔得最久的,是雍正五年丁未科的彭啟豐,一直到乾隆三十一年的張書勳,蘇州四十年沒有出狀元。如今道光十二年壬辰科的吳鍾駿,到下一科是三十七年,應該要出狀元了。如果下一科不出,到同治十年辛未科滿四十年,非出不可。照他的看法,還是下一科出狀元的成數要多些。”
“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因為從雍正五年以後雖有四十年不出狀元,但宰相出了不少。現在不但宰相沒有蘇州人,連尚書都找不到蘇州人。官兒最大的,也不過像潘祖蔭當個左副都御史。蘇州的官運、文運,到現在是衰極了;剝極必復,官運、文運都要好了。不過官運之昌,不是三五年之內的事;一定文運先昌,所以下一科必出狀元。說不定就應在三爺身上。”
“好口彩!”霞初笑著向藹如說道:“我敬你一杯!”
“咦!這不是怪事?”藹如搖手拒絕,“人家中狀元,你怎麼敬我酒?”
這一問,自是理由十足;不過霞初也是樽前久經酒陣拳仗談鋒的人,機警甚快,一沉吟間便有了解釋:“這是大喜事!人人可以敬酒,也人人都要敬到。不過從你開頭而已。”
“為什麼要從我開頭?”
“這好比打通關,不從上家開頭,倒從下家開頭?何況,三爺今天做主人,你跟婆婆是主客;我們是三爺邀來作陪的,當然要替主人陪你喝酒。”
解釋得入情入理,無可駁回。但藹如還有些不情願,做母親的便發話了。
“霞初敬你酒也是好意。你又不是不能喝。”
“聽見沒有?”霞初得意地說,“婆婆的話不能不聽;不聽就要罰酒。藹如姊姊,大年三十,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說著,自己笑了,“咕嘟嘟”地一口氣幹了她自己那杯酒。
藹如無奈,只好舉杯就唇;視線從杯口射過去,恰好看到洪鈞,微微笑著,正要去拿酒杯,似乎準備陪一杯似地。
這就是好事成雙了。藹如心中有一種極微妙的矛盾,又怕人發覺這種情形,又唯恐他人不曾發覺,可是在此一刻,無暇多想,到底還是喝了。
她一咽酒,他亦舉杯。霞初與潘司事都已看到,隔桌相視而笑,卻未曾說話;怕話說錯了,惹藹如著惱。
“這該你敬婆婆了。”藹如提醒霞初說,“敬我,你是乾了杯的;有例在先,不準偷減,一共要幹四杯。”
霞初尚無表示,潘司事急著想替她分辯,不道剛開口說了個“她”字,就為藹如迎頭攔了回去。
“潘二爺,你可別幫霞初。她的酒量我知道。”
潘司事只好不響;霞初也少不得硬著頭皮斟滿了酒,誰知意外地出現了“救兵”,是李婆婆。
“我隨意喝。”她向霞初說,“你也隨意。”
“是!”霞初笑逐顏開,響亮地答應:“聽婆婆的吩咐!”
“娘,你怎麼啦?”藹如氣鼓鼓地說:“今天晚上專門跟我作對。”
“不是跟你作對。”霞初用極樂的聲音說,“是婆婆疼我。”
聽這一說,李婆婆非常高興,大大地喝了口酒。一面夾起潘司事替她舀過來的一枚肉丸,放入口中咀嚼,一面從從容容地說:“我待人最公平不過,霞初孝順我,我就把她看得跟藹如沒有兩樣。人心都是肉做的,人家怎麼待我,我怎麼待人家。三爺,你說我這話是不是很公道?”
“當然很公道。婆婆待人,不講虛假,這是我一向知道的。”
這一問一答的弦外之音,在座的人無不瞭解,但誰也不敢插嘴相擾。不過李婆婆極有分寸,話已點到,不肯再多說半句。洪鈞倒是想有所表明,只以不易措詞,也就付諸沉默了。
等吃完這頓年夜飯,已到二更時分。望海閣中的作息時間,向來比別家晚,而況除夕通宵守歲,更覺得夜正未央。因而李婆婆、霞初與活司事,都逗留未去;於是洪鈞建議,不如到藹如臥室中去坐。
一進門便覺得氣氛異樣,頗有了幾分酒意的潘司事,脫口說道:“嘿!真像到了新房裡。”
這句話並未觸犯忌諱。洪鈞固然希望大家有此感覺;藹如亦頗珍惜這番佈置——特別是那一對洪鈞親自購辦,作為代替歲燭的龍鳳花燭,每一入眼,便有一種無可言喻的虛榮的滿足。因此聽到潘司事的話,不由得便嬌羞地笑了。
“你看,”潘司事悄悄對霞初說,“藹如的臉上,也真像新娘子!”
語聲雖輕,偏偏讓李婆婆聽到了;深看潘司事一眼,想說什麼,卻終於不曾出口,而且神色間顯得有些抑鬱了。
霞初急忙推了潘司事一把,示意他語言檢點;同時為了扶持那份熱鬧歡樂的況味,便用興致勃勃的聲音說:“今晚上該‘破戒’了。”
望海閣中有一項李婆婆所立的戒條:自己人,不管上下都不準賭錢。因為剛立起望海閣這個門戶不久,廚子跟打雜的為了賭錢打架,幾乎鬧出命案,因而以此懸為厲禁。但逢年過節,不在此例,所以霞初有這樣的提議。
“對!一年只有幾天開禁,不可錯過機會。”藹如是想讓她母親高高興興玩一夜,便提議擲骰子,因為李婆婆只會玩這個花樣。
接著,藹如取一個大碗、一副骰子擺在圓桌中間;大家團團坐下,唯有洪鈞袖手。
“你怎麼不來?”
“下人都在吃飯,我代他們伺候茶水。”
“不敢當,不敢當!”霞初笑道,“快請坐下!我們擲‘狀元紅’,非三爺你來不可!”
“對了!”李婆婆也看著洪鈞說:“你也來試試手氣。”
“好!”洪鈞一看有個空位正在藹如旁邊,便坐了下來。
“是不是擲‘狀元紅’?”藹如問道,“那副籌碼不知擱在哪裡,得要現找。”
原來擲“狀元紅”又叫擲“狀元籌”,另有一副牙籌,以紅多為勝;另外有全色、五子、合巧、分相等等名稱,計籌得彩;最大的六十四柱,就是狀元;其次為榜眼、探花,直到秀才、童生;最小的僅得一柱,與狀元相差六十四倍之多。
翻檢了半天,不曾找著“狀元籌”,卻翻出來一張“升官圖”。這要熟悉官場職名、升遷制度的人,玩起來才有興趣。李婆婆於此道不甚了了,那就只好作牧豬奴戲,用六粒骰子“趕老羊’了。
玩了有個把時辰,李婆婆神思睏倦,說要去歇一歇,便由藹如扶著在後屋床上和衣躺下。回到前屋,只見霞初已將一張“升官圖”鋪在桌上,在分籌碼了。
“你也會?”藹如問說。
“不會也不要緊。”霞初指著洪鈞說:“有行家在這裡,隨時請教。”
“很容易的。”潘司事的興致也很好,“過年擲‘升官圖’最好玩;一會兒封侯拜相,一會兒革職嚴議,不知道會有什麼奇怪的遭遇?玩這個卜一年的運氣最靈!”
“有這個說法嗎?”洪鈞懷疑,“我倒還是第一次聽見。”
“信不信由你。來擲!”
於是潘司事和洪鈞對坐,一個管名籌,依骰色行官運;一個管出納,計算輸贏。安排停當,擲一粒骰子,以點色分先後;藹如一擲便是個六,以下就無須再擲了。
“起手最要緊!”潘司事向藹如說:“最好是‘正途’,按步就班去應考,一中進士,點了翰林,升起官來快得很;而且什麼差使都能當,真正無往不利。”
“如果起手擲個全色呢?”
“那要看什麼全色。如是全紅,便封‘衍聖公’,大賀。”
“什麼叫‘大賀’?”
“就是功德圓滿,不必再玩了,等著收‘賀錢’好了。”
“那,”藹如笑道,“我情願不要當衍聖公;在旁邊看你們玩,手癢癢地,多難受。”
說著,脫手一擲,四粒牙骰“嘔當”一聲,在碗中亂轉;停了是一對五,其名為“功”。
“功也不壞。”洪鈞說道:“是監生,可望從正途出身。”
接下便該洪鈞,巧得很也是一“功”;潘司事便即笑道:“真是,一張床上——”
一語未畢,發覺有人踢了他一腳,將他未完的話踢斷了。抬眼一望霞初正在向他使眼色,警告他不可亂開玩笑。
可是潘司事還是把話說了下去:“一張床上兩監生!”他看著霞初說:“該你了!”
霞初正要擲骰子,藹如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急急離桌,伏倒自己床上,縱聲大笑。
這一下無不詫異,也無不困惑,不知道她為什麼好笑。霞初便起身走了過去,也伏倒在她身邊問道:“你笑什麼?一定是想起了什麼笑話。來,告訴我!”
藹如只是笑而不答,禁不住霞初一再央求,方始笑停了,輕聲說道:“傻瓜!你不想想‘一張床上兩監生’是在幹些什麼?”說完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霞初也覺得好笑,而且覺得奇怪,不明白藹如何以會有這種匪夷所思的想法。剛想發問,藹如翻身而起,不容她開口,便拉著她重新入局;臉上笑容盡斂,與剛才那種近乎放浪形骸的態度相較,益顯得一本正經令人凜然。尤使霞初覺得奇怪的,不明白她何以能如此控制自己?好笑有趣的事,說拋開便拋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