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這個年過得很熱鬧,但洪鈞總覺得忽忽若有所失,自己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尤其是跟潘司事在一起時,有種說不出的不自在。

不過,他知道,這就是所謂“困境”。玉堂吐氣,金屋畫眉,都還渺茫得很。這個心理上的“困境”不打破,做什麼事都不會起勁。因此,從正月初十以後,他就常常一醒半夜,思前想後,決意擺脫“困境”

這天后半夜睡不著,悄悄起身。凝神靜聽,樓上樓下,聲息全無,大概望海閣中所有的人,除了他以外,都還在好夢之中。掏出懷中的表看,長短針成一直線,恰好是卯正六點,那就無怪其然了。

摸一摸棉巾罩著的磁茶壺,居然很熱;有熱茶可喝,便不必驚動任何人了。洪鈞提著茶壺,輕輕推門走到藹如的畫室,拉開窗簾遠眺。大海茫茫,凍雲漠漠,一片無盡無涯的灰白色。他忽然覺得心中冷得發抖,急急將視線移了開去,發見地上掉著一張紅紙,隨手撿起,無意間一瞥,不由得心中一動,急忙持向亮處細看。

是一張賬單,上面一行一行寫著,某月某日局賬多少,總計兩百多兩銀子;然後有一行寫明“臘月廿九收銀三百兩,收支兩抵,存銀五十二兩四錢。”最後抬頭寫著:“潘二爺台照。”下署:“望海閣賬房”。

洪鈞不安極了,也煩躁極了;只覺得頭上如夏天長了痱子那樣,有如針刺;身上一件皮袍子也穿不住了。勉強按捺心神,坐了下來,思索何以在此處有這張賬單?若非潘司事無意失落,便是小王媽有意佈置在此,希望他發現了,也能結一結賬。

仔細想去,小王媽決不敢出此魯莽的舉動。不然,她豈不怕藹如知道了會責備她?然而就算是潘司事無意失落,落入自己眼中也夠難堪的了。

可想而知的,在小王媽、在下人眼中,他如今在望海閣的身份已比不上潘司事了。轉念到此,洪鈞自覺自尊心已受了極沉重的打擊;而更多的是焦急,不知怎樣才能挽回已失的面子。

說起來很容易,但也很難。脫手幹金,作個豪客,面子一定勝過潘司事,難的就在沒有這樣一筆短款。他一個人坐在那裡,心潮起伏,反反覆覆盤算了又盤算,終於死心塌地自己承認眼前要作一個豪客,是絕不可能的;要挽回失去的面子,只有期請異日。現在所能做的,也是唯一所應該做的是,面子不能再一寸一寸地撕下去了!

於是,他很快地做了一個決定,就著畫桌上現成的筆硯,寫了一封信給潘葦如,託辭思念老母的病,夜不能眠;想請假三個月回蘇州去侍疾。同時很婉轉地要求,借支三個月的薪水。

“怎麼過了年忽動歸思?”潘葦如問說,“莫非蘇州有信來,催你回去?”

“是!”洪鈞硬著頭皮說假話:“蘇州有信來。”

“令堂不是早已脫離險境了嗎?”

“去年冬天以來,情況又不太妙了。”

“怎麼呢?”潘葦如問:“是怎麼不妙?”

提到病情上頭,洪鈞就不敢自作聰明地瞎編了,因為潘葦如懂醫,騙不得他,只能含含糊糊地答說:“一半也是想念我的緣故,食不甘味,夜不安眠,叫人很不放心。”

潘葦如點點頭,“上了年紀的人,大都如此!”他沉吟了一會說:“你回去一趟也好。如果病勢不礙,請你馬上回來。我這裡少不得你!”一

“葦公厚愛,我亦實在不敢曠職太久。不過心掛兩頭,公私皆廢,自覺並非上策。我追隨葦公的機會很多,報效之日正長。眼前我想請葦公寬我假期,好好陪一陪家母。等堂上康復了再回煙台,那時後顧無憂,就三年兩載不回去也不要緊。”

“要說你我共事,也就是這一兩年的功夫。龍非池中物,後年春闈,你一定會得意,那時候我就高攀不上了。”

“葦公太言重了!”洪鈞惶恐地說,“就算春閹僥倖,也許落個三甲。那時‘榜下即用’,我一定要想法子分發到山東,來做葦公的屬下。”

“文卿,”潘葦如話風一轉,忽然提到藹如,“聽說你以望海閣為家。這件事,老弟,我倒要勸勸你,逢場作戲,原自不妨;如說沉湎其中,起碼這個名聲傳出去,於你的前程就大有妨害。”

洪鈞臉一紅,分辯著說:“葦公或者誤聽人言,我決不能如此荒唐。而況,李藹如是風塵中的奇女子,名臣之裔,偶遭淪落,實在是個才女;最難得的是見識很高。說起來,葦公也許不相信,我跟她是金石道義之交。她對我的期許很深,我亦不敢對她存著什麼狎侮之心。”

“李藹如我也見過,氣質還不錯。”潘葦如趁機勸他:“既然她對你的期許很深,你就該不負她的期許才是。”

“葦公說得是。這趟回蘇州,本就打算著侍母之暇,好好用一用功。”洪鈞又說:“就是在這裡,我自己也訂了課程,想來葦公總聽人說過,我沒有一天不看書,也沒有一天不寫字。”

“你的字是好的。”潘葦如語氣中表示嘉許,“殿試最重書法。你如果肯在大卷子上確確實實下一番功夫,鼎甲也不是無望的。”

“這,不敢存此奢望!盡力而為而已。”

話到此處,也談得差不多了。不過還有句最要緊的話,得找機會說:三月假期,究竟邀準與否?該有個確實著落。而說這句話的機會,一直找不到;就這樣到了該告辭的時候,是不問時機是否適合,非說不可了。

“葦公,我想三五天之內就動身。”

“這麼急!”潘葦如問:“怎麼走法?”

“坐海船比較快。”

潘葦如沉吟了一會說:“現在倒是有個機會,威妥瑪今天到旅順去了,明天就回來。後天一早回上海,你可以坐他的兵船走。”

這未免太匆促了些;但轉念一想,有此機會,對藹如來說,恰是一個很好的藉口,因而欣然答說:“那太好了!不過,得要請葦公託一託才好。”

“那當然。這也用不著跟威妥瑪來說,我請洋務委員,跟他們兵船上管事的打個招呼就是了。”

“多謝葦公。”這就又有句要緊話,不能不硬著頭皮說了,“葦公,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我知道,我知道!”潘葦如很體諒他,知道他不好意思開口的一句話是什麼,“你要借的薪水,我會關照張庶務。你明天上午去領好了。”

在回到望海閣的路上,洪鈞就想好了一套話說;話不難說,要留神的是說話的態度,不可惹起藹如的誤會。

因此,一見了藹如的面,他先擺出懊惱的神色,招招手將她喚到一邊,用無可奈何的聲音說:“真是想不到的事,後天我就要坐英國兵船到上海去了。”

“英國兵船”四個字很有效用,一下子將藹如的思緒籠住了,“怎麼?”她問,“是公事嗎?”

“當然是公事!去還不能馬上回來。”接著,洪鈞便解釋他的“公事”——當然是一套編造出來的話。說威妥瑪來視察了關務以後,認為在上海的江海關,有許多章程不妨借鑑。所以潘葦如派他跟著威妥瑪坐來的船回上海,去考查江海關的一切章程和設施,有何長處,可以仿效?

藹如聽完,只是發愣。她的心裡很亂;這個變化來得太突兀了,使她隱隱然有措手不及之感——平時常想到有這句話要跟他說,有那件事要跟他商量,如今不但覺得不容她想說想商量,而且急切之間也想不起要說要商量的是什麼。

於是洪鈞安慰她說:“不過一兩個月,我還回來。”

話一出口,他才發覺,“還”字大有語病;這等於說:本來是不回來的了!幸好,看藹如的表情,似乎並未注意到他這“還”字中所透露的消息,只聽她問:“你是不是還要回蘇州去看看老太太呢?”

“那當然。不過在家也不會住得太長。”

藹如點點頭問:“你剛才說,什麼時候上船?”

“後天上午。”

“只有兩天不到的功夫了!”藹如爽然若失地說:“想不到你竟比小潘先動身。”

洪鈞倒被提醒了;想想果然,此行真是做夢都不曾想到過的!說什麼世事如棋,人生如戲?棋局變化,戲文進展,總都還有脈絡可尋;像自己與藹如這樣的離合,事先全無因由可言,冥冥中造化的安排,實在是太不可測了。有了這樣一份感慨,自覺渺如微塵,在大千世界中一無足道。剎那間,世味淡薄,心灰意懶,頹然倒在椅子上,什麼事都打不起興致。

藹如怎會猜得到他此時有著“看破紅塵”的心境,只以為他是割捨不下望海閣,不由得想起一句爛熟的六朝文章:“黯然魂銷者,唯別而已矣!”自覺到此刻才知道,什麼叫“黯然魂銷”。

“日子過得也很快!”她也安慰他說:“兩個月不過一晃眼的功夫,不管怎麼樣,梨花開後,石榴紅時,一定可以再見面!”

由於藹如反客為主的安慰,反倒勾起洪鈞的無限離情別緒。同時不免懷疑,自己的這一番打算,是不是聰明?但事已到此地步,錯了也是鑄錯如鐵,只能硬起心腸,將錯就錯了。

“今天晚上是小王媽請小潘;她跟我說了,想請你作陪。如今,”藹如笑了,是一種落寞的笑,“想不到竟像替你餞行!”

由於前一晚幾乎通宵不曾入夢,加以有意多灌了幾杯酒,洪鈞在起更時分便已解衣上床,而且很快地就起了鼾聲。

藹如卻毫無睡意。當洪鈞剛上床時,她就打算好了,正好趁這一段清閒的時候,為他整理行李。最要緊的是他的文稿和書籍。她也多少沾染了一些文人積習,凡是文字總不肯輕輕放過,一面收拾,一面少不得翻一翻,看幾行。這一來就磨功夫了,直到二更天才算歸齊。

“可要我幫忙?”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倒讓藹如嚇了一跳。定睛看時,是霞初站在門口,臉色帶著些陰鬱,倒像受了什麼委屈似地。

“都歸好了!”藹如同道:“可有什麼事?”

“沒有,上來看看你。”霞初指著那些書問:“都要帶走?”

“不知道。先拿它歸齊了,等明天他自己來看,要帶走的再裝書箱。”

“這還差不多。”霞初的神色開朗些了,“如說一兩個月就回來,用不著把書都帶走。”

藹如心中一動;霞初必有所見,才會說這樣的話。“你以為三爺這一去,不會在一兩個月裡就回來?”她問。

“我沒有這樣說,”霞初急急分辯,“你沒有聽清楚我的話。”

“你的話有道理。”

是何道理,連霞初自己都不明白——藹如的意思是,她得到了一個啟示,只看洪鈞自己是不是將書都帶走,便可以看出他此行的久暫。有些大部頭而不經常用的書,搬來搬去,相當費事;如果在上海及蘇州只作短期逗留,實在是不必挪動的。

話雖如此,她仍相信不需要向洪鈞探問。“三爺大概只帶幾部常用的書走。”她說:“去一兩個月就回來,而且公事在身,也沒有多少功夫用功,累累贅贅地帶那許多書幹什麼?”

聽得這一說,霞初有話也不敢說了。她是聽了潘司事的話,認為洪鈞的出差頗成疑問,果真要修改關務章程,也應該另外派人。洪鈞只管潘葦如的應酬文字,猶如縣衙門的書啟師爺,倘或錢穀師爺乏人,或者“上下忙”徵收錢糧要添幫手,怎麼樣也不會找到書啟師爺頭上。因此,潘司事懷疑洪鈞是有託而逃。霞初關心藹如的終身,很想來探問一番,相機進言,趁洪鈞還在這裡,彼此確確實實地談一談。現在見她是這等有把握的樣子,霞初覺得任何諫勸暗示都變成多餘的了。

第二天一早起身,洪鈞第一件要辦的事,就是到海關上去領預借的三個月薪水。潘葦如這次倒很大方,額外送了二十兩銀子的盤費,總共領了兩百六十兩銀子。

這筆款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在小王媽面前雖不能掙回滿滿的一張面子,總算可以交代得過去。不過有一點必須讓她知道,這筆錢決不是藹如私下所贈。

因此,一回望海閣他不即上樓,在樓下便將小王媽找了來,當著她的面打開手巾包,裡面是用東海關大公文封裝著的兩包銀子,一包大一包小;拿大的一包,擺在她面前,同時有話交代。

“這是一百五十兩,你先收著。局賬等我從上海回來再結。”接著,他又從小包中取出二十兩銀子,“這一點,你們大家分分。”

小王媽相當沉著,也相當機警,“三爺賞的這二十兩銀子,不敢不領。局賬擺在那裡再說。第一,現在不是結賬的時候,除非得罪了客人,客人不打算再踏進門了,方始結賬。第二,”她略一沉吟,做出很誠懇的微笑,“三爺出遠門,上海又是繁華地方,應酬一定很多,三爺不能不多帶點錢在身上。”

“不,不!在上海我另外有公費可以領。至於局賬,我本來就沒有說要結,這筆錢,原是年前就該給的,如今已經晚了幾天。”

“三爺不要這麼說!我們不敢跟三爺說什麼生分的話,三爺反倒見外了。”

局面成了僵持之勢;而就在這時候,藹如下樓發現,正好請她作主。而見此光景,她不待小王媽說完,便已瞭解洪鈞的意思——他要面子,她也要面子;在場面上她自然站在洪鈞那一邊。

“三爺要給,你就收下吧!”

於是小王媽又說了幾句客氣話,才收去銀子。等洪鈞上了樓,小王媽跟著也到了,問起洪鈞的行李、路菜,要帶什麼土產去送人,趁早叫人備辦等等,殷勤得都顯得過份了。

洪鈞不免疑心,也就不免感慨,是那一百七十兩銀子的效驗。藹如體會得到他心裡的感覺,怕小王媽過份討好,反會惹起他的反感,所以要言不煩地一一代答,很快地就將她打發走了。

“今天晚上可有應酬?”

“有的。”洪鈞答說,“同事公請,替我餞行。”

“我猜想也一定有的。”藹如告訴他說,“我娘說要替你餞行,我替你回掉了。”

“啊!”洪鈞急忙答道,“我該看看你娘去,也跟她說一聲。這會兒就去吧!”

“快吃午飯了,索性飯後再去。”藹如換了個話題,“我替你把文稿、書都理過了——”

“費心、費心!”洪鈞笑著拱拱手,“我已經看到了,省了我好些功夫。”

“那些書,用不著都帶走吧?”

她說得很慢,帶些遲疑,也帶些要求的意味。洪鈞當然被提醒了,立即答說:“都帶走幹什麼?我只帶幾部經常要用的。”

藹如是很滿意的表情,“那麼,你現在就去看一看。”她說:“要帶走的,歸在一邊,回頭叫阿培來替你裝書箱。我到廚房看看去。”說完,下樓而去。

洪鈞這兩天想的都是自己,直到此時方能為藹如設身處地去多想一想。顯然的,她已經有些看出來了,他可能一去不返。而以書做題目作此含蓄的暗示,說明了一些什麼,是非常清楚的。相形之下,倒顯得自己忒然薄情。

這個瞭解使得他又感到痛苦了。為了讓自己心裡好過些,他只能設想藹如是愛面子,怕旁人在背地裡笑她,枉為眼高於頂,到底還是抓不住人家!以後如何是另一回事,她只希望他眼前有個明確的表示,先圓住了她的面子。

既然如此,這一點不妨讓她大大地滿足。這樣,書也就不必去理了。倒是有一層不可不預先佈置——潘司事雖已離開海關,而關係未斷;得知真相,在藹如面前饒舌,那就太煞風景了。

於是他定神細想了一會,決定連潘司事一起都瞞著——巧得很,正當他想下樓去找潘司事時,潘司事卻先找他來了。

“三爺,”他說,“我今天也到關上去了。”

洪鈞微吃一驚,但也很慶幸自己早已想到,此刻不致受窘,“噢!”他刻意裝得毫不在乎,用極平靜的聲音說:“你一定聽他們說了,並沒有什麼修改關務章程這回事。是不是?”

潘司事略停一下,率直答道:“是的。”

“我老實告訴你吧!小潘,”洪鈞的神色變得嚴肅了,“這話我只能告訴你一個人,潘觀察又惹了點麻煩,託我到上海去替他打聽一點消息,說不定還要跑一趟江寧。這是瞞著人的事,所以只說我請假省親。可是,藹如也許會誤會,過年不回去,過了年反倒要請假回家,潘觀察的事,我又不便告訴她,怕她萬一口頭不謹,漏出一句半句去,關係不淺,所以只說到上海修改關務章程。若非如此,我沒有理由老待在上海。”

潘司事點點頭,換個話題閒談了一會,忽然冒出來一句:“三爺這趟回南,總是在蘇州的日子多?”

這句話很刁,倘或洪鈞順口應聲,便露了馬腳。幸而他一直保持著警戒,才不曾上當,“哪裡,”他說:“總是在上海、在江寧的日子多。”

“在上海,打算住在哪裡?”潘司事解釋他作此問的原因,“我寄信、寄東西,好有個地方。”

這話看起來不易回答,但也難不倒洪鈞,他這樣答說:“現在還不知道,大概總是住客棧。等我到上海再寫信告訴你。”

到了上海,洪鈞只寫了信給藹如,先敘海行平安,次敘上海近況,然後談他自己,說公事甚忙,連想抽個空回蘇州去省視老母,都不能如願。接下來問藹如的別後光陰,也問到李婆婆和霞初,以及潘司事回營口以後,可有信來。最後是告訴藹如,長住客棧的花費甚大,打算借住朋友家;暫時不必來信,因為等她回信寄到現在的客棧,他必已遷離,無法收到。等他搬定了,會再寫信告訴她。

於是藹如一直在等他的第二封信。意料中三五天便可收到,誰知一等等了半個月,仍無消息。愁悶之外,還別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難堪——霞初不斷來探問:“三爺來信了沒有?”每當此時,藹如總得裝出不在乎的神氣,而且想些理由來解釋洪鈞何以未來信。到後來,一想霞初見了面會問,幾乎望影而避了。

此外,李婆婆也偶爾問起,這倒比較容易應付,只答一句:“他的公事忙!何況不久就要回來了,寫不寫信都一樣。”

“小姐!”最後小王媽也在問了,“三爺怎麼來過一封信,就沒有音信了?不是說搬定了就寫信來嗎?”

“誰知道呢?”藹如搖搖頭,是不願往下談的表示。

“一定有緣故。”小王媽作了個推測,“莫非生病了?”

這句話提醒了藹如。“是啊!”她心裡在想,“不然就沒有理由不來信!”

“寫封信去問問看。”小王媽說:“仍舊寄到客棧裡好了,也許收得到。”

這是個不妨一試的辦法。可是就算收得到,一來一往,也得十天功夫,而她是恨不得即時就能知道,洪鈞到底病了沒有?

自她的臉上,小王媽猜到了她的心裡,因而又作了一個建議:“關帝廟的籤靈得很。小姐倒去求校籤,問一問。”

“不必!”藹如又不願涉於張皇,“我想這兩天總該有信來了。”

話雖如此,到底放心不下。她用那副“月老神籤”,焚香虔祝,佔得第五十籤。一看籤條,藹如大吃一驚,手腳發冷了——籤文是:“雖有善者,亦無如何矣!”明明是說:洪鈞病勢兇險,雖有名醫國手,亦救不得他的命!

怪不得不來信!她這樣想著,腦中頓時浮起洪鈞逆旅臥病,瘦骨支離,奄奄一息;既無親人,亦無憧僕,在雨夜三更,一燈如豆之中,等待閻王的催命符到的景象。接著視線模糊了,眼眶一陣發熱,湧出很久沒有流過的淚水。

就在這時候,彷彿聽得叩門的聲音。拭一拭淚,定一定神,側耳聽時,果然不錯,不但有叩門的聲音,還有說話的聲音:“藹如姊姊,怎麼這麼早就睡了?”

是霞初!她驚覺到滿臉淚痕,急忙答道:“睡了,睡了!不要進來!”

可是答得嫌晚了;門是虛掩著的,一推就開。藹如急忙背過臉去,而淚痕已落入霞初的眼中。

“來得不巧!”霞初的聲音中,含著無限的歉疚,“剛是你不願人打擾的時候。”

這句話恰好說到藹如心裡,立刻便有種知遇之感,同時也撤除了心中的藩籬,“你來得正好!”她轉過臉來說,“我心裡煩得很!”

霞初歷盡坎坷,飽嘗辛酸,深知她此時的心境。她所需要的是一個充分同情她的遭遇,能傾聽她的申訴,並且全心全力為她分憂的人。自己不見得能替她分憂,但既然她不討厭,就至少可以讓她有個發洩的機會,因而鼓勵地說:“藹如姊姊,你把你心裡的煩悶說出來,說出來就好過了。”

“剛才我求了個籤,很不好!”藹如說,“小王媽猜得不錯,一定是病了,恐怕病得很重!”接著便將求得的那支籤文,解釋給霞初聽。

霞初聽得心驚肉跳;但一開始便定了主意,非推翻她所求的那支籤不可!“月下老人只管人婚事,不管人生病。你求的這支籤,一定不靈。”她自告奮勇地說:“我來替你起個牙牌數。”

牙牌現成,“嘩啦啦”一聲倒在桌上,霞初很熟練地洗了一陣,然後將三十二張牌一字排好,分成幾段翻開——是副極爛的牌,除了一個對子,什麼名堂都沒有。

“對子是三開不是?”

“不要緊!”霞初很輕鬆地說:“牙牌數要後面好,頭一副‘下下’沒有什麼要緊。”“

誰知道第二副也是“下下”!這是霞初怎麼樣也想不到的。唯其如此,越發緊張,心想再來一個“下下”,萬事休矣!因此,洗牌的手都有些發抖了。

“莫非是我欠誠心的緣故?”她先自己引咎,為推翻自己所起的牙牌數作個伏筆。然後眼觀鼻、鼻觀心地默禱:“天靈靈,地靈靈,菩薩千萬保佑!”

禱完翻牌,第一段翻開八張,一開頭便是梅花、麼五、紅九這三張牌連在一起,湊成一副“巧合”;藹如不由得欣慰地說:“有四開了!”

翻齊細數,一共十開是“上中”;霞初笑逐顏開地說:“貴人扶持,危而復安!”

“你怎麼知道?”

藹如知道她熟於牙牌數,但她不甚識字,只記得繫於每課之下,要言不煩的兩三句話,而不知其詳。所以自己開抽斗找出一本名為《蘭閨清玩》的書來,內中就收有牙牌數,翻到“下下,下下,上中”一課,果然佔得“貴人扶持,危而復安”;課文是一首七絕:“一文羞澀阮囊錢,心事還如百沸煎;且喜分金逢鮑叔,教人肝膽足圖全。”

這可以猜想得到,沒有信的緣故,是阮囊羞澀,心緒不佳。這話不必對霞初說,只告訴她:“三爺沒有生病。”

“是啊!我也在這麼想。萬一病了,上海、蘇州那麼近,為什麼不回蘇州去將養?就算在上海,亦總有他家的人在身邊照應,用不著替他擔心。”

這個說法很有道理,而且是極淺近的道理,藹如奇怪自己何以見不到此?再想一想,不由得臉上發熱。她平日頗以能“提得起、放得下”自負,不想一涉私情,意亂神迷,方寸之間有這樣深的蔽塞,不能不感覺慚愧。

第二封信終於來了。接到手裡,藹如並不怎麼高興,甚至可說有些失望。因為薄薄地,已可料定不會超過三張信箋。

打開來一看,比估計還少,只有兩張八行字。洪鈞說他發了前一封信的第三天,就回蘇州了,因為洪老太大的“宿疾復發”。所謂“宿疾”不是中風,是哮喘。這就是他久久沒有第二封信的緣故。

公事當然延擱下來了。洪鈞在信中說,“兩月歸期已成虛願”,看樣子四個月也回不了煙台。接下來便是問問藹如的近況,措詞很簡單。作為一通問候的信來說,是尺讀中的雋品;可是施之於藹如就不免嫌冷淡了。

看完信,她倒抽一口冷氣。但有上次那種近乎自尋煩惱的經驗,這一次她比較聰明瞭,也比較冷靜了。

霞初當然關心,但也深具戒心。她知道藹如是非常好強的性情,如果洪鈞的來信是可以公開的,她一定自己會說;倘或不說,最好不問。

這樣又過了一個月,才有第三封信來。這封信比較長,說是因為公事忙,無暇寫信。又談他自己的“前程”,說要用功,還應該在蘇州,因為“友朋切磋之樂”是煙台所得不到的。又說他深知藹如對他的期望,所以一定也希望他能住在便於用功的地方。言下之意,似乎不打算回煙台了。

對於這些話,她都從寬處去想,願意承認洪鈞的打算不錯。只有一點,她耿耿於懷,丟不下、拋不掉,洪鈞竟未提起,她何以不給他回信?

“罷了!”她終於拋卻心事,自語著,“緣份盡了,不必強求。”

先還想寫封回信,表明懷抱;再想想,既已緣盡,何必多事?連回信都不必寫了。

她自己以為很看得開,旁人亦看不出她有何心事。唯獨關懷特深的霞初,冷眼旁觀,發覺她確實有些與往日不同的變化。變得比較沉默,比較愛一個人想心事——好幾次霞初發覺她一個人坐在窗前,遙望著茫茫無際的海水,眉宇間有著無可言喻的淡淡哀怨。也有一兩次目光迷茫,定睛仰視,好半天不動,還帶著些傻兮兮的微笑,那種神遊八方,對眼前的一切彷彿都視若無睹的神情,讓霞初著實有些害怕。

這便害得霞初也上了一段解不開的心事。她一個人想過,想到海關上去打聽打聽洪鈞的近況,甚至還想請測字的王鐵口代筆寫信給洪鈞,可是都只是想想而已!因為她太瞭解藹如了,這種做法都不是藹如所喜歡的。

因為同樣的理由,她亦不敢跟小王媽談她對藹如的憂慮。這樣到了榴花照眼的時候,終於來了一個可與深談的人:潘司事。

潘司事的近況很不錯,這一趟回到煙台,越發帶點衣棉還鄉的意味。捧出來四百兩銀子,仍舊由霞初交給藹如,拔還一部分欠款。照潘司事的估計,早則年底,遲則開春,他一定可以積到足夠的錢,為霞初恢復自由之身。不過,霞初沒有將這話告訴藹如,怕引起她的感觸。

“光是我們好也無味,要大家好才好!”霞初嘆口氣,將洪鈞對藹如由冷淡而無形中斷了交情的經過,盡她所知道的,所能想象得到的,都說了給潘司事聽。最後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我實在想不通,藹如這樣的人品,對他又是那樣子情深義重,不知道洪三爺是怎麼鬼迷心竅,竟會這個樣於!”

“或者真是緣份盡了!”潘司事無可奈何地答說:“如果藹如拋得開,就拋開吧!”

“哪裡拋得開?我說件事你聽,有一天下午忽然發現她不見了,四處找找不著,大家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到了黃昏,她回來了,問她去了哪裡?她說到什麼地方去看梨花去了。後來我悄悄埋怨她,怎麼忽發雅興去看梨花,也不跟家裡的人說一聲。她告訴我說,那裡是洪三爺第一次看到她的地方。你想,她嘴上不說,心裡何嘗有一時片刻拋得開姓洪的?”

“孽緣!”潘司事咬一咬牙說:“只有狠心不管。管不下來的。”

“怎麼呢?”

“還不是那個死結!洪三爺大概也看透了,將來決沒有圓滿的結果,倒不如趁早撒手。俗語說的‘長痛不如短痛’,就是這個道理。”

“果然是這樣的心思,倒也不是不能擺在檯面上說的。二爺,”霞初急切地說:“你今天就寫封信到蘇州,問一問洪三爺,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不忙!”潘司事答說:“明天我先到海關上去打聽清楚,看他到底是怎麼回事。洪三爺的境況我很知道,他是不會賦閒的。這裡的差使雖不好,也不壞,如今人浮於事,要覓這樣一個差使,還真不大容易呢!”

“說得不錯。不過,何必明天呢?”霞初呢聲推著他說:“去嘛!譬如去看朋友,今天就走一趟!”

潘司事實在懶得動,經不住柔情籠絡,只有乖乖地離了望海閣。這一去直到很晚才回來,滿臉通紅,酒氣熏人,快到醉的地步了。

“信也不要寫了,我親自去一趟。當面鑼、對面鼓問個一明二白,你總可以交代了吧?”

霞初不知他說的什麼?“醉話連篇!”她絞了一把手巾讓他擦臉,又去衝了一碗醬湯讓他醒酒,然後一句一句細細問他,才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原來牛八爺從天津到了煙台,是要轉道上海,去辦貨收賬。不想旅途感受風寒,雖以痊可,而體力未復,不勝跋涉。貨可以不辦,賬不能不收,只好委託潘司事代他去一趟。有此機會,自不妨繞到蘇州,專訪洪鈞,去為藹如作一次“殷勤探望”的“青鳥”。

“這倒巧!”霞初問道:“什麼時候動身?”

“後天。”

“幾時回來?”“總得半個月到二十天的功夫。”潘司事說:“你去問藹如,要不要寫封信?我替她帶去。”

霞初答應著,很高興地去了。再回到潘司事身邊時,手裡拿著一個信封,卻是隻字全無。

“怎麼回事?”潘司事問道:“為什麼不開信面?”

“她不肯寫信,說沒有什麼好寫的。我勸了半天,她說前些日子做了兩首詩,要嘛拿給他看看!”

“真妙!”潘司事笑著說了這一句,臉色又轉為不以為然,“他們做的事是很風雅,就是牽絲攀藤,不大幹脆。”

“你少批評人家。快拿這兩首詩講給我聽聽。我問她,她不肯告訴我,只說你看得懂,請你講給我聽。”

“這就是牽絲攀藤不乾脆!我說得一點不錯。”

潘司事一面說,一面抽出詩篇來看。只見題目叫做“遣懷”,下面有一行小注:“集玉(奚谷)生句”。集的兩首七絕。第一首是東韻:

二年歌哭處還同,來是空言去絕蹤。

剛默唸得兩句,潘司事驀地裡一拍大腿,失聲讚歎:“妙極了!天造地設有這麼一句。”

“嚇我一跳!”霞初白了他一眼,“講嘛!什麼意思?”

“第一句是說,兩年相處,哀樂相共。第二句是說洪三爺說了回來不回來,一去就此不歸,豈不是‘來是空言去絕蹤’?”

“還有呢?”

下面兩句,對霞初來說,亦嫌觸犯忌諱,潘司事只好不講而念:

神女生涯原是夢,自今歧路更西東。

十四個字,霞初只聽懂了三個。因而問道:“什麼‘原是夢’?”

她沒有聽懂“神女”二字,潘司事正好不提。他的解釋是:“藹如的意思是,眼前過的日子,今天不知道明天會遇到些什麼人,就像做夢一樣。可是自己喜歡的人,倒是各自西東,明明白白地分手了。”

“喔,”霞初很感興趣地問道:“詩中是說她喜歡洪三爺?”

潘司事為她一語問倒了,想了一下才能回答:“有那麼一點意思,不過不太明顯。”

“有那麼一點意思就行了!”霞初很高興地,“再講第二首給我聽。”

第二首集的是尤韻。潘司事默唸了一下,覺得音節比第一首來得流亮,忍不住便念響了:

朱欄畫閣幾人遊,更醉誰家白玉鉤。眼道相思了無益,他生未卜此生體!

“這首詩很決絕!”潘司事很有把握地說,“藹如決定不理洪三爺了!”

霞初一驚,急急問道:“怎麼呢?”

“你看後面兩句,‘眼道相思了無益’,是說想念也是白想,一點好處都沒有。最後一句,更加明顯,‘他生未卜此生休’,‘他生’就是來生;來生怎麼樣不知道,今生今世是到此為止,姻緣沒有希望了。這個‘休’字下得很重,那種意味好比一個人豁出去了,頓一頓腳,說一聲:‘算了’!”

“真是這樣說?”

“我騙你幹什麼?”

霞初的臉色越發陰鬱了。怔怔地想了半天,忽然如夢初醒似地說:“你剛才講的是後面兩句;前面還有兩句,怎麼不講?”

這一下又將潘司事難倒了。他不是不講,而是不甚明白詞意,講不出來。此時霞初逼著一問,無可閃避,只好抓著頭皮,用心參詳。

“我有點懂了!”他說:“‘朱欄畫閣幾人遊,更醉誰家白玉鉤?’是揣測洪三爺現在的情形,好像有點怪他在什麼繁華地方跟朋友吃花酒;而且另外結了相好,有點吃醋的味道。”

“那就對了!”霞初雙手一拍,眉目頓時舒展,“如果她真的拿洪三爺從心上拋開了,還吃什麼醋?譬如你,倘或說在營口另結了相好,我能不吃醋嗎?”

“這倒也是一個說法。”潘司事不能不表同意。

“就是這個說法,只有這個說法!”霞初顯得異常有信心地,“過幾天你見了洪三爺,問他,是不是這樣的意思?”

“好了,算你有理。”潘司事忽然問道:“明天空不空?”

“什麼空不空?”霞初答說,“我一天什麼時候空閒,什麼時候忙,你還不知道?”

“不是問你人,是問地方。”潘司事說,“如果明天晚上地方有空,我想請牛八爺來玩玩。”

“請客不行。明天晚上,樓上樓下都早定出去了。”

“那——”潘司事躊躇著拿不定主意。

“你們到別處去玩好了。”霞初很體貼地說,“你來叫我就是。”

潘司事聽霞初的話,挑了一家梨香院請牛八爺吃花酒。入席先“叫條子”,他毫不遲疑地提筆在局票上寫明“望海閣霞初”。

望海閣離梨香院很遠,所以別人的“條子”都到了,唯獨不見霞初的影子。潘司事知道路遠,霞初或者有客絆住了身子,一時來不得。處處體諒,心便不急。反而是牛八爺望眼欲穿;因為他已聽潘司事說過,與霞初有嫁娶之約,渴望一見,只不斷地問:“怎麼還不來?”

問到第五遍,只見門帝一掀,影綽綽一條人影,便有人大聲說道:“那不是來了!”

潘司事做主人,背門而坐,扭回頭去,隻眼風掃了一下,看到阿翠,她有時也伴霞初一起出門,有她就不錯了,便對牛八爺笑道:“你好好看吧!”

牛八爺便瞪大了眼張望,臉上現出十分驚異的神色。潘司事方在奇怪,有人喊了起來:“那不是李藹如?”

潘司事急急回頭去看,可不是藹如?她正含著笑,嫋嫋行來,秋波到處如春風拂面。潘司事又驚又喜又不安;在他的記憶中,藹如肯這樣委人以詞色,似乎不曾有過。

“你怎麼來了?”

“我替霞初出局。”藹如答說,“她有點頭痛,我怕她吹了風不好,不讓她來。可是二爺招呼,又是做主人,怎麼能不來?想一想,只有我替她。二爺,幾位都沒有見過,請你替我引見。”

牛八爺是直性子,聽她一說完,便翹起拇指,大聲嚷道:“潘二哥,你真不含糊!花街柳巷玩兒到你這個地步,可真夠了火候了!”

聽得這幾句話,潘司事臉上像飛了金一般。想想藹如是何等人物?達官巨賈,雖撒千金,難博一笑,如今是這樣地替自己做面子,不由得滿懷感激,只不斷地笑著說:“謝謝!”

藹如知道他是謝她,但不宜承認,否則就會害他惹人笑話,因而看著牛八爺說:“謝謝誇獎!不敢當。”然後轉臉問潘司事:“二爺,這位想來就是你常提起的,極義氣、極愛朋友的牛八爺?”

“是啊!正是牛八爺。”

於是藹如襝衽為禮,殷殷致問,又逐一請教了座客的姓氏,然後敬了一巡酒。應盡的規矩一一做到,再坐片刻,方始告罪辭席。

就這一面之識,牛八爺對她已讚賞不絕。席散之後,跟潘司事商量,打算借望海閣請客,問潘司事的意見如何?

“那是個有錢就可以去的地方,她絕不會不歡迎。不過,”潘司事很含蓄地提醒他,勿作奢望,“名花有主了。”

“喔,跟誰相好?”

“是我們蘇州的一位才子,姓洪,是替潘觀察辦文墨的。”

“佳人應該配才子。”牛八爺說,“這沒有什麼!我心裡有數就是。”

“好!你哪天請客?我回去先代你關照一聲。或者今天就去開個盤子。”

“今天太晚了,而且你明天要上船,不必再陪我了。明天下午我自己去吧!”

言訖分手。潘司事一回望海閣,自是直奔霞初的房間。只見她正在替他收拾隨身要帶的行李,行動俐落,絲毫不像身體不適的樣子。

“你不是不舒服嗎?”

“沒有,藹如特意那樣說的。”她拉著他的手並排坐下,“藹如說,我們將來是結髮夫妻;所以,在你的朋友面前,我最好不要拋頭露面,免得留下一個話柄。”

“原來她替你出局是這麼一個道理!”

“她說的話實在不錯,不能不叫人佩服。”

“豈止佩服,應該感激!”潘司事是由衷之言,“我這趟去,非要拿她的大事辦出一個結果來不可!”

結果是帶回來一句話,一封信。洪鈞的一句話是:“我決不負藹如!”一封信密密封固,只有藹如才看得到。拆開來方知是投桃報李的四首七絕,一般是集的李商隱詩。

看第一首便覺觸目驚心:

上盡重城更上樓,天河迢遞笑牽牛。未容言語還分散,埋骨成灰恨未休!

這是為了答覆她的“直道相思了無益,他生未卜此生休”而發的怨苦之詞。上兩句是說他一樣也在害相思;下兩句表示藹如不容他解釋誤會,遽而決絕,在他是死也不甘心的。

就這一首詩,便使得藹如化恨為憐了。按捺住鼓盪不定的一顆心,再看第二首:

霧畹春多鳳舞遲,佳辰長短是參差。悠揚歸夢惟燈見,來信河梁是別離。

第一句不甚了了,但合第二句一起看,大致可以意會,是說彼此之間,機緣不巧,好事多磨。第三句的“歸夢”當然是指夢迴煙台而言;唯其夜夜在夢中相聚,所以不信已經別離,或者反疑醒時是夢。那種疑幻、迷離惝忄兄、全不分明的感覺,可真是為情顛倒了。

藹如反覆念著“悠揚歸夢惟燈見”這句詩,不由得便在腦中浮現了洪鈞“一千遍搗枕、一萬遍搗床”,輾轉反側,為情所苦的景象,心酸酸地只是想哭。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想法:既然如此,何以不回煙台?想到他怨忽於“未容言語還分散”,料定下面的詩,必是他解釋的“言語”,急急又看下去:

未知何路到龍津?浪跡江湖白髮新!空記大羅天上事,枉緣書札損文鱗。

途看之下,藹如只懂得兩句。“浪跡江湖白髮新”有著感嘆於歲月蹉跎,時不我待的意味。“文鱗”是用的尺鯉傳書的典故。這句詩就字面解釋,是說白白寫了一封信,引伸其意便是不如不寫;或者所以不寫。

寫信無用的原因是在第一句和第三句上。藹如不知“龍津”作何解?查了好些書,才知道龍津就是龍門。這一下,豁然盡解了。

科舉得意,猶如“鯉魚跳龍門”,所以說“一登龍門,身價十倍”。而且試院的正門,就叫“龍門”,這也是藹如聽洪鈞談過的。所謂“未知何路到龍津”,與下句合看,自是一種“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警覺。至於“大羅天上事”,在這裡當然是指殿試以後的風光而言。想到上一科的鄉試同年,金殿臚唱,春風得意徒然羨慕而已。此所以為“空記”。

想到這裡,她完全瞭解了洪鈞“來是空言去絕蹤”的原因,只為兩榜未曾及第,一切無從談起,故而遠遠避去,連信都不寫,寫亦無用。

到此算是徹底諒解了,同時也心平氣和了!只有為洪鈞感到委屈的一種難宣的抑鬱,嘆口無聲的氣,再看最後一首:

彩服何由得盡同?雪霜多後始青蔥。

唸到這一句,大受鼓舞,她不自覺地伸一伸腰,揚一揚眉,再看下去:

天涯海角同榮謝,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二十八個字,在藹如是無比的安慰。前兩句是為洪鈞想,可以放心了。雖有牢騷,並未頹廢;而且他也想通了,人世科名,窮通富貴,各有遲早,何得盡同?唯有不墮志氣,不廢所業,經得起風霜雨雪的磨練,則自有青蔥發皇之日。

後兩句是為自己想,可以放心了。“天涯海角同榮謝”,無異海誓山盟,哪怕在天之涯海之角,終歸要在一起共患難,同甘苦。她記得洪鈞鄉試那一年,從江寧寄來的四首詩,最後一句集的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那不過是指兩情相感,而這相通的一點靈犀,是說她應有彼此禍福,乃至生死相共的默契。

“難怪他不寫信!原來他是這樣想。”藹如不自覺地自語著,將那張濤箋細心折好,放在紫檀嵌螺甸的首飾箱裡。

就這時聽得“呀”然一響;心無旁騖,已忘卻身在何處的藹如,不覺一驚。轉臉看時,原來是霞初在推門。

“我在外面等了好半天了!”霞初滿面含笑,顯得異常快慰地。

“怎麼不進來呢?”

“我怕打擾你,不敢進來!”霞初帶些頑皮的神態,“這下可放心了吧?我在外面張望,只看你一會兒嘆氣,一會兒發楞,到最後可是又抹眼淚又笑,也不知怎麼回事?反正只有你自己知道就是了!”

藹如臉一紅,羞澀地笑著問:“怎麼說我抹眼淚,我自己都不知道。”

“誰知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霞初一眼瞥見桌上一塊湖色杭紡手絹,趕緊撿起來捏一捏,振振有詞地說:“喏,證據在這裡!看你用的這塊手絹兒,可不是溼的?”

這可賴不掉了。藹如笑一笑不再多說,只問:“潘二爺還沒有回來?”

潘司事一下船,就為特地去迎接的牛八爺截住了。他先派人拿行李和洪鈞的信送了回來,又寫張便條附上,也就是轉告洪鈞所說的不負藹如的那句話。他自己還跟牛八爺在談事,可能今夜不會回望海閣。

“他不回來最好。”霞初笑道,“今晚上我們一床睡,聊它一個通宵。”

“發瘋了!有什麼聊不完的,要聊一夜?”

“聊你的三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