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兩車一馬,一路疾馳,趕到陽虛西南二十里外的望山亭,太陽還未下山。

在車中的緹縈,老遠望見亭樓上高聳的華表,一陣陣湧起喜悅,因為馬上就可見到父親了。但偶爾也不免疑慮,怕的父親不在那裡!朱文和他的朋友,與那些獄吏的交情,她是相信得過的。但是,權柄到底在楊寬手裡,如果楊寬認為時候尚早,再趕十里或者二十里路,到另外一個“亭”去歇宿,那豈不是撲了個空嗎?

因此,華表越近,她越緊張。衛媼有些察覺了,悄悄推了她一把,問道:“你怎麼了?一手心的汗!”

“天色還早得很。只怕爹爹他們,中午就到了這裡,就這樣閒著不再趕路了嗎?”

這話問得有理,衛媼也有些疑惑,無法給她什麼肯定的答覆。

忽然,馬蹄聲疾,車後一條黑影,往前直竄——朱文突然趕上前去。再一細看,緹縈心中頓覺寬慰,有一騎白馬正迎著她們飛馳而來,馬上的少年,是朱文的朋友孔石風。

衛媼也看到了,“不錯!”她欣慰地說:“官差一定歇在這望山亭!”

緹縈沒有作聲,她的目光專注在那黑白兩匹越來越近的馬上。他們兩個人都是遠遠地就揚鞭招呼,然後放慢了馬,會合在一起,緩緩向望山亭而去。

心滿意足的緹縈,轉臉向衛媼說道:“這姓孔的,倒像是個夠義氣的。”

“嗯。”衛媼點點頭,“總算你運氣不錯!”

“為何說是我的運氣不錯?”

“沒有這姓孔的,只怕一路上,你要見你爹爹一面,也不容易。那些官差的刁難,會把你氣得要哭。”

“呃!”緹縈對她的解釋很滿意,停了一下又問:“姓孔的,是不是一路送我們到長安?”

“那可不知道了。”

“不管怎樣,我們該好好謝一謝他。”緹縈突然神色鄭重地又問:“阿媼,見了面,我該稱他什麼?”

衛媼想了想答道:“尊稱他‘郎官’好了!”

“‘郎官’是官名嗎?”

“也可以說是官名。富貴人家的子弟,捐納一大筆錢,就可以幹‘郎官’這種差使——那是皇帝身邊的侍從。”

正這樣談著,突然看見朱文從路旁出現,揮一揮手,車子慢慢停住。然後,緹縈看到孔石風也從容地走了過來,與朱文並肩而立,微微含笑,點一點頭,彷彿是在向她和衛媼招呼。

“阿媼,我就在這裡替你引見我的朋友。”朱文看看緹縈又說:“師父他們早到了。”

“喔!”衛媼滿面春風地說:“阿文,請令友稍等一等,容我們下車見禮。”

於是衛媼和緹縈互相扶持著下車。衛媼隨手從車上取了一方草蓆,剛往地上一放,孔石風已是長揖到地。等他直起腰來,恰好衛媼屈膝下拜,便輕巧巧一把扶住她的雙臂,很親熱地謙辭:“老人家!不敢當,不敢當。”

這些倜儻豪爽的貴介公子,多半不喜世俗的虛禮。衛媼意思到了,也就免了此一跪,回身替緹縈引見。

“這是倉公的幼女,小字緹縈……”

“喔,我早知道了。”孔石風搶著笑道:“我聽朱文說過——真是孝女,可敬之至。”說著扶一扶腰下長劍,肅然一揖。

緹縈是早就打算好了的,為了他對父親的恩惠,同時往後還有更多倚仗他的地方,所以此時斂一斂衣袖,就在道旁,盈盈下拜,口中清清朗朗地吐幾句話來:“家門不幸,忽遭橫禍。窮途末路之中,得蒙郎官援手,想來是家父一生忠厚之報。”

雖是稱謝,話卻說得極有身份。孔石風不敢小覷她,趕緊一步跳了開去,避卻她的大禮,卻又不便伸手相扶,只一疊連聲地喊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緹縈卻不管他怎麼說,依然從容不迫地跪拜盡禮,方始起身,俯仰之間,有意無意地看了朱文一眼,然後退到衛媼身旁,長長的睫毛往下一搭,只看著她自己的腳尖。

孔石風看一看朱文的臉,詭秘地一笑。接著轉臉對衛媼說道:“阿媼,我就在此告辭了。前途一切,我略有安排,都說與朱文知道了。你請放心吧!”

匆匆一面,乍相識便分手,實嫌突兀了些。衛媼和緹縈都有怏怏之意——雖然他已表明“略有安排”,但若能有個從容細談的機會,“前途一切”不就更穩當了嗎?

因此,衛媼挽留他說:“可能請郎官暫時駐馬,容我們好好拜謝領教?”

“這……”孔石風顯得極其為難,只能以求援的眼色望著朱文。

“實在是有要緊的約會,為了等阿媼來見一面,已經遲了。好在以後還有見面的時候。”

既然朱文也這樣說,不便強人所難,衛媼點點頭,退後一步,緹縈也微微頷首作別。於是孔石風揚一揚手,拉過白馬,縱身一躍,隨手加上一鞭,那匹馬亮開四蹄,絕坐而馳,眨眨眼,人影就消失在黃沙之中了。

“真難捉摸!”衛媼惘然地搖一搖頭,挽著緹縈的手,上車坐定,把朱文喊到前面問道:“今夜我們宿在何處?”

“你老人家放心吧!我早說好了,亭塾還有一間屋,替你留著。”

“那麼你呢?”

“我?”朱文愣了一下答道:“我好辦,你不用操心吧!我們快走。等安頓好了,你老人家還有一陣忙呢!”

說著,朱文一抖韁繩,領路前行。兩輛車緊緊跟著,直到望山亭前。

五里一郵,十里一亭,走遍天下,皆是如此。朝廷設亭的主要用意,雖在稽察奸宄,捕治盜賊,保重地方的安寧,但在善良安分的黎庶百姓看來,亭好像只是為了公私行旅而建立的,因此應運而生,有各種便利行旅的買賣,自然而然彙集成為一個村鎮。

望山亭地當交通要道,亭舍的範圍不小,但正中的亭樓,向例要保留給過路的官員使用,這一天自然歸楊寬獨佔,獄吏、伕役,還有淳于意,都住在樓下。兩翼的平房,稱為亭塾。西塾靠北一間空著,那就是朱文預先向亭卒定下的。

官署的亭塾,不比私人經營的旅舍,事事都得自己動手。車輛到門,一直駛入院中,馭者愛惜他的牲口,先忙著卸轅餵馬。緹縈和衛媼的行李,就歸朱文負責。兩份寢具,兩隻箱籠,外加淳于意的一個藥囊,不消片刻,便都由他一個人搬到室內了。

“你看!”衛媼很高興地對緹縈說:“可是少不得一個阿文?”

緹縈從這天離家之前,無意中聽得姊姊們在密議她與朱文的終身以後,就有處處當避嫌疑的一念,橫亙在心頭。所以這時對衛媼的話,不願有所表示,但也不願讓人看出她故意不理,這樣,就只有裝作埋頭安頓行李,似乎根本不曾聽見的樣子了。

一室之內,又不是悄悄低語,哪有聽不見的道理?朱文倒沒有什麼,衛媼卻大不自在,但也只好隱忍,轉臉搭訕著問朱文:“你不是說,我到了這裡,有好一陣子忙。忙什麼?”

“喔!”朱文這才想起來,“我馬上就回來!”說著,掉頭就走,連跑帶跳,一下子走得無影無蹤。

又遇著一樁沒頭沒腦、叫人納悶的事,衛媼又好笑,又好氣!坐下來想想,帶著這兩個人,一個事事無心,不受羈勒;一個處處多心,難以捉摸,這樣一路長行,朝夕與共,要惹人生多少閒氣?這得趁早把話說開。

於是衛媼問道:“阿縈,你剛才沒有聽見我的話麼?”

“什麼話?”

“我說,這一路來,虧得有阿文。”衛媼停了一下,正色告誡:“你可好好想一想,此刻大家是共患難,凡事要和衷共濟。若有什麼委屈,看在你爹爹份上,總要忍耐。再說,我也看不出你有什麼委屈!”

先一段話倒極能打動緹縈的心,不該最後多說了那一句,大惹她的反感,便什麼話都懶得說了。

衛媼原也沒有打算她有什麼表示,也不願再多說什麼。徐徐起身,打開箱籠,取出動用雜物,略略歸理好了。攜著盥具,到井台邊去汲水洗臉。

不一會,緹縈也來了。緊接著,朱文也來了——手裡提著一方豬肉,一隻雞,另外還有一筐蔬果作料。

“快,快!”朱文一路走,一路嚷著,“我答應了請他們飲酒的,天都快黑了!第一次就失信。以後便不好辦事!”

“你倒是請誰呀?”衛媼拿手向亭樓一指:“可是那裡的人?”

“還有誰?”朱文一沖沖到面前,舉起手裡的東西笑道:“衛媼,你看看,好肥的一隻雞!我已經跟他們說過了,說你在廚下的好手藝。你老人家可得好好費些心思,別讓他們笑話我!”

衛媼也笑了。兩隻手溼淋淋地,不便來接他的東西,便說:“好吧!你交給阿縈。”

“噢!”朱文響亮地答應一聲,轉過身來,把只雞遞給緹縈,只說了一個字:“喏!”

緹縈不接,甚至也沒有正眼看他,平靜地說道:“請你放著!”朱文一愣,兩隻眼骨碌碌地轉了半天,好久才自語似的:“咦!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還是怎麼的?”

這一說,不但衛媼,連緹縈都不解所謂,抬起頭來,把眼睜大了凝視著他。

“阿媼!你聽見沒有?‘請你放著!’從我出生以來,我是第一次聽見緹縈跟我說個‘請’字。”

衛媼心想,這兩個人遇在一起,什麼意想不到的花樣都有,暗暗嘆口氣,無從去評斷他們的是非,只有趕緊想辦法替他們排解。

可是,她還在轉念頭,那兩個人卻已在鬥目了。

“我說錯了嗎?”緹縈冷冷地問。

“錯倒不錯,只太客氣了些。”

“客氣也不好,那要如何?”

“我不知你要如何?”朱文答道:“只像從前那樣就好了。”

“從前又怎麼樣呢?”

“從前?從前你不是這樣子的。”朱文微微冷笑,“我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你了?今天從一見面開始,你就沒有好臉嘴給我看”

這指責在緹縈是無法反駁的,因為事實確是如此。但是,他應該知道她心裡對他的感覺——這隻要稍微去想一想,就可以體味得到。而他,居然只看表面文章,那麼心思用得再深,也是白費。這樣一想,緹縈有無限的傷心,但馬上轉念,傷心他也未必知道,純屬多餘。大可付之一笑!

於是她真個失笑了,伸出手來接過他手裡的雞,揚臉問道:“你還有什麼話說?朱公子!”

朱文不防她有此一著,愣在那裡,半晌作聲不得。衛媼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來。

“好了,阿文!你走吧!我們馬上動手。”

朱文訕訕地覺得好沒意思,放下手裡的食物,一言不發,走出亭塾去了。

那高大的、懶洋洋的、從背後似乎都能看出那悻悻然的神色的背影,猶未完全消失。緹縈卻已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一副冷漠的姿態,精神抖擻地動起手來,就著現成的井台,宰雞洗菜,手腳十分利落。衛媼看在眼裡,喜在心中。真的是懂事而且得力了!原來還想數落她幾句,不該那樣對待朱文。此時另有意會,便暫且不言。

“衛媼!”緹縈想到了眼前一件大事,“可在何處烹製啊?你得去想辦法。”

“不要緊!”衛媼自然知道亭旅的情形。她抬眼望一望四周,西北角牆外,炊煙裊裊,料定那裡便是望山亭的公廚,於是指點著說,“我到那裡去找人,你料理好了就來!”

老年人細心,臥室箱箱中有貴重物品,關乎主人的生死榮辱,非比等閒。她特為繞過去先鎖上了門,然後沿著雨廊,折入後院。果然,沿牆搭著一溜敞篷。內有七八副爐灶,正是望山亭的公廚,恰巧還空下一副。

衛媼趕緊找著亭卒,賃他的地方,用他的薪炭,還跟他借了餐具,講妥了酬金,隨即討個火種,剛生起興興旺旺的一爐火,緹縈已經尋得來了。

兩個人一面洗刷切割,一面商量著如何烹調。作料不齊,時間不夠,只好挑簡單實惠的方法去做。衛媼指揮,緹縈下手,動作雖快,無奈火候不足,不能拿出來款客。而朱文卻是不斷地在催了——他不肯開口,也沒有到蓬裡來看,只探頭探腦地在角門口望著,望了一遍又一遍。緹縈可有些沉不住氣了。

“阿媼!行了吧?”說著,她一揭鍋蓋,只見一團團的白汽往上直冒,根本就看不見鍋裡是怎麼個樣子。

“別老揭鍋蓋,越心急越不得熟。”在灶下添薪的衛媼大聲喝阻。

既然揭開來了,緹縈便索性伸隻手指到鍋裡,試一試雞煮爛了沒有?原來是看準了的,要是撳那隻浮露在湯麵以外的雞腿,不知怎麼,手指竟伸到了滾湯裡。一痛一驚,趕緊縮手。另一隻手上的鍋蓋往下一掉,帶油的滾湯四濺,手背上頓時燙起了泡。

衛媼聽得聲響有異,隨即問道:“阿縈怎麼了?”

痛得眼淚都快掉了出來的緹縈,心裡在想,這要一張揚,衛媼一定先忙著檢視傷勢,查問原由,豈不又耽誤朱文的工夫?所以咬一咬牙,裝得沒事人似道:“鍋蓋從手裡滑掉了。”說著,又伸出手去把鍋蓋重新蓋嚴。

衛媼不響,算是掩飾過去了。但緹縈的兩隻手卻火辣辣地,一陣一陣地疼。疼她不怕,只怕不能做事,心裡不免著急。這些蟲咬火燙,如何處理,她自然懂得。想到父親藥囊有種乾草藥,只要嚼爛了,敷在傷處,立刻可以消腫止痛,不如悄悄去取了來用。

這樣想停當了,她自然不必跟衛媼明說,只含含糊糊道一聲:“我去去就來。”隨即一溜出了角門,直奔臥室。

到那裡一看,她愣住了。房門鎖著!

如果要回去向衛媼討了鑰匙再來,不但會揭破底蘊,而且也耽誤時光。好好一個主意,算是白費了。

怏怏的緹縈,剛轉過身來,驀地一驚!想不到朱文正在她身後。事出意外,便不暇去細想應付的態度和語言,直覺地大發嬌嗔。

“鬼鬼祟祟地,嚇人一大跳!”一面說,一面又報以白眼。

朱文沒有理她,眼光專注在她的手上,等緹縈發覺,想要縮回卻已不及,一把讓他捉住了。

自從開年到了及笄的年齡,自覺已非童稚以後,緹縈對男女禮防,便時刻在意,而對朱文——尤其是這天午前從聽到姊姊們議論的那一刻開始,更特有警惕。並且那雙燙傷了的手,既紅且腫,累累然的水泡,已失柔荑之美,她也不願讓他見到。所以此時又羞又急,使勁地想從朱文掌中,掙脫她自己的手。

“別動!”朱文不耐了,低喝一聲,反把她的手拉緊了些,“讓我看!”

看就看吧!緹縈在心裡說,看完了你不替我想辦法消腫止痛,我再罵你!

“怎麼燙的?”

“你看不出來嗎?”

“當然看得出來,”朱文答道:“帶油的滾湯潑在手上了。”

“既然知道,還問?”緹縈微微把眼一瞪:“廢話!”

他被她罵得啞口無言。那是他為人治病弄成的習慣,照例要問一句病是怎麼起的——明知也要故問。從無一個病家不願回答,他自己也從未發覺這是句廢話。可是,現在他知道了。人苦不自知,有人肯說老實話,獲益不淺,該當感謝。

轉念到此,他脫口說道:“多謝,多謝!”

緹縈怎知道他曲曲折折的心思?愣了一會,始終不明白他因何道謝?於是皺眉說道:“顛三倒四,瘋言瘋語!我看你是大變了。”

朱文自己想想也好笑。但也無法解釋,也無從解釋,只是翻來翻去看她的手。緹縈忽然醒悟,趁他不防,猛然把手一抽,掉頭就走。

“喂,喂!”朱文追了上去,“我還沒有替你敷藥,你怎麼就走了?”

“謝謝!不用你費心了。”緹縈站住了腳,逼視著他答道,“你哪裡是打算替我治傷?你只是想……”她頓了一下,大聲指責:“你不懷好心!”

這實在冤枉了朱文,而且萬想不到她有此誤會,一時張口結舌,無法辯白。

“哼!你說替我敷藥,就又是一句謊話。你的藥呢?”

虧得她有此一問,讓他有了一個洗刷的機會,“你看!”他從懷中掏瓶,“這不是!我們在外面東奔西走,這些常用的藥,總是經常帶著的。”

緹縈不答,終於,徐徐地把手伸了給他。

“且莫忙!得要先找塊乾淨的絹,敷了藥好包紮。”

緹縈猛然想起,急急問道:“這一來,不能沾水,不能做事怎麼行呢?”

“對了,不能沾水,不能做事。”朱文點點頭說,“不過不方便只是一兩天。倘或不敷藥、不包紮,疼痛不說,保不定還會潰爛——將來好了,留下許多創痍,好好一雙手弄成雞爪子似的,醜死了!”

“哼!你專會胡言亂語嚇人!”

“那就隨便你。”朱文故意裝出無可無不可的神情,“手長在你身上,誰也作不了你的主。”

緹縈自然沒有不叫他治療的道理。但是口中卻還不肯明說,只問:“絹呢?哪裡去找乾淨絹?”

“只要你願意治,不怕沒有絹來包紮。”

於是朱文拔開瓶塞,倒些藥粉在緹縈手掌中。他隨帶著為了款待獄吏,剛剛沽來的一皮壺白酒,倒上少許,調好了藥,極勻淨地塗敷在傷處。緹縈漸漸有清涼之感,疼痛大消。朱文的藥確比父親囊中的草藥更有效驗。

“怎麼樣?”他問。

“不如爹爹的藥好。”她故意這樣說。

朱文笑笑不響。但實意中帶著不屑與言的味道。緹縈十分機敏,便即追問:“你好像不眼氣,是嗎?”

他依然不答,取出一把吃肉用的小刀,然後掀開他那件西湖毳布袍的下襬。素紗的裡子,下面塵汙灰黯,上面卻還潔淨如新,他毫無猶豫地用刀挖了一大塊下來,再把它割成寸許寬的長條,以極熟練的手法,一會兒就替緹縈把傷處裹好了。

緹縈一高興,便有開玩笑的心情了,“嗨!”她含著笑,臉一揚說:“我問你,你替我敷的,到底是什麼藥?”

“你既然要問,我就告訴你吧!原是師父的方子,只其中有一兩味藥,頗為珍貴難覓,前兩個月算是讓我找到了!”

“你說的可是真話?”

“藥都敷上了。信不信在你。”

“就是這話羅!”緹縈笑得說不成句:“我只怕你如在臨淄那樣弄些潰爛的藥替我敷上。”

這一下可氣壞了朱文!然而拿她也沒有辦法,只繃著臉,沿雨廊往後院公廚走去。緹縈這時才知道玩笑開得有些過分,趕緊追了上去,無奈朱文高視闊步,眨眨眼就進了後院了。

“阿文!你來得正好。”他一進西北的角門,就聽見衛媼在喊,“四樣餚饌齊全了,你找人來拿了去。”

“我自己拿。可有食盒?”

“有。”衛媼又問:“看見阿縈沒有?”

“她不是把手燙傷了?”

“咦!怎麼回事?我不知道啊!”

朱文眼尖,已看到了緹縈,用手一指,略帶氣憤地說:“你問她自己。”

於是緹縈閃身而出,踩著細碎的步子,急急行來,一面高聲答應:“我在這裡!”

垂暮的天色,只有那裹著素紗的手,最吸引昏花老眼的衛媼注意,“怎的?你的手?”她問。

“不要緊了。”緹縈向朱文獻個殷勤,“先顧他,請客要緊!食盒呢,看看乾淨不乾淨?”

說著,一隻蝴蝶款款而飛似的,輕盈的身影,忽而到東忽而到西——她自己也不知忙些什麼?只是要裝出這樣子給朱文看而已。

衛媼最不喜她這樣的動作,“別滿處亂轉!”她抱怨著說,“轉得我頭都昏了。”

她只好站定了,正擋著朱文的路。他捧著一瓦台的雞湯走來,只好也站定了。

“你躲遠些行不行?”他說,“回頭滾燙的油湯潑出來,怕不疼得你鬼叫!”緹縈知道這時候惹不得他,果然乖乖地站遠處去了。這回朱文的行動極快,把四樣餚饌、一台雞湯在盒中裝好,什麼話也不說,提了就走。

衛媼在收拾殘局,緹縈無事可做,只茫然地目送著朱文的背影。等他剛走出角門,她忽然想到一句要緊話趕緊喊道:“嗨,等等,等等!我有話。”

等她氣喘吁吁趕到,只見朱文把食盒放在地上,雙手環抱在胸前,半歪著頭,緊閉著嘴,冷眼相看,那臉上的表情,等於在說:你的麻煩真多!

一看這樣,緹縈不敢耽擱他的工夫,開門見山地說:“我要去看爹爹。”

朱文也回答得很爽利:“今天不行!”

“為什麼?”她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

“那些人不見得會肯,第一次提要求,一定要有把握才能開口,倘或碰個釘子,以後不好說話。”

他的話無可駁之處。緹縈的臉色頓時就像天色那樣陰暗了。

這下,朱文不能不安慰她,“等我慢慢試探,明天大概可以。不過,”他看著她的手說。“看你這樣子不宜於讓師父看見,免得他反來惦念你。”

“那,我的手,明天好得了好不了呢?”

“明天不要緊了。”

“好!我可跟你說在先,明天我一定要去看爹爹。”

“這可保不定……”

“不管!”她蠻不講理地打斷了他的話,又問:“你今夜宿在何處?”

“也許不睡。”朱文答道:“大概要跟他們玩幾局,玩到半夜,隨便打個噸,就該上路了。”

她明白他所說的局是博局,大不以為然:“你越發好了,學會賭錢了!”

“你不懂。”朱文一面提起食盒,一面說:“好了,有話回頭再說。”

“你什麼時候來?”

這句話的聲音輕而柔,卻帶著無限的關懷與期待。那靈活的雙眸,迅地一轉,觸及他的視線,便又立即避了開去,更使得朱文神魂飄蕩,簡直就捨不得走了。

“如果你一定來,我就等你。”緹縈又說。

“一定來,一定來。”朱文滿口答應,“我想辦法儘早抽身。”

“好了。你就去吧!如果爹爹問到我和阿媼,你就把這裡的情形告訴他。喔,”緹縈忽然問道:“你可能再回來一趟?”

“做甚?”

“我替爹爹把藥囊帶來了。裡面有動用什物,單夾衣物,還有苦茶。你來替爹爹送了去。”

朱文心想,要送藥囊給師父,須先徵得獄吏的同意,此刻不是時候,至少也是明天的事了,但看緹縈的樣子,若有異議,必又惹她不滿,只好敷衍她一下再作計較了。

於是他說:“我知道這回事了,回頭再說。你先回去吧!記住,別吃辛辣的東西,手好得快些。”

緹縈還想說些什麼,但看到暮色已濃,只能作罷。等朱文一走,回過身來,只見臥室中已有燈火,知道衛媼已料理妥當,便不必再回公廚了。

“怎又去了這麼久?”她一進臥室,衛媼便問。

“跟阿文說話。”

“噢!”衛媼慢吞吞地應了一聲,又說,“吃飯吧!”

吃的是肉湯泡胡餅。彼此都累了,也都餓了,忙著進食,顧不得說話。草草吃畢,依然是衛媼動手收拾餐具。看她累得腰都直不起來的樣子,心裡好生不安,便不能看著不動,起身在衛媼背後,雖幫不上忙,總算未曾坐視。

等一切都料理停當,緹縈很親熱地說道:“阿媼,你坐下來我替你捶背。”

“你的手不是傷了?”

“這一隻手可以。”她揚一揚右手說。

於是,她一面替她捶背,一面低聲絮語著如何受傷,回來取藥,遇見朱文。他如何替她敷藥包紮,又如何惹惱了他?衛媼聽得十分有趣,她自己也談得非常高興,說到朱文受氣的地方,心中有著說不出的得意和一種惡作劇的快感,伏在衛媼背上,又笑又喘,把孤燈斗室的悽清客舍,弄出一片極其熱鬧輕快的氣氛

“那麼剛才呢?你們又說些什麼?”

“我要去看爹爹,”緹縈的笑容收斂了,“他說今天不行,要慢慢跟獄吏說。不知道明天可能見得著?”

“呃!”衛媼不再作聲。

“阿媼,”緹縈放低了聲音說:“獄吏那裡,該送他們些錢吧?”

“自然要的。只是——”

“怎麼?”

“送錢也得有門路,我碰過一個釘子。明天我跟阿文商量。”

“他,”緹縈低聲透露:“今夜會來。”

“噢。”衛媼毫不在意地應了一個字——在緹縈聽來有些莫測高深的意味。

於是,她心裡有些嘀咕了。她怕衛媼心裡在笑她,表面上總是口口聲聲不肯承認跟阿文有何格外的感情,其實全不是這麼一回事。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覺得自己也得好好想一想。

哪知道這是一個辦不到的奢望!一浮起朱文的影子,便是沒有來由地一陣陣無可捉摸和究詰的興奮、激動和恐懼,昏昏然如中酒似的。然後又想到姊姊們的計議,立刻意亂如麻,滿腹煩惱,百般無奈,既無法剋制,又不能驅除,簡直是自討苦吃了。

“阿媼!”她要跟衛媼說話,不管談什麼都好,只要能使她不再去轉那些折磨人的念頭。

“嗯。”衛媼含含糊糊地應著,隨即又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是的,該睡了!這一天真是太累了。緹縈自己都已精疲力盡,何況衛媼?而且明天一早要趕路,就此刻便睡,亦無足夠可以恢復精力的時間,長此以往,只怕上了年紀的人會支持不住。

一想到此,緹縈心驚,不敢再幹擾衛媼,只溫柔地說:“阿媼,你坐好了。等我起來,鋪張寢具,你早些睡吧!”

“嗯,好!”衛媼吃力地睜開澀重的雙眼,坐直了身子——她們原是彼此倚靠著的,要如此,緹縈方能站起來。

打開行李,鋪好墊褥。天氣漸暖,只用薄衾,衛媼的一條在裡面。她一面去衣帶,一面指著外面的那條裝問道:“你呢?還不睡?”

“我——”緹縈揹著燈,無以為答。

“對了!你還要等阿文。”衛媼又說:“他也應該來一趟。記住,問清楚了他,明天什麼時候動身?但願如今天一樣,日出了再走,那就從容了。”

“我知道!”緹縈很響亮地答應。有了“問清楚他”這句話,她的心裡踏實了,孤燈獨守,等朱文等到半夜,都是必要的。

然而這等候的滋味,卻實在難以消受。而衛媼的鼾聲和那條薄衾,則又成強烈的誘惑,倦得像周身骨頭散了似的緹縈,幾次想倒下來先小睡片刻,總是怕頭一著枕,睡得太沉,朱文來了,不忍喚醒,錯過了今夜聚語細談的機會,所以一直打起精神支持著。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天氣變了,風一陣,雨一陣,吹得燈焰昏昏,越發為寂寥客富增添了幾許淒涼;再想到明日冒雨上路。艱難辛苦的光景,更覺得愁腸百結,欲哭無淚。

而朱文還不來!緹縈一腔怨氣,都集中在他身上了。但轉念又覺得自己不對——天氣不好,怨不得他。他一定也巴望著早些來,只苦於脫不得身。這時候在幹什麼呢?自然是“入局”了。只不知他勝負如何?

這樣又算是添了一樁心事。幸好,不多久便聽見腳步聲響。推開門來,燈光照處,閃爍如毫芒的一片雨絲中,照出了一張紫色的臉,正是朱文。

她把燈移一移,照亮了朱文的腳下,自己卻避光隱在暗頭裡,朱文看不見他的影子,大聲喊道:“緹縈!”

就這一聲,便把她喊得藏不住了,“聲音輕些!”她低聲喝阻,“阿媼睡了!”

“睡了?對了,該睡了!”

朱文一面喃喃地自語著,一面雙腳一甩,“撲託”把一雙革履摔在門外,走進門來,朝地上一躺,雙手枕在腦後,眼睛隨即閉上,是倦極了的神氣。

好不容易熬到此刻,所等到的人是這副神情,緹縈深為不滿,卻又無可奈何,唯有按捺滿懷的怨怒,暗暗嘆口氣,靜觀究竟。

好半晌朱文毫無動靜。再這樣下去,他非睡熟了不可,於是緹縈覺得不能不開口了,“喂,喂!”她推一推他的手、臂,“你到底怎麼了?”

“只想睡!”朱文含含糊糊地答說。

“你不能睡在這裡!”

“誰說的?”

“什麼誰說的!起來,起來!”

“別鬧!讓我好好睡一會。”

看他這憊賴的樣子,似乎今夜真的要睡在這裡了!緹縈大為著急,便出之以非常的手段,取塊手巾在水中浸溼了,臨空一絞,濺得朱文滿臉淋漓的水漬。

朱文微微一驚,拿手抹著臉,一仰身坐了起來,睜眼罵道:“你講理不講理?我就稍微睡一下都不行嗎?”

“不行。”緹縈得意地笑了,同時把手巾拋了給他。

朱文不作聲,把張臉蒙在冷手巾裡面,清涼的快感,終於緩和了他的酒意和睡意,嘻嘻地笑道:“這下好多了,可以不睡了!”

於是她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問道:“明天什麼時候動身?”

“看天氣再說。如果雨太大,就再住一天,若是天晴,也得日出以後再走。”

“那好,阿媼就惦念著這個。”緹縈忽有疑問:“怎的官差如此從容?倒像遊學訪友似的,隨處流浪?”

“這你就不懂了!”

他下面的一句話還未說出口,緹縈已忍不住反擊:“開口‘你不懂’,閉口‘你不懂’!倘若你覺得我不配跟你說話,你就老實說好了,我看你啊,幾個月不見,真是變了!”

朱文受了這一頓搶白,唯有發愣。愣了半天,輕輕說道:“我覺得你也變了!變得脾氣好大。”

“都是叫你惹起來的。”緹縈緊接著又說:“譬如那晚上說了來不來,怕你是行犯禁,又是跳牆越戶,叫官吏抓了你去當竊盜辦,害得我哭了一夜。你自己說,該罵不該罵?”

“哭了一夜?”朱文把眼睜得極大,一臉驚喜交集的神情。

從他的眼神中,緹縈意識到自己在無意中洩漏了一個秘密——對於朱文的那一份異於尋常的關切,她不僅是在衛媼、父親和姊姊面前,一直很謹慎地把這份關切深藏不露,就是對她自己,她也不願去多想這個埋在心底的秘密。但若想到,每每痴迷,而結果卻總是自己為自己找出許多理由,否認對於朱文有什麼特殊的情感存在。有時她也會很冷靜地想到,這樣的否認,無非自己騙自己。然而她又覺得不能不如此自騙,否則何以堅持終身不嫁,侍奉父親的志願?何以實現對父親所作的“不理朱文”的諾言?又何以排遣戀念遠人的愁懷?

於今“不理朱文”這個諾言是破碎了。但這個她責任不再,禍起不測,正要仰賴朱文照料,為了父親的官司,她不能不跟他打交道,這一點她問心無愧,而且深信必能過得父親的諒解。但逾此分際,就不能原諒自己了。

這一刻她的神智湛明。情思昏管整整一天,到此刻才算徹頭徹尾想明白。只是白想了,心也碎了!

“緹縈!”朱文顯出一種極少有的激動,“你怎不說話,不回答我?我若是知道那晚上你會這樣,我一定……”

“不必再提了!”她對自己狠下心來,打斷了他的話:“事情都已過去。我們只談以後,談爹爹的事。明天能讓我去看爹爹嗎?”

極容易回答的一句話,朱文卻半晌無語,臉上的那種莫名的興奮、感動和喜悅,慢慢地變了,變成疑慮、失望和傷心,那顧盼之間神采飛揚的一雙眸子,看來也呆滯無光了。

這些落在緹縈眼裡,暗暗心驚。她沒有想到看來健壯得似乎可以上山打虎、下海擒蚊的朱文,竟會出現這等軟弱可憐的神情;更沒有想到自己只略示無情,立刻就可以叫他喪魂落魄如此!這是令人難信的,但確確實實的證據擺在眼前,卻又非信不可。這樣反覆轉著念頭,一層逼進一層,不知是感激是傷心,是驕傲還是憐惜?一時心潮激盪,幾乎無法維持表面的平靜了。

而就在這些電光石火般閃現的雜亂意念中,有一個總算讓她抓住了——此行為的是什麼?為的是救父。父親尚在待罪,生死禍福,渺茫無憑,而自己卻把大部分心思,放在私情上,豈不可慚而恥!

就這一念間,如酷熱盛夏中當頭落下的一陣暴雨,雖可驚,卻可喜;把她所有的煩躁彷徨,一掃而空,知道如何來應付眼前的局面了。

“阿文!”她平靜地問道:“我問你,你這趟回來,到底來幹什麼?”

“這還用問嗎?而且我也早就告訴過你了。”

“是的,我記得。你是為了爹爹來的,是不是?”

“不完全是。為了師父,也為了——”朱文抬眼凝視著她說,“你知道的。”

“我知道。”緹縈不自覺把頭低了下去,但馬上又抬了起來,用很沉著的聲音說:“我知道你也是來踐半年之約。可是在眼前,你、我,都是為了爹爹。若非如此,我們不會在此望山亭,深夜相見。可是這話?”

朱文不能不承認她的話對,點點頭答了聲:“嗯!”

“既如此,我們該把爹爹的一切,放在前面。”緹縈說到這裡停住,坐直身子,靜靜地看著朱文。

顯然,這是在等他表示意見。她這番迂迴曲折而表達出來的道理,不能說對朱文沒有作用,至少,想到師父的大事,便能暫且忘卻緹縈的無情。而且,他到底是個性格豁達而有自信的人,所以頹喪不過一時;但也不會馬上恢復開朗的心境,只緊閉著嘴,微皺了眉,用心地思索著。

他在思索一個疑團,何以緹縈會有些冷漠礙近乎絕情的表示?半年不見,她確是變了,但一直到日落上燈分手的那一刻,他還是深有信心,不管緹縈如何地變,都是能夠了解,並且容易對付的。而此刻卻變得不可捉摸了!如說她早已把他置諸腦後,就不該有今天重逢以後的那些怨忽,更不會有剛才無意透露的一番刻骨深情;既有此刻骨銘心、難以忘懷的往事,則長夜孤燈,正好細訴,何以又忽然視如雲煙,等閒拋卻?一俄頃間,變得前後像兩個人似的,這太難了解了!

也許,朱文忽然想,她是有意如此!一則是試探,再則是報復——半年的音信全無,不知害她長夜無眠,偷彈了多少熱淚?只看她今天一天,不知悻悻然鬧了多少彆扭,就可想知她的怨氣蓄積,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朱文自覺料中了緹縈的心事,便大為坦然了。不過他不敢說破,更不敢有什麼“識破底蘊”的得意神情,現於形色。只吸了口氣,慢吞吞地說:“我跟那些獄吏暗示過了,你的希望大概可以辦到。明天如果下大雨不走,我午前就陪了你去看師父。不過——”

“怎的不說下去?”

“我見過師父了,他老人家卻想跟阿媼見面。”

“那麼,我跟阿媼一起去,行不行呢?”

“想來沒有什麼不行。臨時看著辦。”朱文略停一停又說:“還有,送藥囊給師父倒沒有什麼不行。不過,先得讓他們過目。”

“這也要檢查嗎?”

“要的。據姓吳的告訴我說,師父隨身的衣服中,曾經藏著——”朱文突然停住,而且目瞪口呆,倒像是無意間想起有件什麼緊要的事失誤了似的。

緹縈心中突地一跳,大聲問道:“藏著什麼?”

“沒有什麼”

“你別騙我!”緹縈聲音越發大了,“老實告訴我!快!”

朱文心裡盤算了一下,深悔失言。但覺得話說半句比全說出來更壞,於是這樣答道:“其實也沒有什麼?那是師父一時想不開,而且以後也決不會有這情形,因為衣服雜物是你檢點過的。”

“到底是什麼?你別說廢話行不行?”緹縈著急地催問。

越是如此,朱文越不肯直說,只這樣回答:“你可以想象得到的”

緹縈原來就已想到是毒藥,聽得這話,等於獲得證實。雖已事過境遷,仍不住傷心,轉念想到以一位天下知名、救人無數的醫國手,藥物對他,只能發生相反的效用,更覺感慨無窮,悲憤莫名,那臉色就非常難看了。

這使得朱文益悔失言,不斷地用手指敲著自己的頭。他只能如此自責,不能對她有何安慰或解釋。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衛媼忽然醒了,翻個身,睜開眼來,叫了聲:“阿文!”

“阿媼!”朱文歉意地笑道:”“怎的把你吵醒了?”

“不相干!”衛媼搖搖頭說:“我一天也就只能睡這麼一會。”

“你老保重身體才好!”

衛媼看了他一眼,要坐起來,卻感到吃力。於是朱文和緹縈不約而同地去扶持,一左一右,都極殷勤,衛媼心裡高興,精神就顯得更好了。

“對!”她披衣坐好,視線再一次掃過緹縈和朱文,用很清朗的聲音說,“我現在沒有別的盼望,只盼望讓我再多活幾年,看著你們都有個好歸宿,了掉了這樁心事,死了才能閉眼。”

朱文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不作聲。緹縈卻冷冷答道:“阿媼,你說就說誰,別扯上我!”這是給衛媼一個釘子碰,但感到難堪的卻是朱文。然而依舊無話可說,只希望衛媼能談些別的,不要再提這話。

衛媼怎能知道他的心思,更不知道剛才緹縈對朱文的態度,所以接著就問緹縈:“我的話說錯了嗎?”

“錯倒不錯,只與我無關!”

“我不懂你的話。”

“不懂就算了。”

興致很好的衛媼一下子把情緒弄壞了。轉過臉來,看到朱文尷尬的臉色,心裡才有些明白,嘆口氣說:“我真不懂你們年輕人的心思,見了面吵嘴鬧彆扭。真的見不著面,又茶飯無心,想念不休。何苦?”

這句話把緹縈說得又羞又急,“誰‘茶飯無心,想念不休’了?”她漲紅了臉,使勁推著衛媼的身子,“阿媼,你瞎說八道!你冤枉我!”

看她這樣子,衛媼倒又消氣了,“奇了!”她笑道,“你怎的知道我說的是你?”

這倒等於說她“做賊心虛”,緹縈越發著窘,氣得使勁一甩手,把身子背了過去。

衛媼沒有理她,慢慢地轉臉看著朱文,用一種沉著威嚴的聲音問道:“阿文。你可知道自己的錯處?”

朱文摸不著頭腦,愣了半天,遲疑地反問:“阿媼,你指的是什麼事?”

“指你對阿縈。”

“噢!”朱文點點頭:“我知道。”

“那麼你自己說吧!有哪些錯?”

衛媼並無任何眼色表示。可是機警的朱文,卻已想到,這是向緹縈有所獻露的一個好機會,不可輕輕放過。因此他不即開口,先要在心裡把應說的話,應持的態度,”“好好盤算一遍。

“唉!”終於他以一聲短促的自嘆開始,接著,以充滿了歉疚無奈的聲音說道:“一切都是我的錯。第一,我不該在臨淄惹師父生那麼大的氣;第二,我不該在那夜失約,害她替我擔憂;第三,我不該一去半年,不通音信。雖然我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可是,此刻我不必多說。做錯了,只有儘量設法補過。阿媼,”他加重了語氣說:”請你相信我,慢慢看我,我一定對得起你!”

這最後幾句話,明明是對緹縈所發,她自然懂得,卻不接口。而且有些著急,怕衛媼貿貿然替她作了不得當的回答——倘或如此,說不得又要攔頭一個釘子,碰得衛媼大不高興了。

還好,衛媼仍是冷冷的口吻,“這些錯都算不了什麼!你最大的一個錯,你知道麼?”她指指自己胸口,“心!”

這不但朱文,連緹縈都不知道她意何所指?

“可不是?你不知道你自己的錯!看你這發愣的樣子!我跟你說明白些吧,你錯在不能體諒阿縈的心,阿縈心裡的事你去想過沒有?”

朱文尚未開口,緹縈重重地喊了聲:“阿媼!”這是阻止她的表示——衛媼不理,做個手勢叫朱文說話。

而朱文茫然。他心裡自然常常想到緹縈。但一鮮半爪的瞭解,片言隻語的體會,說出來不但瑣碎,而且也怕緹縈不愛聽,所以只好這樣回答。“想自然想過,不過想不明白而已。”

“難道阿縈的孝心,你都不明白嗎?”衛媼似乎有些生氣了,“你如果能體念阿縈的孝心,你就會知道她對你的期望。且不說你受你師父的教養之恩,應該努力上進,就為阿縈,你也該勉強學做個好人,博得你師父的歡心,這才對得起阿縈。為了你在臨淄的荒唐,回到陽虛又跟李舒混在一起,甘趨下流。阿縈心裡迴護著你,表面又不能不聽你師父的話,這份左右為難的苦楚,我若不說,你永遠不會明白。”

一語未畢,只聽“哇”的一聲,緹縈到底忍不住哭出聲來——這是感激涕零。從無一個人能如此說中她的委屈!一份深情,密密封固,不去動它還好。一旦呈露,無法矜持,越是覺得衛媼的話如見肺腑,越覺得朱文對不起自己。想起多少個不眠的深宵,輾轉思量,閒愁萬疊,都由朱文而起,而朱文竟還不如衛媼能體諒自己的心,看來真是枉拋心力,太不值得了。

於是,越想越傷心的緹縈,翻身伏在衛媼肩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朱文心中思緒翻騰,他第一次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緹縈的愛意——是如此深厚的愛,簡直出乎他的想象,似乎反有些承受不起的感覺。

這時的衛媼反倒覺得為難了。無意間挑動了他們的深情,卻不知如何收場。她知道他們都需要她的慰藉,但有些話只能私下密語,不便讓另一個人聽見,能夠當著他們說的,不過是些泛泛之詞,毫無意味,不如不說。

因此,衛媼只是像哄嬰兒般哄著緹縈,終於把她的悲啼勸得止住。發洩了這一場的緹縈,心中舒暢得多了。她伏在衛媼肩頭,微微抬眼偷覷,正看到朱文的為燈光映照的臉,他的眼神呆滯,但窘迫愧悔之情,極為明顯。這在緹縈是非常陌生的,她從未見他有過這樣的神情。

這神情表示了些什麼呢?只如此自問,她的心立刻又軟了,霎時間想起朱文的許多好處,覺得他也受了許多委屈,該當獲得同情。可是,她有話怎麼說得出口?唯有希望衛媼能向他說幾句好話,讓他也稍得安慰。

而衛媼的全副精神,卻仍貫注在她身上,聽她哭聲已止,十分欣慰,扶著她的手臂笑道:“我看看,可曾哭腫了眼睛?”

她一閃開身子,緹縈與朱文之間,便無遮攔,四目相接,緹縈裝作畏光,迅即把臉轉了過去。但淚痕羞態,都已落入朱文眼中,心頭湧起陣陣無可言喻的憐愛痛惜,恨不得即時能與緹縈單獨在一起,並肩低語,把多少天來回腸蕩氣的情思,盡情一吐。

無奈有衛媼在場,不能如願。甚至於連想看一看緹縈的臉,都成了奢望——她揹著他和衛媼,輕聲說道:“阿媼,我要睡了!”

在朱文聽來,無異下了逐客令,衛媼也是這樣的感覺,便即轉臉來問朱文:“你的宿處可曾找好了?”

“與亭卒在一房。”

“好!”衛媼又問:“明天何時動身?”

“這,我跟緹縈說過了。”

朱文是故意這樣回答,衛媼也就真的轉問緹縈:“阿縈,怎麼說啊?”

“回頭告訴你。”

這時緹縈才發覺窗外已不聞雨聲,一輪皎潔的月亮。起先怕聽浙瀝的簷滴,這時卻又不免失望。雨如不停,官差不走,明天午前就可見著爹爹,而看此刻的天氣,日出之後,非走不可。而且睡不到幾多時候,又得起身,實在太匆促了些。

這樣想著,她不自覺地嘆口氣說:“唉!這天氣!”

一說到天氣,衛媼和朱文都移目窗外,凝視清輝,一個詫異,一個會意於緹縈的嘆息從何而來。

“天氣轉好了,你怎又嘆氣?”是衛媼在問。

朱文接口答道:“正因為天氣轉好了的緣故。”

“這我就不懂了!”衛媼愣了一會,啞然失笑,“看來你跟阿縈都是喜歡猜心思的。我夾在中間,倒像是管了些不相干的閒事。”

這話頗有責備之意,朱文大為不安而緹縈更甚。心裡便不免嗔怪朱文,說話吞吞吐吐,自作聰明,以致惹起了衛媼的猜疑。

朱文也自覺無味,徐徐起身,悄悄出室。走到門口,陡然想起,緹縈的傷處,還該換一次藥,才能好得快。旋即轉念,怕衛媼誤解,只當他藉故逗留。口中不說,暗中誹笑,何苦如此?但為了怕人笑話,放棄了正經該做的事,卻又無此道理,而況這傷勢又在緹縈手上!

一路想,一路走,始終委決不下。而身後關門的聲音卻已出現。就在這一刻,他想得一個主意,倏然轉身,疾趨數步,從身上掏出陶製的藥瓶,看準雙扉將合的空隙,往裡一拋,正落在軟衾上面。

“臨睡之前,再換一次藥!”朱文大聲叮囑了這麼一句,頭也不回地走了。

無此臨去之前,搖曳生姿的一個動作,緹縈倒也能就此丟開——至少這一夜可獲平靜。現在讓朱文這一拋,就像一塊石子拋入心湖,頓時激起無數漣漪。撿起藥瓶,握在手中,瓶上猶有餘溫,在緹縈一直暖到心頭,看一看,想一想,痴痴地幾乎忘卻身在何處。

關好了門的衛媼,一回頭就看見緹縈的如飲酒薄醉的雙眼,始而微感愕然,等定神細看,便覺得十分有趣好笑了。

驀然醒悟,緹縈看到了衛媼的冷眼,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是她最怕的,臉一紅,慌亂地把陶瓶塞在衾底。

這一下,衛媼不能不說話了,“不是說讓你臨睡之前再換一次藥嗎?”她提醒她說。

緹縈把裹紮了素紗的手一伸:“我這雙手不能動,怎麼換?”

看她還似乎理直氣壯,可真叫衛媼又好笑又好氣。於是也把雙手一伸:“我的手不是手?”

語聲未畢,緹縈已發覺自己的話,是如何地荒唐了。神魂顛倒得這個樣子,有九分的羞慚,一分的好笑,但也只有拿一分來掩飾九分,倏然伏身,把臉裹在衾中,格格地笑個不住。

一見她這份嬌憨流露,衛媼心裡便有無可形容的怡悅,慢慢坐了下來,提起她的左手,解開素紗,敷上新藥,重又紮裹好了。右手只傷了一點指頭,更不費事。等料理完事,才問了一句:“阿文的藥,可有效驗?”

這是正正經經的說話,緹縈不必感到忸怩。抬起頭來,理一理鬢髮,答了一個字:“有!”

“阿文原該學醫的。你爹爹幾個學生,我看只有他聰明,將來能得你爹爹的真傳。”

“鬼聰明!”緹縈不屑地說。

“做人也要有些鬼聰明才好。像你爹爹太老實、太耿直,無非自己吃虧。”

“你總是幫他的。”

“我沒有幫你麼?說話好沒有良心!”緹縈笑一笑,不作聲了。

“阿縈!”衛媼忽然問道:“我倒要問你句話,你心裡到底對阿文如何呢?”

“不知道,不知道!”緹縈一聽見這話就急了,想都不想,先亂以他語,然後一躍而起,吹滅了燈,單手抽開衣帶,卸去外衣,摸索著睡下。

“也好,睡吧!”衛媼自語似的說,“有人睡不著,可別吵醒我,跟我說話。”

緹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只是夜深人倦,不想再與衛媼戲謔鬥口,定下心來,期望著有酣暢的一覺。無奈月色如銀,總覺得不忍合眠。

靜靜地浴在一片清輝之中,別有一番怡然的情趣,撫摸著紮了素紗的左手,她又想起了朱文,由朱文想到衛媼再把這一整天的經歷回憶了一遍。斷續的、零亂的,都是與自己有關的,一個關注的凝視,一聲親切的呼喚,此時想起,無不耐於咀嚼,終於她自己發現,一行之人,她是個中心。在衛媼和朱文的心目中,她就是個“翁主”,想什麼總可以得到什麼——如果得不到,那是真的得不到。朱文的花樣再多,也不能說要個月亮,就能上天摘了下來。

這樣想著,她的內心覺得十分安穩滿足,帶著一朵不自知的笑容,飛向仙山以外的夢鄉。

一覺醒來,竟不辨身在何處?聽得隱隱馬嘶,才想起是在望山亭。隨即看到窗戶縫隙中漏進來的陽光,時候真不早!趕緊翻身一摸,哪裡有人?

緹縈大驚,高聲一喊:“阿媼!”

竟連回音都沒有,這可把她嚇得心慌意亂,不知出了什麼事?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一推窗戶,豔陽逼人。她閉一閉眼再睜開來,恰好看到朱文——他正帶著一團笑意在伺應她的眼波。

“阿媼呢?”

“在那裡。”朱文手向公廚一指。

“怎麼這麼遲了!”她看一看日影,隨又問道:“如何又停留一天?”

“誰說?師父早就走了。”

“走了?”聽他的話,緹縈急得要哭:“怎麼回事嘛?我連影兒都摸不著,好像在夢頭裡。”

“對了,就因為你在夢頭裡。”

“這時誰跟你開玩笑?快說嘛?”

“別急!我不跟你開玩笑。”朱文停了一下問道:

“可以讓我到屋子裡來嗎?”

“等一等。”緹縈把凌亂的衾枕收拾整齊,置放一邊,才開門放朱文進來。

“師父一早就走了。不過你放心,今天你一定可以去見他老人家。”

“在哪裡?”

“四十里外的月望亭。”

聽他這一說,緹縈才定了心。然而她不解的是:“為何不一起走呢?”

“是為你——”

朱文說了緣故,衛媼黎明起身,看她睡得正酣,想起連日的辛苦,實在不忍喚醒她,於是關了窗戶,去打聽發車的時刻。與朱文一談,知道官差今天只走四十里,算來不過半天的路程,既如此,隨後動身也還趕得上,不如就讓緹縈多睡一會了。

可不是因為她“在夢裡頭”的緣故?緹縈這才明白他的話,確非玩笑。於是莞然笑道:“誰知道其中有許多周折?”

“但也不宜太遲。你快收拾吧,吃了東西,早早動身,我去看車去。”

說完,他就走了。緹縈不敢怠慢,草草盥洗,匆匆進食。依舊是朱文來幫著裝載好了行李,往西趕了下去。

一路急馳,不過正午剛過,就已走了一半路程。整個下午,再走二十里路,時間綽綽有餘,因此打尖歇息,相當從容。

朝食太遲,此時都還不甚飢餓。緹縈覺得最需要的是好好洗個澡——馳道上黃塵蔽天,天氣又熱,汗水沾上塵土,自覺狼狽不堪。好在中午的旅舍,多的是空屋,盡不妨由她汲了水,關起門來,大洗大抹。

這給了衛媼一個好機會,她早就想跟朱文作一番密談;趁緹縈不在眼前,還等什麼?於是顧不得休息,招一招手把正幫著御者在喂料溜馬的朱文,找了過來,低聲說道:“我跟你談談你師父的事。”

“對了,我也有許多話跟阿媼說。”

彼此都覺得有此需要,但也同樣的彼此都不知從何說起?要說的、要問的太多了。而此時此地,卻又無法從長計議,只能揀要緊的,略略交換意見。

一團紛亂,終於是衛媼捉到了一個頭緒:“那孔石風,到底是怎麼一個人?他說‘前途略有安排’,是安排了些什麼?”

這一來,朱文便能作有條理的敘述了。他告訴衛媼,孔石風的父親是位達官,兄弟四個,只有行二的孔石風,喜歡結交遊俠。因為家教極嚴,不見容於老父,被逐出庭門。但他極得母親寵愛,而母親手中私蓄甚富,有所需索,無不如願,所以孔石風在市井心目中,依然是貴官公子。廷尉衙門的獄吏,與孔石風亦有結交。這一次朱文在長安得到師父被禍的消息,首先就找他去商議。遊俠一向急人之急,視他人的危難與身受無異,所以孔石風自告奮勇,陪朱文東來,他與艾全最熟,無事不可商量,但其餘的三個,不過點頭之交,全靠艾全拉攏。

“事情不能順手,就在這裡。”朱文接下來又說,“他們六個人分做三番,如果是艾全的班頭,什麼事都方便;否則,就有些說不上話了。所以要慢慢兒來。”

“你是說,慢慢兒跟他們拉交情?”

“對了,正是這話。孔石風所說的‘略有安排’,也就是指的這個。由此西去長安,一路上都有些好朋友。他先走一步,就是去找那些好朋友幫忙。”

“如何幫法?”

朱文笑笑。停了一下才說:“無非讓他們高興——愛喝酒的,陪他喝酒;愛——”他又笑一笑,不說下去了。

衛媼自然明白,不外酒色二字,亦不必再問。於是她也把曾向獄吏行賄被拒,以及二姊夫有珍寶相贈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

“那好!”朱文極欣慰地說,“愁的是到了長安還不知道怎麼辦?既然準備了打點的東西,不比空手說的白話,全看人的高興。這一下,師父定可安然無事。”

“這六位,可要點綴點綴。”

朱文凝神想了一會,斷然決然地說:“不必!錢花在他們身上,並無多大用處。”停一停,他又說。“我有個辦法,要叫他們自己佩服師父,領師父的情!”

衛媼看他神情詭秘,便笑著罵道:“你又出什麼鬼花樣?先說給我聽聽,看看可使得?”

朱文很謹慎地看清了四周無人注意,才湊到衛媼耳邊,把他的辦法,低聲說了一遍,說完,他又得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是這些鬼花樣!”衛媼雖是斥責的口吻,卻並未表示反對,只略帶不放心地叮囑:“可不要弄巧成拙噢!”

“怎麼會?連這點事我都辦不了,還能在外面混嗎?”

“對了!”衛媼臉色一沉,“你這半年,到底在混些什麼?李舒是個無賴,你也跟他在一起幹那些盜古墓、鑄私錢,見不得人的勾當嗎?”

“李舒不是壞人!阿媼,你對他有偏見。”

衛媼不願與他為李舒而有所爭辯,擺一擺手說:“好了,只說你自己!”

朱文略作沉吟,稍有牽強的笑容:“這話說來很長。我沒有盜墓,也沒有鑄私錢。當然,這些事都也見過,只沒有我的份兒。”

“那麼你幹什麼呢?”

“做買賣——自然是容易賺錢的買賣。說老實話,聯絡官吏,販些私貨。”

“嗯。還有呢?”

“還有就是行俠仗義,幫人脫去災禍。”

“哼,你打量我不懂嗎?”衛媼冷笑一聲,詐他一句:“說什麼‘幫人脫去災禍’?必是藏匿亡命,你可知道那是犯法的?”

朱文默然,衛媼的猜測,恰好道著真相,朱文這半年奔走各地,正就是在為那些觸犯律法的亡命之徒,做掩護脫逃的工作。不過,那不是為了財物受僱於人,出於義氣,也基於良知,在他看,他所加以援手的那些人,正如他師父那樣,都是不應該被捕入獄的。

看他毫無愧悔之情,衛媼動了氣了,放下臉來警告他說:“我不想來管你,我也管不住你。我是為另一個人著想!你如甘趨下流不肯回頭學好。哼,你就趁早收起你心裡的那個妄想吧!”

這話叫朱文震動了,喜到極處。那“另一個人”當然指的是緹縈。原來衛媼心中雪亮,早已看出了他心中最大的希望,並且已有成全他的打算——以衛媼在師父家的地位,特別是此刻儼然成為一家之主的時候,一言九鼎,極具權威。然而她偏偏有此成見,把行俠仗義,看成作奸犯科,這可是個極大的麻煩!

想一想,且先討得衛媼的歡心,總是不錯的。於是涎臉笑道:“阿媼,你老人家是最疼我的!什麼事我都不瞞你。你老人家見多識廣,也瞞不住你。是不是?”

“少跟我說這些廢話!”衛媼若有憾地罵著,“你只說,你改不改?”

朱文想一想,不忍也不敢欺騙她,閃避著笑道:“你老人家要說真話,還是說假話?說假話,只有一句,說真話,其中有許多委曲,一時也說不完。”

“好吧!”衛媼點點頭,“我一時也不逼你。你好好想定了,再跟我說!”

朱文想不到衛媼起先逼得那麼緊,到頭來還是雷聲大,雨點小,在如釋重負之餘,更深切地感受到了衛媼一番鞭策的苦心。一時倒覺得真有好好想一想的必要。

就這將要落入沉思之際,陡覺眼前一亮。此刻的緹縈,別具丰神,浮塵一洗,臉上的皮膚,紅白相映,豔光四射,恰如朝陽影裡,曉露初乾的芍藥。一頭青絲,只不過溼巾抹了抹,便如曾施膏沐一般,又黑又亮,技在身後,髮梢直到腰際——這副隨便得近乎放縱的神態,朱文就是在家也難得一見,所以這時目不轉睛地,幾乎有些失魂落魄了!

衛媼也吃了一驚,繼而是大為不滿的叱責:“咄!越來越沒有規矩了!你這是什麼樣子?”

“我的髻散了!”緹縈抱歉地嬌笑著,“想自己挽,怎麼也挽不成功。”

“去!進屋去。”

於是緹縈倏然轉身,長髮飄揚。在朱文眼中,彷彿一片烏雲,冉冉飛去,再定睛看時,只見到衛媼的蹣跚背影,然後連衛媼的影子也消失了。

朱文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悵然若失的感覺,那是他從未體驗過的。在離開陽虛的時候,不論是以前隨師父出門行醫,還是最近半年來各地奔波,夜靜更深,想到緹縈是常有的事。但那些想念,總是替他帶來有趣的回憶和興奮的期待,只覺得充實滿足,從不知離愁別緒。而此刻不過咫尺之間的隔離,一顆心倒像被誰剜空了似的,惶惶然無所憑依,好不難受,這是什麼原因呢?

他想不明白,而且也不能整頓全神去細想,唯一的一個忽來忽去、不時浮現的念頭,就是再看一看緹縈。

“我好傻!”他忽然自語。為何不過去看呢?一念省悟,腳下隨即移動,直到看見緹縈的影子,方才停住。

索性大大方方走到窗外去看,倒又好了。這樣遠遠站著張望,又惹緹縈不悅,“你看!”她微側臉,看看衛媼,“總是這鬼鬼祟祟的樣子!”

衛媼抬眼去看,視線正好與朱文相接。這一下他自己也發覺了,如此窺視,甚不得體,便走到窗前,找了句話說:“快些吧!打了尖好早早趕路。”

衛媼沒有開口,緹縈問道:“你就是有這麼一句話說?”

“對了!特為來催你們快些。”

“還有別的話沒有?”

“沒有了。”

“好了,話說過了,你走吧!”

朱文一愣,看著緹縈毫無表情的臉,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衛媼忍不住好笑。“我看是變了!”她推了推緹縈說:“我說句公道話,你也別太欺負阿文!”

“誰叫他從前欺負我!”

“我什麼時候欺負你來的?”朱文大聲分辯。“你不能隨便冤枉我!”

看他那著急的神氣,緹縈心中滿足而得意,回眸一笑,不再作聲。

這是妙花初放的風情。緹縈不再是那青澀瘦小的蓓蕾了!朱文想到衛媼的暗示和警告,頓生無限的還想,但也有些慚愧,覺得自己這樣與緹縈大聲爭辯,不僅顯得粗魯而且也是幼稚可笑的。

這一轉念,他那副什麼都不在乎的勁兒,便又發作。倚著窗台,毫無忌憚地盯著緹縈看。這一看,可又把緹縈看得怦怦心跳,不知是羞是惱?

冷眼偷覷的衛媼,心裡充滿了矛盾,一方面想看看朱文究竟對緹縈是如何愛慕?一方面又覺得他這樣子未免過於放肆。到後來實在有些忍不住了,決定把他攆走。

“你老在這裡耗著幹什麼?去!去幹你的正經事。”

“現在只有一件正經事。”朱文笑嘻嘻地答道:“等你們一起進午食好趕路。”

“不用你等。我們不餓。”

“那我就一個人吃了。”

“你早就該去了。走吧!”

“咦!”朱文做個鬼臉,“阿媼,我不知什麼地方又惹你老人家生氣了?好,好,我走!”說著,見機而作,慢慢倒退著走了。

等他一走,緹縈高興地笑道:“阿媼,罵得他好!”

“我也不是罵他。”在緹縈面前,衛媼不肯承認她對朱文有何不滿,“阿文也沒有什麼可罵的。”

“還說沒有?”緹縈嘴一撇:“那副樣子,簡直像無賴。”

“如果真是像無賴的樣子,你該好好勸他,別跟他吵!”

“誰跟他吵了?”緹縈心裡越發不服,而且有些多心,“他好也罷,壞也罷,與我何干?我何必跟他吵?”

“話不是這麼說!你們從小一起長大……”

緹縈搶著打斷了她的話:“那是‘從小’,現在都不小了!”

“喔,”衛媼故意以玩笑的口吻,“我倒差點忘記了,你今年十五,已經長大成人。長大倒是長大了,只不過挽個髻,還要別人幫忙!”

緹縈稚氣地笑了。那份劍拔弩張的神情,隨之解消。

於是衛媼又平靜地說:

“不管怎樣,阿文現在是來共患難。你須記得這一點。”

“這一點我當然記得。不過——”

不過什麼?衛媼無從想象。只靜靜地等她說下去。

緹縈依然沉默。她在無意中觸及了一個早就存在著的難題,朱文雖說是為報師恩,來共患難。但他的這番情意,在她應該報答。陽虛侯倘能救得老父,她曾表示過,願作琴子翁主的侍婢而報。對朱文可又如何報答?

“怎麼不作聲?”衛媼催問著。

她不願透露心事,也因為這番隱微曲折的心事,一時也無法說得清楚,只搖搖頭說:“我心裡煩得很!”

衛媼微感詫異。何事心煩?她得好好去想一想她的話外之話。

這原非什麼急要之事。暫時丟開亦無不可。但從那一刻起,一直等草草果腹,上車續行,緹縈總是悶悶不樂,這使得衛媼不免憂慮。當然,其中的因由、她是看得出來的,不外乎為了朱文,只不知其祥而已。她深知小兒女的心事,朦朧微妙,難以言傳,更摸不透緹縈的脾氣,此時問她,必不肯明言,而到了她自己真的想不通,必須求助於她時,自會細訴。但話雖如此,衛媼卻不能沉著等待,緹縈的不樂,帶給她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非把它去掉不可。

於是她指點山川道路,想出許多往事遺聞來說。倘是平日的旅途,這正是緹縈求之不得的,而這時卻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著。衛媼說些什麼,幾乎隻字未曾入耳。

幸好,二十里的路程,終於快走到了!遠遠看見亭樓的華表,緹縈不覺精神一振,她那眼中悒鬱呆滯的神色,隨即消失了。

衛媼這時才感到心情輕鬆了些,欠伸著身子捶了捶坐累了的腰,然後大聲喊道:“阿文,阿文!”

朱文行在前面。車走如雷,蹄聲雜沓,淹沒了衛媼的聲音。喊了幾聲,毫無反應,緹縈看不過去,放開她那條清脆的嗓子,幫著喊道:“阿文!”

聽一聲,朱文便回馬過來了。

“你看!”衛媼笑道:“你一喊他就聽見了。”

明明是玩笑,緹縈故意把它當作一句正經話看,這樣答道:“你上了年紀,中氣不足。”

衛媼知趣,不再多說。等朱文勒馬車前,她探車吩咐:“你先走一步,去看看官差到了沒有?宿處也得安排——找那公廚旁邊的屋子!”

“官差自然到了,宿處我也託艾全代為安排了,可不知道是在何處?倘或公廚旁邊無空屋呢?”

“那就挑嚴密些的地方。”

“知道了。”朱文看了緹縈一眼,一帶韁繩,腳跟微叩馬腹,疾馳而去。

衛媼覺得指揮如意,十分痛快,忍不住又要誇獎朱文,“凡事說來容易做來難!”她說,“當初你三姊夫不能伴我們上京。咬一咬牙,不求人助。如果今天真的只你我兩人,只怕寸步難行!”

“你別說了!”緹縈煩躁地答道:“一路來,有阿文有許許多多好處。可不知受了他的好處,將來拿什麼還他?”

衛媼恍然大悟,原來她的心事在此!聽她的話說得極深刻,不可造次回答。於是含蓄地點點頭,心裡在想,緹縈不過才經歷了兩天的世路,人情練達,已非昔比,說來實在是件可喜之事。

為了存著這個念頭,衛媼便有意要試一試她,到了亭塾下車,只管自己站在一旁,倒要看她如何指揮料理?

一路上下,都是衛媼作主領頭,此時不發一言。緹縈不免奇怪,而且有些手足無措。再看衛媼含笑而立,不知其意何居?便即問道:“阿媼,行李卸在何處?”

“任憑你作主!”衛媼的語氣中,帶著些推託的意味。

緹縈好生不悅,覺得她無緣無故出以袖手不管的態度,是有意作難。但轉念一想。大有領悟,正以凡事必須求人,才不能不受朱文的好處,帶來了無法圖報的難題。如果事事可以自己照料,瀟瀟灑灑,毫無牽惹,又何致有此刻輾轉思量,一無善策的苦悶?

體會到了這一層,緹縈雄心陡起,勇氣大增。望一望院落中正在卸載輜重行李的車輛,立刻也懂得了自己的做法。於是挺一挺胸,揚一揚眉,面對著那兩名卸者——就這一副準備發話的姿態,便已引起了御者的注意,肅然凝視,是待命行動的表示。

“嗨!”她學著男人的粗嗓音一喊,“駛車入院,卸行李。”

說完,她領頭先走,希望遇見朱文,問明瞭留宿的屋子,好安頓行李。因此,一面走,一面用目光搜索。朱文未曾看見,卻看見無數好奇的視線,紛紛投來。緹縈知道,必是自己的神態,與一般婦女的柔順謹飭,大有相悖之處,才會引得大家如此注目。這些出自各人心中的疑問的眼光,自然令人難堪,但緹縈想到這就是考驗,只要稍有畏縮,自己的銳氣馬上消折。這依賴他人的心,就再也拋不掉了!

於是,她告訴自己:沉著第一!懷著這一份自我警惕,她走到院中站定,徐徐環顧。說也奇怪,視線掃過,消滅了許多好奇的眼光,有的難為情地轉臉他顧;有的想起了自己手中的工作;有的不敢正面平視,只好偷覷。緹縈心裡十分得意,並且又得了一個領悟,世間事,唯其畏懼才覺得難,只有硬起頭皮往前闖是最好的辦法。

但是,車子已經進院,行李卻不知卸向何處?這不是硬闖的事,想一想只有叫卸者自便了。

“你們卸了轅,去蹓馬喂料吧!行李讓它放在車上再說。”

“天快下雨了!”衛媼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邊。望著日色驟收,烏雲已起的天空說:“行李要快卸下來才好。”

緹縈覺得她是在說風涼話。冷冷問道:“卸在何處?”

“自然是卸在屋子裡。”衛媼慢條斯理地指著廊下一個正在清理一圈繩索的老者說道:“那位大概是亭卒,你去問問他,阿文替我們訂下的宿處在哪裡?”

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老練,緹縈不能不服氣了,馴順地答應著剛要轉身,衛媼又把她喊住。

“慢著!”她問:“你知道稱他什麼?”

“他不是亭卒嗎?”緹縈想一想,問道:“可能稱他亭長?”

“一點不錯!你該稱他亭長。記住,與人打交道,態度要謙和,說話要客氣,恭維人總是不錯的。”

果然,緹縈領了教,這場交道打得極順利。不但問清楚了地方,而且亭卒還親自領著她去看明白,是一座很嚴密的小院落,離公廚也不遠。

於是緹縈喜孜孜地走了來,把經過情形告訴衛媼,指點了院落的地位,接著又說:“阿媼,行李有我照管,你去備辦食物。天要變了,快去快回!”

儼然是當家人的口吻,衛媼似乎有啼笑皆非之感;其實她心裡是高興的,笑著罵道:“小鬼頭,你也指揮起我來了!”

這一下,緹縈才發覺自己的語氣,十分欠妥。內心愧歉,異常不安——但這份歉意,說出來更不得體,所以索性裝出理直氣壯的樣子來反問:“你不是說‘任憑我作主’嗎?”

衛媼語塞,但更感安慰,覺得自己的做法是對的,這一兩個月來,遇事鼓勵教導,希望緹縈能夠自立,現在總算有了確實的經驗了。

正在這樣一路走一路想,突然有人從後面拉住了她的手臂。猝然而發,回頭一看,卻是緹縈。

“阿媼,別忘了,替爹爹準備些吃食,回頭你我一起去看他。”

“嗯,”衛媼想了想,終於忍不住要提醒她:“你莫想得太如意!那六個獄吏之中,倒有五個是阿文說不上話的。你等他慢慢套上了交情再說。”

“不!”緹縈執拗而自信地,“我今天一定要去看爹爹。阿文昨天答應了我的。倘或他辦不到,我自己跟獄吏去說。”

遇事不可畏難,但亦不可看得太容易。衛媼覺得她過分了。但此時不宜掃她的興,所以唯唯地應著,帶些敷衍的神氣,表示她有些話保留著未說。

就這時,朱文匆匆趕來,一見她們,先解釋來遲了的原因:“孔石風派人來跟我有話談。”

然後又向衛媼笑道:“那一計,就在今晚見效!”

緹縈不知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然而也不願問。她決定從此以後,一切要憑自己看、自己做,非必要時少麻煩別人。

“宿處找妥了,是個很好的地方……”

“早已知道。”衛媼指著緹縈說,“是她去打聽出來的。”

朱文點點頭,不再費詞。一眼瞥見滿載的車輛,走去一聲吆喝,把御者找了來,動手搬卸行李。衛媼自去備辦食物。剩下緹縈反因諸事無可插手而感到茫然了。

“緹縈!”是朱文在喊,“你回來看屋子,我要走了!”

走回去一看,朱文正在打開藥囊,細細地翻檢著。這不能不問一聲,“你在找什麼?”

“我看一看師父要用的藥,可曾帶來?”

“怎麼?”緹縈驚問:“爹爹病了嗎?”

“不是,不是!你別誤會。”朱文詭秘地一笑,“後半夜師父要出診。”

這是什麼花樣?緹縈想問,又怕他再回一句:“你不懂!”豈非又是自討沒趣?所以欲言又止,變成自己跟自己賭氣。

等檢點完畢,朱文無意中抬頭一看,才發覺她的神色,不同尋常,心裡尋思,這兩天她喜怒難測,跟她說話要小心些。

再想一想,恍然大悟,如說她有不快,必是因為自己所定的“計策”瞞了她的緣故。其實就跟她說了也無所謂,只怕輾轉到師父耳朵裡,足以壞大事——而此刻正要帶她去見師父,這一點需得先跟她仔細說明。

於是他把藥囊收好,放在一邊。正一正顏色,盡收嬉笑之態,平視著緹縈說道:“你從未涉過江湖,不知道人情的險惡。對付壞人,另有一套辦法,師父跟你必都不認為然,但實際上非此不可。這些,你問阿媼,就可以知道我說得對不對。”

緹縈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段開場白?但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可知必有所謂,且聽下去再說。所以點一點頭,表示接受。

“師父的官司,到了京城,還不知如何?那是將來的事,此刻還無法籌劃。你我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求路上的安靜無事,讓師父一路舒舒服服到京城。可是這話?”

“是啊!”緹縈心想,這兩天來,就此一刻他說的話才是動聽的。

“因此,我想了一個辦法,要讓那些人佩服而且感激師父。當然,這是個不正當的辦法,絕對不能讓師父知道。你明白嗎?”緹縈自然明白。但她不解地問:“爹爹怎會知道你用了什麼不正當的辦法呢?”

“就是這話囉!我要告訴了你,你千萬不能在師父面前透露。”

這話使得緹縈突生反感,很快地答道:“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就不必跟我說。”

又是如此負氣的口吻,真好難說話!朱文對她也有反感,忍氣說道:“我是跟你商量正事。為來為去為了師父!就算我說話不中聽,你也該想想我的本心,容我說完。”

這番責備,緹縈倒是完全能接受的。為了爹爹,說不得只好委屈些,遂即擺出笑臉答道:“好了,是我不對!你說吧!我聽著。”

“最好別說你不對、我不對的話,我只希望你跟我合作,能夠順順利利脫過這一場災難。到那時候,你怎麼跟我鬧彆扭,都與大局無礙了!”

緹縈默然,只報以略帶羞澀的一瞥。他是如此屈己從人,顧全大局的態度。雖得她的言語挑剔,成了無理取鬧,不能不內愧,也不能不對他抱歉。

“好了,閒話少說——”朱文把他的計劃告訴了她,又說,“我現在就陪你去見師父,把藥囊送了去。只是你言語神態間,千萬要當心,略有破綻,讓師交或者那些人動了疑心,可不是件當耍的事。”

對於他的辦法,她是完全同意的。但是,她不能相信自己,想了又想,忽得妙悟,“我今天不跟爹爹見面,不就什麼顧慮都沒有了嗎?”她說。

這話不但朱文大出意外,連緹縈自己也是始料所不及的。渴念父親,無時不想見面,而真的有了這樣的機會,居然又肯割捨,真是一大不可解之事。

因此,他疑惑她又是負氣的話,定睛看著她問道:一真的?”

“真的。”

緹縈唯恐他不信,重複著強調:“是真的!”她又似乎振振有詞地問道:“你不是要我合作嗎?”

這是真的合作!而合作的程度,遠超過朱文的想象;在太多的快慰之外,反使他有所警惕——無非偶爾有之的情形,不能期望她以後每一件事都能保持如此的態度。也因為有此一轉念,才能讓他冷靜下來,專心一意去考慮下一步的做法。

“好!”他重重地說了一個字,也表示了他已拿定主意,“既然如此,藥囊也就不必拿去了。到時候再說。”

“那麼,”緹縈問道:“我跟阿媼可要有什麼準備?”

“靜以觀變!”

緹縈把這四個字默誦了一遍,雖一時不解其意,但這句話已緊記在心頭了。

“我得走了!”他看一看陰晴不定的天色又說:“你好好替我禱告,今夜千萬別下雨!”

等朱文回至亭樓,還未進門,只見遠處塵頭大起。轉眼之間,已看出究竟,兩騎怒馬,一隊輕車,一陣風似的捲了過來。朱文心中有數,裝得不關心似的,一直回到自己的宿處,閉目養神,等待艾全或者別的哪一個獄吏來找他說話。

果然,是艾全自己來了:“嗨!朱老弟,”他高興地喊道:“快起來!今夜可以大樂一樂了。”

“什麼?”朱文望然而起,很興奮地問。

“周森邀宴。”

周森是齊魯之間有名的大豪,東至吳楚,西至三輔,聲氣甚廣。“但是他不是在濟北嗎?”朱文故意這樣不解地問。

“他有別墅在這裡。”艾全告訴他說,“前兩天到這裡來辦事,聽石風說起我們要路過,特為留下來作東道主。”說到這裡,他一手虛掩了嘴,放低聲音:“曹椽很高興。老實說,沒有石風的面子,他要巴結周森還巴結不上呢!”

“嗯,嗯。”朱文問道:“那麼我呢?”

“既是石風的招呼,自然少不了你。”

“你們六位都去嗎?”

“那怎麼行?留下一個看家,回頭派人來換班。”艾全扯著他的手臂說:“走吧!車子等著呢。”

“請稍待!”朱文停了一下說:“艾大哥,你原許了我的,準我師妹緹縈來看我師父。今天時間匆促,看來是不行的了,我得跟我師父。師妹說一聲。”

“好吧!你去通知師妹。倉公那裡,我替你去說。”

這是個小小的變化——不能見師父,有句要緊話便不能說,朱文心裡著急得很。好在他的思路敏捷,立刻想到這句話不妨由艾全轉遞過去。

“好極了!拜託你跟師父說,他的藥囊,還有衣服什物,已經帶來了。明天緹縈會替他送去。”

於是兩人分頭各去。朱文到亭塾與衛媼一番耳語,匆匆趕回,隨著楊寬和那些獄吏,分乘四輛華美舒適的蒲輪車,由周森派來的兩位俊僕引領,浩浩蕩蕩,往北而去。

行了約莫三五里路,一折向西,立刻就望見好大一片莊園,圍牆迤邐,花木蔥籠,新綠影裡掩映著飛簷傑閣。車馬沿著碾壓得極平坦、打掃得極乾淨的一條大路,輕快地奔馳著,發出“沙沙”地、勻整而柔爽的韻律,目接耳聞,無不令人心曠神冶。

車到門前,周森已率領著一班賓客在迎候。首先到第一輛車旁接待。賓主通名,互作寒暄,周森固然極意交歡,楊寬也似受寵若驚。站在最後面的朱文,把這些情形看在眼裡,暗暗點頭,心裡十分感激孔石風和周森。

等應酬了楊寬,周森又來向其餘的客人盡主人之禮。遊俠土豪的身份,可大可小。艾全本可與他平輩相敘,但礙著楊寬,不能不講體制,因而以很尊敬的態度,把他的同事,一一為周森通名引見。最後到了朱文面前,卻不煩艾全介紹了。

“足下想必就是朱文老弟了?”濃眉大眼、厚重過人的周森很親熱地問。

“是!朱文拜見前輩。”他搶上兩步,一躬到地。

周森坦然不辭地受了朱文的禮。然後用鄭重告誡的語氣說道:“老弟,你在我這裡,就是半個主人。這幾位好朋友,你替我奉陪務必盡興!”

朱文心知這是周森有意抬舉,若作客套,反不得體,便即欣然允諾:“遵前輩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