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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陽虛侯啟程入朝的第五天,有來自長安的官吏,一行七人,沿驛道乘用官置的“傳車”,來到陽虛。為首的官員,一下車就到侯府謁見丞相,他向衛士說明的身分,是建尉屬下的曹椽,名叫楊寬。
這必是有重要的刑案發生了,否則廷尉不會派遣專差到此。於是丞相傳活接見。
侯王國中的丞相,是食俸二千石的大官。楊寬的官等差得很多,但來自朝廷,身分不同,所以丞相以客禮相待,略略寒暄之後,開始動問來意。
“有文書在此,請丞相過目。”楊寬把一囊封緘得極其嚴密的簡札,捧到丞相面前。
那丞相久歷仕途,練就一套深沉而圓滑的好手段。看著那滿滿一囊簡札,且不忙打開,望一望天色,拉長了聲音喊著:“掌燈!”然後又向楊寬歉意地笑道:“老眼昏花,只怕一時看不真切。耽誤你的工夫,抱歉之至。”
“哪裡,哪裡!”楊寬口中這樣回答,臉卻仍是板著,就像一輩子都沒有笑過似的。
丞相心想,看樣子是件石破天驚的案子,而楊寬車等著回話。倘或必須即時裁決,連個閃轉騰挪的餘地都沒有,那可不妙!
念頭一轉,他又出了花樣:“請內史!”吩咐了這句,他又向楊寬解釋:“斷獄聽訟,都歸內史掌管。必得請了他來,對足下才有用。”
“嗯,是。”楊寬的聲音,顯得有些不自然了。
“從官幾位?”
“六個人。”
“喔!”丞相又大聲呼喚:“來呀!”等喚來侍從,他鄭重其事地吩咐:“延尉衙門的六位差官,好好款待。”
“不必,不必。”楊寬趕緊說道:“有公務在身……”
“唔——”丞相重重地揮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裝出不以為然的神氣:“公務歸公務,不能說不吃飯哪!”
楊寬讓丞相用面子拘住了,只得伏身稱謝。
“足下長途跋涉,連行館都顧不得找,先料理公務要緊,如此忠於職守,實在叫人佩服。”丞相說到這裡,略略躊躇,話風突轉:“這樣吧,內史怕一時不得來,不便讓足下久等,我先奉陪足下進食,一面吃一面等,等內史來了,再開視文書,當面處理。足下看我這個辦法如何?”
是如此一番殷摯好意,楊寬無法拒絕,只不安地搓著手說:“廷尉衙門的六位不當叨擾!”
丞相不再跟他多說什麼。“別室置酒。”他向持了燈來的親信侍從使個眼色:“內史的府第不近,怕得有一會才能到,你叫人再去催一催。”
朝夕伺候的親信侍從,懂得他的暗示。明是“催一催”,其實就是通知內史,不妨緩緩而至。那侍從響亮地答應一聲,退了下去,照計行事。
別室酒備,肅客入席。丞相為示鄭重,特地把那一囊文書,一起搬了過去,就擺在楊寬身邊。
楊寬是個極其幹練精明的法曹,酒不肯多飲,話不能多說。無奈丞相深沉莫測,盡談些京師的人物,本地的風土,把個奉命執法的官吏,當作久別重逢的良朋,特別是他絕口不談公務,使得楊寬在不知不覺中撤了內心的戒備。
酒到半酣,楊寬忽然警覺,“何以內史還未駕到?”他問。
“啊——”丞相作出驚訝的神情,“不是足下提起,我竟忘了。來啊!”
那親信侍從,應聲而至,跪伏待命。
“內史呢?這麼多時候了,怎還不來?”
“回丞相的話,內史午間飲酒大醉,至今未醒。”
“既如此,怎不早來陳告?”丞相放下臉來申斥。
“丞相與賓客酒興正濃,不敢前來攪擾。”
“喔,喔!你下去吧。”丞相似乎諒解了,轉臉對楊寬說道:“事情不巧,只好明天再說了。此刻,索性開懷暢飲吧!”
說著,他舉一舉酒觴,自己先仰頭幹了,砸一砸嘴,頗有陶然自樂之意。
楊寬可真的忍不住要說話了:“丞相,我此來是為了
“不,不,不!”丞相亂搖著手,大聲阻止,“今夕不談公務,而且也不爭在一夜。足下儘管寬飲,我叫人去準備行館,等會把這一囊文書也帶了回去。明日一早,我叫內史到行館去請教,凡有所命,必當協力;”
隨便楊寬是怎樣的乖覺機警,再也想不到,就此片刻之間,陽虛的丞相和內史,已經取得默契。丞相召內史是一度緩衝,內史託辭不至,又是一度緩衝。他只當丞相是個庸懦無用的大老,卻是忠厚好客的長者,因而降尊纖貴,盛情款待。
在這樣的想法之下,楊寬不復再以公務繫懷。誠如丞相的話,即令緊要,也不爭在這一夜。而況,把丞相敷衍好了,辦起事來要方便得多。倘或不識抬舉,惹得丞相心中不快,可能有意留難,反而橫生枝節。照這樣說來,此刻的飲啖,其實也是公務。
於是,他更無顧慮了。觴到酒幹,興致甚豪,把一路撲面的風塵,積壓在肩頭的勞累,用陽虛的美酒,好好地洗一洗塵。
丞相看在眼裡,聲色不動,只是託辭年邁,不勝酒力,勸客極其殷勤,自己卻淺嘗一嘗,就把酒觴放下了。
楊寬終於酩酊大醉,連他的那幾名屬吏,也一個個喝得臉上通紅,都叫丞相派了人把他們送到行館安置——那一囊文書,也是原封不動,留在楊寬的床頭。
當楊寬鼾聲如雷時,丞相和內史卻正在侯府密議,內史早就來了,為了事有蹊蹺,不願跟楊寬見面。對於律法,他比丞相自更為了解,一聽說帶了六名屬吏來,那不是抓人,便是就地審理。這是個什麼案子呢?他必須得先打聽一下。
於是,他派了一個得力的獄吏,與正在接受侯府款待的,楊寬的六名部屬去酬酢周旋。那六個人也跟楊寬一樣,守口如瓶。獄吏旁敲側擊,費盡心機,才得到一點口風,多半是為了淳于意的案子。
內史要防備的正是這一案,他把整個情況,作了一番估量,決定暫且不跟楊寬照面,好留下週旋的餘地——同時他也體會到了丞相的心思,因而相信丞相必能默喻他託辭酒醉的用意,把楊寬和他帶來的公事,先擱置一夜,再作計較。
由於丞相親信侍從的能幹,這一番合作,十分圓滿,他們都覺得很得意。但是,真正的難題,並未消除,而且,僅此一夜的工夫——
“盡此一夜的工夫,一定要想出辦法來!”丞相面色凝重地說,“君侯臨行,再三囑咐,務必要救倉公。你我千萬疏忽不得。”
“是。”內史深深點頭,“好得案子還未揭穿,猶可從長計議,找出一條公私兩全的路來走。”
“這話不錯。倉公要救,可也不能替君侯慧來麻煩。”丞相緊接著又問:“倉公的案子,何以會有如此的變化?這一點先要弄清楚,才談得到其他。”
“那要明天看了文書才知道。以常理而論,像這樣的案子,必定發下來,由我們自己辦。但如有特殊原因,那就很難說了。”
“會有些什麼特殊原因?譬如——”
“譬如奉天子特詔。”
“還有呢?”
“再譬如,另有他案牽涉到倉公,逮赴延尉衙門,併案審理或者對質,亦有可能。總之,必有不便發下來的原因,是我們所想象不到的,反正明天一看就知道了。”
聽內史這說法,丞相不便再問下去,換了一個題目:“研究我們這方面的對策吧!派楊寬就地審理便如何?逮赴延尉衙門又如何?”
“逮赴延尉衙門,自然凶多吉少。派楊寬就地審理,總還有人情可託。”
話猶未完,丞相已大搖其頭,“那姓楊的不好對付。”他說:“別打這個主意,你得想別的辦法。”
內史默然,只在肚子裡用功夫。搜索枯腸,把所有的律令,一條條默誦著久久不語。丞相有些不耐煩了,但看到他攢眉苦思的窘態,唯有暗暗嘆氣,不忍催促。
忽然,內史興奮地一躍而起,喜孜孜地說道:“有個辦法,既救了倉公,我們也不擔責任。就此刻來說,是唯一可行之道。”
丞相微曬:“說了半天,倒是什麼好辦法呀!”
“是這樣,”內史俯身屈膝,面對面向丞相低聲說道:“透個風聲叫倉公先躲起來再說。”
“行嗎?”丞相不以為然地問。
“行,一定行。‘親親得相首匿’。首者,首謀之義,倉公的女兒自己設法藏匿尊親就是發覺了,也不犯罪的。”
照此說來,這個辦法對於淳于意一家,至少不會把情況弄得更壞,那就可以考慮了。
丞相在想,倉公且先躲了起來,楊寬抓不到人,當然會要求協助搜捕,也當然要允許他的要求。但是,允許歸允許,抓不抓是另一回事。在這拖延著的一段日於中,派遣急使到長安報信,陽虛侯便有機會替淳于意設法銷案。估或陽虛侯救不了淳于意,那是命該如此。反正這裡已經盡到了力,不負陽虛侯的囑託,更對得起淳于意,不管他將來是“梟首”還是受斷手砍足的“肉刑”,內心都可無絲毫咎歉不安了。
越想越有道理,丞相不由得伸出拇指,誇一聲:“好!就照高見行事吧!”
於是內史退了出來,喚來一名老成可靠的蒼頭,密密囑咐了一番,然後上車回府,好好休息,準備明日一早到行館去拜訪楊寬。
那蒼頭姓虞,奉了主人之命,一直來到淳于意家,擂門如鼓,夜深人靜,聲響特大,引起了附近的狗吠,彼此響應,把淳于意家的四鄰吵醒了,但是他們都無怨言,亦都不以為怪,知道是那得了急病的人家,來請倉公出診。
門內,最先驚醒的是緹縈,不過她不用起身。深夜叩門,必是延醫,向例由淳于意親自應接,如果他不在家,則由衛媼去打發。淳于意曾經一再告誡過她:“入夜叫門,自然是找我的,與你不相干,一個女娃兒家,既已歸寢,只宜嚴鎖門戶,非到天明,不可出室。”緹縈謹守庭訓,因此遇到嚴寒夜,有人延請,她也只是在心裡憐念父親辛苦,不敢起來照看一下。
當然,逢到這種時候;她必是抬頭離枕,側耳靜聽著的,這時聽得父親先開了窗戶,應一聲:“來了!”然後啟門拔閂,往庭中走去。
大門開了,有人進來了,照平時的情形,來客總是氣急敗壞地先陳述得病的那人的病狀。而此刻不同,她只聽得那人在說話,卻聽不清楚在說什麼?這又何用低聲密語呢?緹縈心中,好生疑惑。
“不甩,”她突然聽得父親提高了聲音回答,“有話都跟我說好了。”
“不!”那人的語氣也很堅決,“我奉命而來,非見著令媛,當面說清楚不可!”
聽得這一句話,緹縈的一顆心陡然像懸在半空裡,手腳冰冷——怎的?半夜裡有人來找我!出了什麼事?莫非阿文派來的人?怎又派這等一個魯莽不曉事的笨漢?完了,完了!又惹一場風波。
在昏督驚慌中,她聽父親在喊:“緹縈,緹縈!”
“爹!”她抖抖索索地說:“我睡了。我不見生客。”
話剛完,窗外立即接口,卻非父親的聲音,“請快起來吧!”那人微頓著足,語氣急促而不耐煩,“你還有許多大事要辦!”
這一說越發嚇壞了緹縈,正不知如何回答時,聽見父親也說:“緹縈,你就穿整齊了來會客吧!”
有了這句話,才算壯了她的膽。摸索著起身穿衣,忽然想到一句話,大聲說了出來:“爹!請你叫阿媼來陪我。”
這倒是提醒了淳于意,口裡答應著,匆匆走到屋後。恰好衛媼也發覺情況有異,正要出來探望,兩人碰了面,淳于意把經過情形略略一說,衛媼心裡有數,又驚又喜,截斷了他的話頭,低聲說道:“這人必是侯府裡來的。”
淳于意大為驚異:“他只說姓虞,要看緹縈有要緊話說。你何以能斷定他是侯府裡的人?”
“此刻沒有工夫細說。人在哪裡?”
“在院子裡等著。”
“怎不請他屋裡坐?”說著,衛媼邁動雙腳,極快地走了出去。
在屋裡的緹縈,聽見衛媼的腳步聲,方才開門出來子只見來客已被請入廳中,與主人分東西相向而坐。衛媼肅然跪在下方。緹縈先叫一聲:“爹!”然後挨著他父親坐下,俯身自介:“我是緹縈,請教尊姓?”
虞蒼頭一面還禮,一面答道:“我姓虞。”
“喔,廖公,有話就請當著家父的面說吧!”
“這可不能從命。”虞蒼頭看著淳于意說道:“倉公恕罪,請回避。”
“這,這……”淳于意有些生氣了。
“主人!”衛媼深深一拜,“請聽從貴客的意思,一定不錯。”
看樣子不知是衛媼在搗什麼鬼?淳于意心想:好吧!倒要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迴避就回避!於是悄然起身,走進自己屋裡去了。
虞蒼頭卻還有些躊躇,聽衛媼對倉公的稱呼,無疑地是與自己一樣的身分。但看緹縈對她的態度又像是個可以拿主意的人物,那麼到底要不要讓她也迴避呢?
就這遲疑的片刻,衛媼已猜到他的心思,便即說道:“虞公想是侯府裡來的,若有我家主人的消息,就請見告。”
聽她這一說,自然是可以參與機密的,虞蒼頭不復顧慮了,“正是有倉公的消息。”他看一看門口又說:“請恕我放肆。兩位請過來密談。”
說著,他膝行數步,衛媼和緹縈也是這樣。三個人湊在廳堂中間,團團圍坐,相距咫尺。搖曳著的燭火,半明不滅,映著來客凝重的臉色,越發令人興起神秘可怕之感,緹縈覺得背脊發冷,牙床抖顫,不自覺地挪一挪身子,緊緊地依靠著衛媼。
“倉公的案子大概是下來了。”虞蒼頭用極低的聲音說:“廷尉衙門,來了一位差官,帶了六個人。明天一早,怕的就要傳倉公到案,不是那差官就地審理,便是逮赴長安
一句話未完,把緹縈嚇得心膽俱裂,陡然一慟,可把虞蒼頭急壞了!。
“別哭!”他放下臉來呵斥,“哭得讓左右鄰居知道了,那就全完了!”
看這聲色俱厲的樣子,衛媼知道大有關係,趕緊一把拖過緹縈,順勢掩住了她的嘴。一眼瞥見淳于意在門口張望,又還要搖手示意。一陣忙亂,總算面面懼到,能夠靜下來讓虞蒼頭再說下去。
“不論是就地審理,還是這赴長安,皆於倉公不利。如今只有一個字:走!”虞蒼頭停了一下,輕輕問道:“懂了吧?”
緹縈六神無主,但有悽惶,聽不明白他說的什麼。於是衛媼代為回答:“多謝虞公指點。懂了。”
“不必謝我!”虞蒼頭搖著手,神情嚴肅地說:“千萬記住了,你們不認識我,我也沒有到這裡來過——今夜到這裡來的人,只因家裡有人得了急病,要請倉公去急救。明白我的話麼?”
衛媼想了一遍,徐徐答道:“完全明白。虞公請我家主人迴避的用意我也懂,我會解釋。總之,請放心,今夜之事,決不會多洩半點。”
“難得你如此識竅,到底上了年紀的人。”虞蒼頭展露了入門以來第一次出現的笑容,“你且試著說一說,將來事完以後,他人問起,倉公如何得以脫逃,藏匿在何處?如何回答?”
“這——”衛媼看著臉色發白,雙眼睜得好大的緹縈說:“你記好了,將來要這麼說:那晚上有人來請我父親去看急症,路不近,到第二天還沒有回來。這時有廷尉衙門的差官來抓我父親,自然是撲了空。然後我設法通知了我父親,叫他不要回家。”說到這裡,她轉臉又問虞蒼頭:“是這樣嗎?”
“對了。”虞蒼頭更為欣慰,“這樣子,是可以放心了。我再跟你說一句,讓你們也放心吧,倉公只要逃脫明天這一關,等君侯在長安得到這裡的消息,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一直昏昏然,唯有心跳氣喘的緹縈,把這幾句話倒是都聽了進去,如漆黑一片之中,陡見火光,頓覺精神一振,她非常適當地在這一刻向內史的密使,深深一拜,叩謝成全之德。
虞蒼頭避席還了禮。看看任務已了,到了告辭的時候,一面站起身來,一面思索還有什麼要緊話沒有說到?想想只有一句話還要問:“你們預備把倉公藏在何處?”
“當然只有至親才肯擔這個風險。”衛媼指著緹縈說道:“總是她已出嫁的四個姊姊那裡。等安排停當了,不知如何通知虞公?”
“你不必找我。”虞蒼頭使勁搖著手,“如有必要,我會來找你”
“是。”衛媼又說:“等事定以後,我家主人必有厚報。”
虞蒼頭笑笑不答,大踏步出了院子,自己拔閂開門,故意大聲說道:“病勢兇險,請倉公早早命駕。”衛媼也提高了聲音回答:“路途太遠,得兩三天才能往返,要收拾些應用物件帶去。你放心,我催他儘快動身就是了。”
這一問一答終了,虞蒼頭才揚長而去。衛媼閂好了門,回頭拉著緹縈,一直就往淳于意屋中奔了過去。起初是急著要去商量大事,但一見了面,心裡不由得發酸,反不知如何開口了。
“我隱約聽明瞭。”淳于意倒是出乎意外的平靜,用一種以威嚴遮蓋了慈愛的眼光,看著女兒,提出警告:“緹縈,我說一句話,你可不許哭。惹我心煩,就是不孝!”
緹縈還愕然不明究竟,衛媼卻已發覺弦外有音,於是搶著說道:“主人,可能容我先說一句?”
“好吧,你先說。”
“既然主人已聽明來客的用意,那就省事了。事不宜遲,請主人即速收拾,作為深夜出診,到二姊家先避一避,再說。”
“不!我不去。”
淳于意的聲音,清晰而堅定,他的意向表現得十分明白,不但是緹縈,連衛媼都大吃一驚,愣在那裡,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一個人遇到危疑震撼的緊要關頭,全靠一顆心把握得定。”淳于意顯然也有些激動了,臉色白得可怕,聲音中帶憤慨不平,“我本來無罪,倒要看他們如何發落?倘或一躲了之,他人總以為我畏罪潛逃,逃匿反倒變得有罪了。”
這話在緹縈聽來極有道理,衛媼則不以為然,但一時卻駁不倒他,好好想了一遍,才能抓住要領,“話是不錯。”她說。“不過主人,你可曾想到,不論有罪無罪,逮捕入獄,先就要受刑吃苦!”
“不會。陽虛侯的丞相、內史既肯照應我,必不令我受刑吃苦。”
“是的,在陽虛不會,逮赴長安,可又怎麼辦?”
“不是君侯在長安嘛?”
“君侯只怕照應不到。”
“如果連這一點都照應不到,君侯如何能為我銷案脫罪?”
“所以要先躲開。”
“躲到什麼時候?”
“不會太久的。”衛媼極有把握地說,“只等君侯在長安得到這裡的消息就好了。”
“這是那虞公的話。”淳于意大聲答道:“倘能救我,入獄無妨。不能救我,逃亡非久長之計,要我一輩子偷偷摸摸,做個見不得人的人,我寧死不幹!”
一向言詞爽利、善於辯駁的衛媼,竟被淳于意說得啞口無言。但她不肯死心,再度反覆辯解,淳于意則始終堅持成見。這中間只苦了一個緹縈,插不上口,也不知道誰是誰非?唯有把頭轉來轉去看他們激辯,轉得脖子都痛了。
辯到最後,仍是無結果。衛媼遂即換了一種說詞,“主人,你縱不為自己著想,”她指著緹縈說:“也該想想女兒。入了獄,內外隔絕,阿縈要想見你一面都不容易,你可想過麼?”
這一說,倒是擊中了淳于意的弱點,頓時容顏慘淡、田然無語。緹縈自更是心如刀割,但記著父親的話,強忍眼淚,怕哭出聲來,惹他厭煩。
就在這時,衛媼拋過來一個眼色,緹縈被提醒了,這不正是該自己開口的時候嗎?於是她膝行向前,哀聲說道:“爹,你就聽了大家的勸吧!”
這才是淳于意最悲苦無奈的一刻。多少天以來,他擔心的就是一旦案情發作,不但不知如何來安慰緹縈,甚至於不知如何來向她說明事實經過?但照今夜的情形看,似乎緹縈早知其事,否則那姓虞的說到“案子大概下來了”,緹縈一定會追問是什麼案子?由此他又想到衛媼知道姓虞的來自侯府,一定在事先就有過聯絡,然則那又是怎麼回事呢?
於是他先拋開緹縈的話,問道:“你們一定瞞著我,在侯府裡有所圖謀;是嗎?”
“是的。”衛媼接口便答,“到了今天,不必再瞞你了
她把年前宋邑在陽虛時,如何定計,如何由緹縈面見陽虛侯為父求情,以及年後如何得到臨淄的消息,緹縈又如何再一次得陽虛侯的承諾,一定設法相救的前後經過,原原本本,都說了給淳于意聽。
這一番絮絮的敘述,在淳于意心中,竟是雷轟電掣的衝擊,未及聽完,便已熱淚盈眶。一女一僕兩門生,是如此周到細密,苦心維護,使他在酸楚中,有無限的安慰,在安慰中又有深深的悔恨——早知如此,不該堅拒齊王府的徵辟,能免得一家受累,就自己委屈些又有何妨?
這樣一想,他越發覺得唯有守在家中,承當一切,才能心安理得。
“你們倆聽我說!”淳于意的語氣不僅平靜,且竟是侃侃而談了,“逃亡的滋味是不好受的,還不僅是我一個人魂夢不安,多少人為我擔驚受怕!既然你們已經苦心替我安排好了,命中該有貴人扶持,那還怕什麼?一逃,無罪變成有罪,君侯反而不容易替我說話,你們想是不是呢?況且藏匿亡命,律有治罪的明文,又何苦連累你二姊家?所以我想來想去,只有逆來順受,聽天由命最好。再說,當今天子聖明,還有陽虛的君侯替我作主,我自己呢,總算也救過不少人,算來算去,不該落個悲慘的下場。否則,天道人事,還可問嗎?”
木訥剛毅的淳于意,從未說過如此情理周至、婉轉動聽的話,因此,衛媼終於被說服了;而在緹縈,則又特別受到他話中的那份信心的鼓舞,滿懷憂恐,雖不能全然消除,但至少也已有了靜以現變的勇氣。
雞鳴一聲,曙色隱然,破曉的春寒,格外勁峭,緹縈第一個支持不住。他們也都竟識到這一天是個大日子,要有足夠的精神來應付,於是,暫且拋開一切,各自歸寢。
在行館中,楊寬卻已醒了。回想昨夜的情景,恍恍惚惚,記不真切,他最惦念的是那一囊文書,起身點視,封緘完固,這才放心。定一定神,慢慢記起,陽虛的丞相說過,這天一早,內史會來拜訪,協助辦案。便把帶來的六名屬吏都喚了起來,盥沐早食,集合在廳中,靜等內交一到,就要行動。
等天色大明,內史果然到了。帶來一班衛士,一班吏役,都是黑色布袍,掛刀帶引一個個矯健非凡。內史自己也是頭戴法冠,神情嚴肅,倒像是要辦什麼謀反叛亂的大案子似的。
這份恆赫的威儀,使得楊寬不敢小覷這個侯國,更不敢輕視內史二千石俸祿的大僚的身分,親自降階相迎,而且因為內史載著法冠,所以登堂以後,又用屬下的禮節參見。
侯王之國,對於朝廷遣來的官吏,一向是特別客氣的,因而內史也跟丞相一樣,只肯與楊寬平禮相見。然後楊寬又稱名引見他的屬吏,等這一套禮節完了,內史少不得又要與楊寬寒暄一番,道了前一天失迎的歉意;楊寬也說了些仰慕的話,自陳資歷極淺,此來辦案,要請多指教,話風順勢一轉,談到了公事。
那一囊文書,早置在左右,楊寬取了過來,親手打開封緘,把方方漆書竹簡,順次鋪排在內史面前,然後回自己的席位,端然危坐,靜靜等候。
內史道一聲謝,俯身閱文書。那是延尉衙門特致陽虛丞相的公牘果然是為了淳于意的案子,他看了數行,隨即抬起頭來,臉上是爽然若失、啞然欲笑的神氣。
楊寬倒奇怪了,何以有此表情?口中雖未說話,眼中卻是詢問的神情。
“原來是為倉公的案子。”內史自語似的說:“這又何須大動干戈?”
“怎麼?”楊寬把身子往前湊了湊。
“倉公是最知法守法的人,果真要他到案,只隨便派人去通知他一聲就是了,不必動用這麼多人。”
“呃,呃!”楊寬大喜,“這就省事了,事不宜遲,就請內史派人吧!”
“不忙,不忙!且容我先讀完了這通公牘。”
等讀下去,可就不對了。原來齊國的太傅,十分怨毒,除了指控淳于意“詐疾”,有意不為齊王治病以外,詞氣間還隱約指陳,淳于意以敢於抗命不奉徵召,是託庇於陽虛侯的緣故,這從另一方面著,也等於指責陽虛侯縱容淳于意大膽妄為。倘或往深處羅織,竟可說是陽虛侯有意與齊王為難了。
內史深諳律例,並且見聞過許多株連無辜的冤獄。一面看這通公牘所敘,不由得一陣陣心驚肉跳——這時他才明白,何以像淳于意這類案子,明明應該發交陽虛審理的,竟要捕赴京城,下詔獄審問。那不是明明表示,因為牽及陽虛侯的緣故,竟變成了兩國的糾紛,須得朝廷才能秉公處斷嗎?
“啊,啊!”內史有些緊張了,抬頭向楊寬說道:“倉公雖然知法守法,但此案關係重大。齊國太傅,是否誣控,我不便多說。以陽虛而言,唯當盡辦協助,若有差池。授人口實。為防萬一起見,我要問一句:這通公牘中所說的一切,足下都知道嗎?”
“當然。”
“足下帶來的那六位呢?”
“那六個?”楊寬使勁搖一搖頭,“此輩何足與聞機密?”
“好!”內史總括一句:“這就是說,此案在此時此地,只你我二人知道?”
有了這句話,內史便脫卸了一種可能會發生的責任——淳于意的脫逃,並非陽虛有人在事先洩漏風聲,而此刻更因為牽涉及於陽虛的緣故,他覺得手腳要做得特別乾淨,嫌疑才能撇得格外清楚,所以念頭一轉提出一個新的辦法。
“為防萬一走漏消息,我想委屈足下,”內史低聲說道:“與我一起走一趟,到倉公家去。”
楊寬不知道這是內史要他做一個見證,從開閱文書,瞭解案情,到逮捕倉公,為時極短,而且始終不離,這中間決無徇私故縱的可能。
只覺得這位陽虛治民執法的內史,公忠體國,手段老到,叫人不能不佩服。於是欣然表示,一切聽從他的安排。
內史成竹在胸,只留下兩名衛士,把其餘的差役,一律遣回。同時他又建議楊寬,不妨把那六名屬吏,也留在行館待命,楊寬自然同意。於是雙方從人,紛紛散去,一時熱鬧非凡的行館,復歸於清靜。
“請吧!”內史揚手肅客,看一看天色又說:“且勾當了公事,午間奉屈小飲!”
他表面閒豫,心裡可不一樣。隨著轆轆車聲,思潮起伏不定——救倉公容易,救了倉公而又要洗脫陽虛縱容庇護的嫌疑,卻無善策。看來此事還得重新籌劃。
正這樣轉著念頭,車子慢慢停了,停在淳于意所住的居仁裡外——里門窄小,不容高車駟馬出入,內史和楊寬必須下車步行了。
衛士前導,貴人降臨,一時黎庶百姓,紛紛走避。內史認為到了這裡,不必再顧慮“洩密”,便即召來衛士吩咐:“去問一問,倉公家住何處?”
“原來到倉公家!那不用問,陽虛的人誰不知道倉公家?喏,請看,”衛士向前一指,“那人多的地方就是。”
順著他的手指望去,但見一家人門前,四散坐著面帶病容的男女老幼,各有家人扶持攜抱,更有兩個壯漢,抬著一個躺臥在門板上的病人,疾趨而至,不用說,那也是來向倉公求診的。
一看這情形,內史深為詫異,倉公不是溜之大吉了嗎?何以還有這麼多病家在候診?想到這裡,腳步自然而然慢了下來。
楊寬也看出內史意存躊躇。他想:倉公在陽虛的人望極高,而且這時正在為人治病,如果排闥直入,徑道來意,只怕那些病家會糾纏不清、惹出意外的麻煩,內史的躊躇,多半在此。
為了把案子辦得漂亮,楊寬深知必須取得內史的合作,既然他有為難的意思,自然應該諒解,於是楊寬站住了腳說:“內史,看這光景,此時不宜行動。且覓個地方,歇一歇腳如何?”
這話正中下懷,內史老實答道:“我正有這個意思。且到里社先坐一坐。”
里社中正有人在打掃,準備春祭。見到貴人駕到,一面手忙腳亂地張羅著接待,一面趕緊派人去通知鄉官。內史和楊寬剛剛坐定,當地的亭長,就已得信趕到,還帶了四名吏族,一律紅衣紅帽,照例帶刀披甲,背上一捆繩子,是打算來捉盜賊的。
一看這如辦盜案的陣勢,內史大為皺眉。不等亭長參見,先就大聲叱斥:“何用你大驚小怪?趕快帶著你的人回去!”
亭長碰了個大釘子,不敢申辯,喏喏連聲地退了出去。但就這一往復之間,已在居仁裡中引起了極大的驚擾。紛紛傳告,惶惶不安,都猜測著裡中不知藏匿著什麼鉅奸大盜,所以要勞動內史,親臨督捕。於是有那膽小謹慎的慌忙關閉門戶,一家如此,家家學樣,不多片刻,把個居仁里弄得冰清鬼冷,連淳于意家門那候診的,都顧不得看病,匆匆走散。
這時內史已經叫衛士探聽明白,倉公果然在家,照常應診。這就太可怪了!莫非虞蒼頭的話說得不夠清楚?還是另有一種使倉公無法逃避的原因?內史實在不解。但此時沒有工夫去研究,事情到了這地步,如箭在弦,只有依法辦理。
主張一定,更不遲疑,而且家家避戶,恰是行動不虞人知的好機會。內史吩咐衛士引路,陪著楊寬,緩步往淳于意家走去。
這一家三個人,早已得到消息,也只有他們三個人心中明白內史來到居仁裡的原因。緹縈心裡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看看父親正在替一個長了癰疽的漢子施刀圭,怕自己神色不寧會分了他的心,不敢走到外面去,只在廚下繞著衛媼打轉。
“不要緊的,不要緊的!”衛媼不斷這樣在安慰緹縈,而她自己也真的存著希望——希望會有一個意料不到的、安然無恙的結果,因為內史這樣輕車簡從,不像是來逮捕人犯的樣子。
然而,內史又為何只在里社坐著,無所措施呢?這密雲不雨的光景,就像壓在胸部的一塊鉛,時光愈長,鉛塊愈重,壓得人連氣都透不過來。
終於見著內史和楊寬的影子了,那正是一塊門板抬走了最後一個病人的時候。
貴客臨門,淳于意照常盡禮接待。衛媼和緹縈都屏息著候在廊下,一面待命來奉,一面窺探動靜,“那內史和楊寬都是悠閒的神態,一個似故友重逢,一個似慕名拜訪,絮絮地只是說些閒話。
不管是在場的淳于意,還是門外的衛媼和緹縈,摸不清他們的來意。但就這表面的從容閒談,看來是個好兆頭,阿媼的話不錯,緹縈在心中自語,像是“不要緊”了!
正在這樣寬慰自解時,忽然看見內史與楊寬互看了一眼,楊寬點一點頭,內史隨即起身說道:“倉公,你有什麼話囑咐家人,趁早跟他們去說吧!”
平靜得近乎冷酷的語氣和神態,令人陡然興起禍福不測的恐懼。緹縈恍然於此一刻就是與父親生死異途的俄頃,頓覺手足冰冷,天族地轉,彷彿平地裂開一條大縫,以致無處托足,整個身子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於是,什麼都不知道了。
咕咚一聲,緹縈栽倒在地的聲音,伴著衛媼的失聲驚呼,一齊傳入屋中,驚醒了意給如麻的淳于意和全神貫注在他臉上的內史及楊寬,還有守候在門外的衛士,這時已顧不得什麼賓主儀制,匆匆地都圍了攏來,要看看發生了什麼意外?
一看面如白紙、雙目緊閉的緹縈,淳于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心中悲痛異常,卻還得先救人要緊。搶步上前,拉起緹縈的手腕,鎮定心神,細細診脈。
楊寬是見過這種景象的,像還不覺得什麼,內史卻感到處境尷尬,少不得要表示關切,便看著衛媼問道:“怎的,一下子就暈了過去?”
老淚縱橫的衛媼,在這時候仍是極冷靜的,覺得不說破比說破來得好,於是叩一個頭道:“貴人明鑑!”
這是盡在不言中了,內史愈黨心中慘然,蹲下身去,又問淳于意:“如何?不礙吧?”
“一時急痛攻心,不礙。”淳于意轉臉吩咐衛媼:“快弄薑湯來!”
衛媼答應一聲,匆匆走了。淳于意也告個罪,把緹縈抱了進去。留下內史和楊寬,面面相覷,頗有進退失據之感。
這個僵持的局面,必須得打破。兩人悄悄商議了一會,決定離去。留下一個衛士,為淳于意傳話,到行館向楊寬投案。
內史對淳于意是有信心的,但在未投案收系以前,公事總是未了,只好一直陪著楊寬。到了午後,淳于意畢竟來了。這一來,身分不同,楊寬召集屬吏,開始第一次的審問。
一看楊定和內史高高上坐,獄吏分班侍立,一個個臉上都似未笑過的神情,淳于意不由得想起兩句俗語:“畫地為牢,不入;刻木為吏,不對。”有些不寒而慄了。
“報姓氏!”
“淳于意。”
“哪裡人?”
“本籍淳于——”
照例問完了姓名年籍,楊寬問道:“淳于意,你可知罪嗎?”
淳于意不懂那些假作痴呆,推託躲閃的訣竅,老實答道:“想是齊國太傅,告我‘詐疾’……”
“你知道就好。”楊寬不容他說下去,只問:“你自己有什麼話說?”
“齊國太傅……”
“不是問你案情。”楊寬又把他的話打斷了。
內史雖也知道楊寬這種不甚講理的態度,是執法問案的人的習性,但對倉公的情分與關係不同,特別是曾愛君侯的託付,必須加以照應,所以接著楊寬的話,又作了解釋,同時在語氣中也帶著撫慰的作用。
“現在不是問你對案情的意見。”他用徐緩的聲音說,“你的案子要到了延尉衙門才開始審。楊曹椽是問你,在解送到京城之前,你有什麼請求。”
這一下淳于意才得明白,齊國太傅指控“詐疾”,由延尉衙門審理。何以不發交陽虛辦理呢?可見這案子在上面看來。相當嚴重。雖然自覺問心無愧,但京城到底不比陽虛,人地生疏,孤立無助,只怕要洗雪冤枉,不是件容易的事。再想到千里迢迢,押解上京,而獄吏的猙獰面目,此時已隱約可以窺見,一路上難保不受欺凌。士可殺不可辱,不說將來判罪,就是這眼前的拘繫,已令人難堪。想到這裡,才感覺到沒有生一個兒子,真是恨事。否則,有個親人,一路照應,替得手腳,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心事如潮,神思恍惚,自然就忘了答話。楊寬好生不悅,大聲催問:“你有話倒是說呀!”
“喔!”淳于意驚醒過來,定一定神才想起堂上問的是什麼話,略一思索,很快想起:“別無其他請求。只所生五女,身邊只有一個,四個出嫁在外,懇求恩典,能見一面。”
“這也是人之常情。”內史說了這一句,轉臉向著楊寬,“當然,這要請你裁決。”
內史這樣表示尊重職權,楊寬自然不能不賣一個面子,於是點點頭向下問道:“你那四個出嫁的女兒,什麼時候才得來?”
“都嫁在鄰近各縣。是兩三天的途程。”
“好吧!我給你三天。今天是甲子日,明天乙丑日,後天丙寅,準丁卯上午起解,你的親屬可以在這行館門口跟你見一面”
“是。多謝曹椽。”淳于意彎下腰去,叩了一個頭。
看一看內史,楊寬吩咐一聲:“收押吧!”
六名獄吏,齊聲答應,有意暴喝,震得堂中如打了一個霹靂,把淳于意嚇得一哆嗦,驚魂未定,又聽璫啷一響,兩樣鐵器拋在他的面前,一樣叫“鉗”,枷頸用的;一樣叫“釒大”,用來鎖住雙足。
“且慢!”內史大聲一喊,轉臉向楊寬陪著笑說:“我有句話,足下可肯見納?”
“請說。”
“我曾說過,淳于意是個知法的人,決無逃亡之虞,似乎不必‘械繫’。”
楊寬沉吟了一會,總算又賣了他一個面子,向屬吏說道:“既有內史擔保,犯人在陽虛不虞逃亡,那就‘頌繫’吧!”
“頌繫”是不用“鉗”、“釒大”來枷頸足,散拘在獄內——一個臨時的監獄,已經佈置好了,就在行館後面,原來堆置柴薪的空屋內。
也是由於內史的照應,這所臨時佈置的監獄,除了照例犯人不得享用的坐席以外,必要的動用物品,大致齊全,房屋也打掃得乾乾淨淨,淳于意一向自奉甚儉,習於樸素,所以能有這樣一個地方安身,已經頗感滿意。
但是,獄卒的臉嘴,卻難看得很,繃緊了臉,總是斜著眼看人。淳于意原就想過了的,身入囹圄,受人管束,少不得低聲下氣,委屈自己,來博取平安二字。所以一到居內,先在下方伏身向那兩個獄吏問道:“兩公尊姓?”
一個滿臉橫肉的矮胖子,開出口來是嘶啞的豺聲:“我姓吳,人稱‘無義’。”他歪一歪嘴,介紹另一個高身材的:“他姓艾,有名的‘愛錢’。”
這是在暗示,也是在威脅了,淳于意自然懂得,但卻無錢可以孝敬,只好這樣笑著說:“吳公在說笑話了!”
“你聽聽,”吳義向艾全使個眼色:“說我們在說笑話!好笑不?”
“哼!”艾全冷笑道:“離了陽虛,他就知道不好笑了。”
“管他陽虛不陽虛!國有國法,來,先換了衣服再說。”
說著,吳義取起一個包袱,隨手一拋,落在淳于意面前。打開一看,不覺傷心落淚——那是一套赭色的囚衣。清白家風,一生名譽,等穿上這套衣服,就都算完了。
看這光景,想不穿也決不可。淳于意咬牙,脫掉自己的大布韞袍,拈起國衣,正待上身,只聽得吳義喊道:“慢來、慢來!”說著,走上前來,伸開雙手來搜他的身體。
這也是例有的規矩,用意是要搜一搜身上可曾藏著兇器?若有私財,順手掏摸了去,當然也不在話下。可是淳于意卻會錯了意,慌忙伸一隻手捏住了貼身所穿的那件汗襦的衣角。
這個動作哪逃得過吳義的眼睛,凸出了眼珠,大聲喝道:“把手拿開!”
淳于意手鬆得慢了些,吳義立刻就是狠狠一掌,順手一捏衣角,其中果然藏著東西。於是使勁一扯,扯破了汗襦,落下一個小包,撿起打開,看一看,聞一聞,頓時臉色大變。
“怎麼回事?”艾全問說。
“你看,”吳義把那包藥末,託在掌中,伸了給艾全看。
凡是獄吏,都識得毒藥,艾全失聲驚呼:“這不是‘狼毒’與‘草烏’嗎?”
“誰說不是!”吳義捲一捲衣袖,惡狠狠地罵:“這老狗——”
“別這樣!”艾全趕緊低聲喝阻,同時拋過去一個眼色。
吳義立即領悟,極快地換了副臉色。轉過身來。關切的埋怨:“唉,倉公!你怎地這等想不開!留著這個幹什麼?”
“是啊!”艾全接口幫腔,“你放心好了,你的案子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而況還有陽虛侯的照應。聽說他奉旨進京,正好就近替倉公說句話,廷尉無有不聽的。”
吳義和艾全倆一唱一和,盡力安慰淳于意。這突變的態度,為何而起?他不明白,只覺得情義可感,藏著那包藥,原為受辱不堪時,自裁之用。既然獄吏不怎麼兇惡,又何苦一定要走極端?就讓他們搜了去吧!
於是淳于意感激地道謝,並且拜託:“多蒙兩公開導,感何可言?我平白被禍,有待昭雪,還求兩公格外包容成全。”
“好說,好說!”艾全拍胸脯擔保,“一路上,我們決不叫倉公受委屈。到了京城,昭獄裡也都是我們弟兄,無事不好商量。大家都是有兒有女的人,該積積德,得方便處且方便,何況倉公你這樣的好人,提起來沒有一個人不敬重的。”
“艾公過獎了。”淳于意欣慰地微笑著,覺得那件赭色的囚衣,似乎也不怎麼可厭了。
“老吳,你在這裡陪倉公聊聊天。”艾全看一看天色,站起身來,“我去看看,晚食好了沒有?”
艾全一轉背,立刻變了一副面目。獄吏最痛恨的,就是犯人有自殺的意圖。一則,獄克恃以作威作福的,就在犯人樂生惡死的一念,如果不惜其身,甘願一死,那就無所施其技了;再則,犯人自殺,自是獄吏監守疏忽,必受處分。因此,犯人若是觸犯了這個大忌,會得到極慘酷的報復,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不過,身在客地,無所暢所欲為,所以艾全見機,表面用一番好話先穩住淳于意,免得他再用別的方法尋短見,暗底下卻另有陰謀。
在那六個人中,艾全算是個頭領,因此不必與同伴商議,一徑來見楊寬,報告了搜獲毒藥的經過,楊寬也吃驚了。
於是艾全提出要求,將淳于意加上“鉗”、“釒大”。並且表示,若非如此,怕的會出亂子,到那時負不起這個疏虞的罪名。
“這可為難!”楊寬躊躇著說,“我已經答應這裡的內史‘頌繫’。現在改為‘械繫’,怕傷了人家的面子。”
“此一時,彼一時。這裡的內史,能信得住此一路去到京城,中途不出毛病?”
“這話不能說,一說,他們正好派人護送,一路上有多少不便!”
“是,是!”艾全領悟了,心裡佩服曹椽“見事之明”,於是接下來又說:“也不能就這麼便宜他,白白地‘頌繫’!”
“慢慢兒來。”楊寬慢條斯理地說:“事情剛剛開頭,看他家裡的人怎麼說?”
“是!”艾全停了一下,放低了聲音:“吳義遞了話給他,那傢伙彷彿有些裝糊塗。”
“唉……”楊寬大為不悅,“你們簡直胡鬧!你可記住,這還是在人家的地方。離了陽虛,有多少話不能說?這時候就沉不住氣,等不得了!”
這一頓斥責,其實就是指示,在陽虛,耳目眾多,必須顧忌,等起解上路,人在自己掌握之中,於取於求,要如何便如何!這便是曹椽提示的要領。艾全心領神會,喏喏稱是,退了下來,召集同事,轉達了楊寬的意思,把看守的職務,重新作了一番安排,六個人分作三班,日夜防備,怕的是淳于意真個尋了短見,不但公事上不好交代,而且到嘴的一隻熟鴨子,平白地飛掉,他們都相信以名滿天下的“倉公”,行醫多年,蓄積甚富,這一趟出差,一定可以發筆小財。
剛剛安排好,楊寬又著人來喚艾全,到得內堂,只見廊下站著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男的五十歲左右,看那打扮,是官員的僕從,女的年紀更大,有六十來歲,衣著樸素,但神態間安靜大方,猜不透她是何來路?只看到地下放著一卷寢具和一個竹筐,艾全心裡有數了,是淳于意家的人來探監了。
果然,楊寬告訴他說:“內史派了個姓虞的蒼頭,帶來了淳于意家的一個老媼,想見犯人一面,你去好好料理。凡事能通融,不要挑剔。”
犯人家屬探監,可準可不準,看錢說話,並無定規。但艾全已預先有了瞭解,知道楊寬的意思。要把一切都記在內史帳上,所以故意提高了聲音答道:“既有內史的囑託,自然要格外通融。”
於是艾全把他們領到值班休息的屋子裡,通了姓名,艾全才知道那老媼姓衛。衛媼極其內行,知道送入獄中的任何東西,都得先經過搜檢,所以不待艾全開口,先把帶來的寢具打了開來,一條布衾,一條褥子,竹筐裡是一些日常使用的雜物,還有一方淳于意最喜愛的燒羊肉,用塊乾淨白布包著,摸一摸還是熱的。
艾全這下倒有些為難了。若是別人。好辦得很,叫手下把那東西都拆開弄碎細細檢查,不必顧忌這樣一番折騰,用的東西不能再用,吃的東西不能再吃。但既然有內史照應,就不能胡作非為,而艾全卻又真的怕有夾帶,特別是那副衾褥中,保不定又藏著毒藥。
略略翻檢了一下,艾全半真半假地笑道:“阿媼,你可不是來害人的吧?”
“怎說此話?”衛媼正色質問。
“看你雖是女流,倒像是個懂外場的,那就老實說吧,你這些東西里頭,可藏著什麼兇器或者毒藥?”
原來如此?衛媼完然而笑,“艾公,你真心細!”她指著虞蒼頭說,“倘有此事,那不是害你,是害我們陽虛的內史。承內史的思典,曹椽的成全,得以探望我家主人,若有夾帶,連累內史要擔關係,我萬萬不敢!”
“好!”艾全一翹拇指讚許,“既這麼說,你把東西收起來!我帶你去看看蒼公。”
“多謝,多謝!”衛媼從容不迫地捲起衾褥,一面收拾,一面拿眼看著虞蒼頭。
“喔!”虞蒼頭裝作忽然想起了什麼的神氣,“我的馬匹,忘了拴上,走失散,可不好找。”說著匆匆走了。
衛媼等他走得遠了,又看一看窗外無人。方始把她那個片刻不離手的小布包,解了開來,裡面是一塊黃澄澄的金子。用意要艾全看一看,所以她隨即又一掀布角,把金子蓋沒,這時才開口說話。
“艾公,家主不幸被冤,上有國法,下有諸公照拂,諒可無事,只是此去長路迢迢,道路逆旅之中,少不得有所花費。特為籌措了這些金子,請艾公代為收存,家主如有必須的用途,就請在這裡面動支。千萬拜託,心感不盡。”說完,衛媼深深一拜,又把金子朝艾全面前推了一下。
這措詞極妙,明明是行賄,例說是請代“收存”,艾全心想:“真看不出來,這個半截入土的老媼,竟是這等知門識竅!”再偷眼去覷那塊金子,約莫值個五、六萬錢,也是中人之家一半的財產了。出手如此,雖不算豐腴,卻也不算薄禮,倘或沒有曹椽的叮囑,倒也不妨收下。
他這沉吟未答,衛媼只當他嫌少,於是便又解釋,說倉公手段雖高,名氣雖大,但行醫一向以濟世救人為宗旨,從不肯向病家多要錢,遇著那貧病交迫的,甚至還賠上藥本,所以至今清貧如昔。
這話說得就嫌多餘了,艾全微笑著搖一搖頭,是表示不信,也是表示她的話說得文不對題,那意思曖昧得很,但他這樣不肯收受,衛媼可有些著急了。
“艾公,實不相瞞,我也是獄吏世家。看在一脈同源的分上,請艾公委屈些吧!”
這話說得更壞,艾全憬然有悟,怪不得她這樣沉著懂規矩,原來本是內行。這使得艾全起了戒心,怕的其中有何花樣,金子雖好,有些燙手,暫且不碰的為妙。再看衛媼的神情,似有責人不懂交情的模樣,艾全也有反感。這樣,一反剛才活絡的心思,他把主張拿定了。
“阿媼!多承抬愛,無奈上面有話,這趟到陽虛來辦案,行跡一定要檢點,不可讓人說閒話。這塊金子,請你趁早收起。解送人犯,一切盤纏花費,都由上面撥付,用不著犯人自己花錢。來、來、來!快收好了,落入旁人眼中,這私相授受,彼此不便!”
話風緊得這個樣子,衛媼倒有些生氣了。明明嫌少,不妨實說,何苦講這些漂亮話,是要騙誰?不收就不收,另外想辦法在楊寬那裡打點好了。屬吏縱能分潤,一定有限,肥肉不吃啃骨頭,那時看你懊悔不懊悔?
這樣想著,衛媼慢慢收起了金子,卻不把心裡的打算,現諸顏色,只怏怏然地表示萬分無奈。
艾全也是個極狠的人,心中不悅,表面反而格外殷勤,“來吧!來吧!跟我去看看倉公。”他一疊連聲地說,並且還替衛媼代為分勞,提著那一卷寢具。
天色已經全黑,無月無燈,甬道又崎嶇不平,艾全是走熟了的,衛媼卻是高一腳,低一腳,幾次蹉跌,弄得灰頭上臉,十分狼狽。
進了後院,但見土牆上明晃晃的火把,照得淳于意身上穿的赭色國衣,格外顯眼。衛媼一看,頓時浮起無數遙遠而零亂,不知是親切還是陌生的記憶。站住腳,怔怔地竟忘了開口。
這行館的後院和堆置柴薪的空屋十分荒涼,但無論如何要比高牆夾弄,鐵窗土室,陰暗潮溼。彷彿隨時可以提出鬼來的監獄要好得多。只是那赭色的囚衣,像塊烙鐵,燙痛了衛媼的心,深鎖了五六十年的印象,一旦揭開,依然如新,耳中鐵索啷璫,皮鞭抽打,以及夜深人靜時,隱隱傳來的呼爹喊孃的凌厲聲響,一時雜然並至,忘卻身在何處。
“衛媼!”
這一聲喊,才把她從驚心的回憶中喚醒。她發覺自己心跳氣喘,滿頭是汗。定一定神,又有新的感觸,在她懂人事以後,恨極了監獄那個地方,平時連想都不願去想,哪知頭白以後,又會有這樣的遭遇!天道難知,人事無憑,一個人到底要怎樣,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呢?
這樣想著,她整個兒洩了氣,自己覺得軟弱得厲害,蹣跚地拖著腳步,到了門口,放下竹筐,扶著苔蘚斑駁的土牆,不住喘氣。
門是開著,但守法的淳于意,不肯跨過門限,他怔怔地望著衛媼,心中驚疑無限。她平時從不是這個樣子的,莫非又出了什麼亂子?緹縈怎麼了?他急於要弄明白,只是看到衛媼如此,不忍催問,只好焦急地搓著手,等她緩過氣來,自己開口。
倚坐廊下在監視的獄吏,艾全倒還好,吳義卻不耐煩了,“嗨!”他大聲催促,“你們有話快說!這麼耗著,是什麼意思?”
這一催,衛媼不得不強打精神,挺起腰來,先回頭答應一聲:“是!”再轉臉看著淳于意,只問得一句毫無用處的話:“主人在這裡還好麼?”
“嗯。”淳于意點一點頭,隨即問道:“緹縈呢!在家幹些什麼?”
緹縈不在家。從驚痛昏厥,為她父親救醒以後,一直只是哀哀痛哭,好不容易勸慰開導,淳于意才得脫身投案。那時還不知他到底得何罪名?楊寬如何處置?所以衛媼立即把她送到侯府,去託琴子打聽消息。
這話不便當著獄吏細說,而且也知道淳于意所希望聽到的話是什麼,所以她這樣回答:“阿縈也只是不放心你。本來要跟著我來的,只怕見了面惹你傷感,我把她留著看家。”
“就她一個人在家麼?”淳于意顯得很不放心地。
“怎會是她一個人?左鄰右舍,川流不息地來探望。家裡熱鬧得很呢!”
淳于意點點頭,又問:“鄰居們怎麼說?”
“都說你的為人,不該得什麼橫禍。要我傳話,勸你寬心。”
她說的是實話。鄰居的空言慰藉,雖無補實際。淳于意可以想象得到,他們並不以他的身被縲紲而減少了對他的尊敬,這可見得一個人做人要方正。禍福在天,善惡在自己。這片刻間,他溯思生平,從做齊國的太倉令開始,一直想到昨夜不肯私逃,今天在家待捕,俯仰無愧,無一事不可質諸天地鬼神。
轉念到此,淳于意自覺有股陽剛之氣,流佈全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有那份刀山劍林在面前都無所畏懼的信心。同時他也想到,這些感覺可以鼓舞自己,當然也可以用來安慰親人,特別是對緹縈,一定有用。
於是,他坦然而略帶矜持地笑著,“衛媼,你回去告訴緹縈,”他說,“我這個做父親的,對得起女兒,從未做過叫她們為我而慚愧的事,儘管昂起頭來做人。至於我自己,安危禍福的打算,都在其次,最要緊的是,能夠問心無愧。我在想,我的脾氣也許太耿直、容易得罪人,但是我決無害人的心思,並且總算也救過許多人。何況家有孝子、義僕,這都是可以叫我覺得驕傲的地方。只要這樣想一想,這場飛來橫禍,究竟會得怎樣一個結果,就不必去關心了。生死一時,名譽是千秋萬世之事。只要我淳于意家能留下一個方正孝義的名聲,禍福都非所計!刀兵疫癘,一死上千論萬,一個人的生死,渺小之至,算得了什麼?”
他的話在衛媼聽來,仍是迂腐得無可理喻的。但那番侃侃而談的氣勢,倒確是有令人振奮的作用。衛媼也是剛強好勝的脾氣,起先憶往傷今,一時的感觸已經過去,他此刻聽了淳于意的話,越發生出勇氣。事到如今,著急憂傷都無用處,且料理眼前,把該做的事做了,該說的話說了,早早回去,看緹縈歸來不曾?有何消息帶來?
她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已提腳跨進門限,把屋角一堆茅草理一理,平鋪在地,展開寢具,鋪好衾褥。然後打開竹筐,把日常應用的物品,一件件交代給淳于意。看看諸事妥帖,才又退出門外,屈膝坐下,有些話要談。
話很多,不知從哪裡說起才好,就這沉吟的時候,淳于意先開口問了:“你可知道我這裡問案的情形?”
“已經知道了。”衛媼答道:“是內史派了虞蒼頭來告訴我的。明天一早,我請人到各家去報信,讓她們來了再說。”
這“各家”是指淳于意已出嫁的四個女兒家。他此刻想,來了不過見一面,哭一場,徒然惹人心煩,所以改了主意:“不必通知她們了。倒是得趕快請人到臨淄去一趟,等宋邑來了,你就帶了緹縈跟他去。”
“這我會安排,不過——”衛媼躊躇著,不知道該不該把話說出來。
“‘不過’什麼?可是緹縈不肯到臨淄去?”
“現在還談不到去不去臨淄的話。阿縈想送你到長安。”
“胡鬧了!”淳于意大不以為然,“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女娃兒,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就敢說要送我到長安?荒唐!”
“要去,自然是我陪著她去。”
“你?”淳于意想了又想,還是不住搖頭。“你也不行!”一老一少,又是女流,處處不便。而且你的身體也不算太好,路上又辛苦,一旦累得病倒,叫緹縈怎麼辦?”
想想這倒是實話,關山迢遙,行路艱難,一個衰邁老婦,一個仃仃弱質,沒有個壯健可告的人扶持照料,怎麼到得了長安,就算到了長安,又能做些什麼?但如說讓淳于意一個人被押解了去,也實在有些放心不下,何況緹縈已經異常執拗地表示過了,不管前途多麼艱險,就是死,也要死在長安道上!那便如何處置呢?
一時不得善策,只好暫且不談。又想問問案情,礙著獄吏的眈眈注視,不便提起。再一想,楊寬不過是奉命捕人,不管審訊。將來如何,有罪無罪,不見得會有所透露,淳于意本人自更茫然,問了也是白問。
因此,這靠了內史的大面子,難得的一次面會,竟把極珍貴的時間,虛擲在沉默中了。
衛媼是個爽快而講實在的人,既然無話可說,不如早早離去,也免得獄吏討厭。於是伏身拜了一拜說:“主人多保重,我走了。一兩日以內,再看機緣。”
這是說,一兩日以內,她還要設法再來一次,淳于意理會得這層意思,點點頭答道:“你就回去吧。告訴緹縈,不要著急。”
衛媼答應一聲,站起身來,四目相視,淳于意只是怔怔地望著她,倒像有什麼話到了喉頭,卻又突然忘記了似的。
她略微等了一下,看他還是不作聲,便掉身過來,迎面看到艾全和吳義,於是行禮道謝,順便又說了幾句重重拜託的話。
剛站起身,聽得淳于意突如其來地喊了:“衛媼!”
“主人還有話說?”她又走了回去。
淳于意嘴唇翕動著,眼皮閃眨著好不容易才說出口:“千言萬語一句話,我不放心緹縈!”
想到緹縈也只有這一句話:說來說去不放心爹爹。衛媼心裡好恨,何以人世間有那麼多糾紛?那麼多仇恨?何以人世間有那麼多自以為是的人,寧折不彎,不肯委屈自己一點?以至於平地生出無數風波,把原可以團聚在一起,安穩度日,樂享天倫的家人父子,硬生生拆散,淚汪汪盼望,這要怪誰?
也要怪主人自己!衛媼想到多少天來,費盡心血,仔細安排,一步一步小心摸索出來的路子,都因為主人的倔強迂腐,不願去走,才落得今日的光景!想到這裡,怨氣勃發,真想好好說他兩句。但看到主人的臉色,覺得不忍。看到獄吏的影子,又覺得不敢——當初密議免禍的話,極有關係,不可洩漏。於是她只得嘆口無聲的氣,倒轉來安慰他:“主人請放心!一切有我,而且阿縈不是不懂事的人。”
“好!反正千斤重擔都放在你身上了。你在我家多年,那幾個女娃,都是你一手帶大的。我什麼話也不用說了。”
這番話激起了衛媼濃重的責任感。一路上她都在回憶往事,自覺在淳于意家是個“當家人”了。家難臨頭,當仁不讓,有些事說不得要獨斷獨行了!
等主張一拿定,事情比較容易措手,心裡不那麼煩了,精神也比較好了。到家一看,前後左右的鄰居婦女,正圍著形容憔悴的緹縈在那裡說話,東一句、西一句。有的慰問,有的感嘆,也還有不明就裡在打聽情形的,嘰嘰喳喳,如鴉聒噪一般。等見了衛媼,大家又舍了緹縈,眾星拱月似的圍著她來問倉公的消息,反倒把正主兒的緹縈排擠得遠遠地。
這叫衛媼心裡又煩了!但在危難的時候。正靠大家幫忙,她不敢得罪他們,耐著性子,略略說了探監的經過;也編了些假話,說那幾個獄吏,敬重倉公的為人,極其優待。在人群后面的緹縈,聽見這話,心裡寬鬆得多了。”
除此以外,衛媼就不肯再多說什麼,有那問到案情的,問到以後如何的,她一概擺出無可奈何的神氣,用“不知道啊”“還不清楚呢”這些話回答。若非如此,愛打聽新聞的人,話越扯越多。到天亮都談不完。
果然。看看無話可說了,就有人打個呵欠說道:“大家散散吧!也讓主人家好早早休息。今天這一天,可真把人急壞了,也累壞了!”又轉臉對衛媼:“早些睡吧!養養精神明天好辦事。現在這一家全靠你呢!”
於是大家紛紛告辭,衛媼和緹縈一一道謝,送出門外。回到屋內,衛媼坐了下來,右肘撐地,左拳捶腰,閉著眼微微喘氣,真個是累壞了。
緹縈這一天一夜,乍經大事,心膽俱裂,一看她這樣子,陡地又把顆心懸了起來,伏在她身邊,推著她的手顫聲問道,“阿媼,阿媼!你怎麼了?你可病不得呀!”
“沒有病,沒有病!”衛媼趕緊安慰她,“只是有些累了,你替我捶捶背。”
“噢!”緹縈馴順地答應著,捏起一雙空心拳頭,不徐不疾地在衛媼背上睡著。
“可曾見著翁主?”衛媼問道,“怎麼?”
怎麼說呢?連琴子都似乎不十分清楚。陽虛侯一向不準家屬顧問政務,所以對於楊定的突然來到陽虛,她還是等緹縈去了才知道的。當然就為緹縈,她也得違反她父親的禁令,去打聽一番,只是整個案子,只有內史一個人明白,而內史又在行館陪著楊寬,直到黃昏才能見面。
見是見到了,據緹縈看,琴子多半是碰了一個釘子,“翁主一回來,臉色很難看。”緹縈告訴衛媼,“她跟我說:內史勸她別多問。內史又說:這件案子很麻煩,牽涉君侯在內,只好聽上面處置。”
一聽這話,衛媼暗暗吃驚!她也懂得些法律條例,若是陽虛侯牽涉在內,即使不是公然讓他迴避,為了避嫌疑,他也不便說話,就肯說話,力量也有限了!
這,怎麼辦?陽虛侯是唯一的靠山,全部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而這座靠山,現在竟是靠不住的。
“阿媼!你聽聽翁主的話,這不急死人嗎?”說道,緹縈鼻子裡發出息率的聲響。
衛媼一聽這聲音,火氣就來了,暴喝一聲:“不許哭!”
緹縈嚇得哆嗦,眼淚自然也止住了。只是悽楚的臉色以外,又加上畏怯的神情,那樣子越發不中看。
“光會哭有什麼用?”衛媼還在數落她,“這麼大的人,也該懂事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了禍事要想辦法應付。不能幫我的忙,反哭得人心煩,你自己想想呢?”
話是責備得不錯,而緹縈卻愈感委屈,只是也有些羞慚——動輒啼哭,像個小兒,這樣想著舉起手背,抹掉眼角的淚水,鼻子裡哼了兩下,翹起嘴不響。
衛媼罵過了,心裡也好過些了,自然而然地又疼她了,“吃了飯沒有?”她和顏悅色地問。
“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一點。現在最要緊的是身子,多少大事要辦,全靠身子健旺。走!”衛媼拖著她的手說,“我熬著一瓦缶的羊肉湯,且先吃飽了,我還有話跟你說。”
最後這句話,算是把緹縈的興致鼓了起來,跟著她一起到了廚下,熱爐子上坐著一個瓦缶,揭開蓋子,立即冒出極其濃郁的羊肉香味。衛媼撇開面上的浮油,盛出兩碗來,有做現成的胡餅,撕碎了往湯裡泡。
“阿媼!”緹縈撕著餅就問了,“你說有話告訴我,快說吧!”
“你先吃!等我好好想一想。”淳于意愛吃燒羊肉,緹縈就愛喝熬得極濃的羊肉湯。這一瓦缶的肉湯,夠了火候,極其清醇,但是緹縈卻是毫無食慾,特別是那泡脹了的餅,一看就飽了。只是深知衛媼的心思,為了安慰她,勉強吃了小半碗,覺得食物梗著喉頭,極不舒眼,惟有擱著。
再看衛媼,倒是安閒不迫地在吃,但顯然地,她是食而不知其味,兩眼望著空中,想得出神了。緹縈不敢擾亂她的思路,耐著性子,靜靜等著。
好了,等把一碗餅吃完,她才轉臉看見緹縈,又看到那剩了大半碗的餅,問道:“只吃這麼一點?”
“實在吃不下。”緹縈強笑著搖一搖頭。衛媼停了停,嘆口氣說:“你這樣子沉不住氣可不好。辦不了大事!”
“誰說?”緹縈大聲地說,極力做出有擔當的樣子。
衛媼不跟她辯,換了個話題:“你可知道,你父親不許你跟著到長安。”
這一說,緹縈就急了:“不!不!我一定要去!”
“你怎麼去法?”
“咦!”緹縈心想,話風不對啊!衛媼原來已答應伴她一起同行的。而且若無衛媼,就到了長安,又有什麼用處?現在看樣子,衛媼改了主意,是翻悔了!想到這裡,她不覺氣憤,現於顏色:“阿媼,你不能說了話不算!你不能騙我!”
那神氣叫人好笑,倘在平日,衛媼一定會逗著她開開心,此時卻無這份閒心情,“你彆著急!”衛媼從容答道,“說你沉不住氣,你還不服氣,我話還沒有完,你就跟我翻臉了!”
最後那句話,說得緹縈好生不安,氣急敗壞地辯白:“沒有,沒有,我哪裡跟你翻臉了?”
“好,好,沒有,沒有。別鬧!”
“那麼,到長安去怎麼說呢?”
“原來我覺得你父親的話不錯,不能去!此刻想想,又改了主意——”
主意的改變,在聽了緹縈的話以後。衛媼不明白內史所說的,這件案子怎會把陽虛侯牽涉在內,但細想一想,果真牽涉在內,也不是件壞事。同涉一案,當然得到同樣的結果,不會一個有罪,一個無事,陽虛侯要洗刷自己,最徹底、最簡單的一策,就是把淳于意洗刷出來。因為案中主要人物尚且無罪,自然就無所謂牽涉到什麼人了!
由於這個想法,衛媼覺得長安之行,倒是有用的。在京城打聽案情,見機行事,叫緹縈纏住了陽虛侯,好歹要想個保得彼此平安無事的辦法出來。
但誠如淳于意所說,“一老一少,又是女流,處處不便”,此去必須有個男子漢陪伴照料。她剛才一直在思索的,就是要找這一個陪伴照料的人。
“我們要找這麼一個人,才能到得了長安,到了長安也才有用。”衛媼不慌不忙地說,“第一、要是一個熟人,一個陌生男子漢,同行上路,我不放心,你父親更不放心。第二、要是一個好人,此去跟著解差走,身不由己,極其辛苦,要是好人,才肯刻刻當心,處處搶先。第三、要是一個能幹人,弄個笨貨,既不會察言觀色,又不會說話應酬,要他何用?長安八街九陌十二橋,一百多閭里,沒有見過世面的,還迷了路呢!你想想看,哪來這麼個人?”
緹縈想到一個。但心念一動,自己覺得毫無意味。這時候怎麼還會想到“這一個人”呢?於是胡亂地想著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好叫她自己把這個人的影子拋掉。
“有阿文在這裡就好了!”
緹縈不願想這個人,偏偏衛媼說的就是這個人,“你提他幹什麼?”緹縈不耐煩地回了一句。
“那就只有這一個人了!”
“誰?”
“你三姊夫。”
“不錯,不錯!”緹縈高興了,“三姊夫是‘熟人’、‘好人’、也是‘能幹人’,跟你說的,完全符合。”
“就有一樣,你三姊夫的身子太弱了。”
這一說,緹縈立刻又犯愁了。想到至親,從頭數去,大姊夫去務農,足跡不履城市,更未出過遠門;二姊夫是個老實人,見了生人話都講不出來,而且膽小如鼠,最怕見官;四姊夫經商,遠遊吳楚,有半年多沒有音信了。算來算去,只有三姊夫可以擔當這份差使,偏偏身弱多病。千里長行,披星戴月,倘或受了風寒雨露,病倒過旅,已是一大麻煩,萬一不測,一命嗚呼,更是件不得了的事。輾轉思量,竟無善策,緹縈惟有嘆氣了。
她嘆氣,衛媼也嘆氣:“唉!說不得了,只好賭命了!”
“這,是怎麼說?”緹縈把一雙杏眼睜得滾圓,吃驚地望著她。
“叫你三姊夫陪著我們去啊!不管他受得住受不住,這趟辛苦,都說不得了!”
緹縈默然。她心裡有著濃重的不安,怕三姊夫這一去。真的是在“賭命”,但長安之行,決不能放棄,而此外又別無穩妥可靠的人。事情逼到這一步,也實在只有不顧一切,硬往前闖了。
“好了,收拾收拾睡吧!明天還有許多事要辦呢!”
衛媼一面說,一面想站起身,傴僂著的身子顯得極重,齜牙咧嘴地在用勁撐起來,緹縈趕緊扶了她一把,眼眶卻忍不住發酸,想想衛媼辛勞一輩子,這麼大年紀,原該吃口安閒茶飯了,哪知命這麼苦,主人家憑空遭禍,擔憂受驚還不算,料理官司、撐持門戶,一副千斤重擔都壓在她肩上,挑不動也要排著老命挑起來,真太可憐了!
因為有此一念,她就越發捨不得離開衛媼,跟到東,跟到西,不斷找些話說來表示親熱。衛媼怎有工夫去捉摸她的心思,只覺得她礙手礙腳,惹人厭煩。
“你別老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心裡有事,要靜一靜的。”衛媼催著她說:“你怎不去睡?”
“我怕!我跟你一起睡。”
衛媼想想不行!狠下心來說:“怕什麼?我可告訴你,你父親出了事,吉凶如何,還不知道。我呢,這個年紀,不定哪一天倒下來,到那時候誰都顧不了你,你怎麼辦?”
昏燈影裡;聽見這些個話,真是淒涼!但緹縈想哭也不敢,要學著做大人了!於是一言不發,硬一硬頭皮,悄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