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手槍與心臟

八月一日阿蘇爾酒吧“我的羊兒啊……”老頭悲泣著,把瓶子裡的龍舌蘭酒傾進細小的茶色玻璃杯。老頭放下酒,以顫抖的蒼老手指捏著櫃檯上的小酒杯。“是甚麼東西殺死了我可愛的羊兒?”老頭提起酒杯,仰首一乾而盡。“別再喝了,賈西亞老爹。”站在櫃檯後的瑚安娜悄悄收起了酒瓶,安慰著老頭。”羊兒還會再生下來的。自己的身體卻只有一副啊。”她輕拍賈西亞老爹的掌背。賈西亞抹去眼淚,抬頭凝視瑚安挪。棕色的長鬈髮與湖水般的藍眼睛,令他愁苦的臉綻放了笑容。“瑚安娜……我可愛的瑚安娜……你今年多大了?十五年啦……”賈西亞雙臂攏在胸前輕輕搖動,像抱著個透明的嬰兒。”……我就是這麼樣抱著你,哄你入睡……回想起來就像昨天黃昏的事……我忘不了第一次看見你那雙美麗的藍眼睛……”瑚安娜知道老爹又要長篇大論地述說往事了。但她體諒地微笑,繼續聆聽賈西亞那說了不下幾百遍的話。“……那時候我就向上帝祈禱:請求祂在這個小女孩長大後,賜給她一個好丈夫──”賈西亞頓住了。瑚安娜的微笑消失了。健康古銅色的尖細臉龐變得青白。“對不起……瑚安娜,我不是──”“不打緊,老爹。”瑚安娜轉身面向擺滿七彩酒瓶的木架,把凝在眼眶的淚水迅速拭去。“威士忌!”一把粗啞的男聲自酒吧角落發出。滿臉髭鬍的邦薩把附有馬剌的灰色長靴交叉擱在桌角上,右手按著腰側的手槍,左手高舉空空的酒瓶,再次高喊:“威士忌啊!瑚安娜!”“來了!”瑚安娜俐落地從架子上抽出一瓶還未開蓋的威士忌,打開櫃檯的摺門。“接著!”邦薩大笑,趁瑚安娜走近時把空瓶子丟向她。瑚安娜左手把瓶子接住。“不要這樣!”瑚安娜生氣地把新酒瓶重重放在木桌上。”邦薩,現在才剛過中午,喝醉了怎麼辦?”邦薩學著瑚安娜嬌柔的語氣:“瑚安娜,現在才剛過中午,為甚麼這麼早開店?”四周散坐著的男人鬨笑。“賈西亞老爹說要喝酒,我才提早開店。你知道他昨晚失去了三頭羊兒……”邦薩把開瓶器鑽進瓶口的水松塞子中。”我知道……最近有點邪門。已經是第四次了吧?鐵定是野狼乾的。”邦薩拔出了塞子,就著瓶子喝了一大口,然後拍拍腰間手槍。”怎麼樣?給我一個吻,我便替你把野狼殺光……”瑚安娜沒有理會邦薩,轉身返回櫃檯。“說不定是外星人乾的!”另一桌的客人笑著說。“外星人喜歡吃生羊肉嗎?”邦薩嗤笑一聲,再次舉起酒瓶。正想喝酒時,邦薩發現桌子上多了一件東西。一隻混身黑毛的小貓蹲在桌上,伸出舌頭舔著桌上殘留的水漬。“瑚安娜,你養了貓嗎?”瑚安娜從櫃檯那邊也看見了桌上的黑貓。她搖搖頭。”不知從哪兒來的……’“真不吉利!呸!滾開!”邦薩伸掌欲打向黑貓。“不要!”瑚安娜呼叫。酒吧前門被推開。挾帶著熱氣的沙塵滾進來。邦薩的手掌停在空中。他瞧見進來酒吧的人──酒吧內每一個人都在凝視門前的陌生者。陌生者的身體女藏在一件沾滿黃塵的黑色大衣中。黑色厚布褲子。黑色皮靴。雙掌裡著黑布條。肩上揹著黑色皮囊。頭上戴著黑色的紳士帽。頭臉兩邊垂著黑色的長髮。戴著約翰連儂式的圓形黑色墨鏡。看不見樣貌。黑衣人像幽靈般步向邦薩。邦薩把雙腿放回地上,緊張地站立起來。瑚安娜瞧著那黑色的背影,心中泛起一絲莫名的恐懼。邦薩右掌握著腰間左輪手槍的木柄,瞪視著眼前的黑衣人。兩人對峙了兩,三秒。“波波夫。”黑衣人發出清朗的語聲。桌上的黑貓應聲躍起,沿著黑衣人的手臂爬上他的左肩。邦薩頓時吁了一口氣。”這是你的貓嗎?別放任他亂跑!用根繩子縛著他吧!”“對不起。”黑衣人摘下帽子,以口音不純的西班牙語向邦薩文雅地致歉。“說句對不起就可以了嗎?”邦薩看見對方示弱,貪婪地笑起來。”最少也得請我喝酒!”他伸手搭向黑衣人的右肩──邦薩的手掌只拍到空氣,腳下輕微蹌踉了一步。黑衣人不知怎的剎那後退了一呎。沒有人看見他的動作。瑚安娜只感覺他的長髮似乎曾微微飄起。“小子!你知道這兒是甚麼地方嗎?”邦薩的右手再次握住槍柄。整齊排在牛皮腰帶上的子彈閃閃發亮。”滾回邊界那頭吧,美國鬼!聖亞奎那不是你待的地方!”酒吧四周的”客人”中也有五人伸手按著腰上佩槍,隱隱把黑衣人包圍在中央。黑衣人的臉仍正對著邦薩。眼睛被墨鏡掩藏,看不見視線正瞧往哪個方向。酒吧內的空氣像凝固了一般。賈西亞老爹悄悄離開椅子蹲在地上。邦薩的眼睛盯住黑衣人的心臟部位,發現對方胸前掛著一個銅鑄十字架。邦薩對自己那手快速拔槍射擊的絕技有絕對自信。櫃檯那頭突然揚起清脆的結他聲。快速,爽朗的拉丁節奏,劃破了對峙的緊繃氣氛。瑚安娜交叉兩腿坐在櫃檯上,手中抱著古舊的木結他,尖細的手指飛快地在六條尼龍絃線上彈撥。所有人的視線轉向瑚安娜。黑衣人脫下墨鏡,露出一雙淡褐色的眼睛。瑚安娜的結他聲突然放慢,轉變成悲哀的節奏。絃線的顫音在陳舊酒吧每一角迴蕩。她張開紅潤的咀唇歌唱:LalunamediceunacosaLasestrellasmedicenotraylaluzdeldiamecantaEstatristecancion(月亮告訴我這些星星又告訴我那些晨光卻在對我吟唱這首悲哀的歌)邦薩的手離開了槍柄。悲哀的歌聲消去他臉上暴戾之氣。賈西亞老爹坐回椅上,專注地欣瑚安娜彈唱的優美姿態,不知不覺再次流下淚來。LosbesosquemedistemiamorSonhosquemeestanmatandoLaslagrimasmeestansecandoConmipistolaymicorazon(愛人你給我的吻是令我死亡的吻我的淚連同我的手槍與心正在枯乾)黑衣人情不自禁地步向瑚安娜。這個墨西哥女郎在他眼中發出難以言喻的動人光采。絃線的彈動令酒吧內的客人無法自己,開始隨著歌曲的拍子敲打杯子和桌子。皮靴一起在木地板上踏出整齊的節奏。EstanochetanoscuraSombrastantranquilosyelvientomesigecantandoEstatristecancion(夜多麼黑暗影子多麼寂靜那股風再次向我吟唱這首悲哀的歌)邦薩閉起眼睛,隨著瑚安娜歌唱:PorquenosemedejaEldolorquetengoyoLaslagrimasmeestansecandoConmipistolamicorazon……(因為那不肯離我而去的是那股如此傷害我的痛楚我的淚連同我的手槍與心正在枯乾……)最後一記撥絃迴響不止。整間酒吧靜默下來。“不要打架,好嗎?”瑚安娜像擁抱著情人般攬著木結他,以懇求的眼神投向邦薩。邦薩像整個人軟化了,坐倒在椅上,點點頭。賈西亞帶頭鼓掌。除了黑衣人和邦薩以外,其他人都在熱烈拍掌。瑚安娜點頭致謝,小心地把木結他放回櫃檯下。黑衣人把皮囊重重放到椅子底下,坐在櫃檯前。瑚安娜站到他對面。”要喝甚麼──”她感覺這個神秘男人的身體發出一陣微微的寒氣。“你生病了嗎?”瑚安娜以英語問。黑衣人微笑搖頭。他從口袋抽出一條黑布帶,把烏亮的長髮攏到背後束好,露出了異白皙的瘦削臉龐。“我要啤酒。”瑚安娜從冰箱抽出瓶裝本地啤酒,打開蓋子,連同一個裝著清水的淺碗放在黑衣人跟前。“貓兒也渴了。”瑚安娜笑得像太陽般燦爛。聖亞奎那已許久沒有外國遊客來訪。波波夫──那頭黑貓──蹲到櫃檯上,安靜地喝碗裡的水。瑚安娜掃撫著他的頭。“很可愛。他叫”波波夫”是嗎?好像不是美國名字……”“是俄羅斯名字。”黑衣人沒有拿起酒瓶。”這是你的酒吧?”“我跟媽媽的──她最近生病了,正在上面休息。”“生病了嗎?”黑衣人漫不經心地說,眼睛卻盯向通往二樓的階梯。”阿蘇爾(Azul),西班牙語是藍色的意思吧?因為你的眼睛?”“我媽媽的眼睛也是藍色。”瑚安娜的笑容十分天真,與穿著白紗裙的豐滿身段有點不相稱。“我要在這城鎮待幾天……你知道附近有沒有旅店?”瑚安娜搖搖頭。”邦薩剛才的說話雖然粗魯,但這兒確實不是遊客待的地方。”瑚安娜的語氣十分謹慎。”先生……”“我叫拜諾恩。”“拜諾恩先生……剛才我聽不到汽車聲。你是乘公共汽車來的吧?不如到西面的聖坦那斯鎮吧。那兒有很美的阿茲特克古代遺蹟。有一班往那兒的公車,下午三時開出……”“上面有沒有房間?”瑚安娜略怔。”有的……”“我能暫時住在這裡嗎?”拜諾恩想了一想,找到一個藉口。”我約了一位朋友在這鎮裡見面。他這幾天便到來。”瑚安娜咬著下唇,一邊用毛巾擦拭酒杯,一邊在考慮著。她再次打量拜諾恩,又看看波波夫。“好吧……但是你還是儘快離開比較好……讓我先上去打掃一下。”“不用了。”拜諾恩從外衣口袋掏出幾張百元美鈔。”謝謝你。這兒是租金。”“不用那麼多。”“先收下來。餘數待我離開時才退回吧。”拜諾恩終於拿起啤酒瓶,但只淺淺地喝了一口。瑚安娜害羞地收起鈔票。“你的結他和歌聲很美妙。”拜諾恩撫摸著波波夫。”很久沒有聽意樂了。差點兒忘記了那是甚麼滋味……剛才的曲調很哀傷。歌詞說的是甚麼?”“這首歌的名字是’手槍與心’……”酒吧門被霍然推開。“班達迪斯死了!”一名牛郎打扮的漢子喘著氣呼喊。邦薩站起來。”不可能……那小子……”“在鎮外!”那名漢子大叫:“死得很悽慘……你們去看看啊!”“酒錢回來再算!”邦薩戴起帽子,整理一下腰帶和手槍。他這時才發現,排在腰帶上的子彈少了一顆。沒有時間找尋了。邦薩也不在乎一顆子彈。他飛也似奔出門口。另外也有三,四名客人隨著他離開。拜諾恩仍靜靜地坐在櫃檯前。他把一顆細小的東西投進啤酒瓶口。在金黃色啤酒中緩緩下沉的是一枚手槍子彈。聖亞奎那以西一公里聖何塞墳場附近十多人把屍體團團包圍,驅走了原本麇集其上的蒼蠅。“我的天……”邦薩喃喃說。”班達迪斯……是他吧?……”他小心鑑別著被硬生生扭斷的頭顱:眼球爆破了;臉上縱橫交錯著爪痕。從鼻子和鬍鬚,邦薩認出確是他的同伴。其他人都捂著鼻子。”胸腹都破開了……”剛才到酒吧報訊的漢子說:“手髒……好像不見了……是給禿鷹吃掉了嗎?”“看來早上才剛被殺的。”邦薩恨恨地咬牙。”禿鷹沒有時間把他的身體撕成這樣子。”他掃視四周。屍體躺在荒野的中央。八面都如此空曠,班達迪斯沒可能被人偷襲。──除非是步槍。但屍體上並沒有彈頭。是先從遠處射殺,再走近來取走彈頭和破壞屍身嗎?誰會幹這種無聊事?──看來像是野獸乾的。但是除了猿和熊之外,哪種動物會把獵物的頭扭斷?何況班達迪斯的手槍仍在。邦達瞧向遠方一棵樹。班達迪斯的黑馬仍拴在樹底下,在驚惶地掙扎躍動。沒有人敢走近他。──他看見了甚麼?“神父來了!”兩名鎮民帶著聖亞奎那唯一的聖職者──席甘多神父到來。瘦小的老神父穿著許多天沒有清洗的全黑袍子,手中握著木十字架念珠,蹣跚地走近。他看見了班達迪斯的慘死狀,但目中毫無畏懼。“神父,請你替可憐的班達迪斯祝福吧。”邦薩說。席甘多神父搖搖頭。”我說過:凡是替古雷斯干壞事的人,我都不會為他祝福。”他把視線轉向邦薩:“除非你能悔改,否則你死後也是一樣。”“那倒要看看我倆誰的命長一些!”邦薩憤怒地想抓住神父,但被其他人阻止。“你不用威協我。”神父把念珠掛回頸項上,轉身離去。”除了上帝外,我不會聽從任何人的說話。看見班達迪斯的樣子,你們應該覺悟吧?”席甘多神父在荒野上走著時,看見拜諾恩和瑚安娜正站在遠處那棵大樹前。神父疑惑地走過去。黑馬仍在瘋狂地掙扎,馬蹄揚起沙塵。瑚安娜遠遠站在開外。拜諾恩卻冷靜地走近馬兒。“小心!”瑚安娜擔心地輕呼。拜諾恩的眼睛凝視黑馬的左目。馬兒突然沉靜了下來。拜諾恩溫柔地撫摸他的鬃毛。“瑚安娜。不要到那邊去!”席甘多神父到來,把瑚安娜的身體轉過,背對著屍體的方向。”你不應看見那種恐怖的東西。”“神父,聖亞奎那受了甚麼詛咒?死去了許多羊兒。現在又是班達迪斯。還有加伯列……”瑚安娜藍色的雙眼充血起來。神父無法回答她,只有輕拍她的肩膊。這時他看見拜諾恩從皮囊中掏出一個黑色的薄薄小紙包,謹慎地夾在左手指間。“你在幹甚麼?”拜諾恩沒有回答。他把右掌按在黑馬的額頭上,閉起眼睛。“他是美國人,名叫拜諾恩先生。”瑚安娜解釋著,又悄悄在神父耳邊說:“他看來不是普通人──但也不是古鐵雷斯的人。”席甘多神父和瑚安娜仔細觀看拜諾恩。拜諾恩仍維持剛才的動作:左手夾著黑紙包,右手按著馬首。他喃喃說:“你看見了甚麼……那是甚麼……看清楚”他”的容貌嗎?……”大約過了一分鐘,拜諾恩才睜開眼睛。“鎮內有印照片的店子嗎?”他問瑚安娜。“沒有。”她指指身旁的神父。”這位席甘多神父是鎮裡唯一懂得處理照片的人。教堂裡有一門小小的暗房。鎮裡的人都找也。不過我們都很少拍照。”拜諾恩恭謹地朝席甘多神父點點頭,然後把手中的黑紙包遞向他。”神父,裡面有一張未曝光的膠卷。請替我把它印成照片好嗎?”神父看見拜諾恩胸前的十字架,臉容這才和緩下來。”未曝光的膠卷怎麼印照片?”“嚴格來說,膠卷已經拍攝過了。詳細情形我無法解釋。可以嗎?”“好吧。”神父收下黑紙包。為防止猛烈的陽光破了膠卷,他小心地把紙包收進神父袍的口袋內。”明天下午到教堂來吧。”在班達迪斯的屍身旁,邦薩蹲下身體,把死去同伴的頭顱放回頸項位置。邦薩把班達迪斯的銀色”史密斯.威爾遜”左輪手槍屍身腰間拔出。“胡安……”邦薩叫著班達迪斯的名字。”……不論殺死你的是人類或野獸,我發誓會用你的手槍把那傢伙的心臟射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