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酷殺中

老子傳--在酷殺中

在酷殺中

賓孟被殺,悼王即位,使得王子朝十分惱火,他聯合召莊公奐,尹文公固、甘平公鞧。起兵爭位。召、尹、甘三家各出一部分兵力,三方面兵力會合在一起,由上將南宮極率領,向劉捲髮起猛烈的進攻。他們把王宮團團包圍。劉卷護衛悼王於王宮之內,針鋒相對,堅守不出。宮牆內一圈站滿全副武裝的兵士,他們有的拿刀,有的持劍,有的握著長矛。

那些爬上宮牆的進攻者,不是被砍殺,就是被挑死。

宮牆外,南宮極親自督戰。他身材高大,金盔金甲,手裡舉著一柄修長的寶劍,威風凜凜,莊肅而英武。他指揮著披堅執銳的兵士硬對硬地向宮牆進攻。連攻兩次沒有攻上去。他惱火了,一連砍殺兩個敗退下來的兵士,接著,圓睜雙目,舉劍大吼:“攻啊!攻啊!攻開王宮,殺死劉卷,活捉姬猛,攻啊!”

兵士黑壓壓地爬上宮牆。裡邊槍挑,刀砍,人頭和屍身撲撲塌塌地落下。跳過宮牆的士兵盡被亂劍扎死。失敗了,這第三次進攻又失敗了。

兵力不足,難以取勝的消息傳到王子朝那裡,朝就派人四處發動“舊官百工之喪職秩者”(秩、祿),以藉助他們的力量,壯大隊伍。王子朝親自到曾管理過百工的失職官員那裡去勸說,並帶領隨從直接到日子過得最苦的失業百工那裡去鼓動。

夕陽墜地,晚霞似血。亂草凸村子西北頭,百工們的茅草菴前,一群穿得破破爛爛的人緊緊圍著一個頭戴紫金髮束、身穿素衣素裙的中年王子,靜靜地聽他說話。此人就是三殿下王子姬朝。“幹吧,受苦受難的弟兄們,跟著我姬朝幹吧!父王在世時,親口說出要立我為世子,親口說出要我繼位,父王死後,他們突然殺掉賓大夫,立猛為悼王,這很不公平,很不公平啊!現在我把不能說的話都向你們說了,我完全把你們看成了自家人。他們毫無道理地奪我王位,我要再把王位從他手裡奪回來!……他們奪我王位,這不公平;你們受苦受罪也不公平,你們是些很有力量的人,你們並不比那些有財有勢的在位者低下,你們不該在這裡受罪,我是個善心的王子,不忍心看著你們受罪,我向他們爭位,也是為你們爭位,為你們的利益而戰,跟著我幹吧,我姬朝勝了,你們也就勝了,也就一切的一切都到手了!”

“幹!”

“我們幹!”

“我們跟著三殿下幹!”

“三殿下是我們的新天子!是一位明君,歷來沒有過的明君!”

“我們從來沒見過一位象這樣的殿下,三殿下萬歲!”

人們激動了,一個個被振奮了,他們為在飽嘗苦難中猛然遇見一位為他們利益而戰的新天子而激動了,深深地激動了。一位瞎老人顫嗦著雙手瞎摸著向王子朝走來了。王子朝見此情形,連忙走下高凸,用雙手挽著瞎老人。王子朝,好厲害的王子朝!只此一下,失業百工就被他徹底激發起來了。

夜,黑雲遮月。洛陽鼎門外邊的荒野上,火把通明。幾千名穿著破衣的失業百工和無業遊民一行行地坐在地上。他們有的手裡拿著菜刀,有的拿著長矛,有的拿著鐵叉,有的拿著木棍,一個個情緒激昂。他們已被一伍一伍地編制起來。他們已按王子朝的心意推舉出三個頭領——一個正頭領,兩個副頭領——,正頭領叫濯三,就是那個在茅草菴裡用敵視的目光盯過老聃的中年人。此時濯三正和王子朝一起站在被百工們圍在正中間的土台子上。只見他,腳穿裝著褲腳的長腰布襪,上身是一件毛朝外的短打皮衣,頭上纏一條白色的麻布手巾,腰裡掛一把齊頭大刀。

王子朝講話列舉猛的十大罪狀,說明他如何如何地該受討伐,然後濯三開始發號施令,他用又粗又直的聲音,幾乎是吃喝似地大聲說:“弟兄們,我,我濯三不會說話!三殿下是我們的新天子,三殿下,三殿下說他是為咱們苦,受苦的百工而戰。現在咱就是三殿下的隊伍了。咱要聽三殿下的,要聽南宮將軍的話。這一回要是打進宮去,推倒姬猛,三殿下說,公卿上大夫都有咱的份,咱得了天下,啥家都是咱當了。你們怕死不怕?不怕死?那好!你們要拿出敢死的勁頭!我不會說話,我不說了,是英雄是狗熊戰場上見!”

就在這時,南宮極派來的兩個人來到這裡,催他們快上戰場。王子朝小聲向濯三說了幾句什麼。濯三瞪大眼睛,大聲向在場的百工們喊叫著說:“現在這就要上戰場了!起身——!開始——!出發!”

隊伍起身,高舉火把,長蛇一般地向鼎門而去。過了鼎門,隊伍岔開,一分兩路,象出籠的猛虎一般開始向王宮方向猛撲迅跑。霎時之間,百工隊伍和南宮極率領的圍宮隊伍完全會合在一起了。燈籠火把把官牆照耀得如同白晝。

南宮極又一次開始指揮隊伍向王宮發動進攻。兵士們,特別是那些穿得破爛的百工兵士們,一個個十分勇猛地往宮牆上爬。不少人剛剛爬上宮牆,被裡邊一陣亂砍,血淋淋地留下雙手,從牆上栽下。那些不怕死的破衣兵士冒著砍手的危險硬往牆頭上爬。裡邊又是一陣拼命地砍殺,翻過牆去的兵士幾乎全被砍死。這一次進攻,王子朝的士兵(特別是那些來自百工的士兵)損失十分慘重。

一次進攻失敗,南宮極把濯三和百工兵士的其餘大小頭目召集到一起,狠狠地訓了一陣話,讓他們各回原地,給百工士兵全部配上刀劍,開始第二次進攻。第二次進攻又告失敗。南宮極和濯三全火了,他們每人一連砍殺幾個敗退下來的兵士!南宮極高聲大喊:“笨蛋!狗熊!給我組織第三次進攻!這一次進攻,誰再退下來,我要一個不留地把他砍掉!”濯三把右胳膊從袖筒裡脫掉,使其露出光膀,一手舉起齊頭大刀,撕裂眼圈般地瞪大雙目,撕裂嗓子般地大聲叫道:“攻上去!這次一定得攻上去!哪個再裝狗熊,我濯三就把他砍成肉泥!日奶奶的!誰再退下來就是孬種!攻啊——!攻啊——!”

兵士們眼全紅了!他們象瘋了一般地往前進攻!黑壓壓的人群攻上宮牆,裡邊又是一陣拼命地砍殺,人頭和血手撲撲塌塌地落地。圍攻王宮的兵士什麼也不顧,黑壓壓地硬往上拱,連宮牆都被蓋得看不見牆了!無數個兵士湧上高牆,撲通!撲通!硬往裡邊砸下!攻過去了!攻過去了!宮牆裡一陣十分激烈地廝殺和猛烈地對砍!此時,不知是誰從裡邊弄開了宮門,牆外的兵士象潮水一般從宮門湧進王宮!敗退了,牆裡邊保衛王宮的兵士敗退了,全部敗退了!

敗退的兵士開開王宮後門,殺開一條血路,護衛著悼王猛、劉公伯蚡(劉卷)、單穆公旗星夜逃走。南宮極和濯三乘勝率兵追殺。兩者在荒野拼殺一陣,劉卷和單旗被南宮極殺散。劉卷帶一部分兵力落荒而逃,向當時周朝的一個名字叫揚的城邑奔去。當劉卷退進揚城之時,南宮極率軍一直追到城下。單旗護衛著悼王往當時的一座名叫皇的城邑撤退;濯三率百工部隊在後面追趕。

此時,留在王宮的王子朝的士兵從後宮抓到單旗的一個女兒和幾個王子。幾個瘋狂了一般的士兵將他的女兒拉到宮外,將她侮辱後殺死。他們抓到的幾個王子之中,有一個因破口大罵王子朝而被百工士兵砍死。

周景王妻妾不少,兒女眾多,單就王子就有將近二十。在這些王子之中,此時已經分為三派,一派擁護王子朝,堅決反對世子猛,一派擁護世子猛,堅決反對王子朝,一派是站在中間觀望,誰也不反對,誰也不擁護。因為那個被抓到的王子堅決反對王子姬朝繼位,所以被抓到斬首。

單旗兵敗之後,聽說他的一個女兒被侮被殺,聽說有一位反對王子朝的王子被殺,心中萬分惱火,於是整頓兵馬,除留下一部分兵力在皇保護猛之外,其餘人馬由單旗率領,舉兵殺回平宮(他自己的一處宅第)。

單旗憤恨難消,下決心要和王子朝決一死戰,一報不共戴天之仇。然而,想起百工的力量十分強大,又恨又怕,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趕走姬猛之後的第三天的一個夜晚,王子朝於慶功會醉酒之後夜宿深宮,他的一個最受寵愛的愛妾摸著他的光溜溜的脊背說:“殿下,那些窮百工真英勇,別看穿得破破爛爛,但打仗英勇。還是我的殿下能耐大,能叫他們一個心眼兒為你賣命!我說呀,你是用什麼神法兒叫他們這樣了呢?”

“為他們的利益而戰,這招牌一打起來,他們整個兒地就動起來了。”

“你真是為他們的利益才起來爭位嗎?”她把溼漉漉的嘴唇輕輕地貼在他的肩上。

“屁!除我一人之外,俺爹俺娘都不為!”王子朝翻過身來,“跟你說,世上的人,包括百工、所有的兵士、大小官員以及我的左膀右臂,啥時也別想知道我。”發現自己有點喝醉了,很快閉了口。

……

單旗舉兵殺回平宮之後,決心報復。由於害怕百工兵士而不知如何是好。整整一個下午他都坐立不安。天黑下來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一個主意。

夜裡,他將一支隊伍偷偷埋伏在平宮四周的荒野之上。濯三率百工兵士連夜圍攻平宮。單旗伏兵四起,裡應外合,把前來圍攻的兵士團團包圍,生擒百工兵士的頭領濯三和兩個副頭領袁興和張孩。

單旗的部下將濯三、袁興、張孩五花大綁,推入平宮之內。單旗走來,故意怒斥那個捆綁濯三等三人的部下,並親自給他們鬆綁,向他們賠情道歉。單旗向濯三他們列舉王子朝的八大罪狀,說明王子朝罪惡滔天,如何如何該受討伐;他特意向濯三他們說明,如果他們能讓百工隊伍向他單旗投誠,和他一起幹,他保證在打垮王子朝之後讓所有的百工兵士都封官爵,其中的濯三、袁興、張孩以及其他立大功的兵士將封以公爵,至少也要給予侯爵,並且向他們保證,如果說話不算數,情願五雷擊頂。濯三他們半信半疑,說,只要穆公願意和他們歃血為盟,願意和他們一起焚香叩頭,對天許願,他們情願把所有兵士召來一起歸附單部,為新天子猛效勞,然而,如果穆公不敢對天許願,不敢歃血為盟,他們將至死不降。

“單旗情願對天許願!”穆公說。

“那好,一言為定!”濯三、袁興、張孩一齊說。

此時,宮外的百工兵士,又將平宮圍起,他們決心救出他們的頭領。

一個時辰之後,就在這豪華的平宮之內,香菸繚繞,氣氛肅穆,一場獨具風格的歃血盟誓正式開始。

在八大盞獸油銅燈的照射之下,三大間宮廳,火光通明。

只見這裡:

巨大的紅氈,將地面鋪得嚴嚴實實。東、西兩間各有一張巨大的矮腳方案;圍繞著方案,各有一圈矮腳小椅。當間,靠後牆,放著一張長長的大條几。條几上,新設一架高大的上帝牌位,牌位上蒙蓋著一大塊黃色的絹帛,絹帛上寫著:天地三界十方萬靈真宰之神位。靠條几往外是一張巨大的紫紅方桌,方桌上,八盞大銅燈圍著一個象銅鼎一般的巨大香爐,香爐裡栽著碗口粗細一大把子柏香,柏香上鮮紅的香火往上推動著青白色的煙霧,從那鮮紅的火頭之上撲撲塌塌地往下掉著灰白色的香灰。香爐前邊放著兩隻黃色的陶碗,其中一隻碗裡盛著一大碗酒。方桌兩邊,兩把太師椅前,分左右站著四個監盟的衛士,其中兩個衛士手裡各託一把明晃晃的寶劍。大方桌前,正當中的紅地毯上跪著兩個人,東邊那個是單旗,西邊那個是濯三。濯三的身後,分左右跪著他的兩個副手袁興和張孩;單旗的身後,分左右跪著他的兩個隨從人。他們六個人,各個都袒露著自己的胸懷。單旗和濯三不但胸懷袒露,而且每人都從袖子裡脫出右邊的一隻胳膊。單旗和濯三各人手捧一把子冒煙著火的柏香。

此時,宮廳之內鴉雀無聲,氣氛嚴肅得有點嚇人。只見單穆公旗雙手捧香,光著半拉膀子從地上站起,往前上了一步,然後一隻手握香,騰出一隻左手,接過衛士遞來的一柄寶劍,咬牙瞪眼地用劍尖往右胳膊上呲啦劃了一下,一股紅紅的鮮血從那裡流出,接著,他把右胳膊抬在盛酒的碗上,讓幾大滴鮮血撲噠撲噠地滴在酒碗之內,再接著,後退幾步,又跪到地上。接下去是濯三手捧柏香光著半拉膀子從地上站起。他也往前上了一步,然後一隻手握香,騰出一隻左手,接過衛士遞來的一柄寶劍,咬牙瞪眼地用劍尖在右胳膊上呲啦劃了一下,一股紅紅的鮮血從那裡湧出,接著,他把右胳膊抬在盛酒的碗上,讓幾大滴鮮血撲噠撲噠地滴在酒碗之內,再接著,後退幾步,又跪到地上。

發表盟誓的言詞開始了,單旗、濯三各人將雙手捧著的香把子舉過面門兒。

“蒼天在上!”單旗大聲地說,“我單旗代表本人和新天子悼王向您發誓,從目下起,我單旗以及我的部下要和濯三及其部下同生死,共患難,情同手足,親如兄弟,一同為誅滅忤逆叛賊王子朝而戰鬥,有福同享,有禍同擔,同興同滅,同榮同損,如得天下,定讓濯部完全封爵,高者公侯,次者為伯,最低也為子男,戰死者除恤其家屬之外,也和生者一樣封爵。單旗說到一定做到,心口如一,決不食言!如違盟約或有三心二意,上蒼有眼,定讓我死於亂箭之下!發誓人:單旗。”

“蒼天在上!”濯三也象單旗一樣,大聲地說,“我濯三代表本人向您發誓,從現在起,我濯三以及我的部下要和單旗及其部下同生死,共患難,情同手足,親如兄弟,一同為誅滅忤逆叛賊王子朝而戰鬥,有福同享,有禍同擔,同興同滅,同損同榮,在敵我雙方生死存亡的戰鬥之中一定敢拼敢殺,決死取勝!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忠於新天子悼王,和穆公一個心眼兒。濯三說到,一定做到,心口如一,決不食言!如違盟約,或者三心二意,上蒼有限,定放我死於亂槍之下!發誓人:濯三。”

二人宣誓一畢,一同抽身站起,並同時往前上了一步,並肩站在桌邊。此時,一個衛士將那碗帶有二人血液的烈酒一半倒入另一個陶碗,然後把兩半碗血酒遞向單旗、濯三。單、濯二人同時接過陶碗,同時舉到唇邊,同時揚起脖子一飲而盡。

盟誓一畢,濯三、袁興、張孩一同走出平宮,開始分頭召集自己已經散亂的部下。不到半夜,幾千名百工和無業遊民組成的部隊已經全部歸附了穆公單旗。

拂曉之前,濯三的百工部隊開始將周朝王宮團團包圍,向裡面的王子朝部發起進攻。因王子姬朝早有充分準備,濯三部隊三次進攻,都沒將王宮攻破,而且爬上宮牆的兵士被砍殺者不計其數。濯三火冒三丈,向他的小頭目們下一道命令:在進攻中,只許前進,不許後退,哪個再後退一步,不管是誰,一律砍死。第四次進攻開始了,王宮周圍,所有督戰的小頭目們一個個露出半拉光膀子,手舉大刀高喊:“攻上去!這次一定要攻上去!後退一步,就要砍死,死到牆內是死,死到牆外也是死,當狗熊被砍,不如當好漢拼死,衝啊!衝啊——”

人們黑壓壓地爬上宮牆,冒著裡邊林立的刀槍,撲撲塌塌硬往裡砸。他們跳到牆裡之後,雙方針鋒相對,在晨曦映照下,刀光閃閃,又是一陣拼殺。在拼殺中死去的,加上剛才爬牆時砍死的,雙方死亡的不計其數。

宮牆被攻破了,在混亂之中王子朝部開開宮門,趁機突圍。他們剛剛突出包圍圈,不料又被剛剛趕來的單穆公部圍住。百工部隊轉身和單穆公部兩面夾擊王子朝部,王子朝部死傷很多,損失慘重。此時,趕來救援的南宮極部見姬朝被圍,急忙將圍者圍起,敵中有我,我中有敵,敵我雙方,激烈混戰,殺作一團,雙方的兵士殺紅了眼,越殺越激烈,愈殺愈上勁,槍推槍拉,刀落刀起,霎時之間,地上留下無數具死屍。

南宮極見自己損失慘重,越來越抵敵不住,就主動收兵,護衛王子朝逃走。單穆公見南部敗走,讓濯三率部追趕,他本人則是率部殺入王宮(他誤認為王子朝還躲在王宮之內),見人就殺,逢人便砍。他們舉刀進入姬朝住處,見這裡空無一人,十分惱火,他紅著眼,舉著長劍,又到別的幾個屋裡去找姬朝。他要狠狠的報復,要為他死去的女兒狠狠報仇!

就在此時,後院之中,單部的幾個兵士,一連砍殺幾個宮女和僕人之後,從一個僻靜的屋裡抓到八個堅決擁護王子朝、堅決反對姬猛的王子,他們把八個王子捆綁著押到單旗面前。他們平時養尊處優,根本不把單旗放到眼裡,他們見了單旗,不僅不低頭,還破口大罵,說單旗是一隻瘋狂了的老狗,說單旗違背景王天子更立世子的旨意,強立昏君猛賊為悼王,罪該萬死!

單旗火冒三丈,他抓不到王子朝,此時全把仇恨轉移到八個王子身上。他紅著眼下令:速將八個孽根用火燒死!絲毫不能留情!哪個留情,撂到火窩給八個孽種陪葬!

八個黑衣兵士,手舉大刀,在一個小頭目監督下,推推搡搡將八個王子推進一所背靜的小屋。他們把兩大垛乾柴全部撂進屋子,用火將柴點著,然後將門一鎖。

大火著起,乾柴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火舌翻卷,越來越大,霎時舔滿整個屋子,烈焰烘烘,黑煙騰騰,八個王子身上全部帶上了火苗。他們嗷嗷地嚎叫著亂跑亂撞。有幾個衣裳著完了,繩燒斷了。他們冒著舔來的火舌,跑到門邊,拍著門大喊:“開門!救命!救命!開門!”外邊沒一個人敢給他們開門。八個王子帶著火苗子在屋裡亂闖亂撞,叫得沒有人腔。霎時他們面目全非,最後,隨著大火的熄滅,全部和乾柴一起變成灰燼了。戰爭啊,殘酷的戰爭!——所值得慶幸的是,莊公召奐的二兒子召號在這次混亂之中也被亂刀砍死。

逃走的王子姬朝聽說王宮慘遭火焚,聽說八個王子被活活燒死,想起自己的力量損失十分慘重,心中萬分惱火,派英勇善戰的鄩肹率兵伐皇,下決心活捉躲在皇邑城內的悼王姬猛,下決心推翻悼王政權!他要復仇,他要對姬猛等人實行更大的報復,他下令:抓到猛賊的官兵要一個不留,全部殺掉!在攻城之時,不管砍殺多少人,只要不漏掉姬猛就行。

鄩肹遵命,點上數千人馬,幾十乘戰車,旌旗獵獵,刀光閃閃,浩浩蕩蕩,向皇邑進發。

這鄩肹,腰挎戰刀,金盔鐵甲。他,中等身材,赤紫面龐,粗眉毛下配雙逼人的鷹眼,人物頭長得不怎麼樣,可就是打仗勇敢,善拼善鬥。鄩肹部隊兵臨城下,將個皇邑嚴嚴地包圍。此時穆公單旗已因早得鄩肹伐皇消息而趕至皇邑城裡。城裡,悼王姬猛和穆公單旗已經做好充分的抵禦準備。這裡深溝高牆,壁壘森嚴,城垛口裡邊的二牆上堆滿滾木擂石;每個垛口底下都趴滿挎弓帶箭、拿槍帶刀的士兵。姬猛和單旗來往巡視,親臨督戰。

城外,鄩肹的兵士正向城頭髮起進攻。城頭千弓齊發,亂箭如同飛蝗。攻城的兵士一個個手拿盾牌,彎腰往前走動。箭射盾牌,噹噹啷啷,一片聲響。

鄩肹親自督戰,在手拿盾牌的驂乘的護衛之下,他昂首挺胸地站在戰車之上。御者揮鞭催馬,戰車圍著皇邑,旋轉走動。城上飛箭射來,盾牌發出噹噹響聲。

其他幾十乘戰車,盡皆停在城下。有幾乘戰車上的馬被箭射中,這一來,幾十乘戰車也都只好暫時後退。

鄩肹下令,讓所有兵士一齊向城牆猛撲。人們吶喊著涉過城池,攻向城牆。城上滾木擂石一齊打下。這樣,一連四次的進攻都被打退。鄩肹令部下從四鄉運來不少的木梯,以發起第五次攻擊。兵士們抬著木梯,涉水越過城池,將一個個的梯子豎上城牆。噼裡啪喳,木梯被守城的兵士從上面推翻。木梯落到城池水裡,發出呼嚓呯嚓的響聲。攻城兵士重新將木梯扶起,讓梯子有陡變坡,豎在那裡。黑壓壓的人群順著梯子往城牆上爬。一陣滾木擂石,激烈地從城頭打下,攻城的兵士和梯子一起被砸翻,而且被砸得一連斷了好幾截子。

鄩肹無奈,只好讓兵士暫時退下。然後靈機一動,想了一個辦法。他讓部下從四鄉用四腳木車裝滿乾柴,十二輛木車各將乾柴裝得象草垛那樣高。十二輛柴火車分四組,三輛一組三輛一組地向四座城門進攻。戰士們仍彎著腰推著柴車往城門那裡走。城上飛矢射來,乾柴垛上扎滿亂箭。當柴車緊貼城門之時,一起點火,柴車火焰猛起,烈焰騰騰,瘋狂地向城門舔去。

城門被燒開了!圍城的兵士象洪水決堤一般勇猛地往城裡湧進。城內守城的兵士拼命地阻擋。督陣的單穆公親自帶頭抽出戰刀。守城兵奮臂發起猛烈地砍殺。攻城兵奮臂對砍。兩軍展開激烈的拼殺,刀光閃閃,人頭滾落。攻城部隊,損失慘重,見攻不進去,只好退下。守城兵士見對方退下,急忙運來磚頭石塊,嚴嚴厚厚地將城門堵封結實。

南城門被燒開了!圍城的兵士象決堤的洪水一般往裡猛衝。裡邊,守城兵士以更猛的勁頭對進攻者進行砍殺。戰車因城門鐵框子的阻擋而無法驅進。步兵們見攻不進去,就又退下。鄩肹一見,萬分惱火,他跳下車,一扒光脊,舉著特號大戰刀,一連砍死四個敗退的士兵,然後圓睜鷹眼,撕裂嗓子狂吼:“衝進去!給我重新衝進去!不要當賴種!衝啊——!給我衝啊——!”接著舉大刀帶頭衝殺。他一邊砍死十多個抵擋的士兵,殺開血路。接著,鄩部官兵全部湧進城去。守城的兵士退了一下,又湧上來。單旗和兩個副將親臨督戰,一方要拼死攻佔,一方要死命地保住每一寸土地,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雙方混戰一團,各方皆分不清哪是自己人。鄩肹下令見人就殺,逢人便砍。只見槍推槍拉,刀落刀起,霎時屍體滿地,血染長街,叫人目不忍看!鄩肹殺紅了眼,自己帶頭做到逢人便砍,連士兵帶夾雜在裡邊的逃難百姓,經他一口刀砍掉的不下六七十人。此時,莊公召奐的大兒子召盈殺得更起勁,只他一人就殺死士兵和百姓近八十個。戰鬥正進行在激烈之時,前來增援的百工部隊趕到。濯三率領幾千名兵士從南門殺入,穆公單旗的部隊聽說濯三來到,士氣大振。單、濯兩部一下子把鄩肹部隊圍在城裡,開始更加激烈地戰鬥。

鄩肹見大勢不好,拼平生力氣組織士兵突圍。不要命者難敵,鄩肹一口大刀舞得看不見人。他們殺開一條血路,從南門突圍逃走。單旗下令,死追鄩肹,說,不管如何,非抓到鄩肹就不收兵。單部奮力追趕,在南門外將鄩肹包圍,並將他生擒活捉。

此時,前來救援的南宮極大兵趕到,黑壓壓的部隊,遮天蓋地般地向單、濯部隊攻來。單穆公見勢不好,一面派一部分兵力進城接納悼王,一面押著抓到的鄩肹往王城(今河南陝州)方向撤退。南宮極率部隊在後追擊。此時,前去接納悼王的單部副首領,帶兵趕回城裡,不見悼王,十分驚慌。他們不知,悼王聽說南宮極趕來,已在幾分鐘之前離城逃走。

第二天上午,王城市裡。十字街口,男女老少十分擁擠地圍在這裡。中間站一圈拿槍帶刀的士兵。圈內新栽一根高大的桑木大柱。站在柱下,身著戎裝的單穆公向人們列舉出鄩肹的幾條罪過,訓一陣話之後,有兩名端刀的兵士,推搡著五花大綁的鄩肹,從人群外邊走了過來。

鄩肹滿嘴是血,披頭散髮,還故意昂著頭,往上扛著胸脯,竭力表現出勇敢的樣子。

“燒!”單旗向那兩個兵士喊了一下。二兵士端一盆油劈頭從鄩肹頭上澆下,接著用一條長繩將他往上拉起,然後吊上高高的木柱頂端。一兵士把一柄長柄火把用火燒著,接著用火把高高舉向木柱頂的鄩肹。這樣做,他們給起名叫做點天燈。當火把舉到鄩肹跟前的時候,只聽“哄”的一聲,鄩肹的下身燃著了,接著,火苗上升,遍及鄩肹的全身,再接著,他的頭髮著了,臉也著了,渾身上下被包圍在往外湧著黑煙的火苗之中。鄩肹連臉帶頭,整個身子完全變成紅的,接著,面目扭曲,渾身變黑,繩被燒斷,死屍從桑木柱上摔下,面目焦黑,身體變小,餘火燃燒,爛雜雜的身子上往上冒著幾絲白煙。殘酷啊,殘酷得叫人目不忍睹!

單旗的殘忍,使百工官兵為之心寒,他們推斷他不可交友共事,從這時起,百工兵叛,濯三、袁興、張孩率部重新投向王子朝,又一次和南宮極一起攻打姬猛。

此時,李氏老聃到哪裡去了?此時,他正坐在他的好友官嬖綽的家裡。

周王朝分裂,老聃的勸說遭到碰壁,他感到失望。看到朝中大亂,社稷前途暗淡,失望的心情之上又加一層憂愁,他痛苦,他憂傷,憂國,憂民,憂社稷。此時,他已由一個不願涉足政事者變成一個關心政事,關心與人類命運相連的社稷命運之人了。他為社稷憂慮,只能是空憂空慮,他,一個小小的史官,對於這樣王朝分裂的大事,只能是看著讓它分裂,要想制止,實在是無能為力上又加無能為力。

憂愁啊,滿心憂愁!

人在發愁難過的時候,總愛找對勁兒的人說說心裡話,於是老聃就到宮嬖綽、劉州鳩的家裡去。有時說一通話,有時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裡聽他們說。他們都是識文斷字之人。他們也都不是權臣,而且官職都不大。他們同老聃的看法一樣,反對猛、朝之戰,反對王朝分裂。但是反對歸反對,半點也左右不了時局。此時象他們這種類型的中小官員反對內戰和分裂者不在少數,但是他們只能在心裡反對,或者在背後說說自己的不同看法。在大官之中,反對爭位戰者也不是沒有,如在當時天官太宰卿(吏部)、地官大司徒卿(戶部)、大宗伯卿(禮部)、夏官大司馬卿(兵部)、秋官大司寇卿(刑部)、大司空卿(工部),六卿之中,就有天官太宰、地官司徒、太宗伯,三卿對爭位之戰不贊成。然而不贊成只能歸不贊成,他們也同樣左右不了時局。

老聃和好友宮嬖綽面對面地坐著。這宮嬖綽和老聃年歲不相上下,三縷花白鬍須,一臉細細的皺紋,身穿黑裙黑衣,頭戴和道冠相類似的高樁平頂白布帽。他們對臉坐著,相對無語地坐著,靜靜地瞅著對方的一臉愁容。宮嬖綽是內向的,意氣平和的,他不好說話,要是劉州鳩在這,定會對時局發表一陣意見之後,再罵上一通。對於劉州鳩的做法,老聃是不大讚成的,不管贊成也好,不贊成也好,反正朋友之間,他們在一塊是無話不談的。

宮嬖綽、王孫沒、劉州鳩、陰忌、老聃,這五個人,人們在心目之中總愛把他們看成一夥。其實,說他們五人是一夥,那是完全錯了的。十年之前,周王朝內有五個人,他們是:官嬖綽、王孫沒、劉州鳩、陰忌、老陽子。這五個人,感情相通,意氣相投,可以稱之為好友或同夥。因為一些複雜的原因,他們得罪了朝中貴族,被排擠逃往別的國家。後來,貴族內部互相殘殺,戰勝者一派為了孤立對立者,為了壯大自己的力量,而把宮嬖綽等五人召回。他們五人被召回之後不久,他們之中的老陽子就死了。老陽子死後,他們之中只剩宮嬖綽、王孫沒、劉州鳩、陰忌四個人了。後來,從苦地曲仁裡來了個李老聃。這李老聃姓李,也姓老,人們習慣上總把李字去掉,只喊老聃。老聃和宮、王、劉、陰四人之中的宮嬖綽和劉州鳩很合得來,加上老聃的字是伯陽,官嬖綽愛喊他伯陽弟,伯陽老弟,再加上有人也喊老聃為老伯陽,這一來,人們就從心目之中把老聃看成老伯陽和老陽子了,從這以後,人們也就把老陽子、老伯陽、老聃、李老聃、李伯陽混為一談了。基於以上原因,人們也就糊糊塗塗地把老聃先生和宮嬖綽、王孫沒、劉州鳩、陰忌歸為一夥了。

歸為一夥也好,不歸為一夥也罷,反正老聃先生是和宮嬖綽的感情相通的。

宮家的房舍之內,簡而且樸,地上鋪著一層黃色的麻布地毯,地毯上,屋子正中間的地上,放一張兩頭翹起的矮腳書幾,書几上放著幾小捆子破舊的竹簡。此時,老聃正盤著腿和宮嬖綽隔幾對臉地一起坐著。宮嬖綽由於近來仕途上很不得志而開始研究歷史。從堯舜至夏、至商,至周的歷史,他研究得很深刻,他對堯、舜和周朝極盛的時期很是贊成。當他們談到平王東遷至景王駕崩一段的時候,對於禮崩樂壞,他是一個勁的唉聲嘆氣,一個勁的搖頭。

僕人端來一託板酒菜,宮嬖綽趕忙將書几上的竹簡挪去。他們把酒菜在書几上放好。宮將米酒斟入兩個杯內。二人開始舉酒澆愁。

一連喝下三杯米酒,他們仍然默默不語。此時,他們誰也再沒想起往下還該說些什麼才好。他們一聲不響,感情相通地互相看著,他們默默地在心裡祈禱,願望著大周的天下能夠破鏡重圓。

到六杯酒下肚的時候,老聃勸說宮嬖綽說:“宮兄,不要多喝,隨便端端酒杯就是了。咱喝多了問題還不大,只不過是醉得不省人事而一聲不響,要是州鳩兄喝多,一定又破口大罵。……酒可成事,也可敗事;喝少了有益身心,喝多了有損身心哩。”這都是一些沒話找話的多餘的話,他自己說著,自己心裡也很明白。……

回到守藏室內,老聃坐在書案旁邊的木椅之上,看見一行行擺滿書籍的書架,心裡突然感到踏實起來,——可能是酒神給他增添了力量的緣故。他想起來了:不管他們怎樣分裂,怎樣爭鬥,他老聃都要穩穩地坐在這裡,安心地坐在這裡,他只當周之社稷並沒分裂,只當有一位明君在王宮的上空坐著,這位明君對他說:“不要理睬他們,你只管坐在那裡好好把事務做好。”是的,他要坐在這裡,安心地坐在這裡,把社稷活計幹好。這活計是普天下人類的活計,民第一,君第二,社稷第三,幹好這天下人的活計,是為民,也就是為君和社稷。他要在這裡幹好活計,要在這裡睜大眼睛看著內戰怎樣結局,要讓這內戰和他的結局有力地去審查他未成“學說”的那些觀點!他不走了,就在這好好幹,在這以勞代勞,也是以逸代勞!如果這時有個人要從這裡把他拉開,他是無論如何也不離開的。他原來的“國亂了乾脆回鄉”的想法是錯誤的。他不走了,國越亂他越要縮下身子幹!他要在這裡為天地而耕耘,為天地去期求豐收!他不是坐視虎鬥,他不是幸災樂禍,他不是坐收漁人之利,因為他對他們無能為力,因為他們硬叫他無能為力,他心裡沒有半點虧心!他想,或許會有人說:“你怎麼在這裡埋頭事務不問天下大事?”如果這樣,他就回答他:“去你的吧!你這打著為天下人的利益而戰的招牌為自己謀取好處的英雄!”

老聃先生想去書架上找點描寫堯舜操行的書籍。他剛剛站起身來,就見大紀領著一個喝得半醉的中年漢子向這裡走來。

這人四十多歲,中等個兒,強健而利索。上身穿件玄色絲褂,下露半尺多長黃色褲腿。腳蹬一雙方臉黑鞋,高腰白襪裝著一點褲腳。漂亮的臉龐,淡淡的雙眉,兩隻特別機靈的大眼裡,一股殺機,巧妙地含藏在溫柔慈善之中。高鼻子下有一彎不怎麼重的小胡。寬闊的腦門兒,高高的鬢角。稀疏的頭髮往上攏起,正頭頂上扎一方月白色的絲布扎帕。此人姓高,名喚申佳。嘰哩拐彎,他該喊大紀的父親為表哥,這樣一來,他也就當之無愧的成了大紀的表叔。

這高申佳,是洛陽東郊的人氏,原來在原伯跪尋那裡幹事,後見原跪尋那裡沒有油水可撈,就自動脫離,去當流動的雜技藝人。在幹雜藝中,憑著他的能力,把個家庭搞得很是厚實,日子過得連一般做官的人家都趕不上他。他和大紀家關係不好,因自恃家底硬實,從不把大紀父子看在眼裡。這人有個特點,那就是用著人擱前,用不著人擱後,善於過河拆橋。他用著你的時候,見了你,滿面春風,笑容可掬,點頭哈腰,稱兄道弟;用不著你的時候,在你面前,冷若冰霜,絲毫也不理睬。這只不過是他的一個小方面的特點,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最大的最突出的特點,那就是,他特別猾詐,特別靈和,特別鑽擠,具有與眾不同的出格的智能。他對智能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他認為什麼道德、良心,那都是不值錢的東西,只要自己欲無不隨,處處佔到便宜,這就是智能,真正的智能。例如他在過橋之後而去拆橋的時候,能在嘴上說出許許多多拆橋的理由,他心裡說,“能說出理由這就是本領;會利用橋,會從橋上走,走過以後又能把它拆掉當柴燒,而又叫他為我所用,這就是本領,除非真正有智能的人,那些美其名曰的老實人,事實上的大傻屌,是永遠也別想具備這種真正的本領和智能的。”這就是他,高申佳,一個特別刁鑽,智能出格的機巧人。

高申佳和大紀一起來到守藏室裡,老聃先生急忙向他們打招呼。大紀把高申佳和老聃先生雙方作了介紹。老聃先生表示高興。高申佳故意使自己的態色很是謙虛,他彬彬有禮,拱手弓身,向老聃問好:“李先生好!”

“不可這樣,不可這樣!我們是兄弟之間,完全是兄弟之間!請坐,快請坐!”老聃拱手笑看說。

高申佳落座之後,轉動著一雙十分機敏的眼睛看著老聃,見他慈和,謙下,而且有點愚拙的樣子,彷彿感到,和他高申佳相比,這樣的人,有點不配在這王家守藏室裡工作,於是就開始用一種無形的仗恃將自己的謙恭一下子削減,直接向他說明來意:“我想從你這裡借一卷講兵法的書。”

“講兵法?噢……”老聃先生憨厚地看著他。

“最好是既講戰鬥技術,又講戰鬥策略的書。”

“沒有了,這樣的書眼下沒有了。”老聃先生坦誠地說。

“沒有了?”高申佳心裡一涼,先自感到幾分的不快。

“有是有幾卷,前幾天被幾家公卿大夫借走了。”老聃先生如實地向他解釋說。

“公卿大夫?噢……”高申佳說著,向老聃瞥了一眼,心裡開始不滿起來,他想:“不是沒有,我看出來了,是你不想借給我,是你看不起我這暫沒當官的‘小庶人’!”

“這樣吧,”老聃先生憨厚地笑道,意在挽回“歉意”地對他說,“下一回,你再來一趟,等他們把書送回來,……他們快送回來了,我想,他們不幾天就會把書送來的。”

“可以,我得幾趟往這來。”高申佳說,仍然帶著點不滿的情緒,他心裡想:“想借給就借給,不想借給就不借給,還跟我兜恁些圈子幹啥,你看不起我這樣的人,那好,騎著驢看竹簡,咱走著瞧!往後,我高申佳有叫你姓李的想看起我都來不及的時候!你有啥了不起,不就是象狗一般在這守兩天藏書室!看你那拙笨無能,傻拉不疾的樣子就知道你撅不多高的尾巴,屙不多稠的屎!”想到這裡,抬頭看看老聃,不無譏刺地說:“李先生識文斷字,終日坐在這小守藏室裡效勞,實在是有點屈了你的材料,我看你不如趁這多事之秋,走出守藏室,在猛、朝二位兄弟之中選擇一位明君,將來可以不費多大力氣的弄個相職(宰相)乾乾也不算稀罕。”

老聃先生看出,他如此說,主要是為了表示他自己的志向,其中也包括不少成份的是對他老聃的奚落。“奚落也好,不奚落也罷,這沒有啥。”老聃先生心裡說,“為人應有容人之量,一句半句話不值得去跟人計較。”想到此,他善意地笑笑,看著高申佳說,“高弟真會說笑話,就憑我這個樣子,別說當相,就是當個宗人(禮部尚書官員),數幾數,也不會輪到我!唉,不行了,我年紀大了,再說,我也沒這樣的想法。話說回來,憑良心講,象我這樣沒本領的人,可以說是愚人,且別說又老又無大志,就是年輕又有大志,也幹不成大事,何況我根本就看不出猛、朝二位兄弟誰是明君。這都是笑話,我知道高弟說的都是笑話。”

“我說的並不是笑話。”高申佳說,可能是由於酒力的推動,使他心機深處的閘門一下子大開,“我說的是真心話,都是真心話,你不應該趴在守藏室裡死守,這裡弄不出大出息來,你應該走出守藏室,走向廣闊的大社會,運用自己的智能,運用自己的本領,去投靠一位明君,為他出力報效,將來……”

“你說得好聽,你知道誰是明君?”大紀一下子截斷他的話,他聽不上去了,他因見高申佳以教訓的口吻對老聃先生說話而聽不上去了,他直截了當地頂他說,“不費多大力氣,弄個相職乾乾,你說得多麼容易!”

高申佳一下子調過頭來,忽地向大紀睜大眼睛。他見他的表侄竟敢同著外人頂撞他,心裡很是生氣,而且感到很不抹脖兒。他要抹脖兒,在他這樣的人面前,不能有不抹脖的時候,為了抹脖兒,為了在外人面前挽回面子,他開始駁斥大紀說:“當個相職,說不容易,很不容易;要說容易,也很容易!事要看情況而論,話要看情況而說。對那些笨蛋,傻瓜,無智慧、沒能力的人來說,他們要想當相職,那是很不容易的,那是比上天都難的,然而,話要是對那些聰明,靈敏,機巧而有智能的人來說,在這黃金一般的亂世之秋,他們要想當個相職,那是非常容易的。你能不能吃到瓢兒裡的食兒,那要看你有沒有勾子嘴。你可能會說,在複雜的戰鬥之中去謀取勝利,達到目的,那多危險!我說,不!無智能的人,危險;有智能的人並不危險。無智能的人常在河邊站不能不溼鞋;有智能的人常在河邊站也能不溼鞋。無智能的人淹死的都是會水的;有智能的人在千里大水之中也是駕馭浪頭,來去自如,萬無一失!實話告訴你,我來借兵法書,就是為了在這天下大亂的時候找到一位明君,而去為他效勞,就是為了在天下大亂之中多學一些駕馭浪頭的本領。至於說誰是明君,現在我已經看出,然而我不告訴你,至少是現在不告訴你,因為現在我還不需要告訴你。——到時候我會告訴你,下次再來借書我告訴你,一定告訴你。你別怕我不來了,我還來借書,一定還來。以上這些是我對錶侄大紀的答覆,跟你說,表侄,今後你不要再駁斥表叔,因為你的智能範圍是在表叔的智能範圍之內。”說到此,一連看了大紀幾眼。

大紀不說話了,他不知道該怎樣去接才好了,他是個知道得不多,而且不善辯論的人,在這樣機巧之中的巧妙辯論面前,他不知怎樣回答才好了,無可奈何,他只有默默認輸了。

一見表侄默默認輸,高申佳心裡開始高興了。大紀這一認輸,反而使這個機敏的人從酒力衝動之下冷靜下來。他很快想到他說跑嘴了,他心裡說:“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能向別人說出心裡話,都不能沒有防人之心,我不能因為喝幾杯酒,不能因為他是我表侄就向他們說心裡話,雖說那些話說出來沒有多大問題,我也不應該把那些話說出。……可是話說出了,這該怎麼辦?”但是不要緊,對他這樣的人,對他這樣隨機應便、智能出格的人,不管出了什麼情況,都不要緊。在他來說,話說過槓了沒有什麼。話說少了他可以再添,再添很多很多;說過槓了他可以挽回,可以用很多理由挽回。他這樣的人可以永遠勝利,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他笑了,笑得面容十分好看,他拍著大紀的肩膀,用好一陣動聽的話語將僵局挽回,將大紀打發舒適,將大紀從似乎要哭的心情之中說笑。“不要介意,不能生氣,表侄不會生氣。”然後轉臉看看老聃說,“我想先生更不會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老聃先生仍然是慈和謙下地憨笑道,“這有什麼介意的,不就是高弟說了幾句心裡話嗎,不管介意與不介意,這都是沒有什麼的。”

“那好吧,我走啦,下次再來瞧看李先生。”高申佳說,笑容滿臉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下次一定還來,希望先生多費心,給我弄到一卷兵法書籍。”說完,邁步走出門去。

老聃和大紀送高申佳走出屋門口。高申佳見大紀臉色又由歡喜轉難看,靈機一動,又想一個主意,巧妙地向大紀使了一個眼色。大紀見他眼色,看出他有秘密話語要對他說,於是就在老聃和高申佳話別的時候,找個理由又送他一程。

路上,為了將已經打哭的表侄徹底鬨笑,為了徹底恢復因言詞相撞而失去的表侄對錶叔的信任和贊成,高申佳進一步用圈套“勸慰”大紀說:“大紀,好孩子,我因為多喝幾杯酒和其他一些原因,無意之間,咱爺兒倆發生了一點言語相撞的現象,我想,表侄決不會生氣,這一點,當表叔的是會堅決相信的。你想,我和你的關係,是誰和誰的關係呀!一個庶民百姓,到王朝守藏室裡來借兵法書,這是容易的嗎?別人為啥不能來借,我為啥能來借?不就是因為我的表侄大紀是在這裡做事嗎?不就是因為我高申佳是我表侄大紀你的表叔嗎?不過,話說回來,剛才我說的話,是帶著點氣,然而這氣不是對著你來的,話雖是藉著和你爭論說出的,氣卻不是對你而出的。這氣對誰而來的呢?我是老實人,好說心裡話,氣是對那姓李的先生而來的,他說書沒有了,有是有,都被公卿大夫借走了。我以為他不是沒有,他是不想借給我,他是看不起我這不是公卿的小百姓,我心裡說,你別看不起人,在這天下大亂之秋,那些沒本領的人瞎在王朝守藏室裡吃他的那些墩食兒,那些真正有本領有智能的人,別看眼下還是小百姓,將來說不定能混多大哩!好啦,這些都是遠圈子話,反正書是他姓李的管著,他願意借給,他就借;他不願借給,他不借,你想,書是人家管著,人家不願借給咱,咱有什麼辦法呢?”

“不是的,他不是不願借給你。”大紀說,一腔不快全部消失了,被高申佳的拐彎抹角的話語圈逗消失了,“他不是不願借給你,書真的沒有了,真被幾家公卿借走了。他不說瞎話,他是老實人,真的,表叔,請你相信,他真是一個忠誠可信的老實人?”

“忠誠可信的老實人?噢……,那,那我看錯了,我冤枉人家啦,你看我這眼,多不沾弦!我該打嘴,我該打眼,我該打心!李先生要知道我這樣錯看他,會生我的氣的,不,也不一定,他要是知道我錯看他以後又後悔,是不會生氣的,是的,人家是不會計較這些的。是的,你說的對,他是個老實人,正象他剛才說的,他是個愚人,看他那憨笑的神色,看他識文斷字死守在守藏室裡而不去趁機謀大事,他真是個愚人,唉,可惜,我真為他這樣的愚人而惋惜!……好啦,不說啦,表侄,別送了,你回去吧,下次我再來借書再說話,你回去吧。”

“好吧,表叔,那我就不再送你了。”

大紀走了,高申佳笑了,偷偷地笑了。他高興了,因為他的四方面的收穫全達到了。——一、他找李聃借書,李聃說沒有,看來是他看不起他,對於他的“看不起人”,他高申佳給予了側面抨擊。如果他真是看不起他,他的抨擊,正是使他受到應得的懲罰;如果他不是看不起他,以後他再也不敢看不起他。二、他找李聃借書,李聃說沒有,看來是,不是沒有,而是不願借給,對於他的“不願借給”,他高申佳已曲折迂迴式地向大紀說明了他的看法和懷疑,以後大紀自然會向李聃說知,這一來,等於是一種無形的進攻。如果他真的是不願借給,以後他再也不敢不借給;如果他不是不願借給,以後更加在意地借給書。三、在借書中,他和表侄大紀發生了言語衝撞,這種衝撞不是他高申佳最先發起,而是他大紀最先發起。他高申佳對此進行了有力地駁斥,這正是使大紀受到了應得的回擊;在他大紀受到回擊,無言以對,心情痛苦之時,他高申佳又用圈套和安慰的言詞將他說笑,將他高申佳本人的責任推開,這不僅是一種勝利,而且也是對自己機敏和智能的一種鍛鍊。四、他和李聃初一見面,他高申佳搭眼看出了他李聃是個愚蠢的傢伙,他想,認識一個人得有一個過程,很難一眼準確地看出。他從在路上進一步和大紀的談話中,他向他進一步的探詢,證明他確是一個老實的愚蠢人,這說明自己的眼力還可以。不管一眼能看出,還是一眼看不出,通過證實對照,這都是對自己眼力的一次好鍛鍊,以利於將來在戰場之上更聰敏。至於說他向大紀說出他看李聃是愚者,這也沒什麼,他決不會生氣,因為他向大紀說話之時,是充滿對李聃的“惋惜”和“同情”。他想,“我看出來了,這李聃不是真正的聰明人。如果他真是愚蠢傢伙,說明我眼力已煉到爐火純青之地步;如果說他還不是愚蠢傢伙,那麼,他的智能至少是大大的小於我的智能。”

他笑了,他為他四方面的收穫全部達到而笑了。他是永遠勝利者,不管在什麼情況下,哪怕是任何一個小小的細節上,都能體現出他的出格的機巧和智能。

高申佳走後,大紀回到守藏室裡,老聃先生問他說:“你表叔特意叫你去送他,路上可能是有話要安排吧?”

大紀把他們在路上說的話,向老聃如實地做了回報。

老聃又說:“你和你表叔的關係不錯吧?”

大紀說:“關係不好,他總是以為自己本事大而看不起我們。是的,他這種人能看得起的人是不多的,你們兩個剛一接觸,他就認為你是愚蠢人。”

老聃先生笑了:“他說對了,這人確實有眼力,我確實是個愚蠢人。我有一個事,想要請你辦一下,那就是,下一次,你表叔再來借書時,你要向他說明,我確實是個愚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