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李風打響第一槍
李風是一棵樹
每逢工作的時候,李風都恨不得變個牛魔
王,有通天徹地的本事,身上長出三個牛頭十二
雙牛腿,就忙得屁顛屁顛的,連鐵扇公主也顧不
上理睬。好在李風的鐵扇公主從小就讀得一手
的好書,一不留神,就讀到美國去了。
形象的感覺是,李風是一棵樹,而且是一棵獨立生長的樹。
樹的品種有很多,如松如杉如槐如柳如鑽天楊什麼的,而且所有的樹木幾乎都喜歡共生,喜歡一棵挨一棵地擠在一起,形成一片森林。喜歡獨立生長的樹在樹木王國中很少見,幾乎沒有。只有極少數的樹才喜歡獨自生長。這類樹大多非松非杉非槐非柳非鑽天楊,而是一種結果子的喬木,如野生的銀杏樹和白果樹一類。
這類喬木,一般樹冠都很大,三三兩兩兀立在各自的領地中,樹與樹之間,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獨立著一個思想,營造著一個行為,完成著一個自己。
在我的印象裡,李風就是這樣一棵樹,一棵獨立的生長在希望田野中露珠晶瑩生機勃勃的樹。這棵樹因為獨立而高大,因為高大而獨立,雖然不會像美人松雲杉或是鑽天楊那樣一門心思的入雲參天,但卻充滿生機,有自己獨立不羈的思想空間和行為準則,能夠自成一體,頑強地體現自身存在的價值。
我想,絕沒有人會懷疑,這是一棵能開芬芳花朵,會結美味果子的樹。
這棵樹是敏感的,它的每一片葉子都充滿了感覺。
李風的細心,李風的禮貌和周到,在李風的身上像樹葉一樣比比皆是,不勝枚舉,“新聞30分”的記者們、李風周圍的人們,沒有人不知道。
這棵樹也是自尊的,每一根結實的枝幹上,都結滿了自律的果實。
我寫過一篇文章,認為報紙也好電視也好電影也好戲劇也好,都是語言文學這株大樹上結出來的品種不同的果子,所以我從來都把傳媒界引為同類,對報社記者的印象有好有壞,對電視台記者的印象也有好有壞。
李風很敏感地察覺了這一點,對我說:你大概對我們電視記者有一個錯誤的印象吧?記者總是走到哪裡吃到哪裡,到處收紅包,是不是?別的地方我不敢說,在“新聞30分”那可不行。我們有明文規定,“新聞30分”的記者不許收紅包,要是偷偷收了紅包,一旦知道,那就沒有二話好說,馬上捲鋪蓋走人,您愛哪去哪去吧!
我稍許表示了一點詫異,因為收紅包這種事,我早已司空見慣,說來慚愧,連我自己都收過紅包,也派過紅包,社會風氣如此使然,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向李風表達了這層意思。李風大搖其頭,說: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收了人家的好處費,就等於出賣了自己說話的權利,“新聞30分”絕不容許!
我聽了有些不信,後來我私底裡問過許多人,才知道這類話,不光經常掛在李風嘴上,也掛在所有“新聞30分”記者的嘴上。
以32歲的製片人做領班的“新聞30分”,它的記者們平均年齡才二十七八。嘴上雖然沒毛,但是辦事很牢。這些年輕的記者們還不曾被社會的煙油和世俗的汙垢所沾染,生氣勃勃,個個都有股初生牛犢不怕虎、風風火火闖九州、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的梁山好漢的勁頭。
雖然也有人背地裡悄悄告訴我說:別聽他們吹牛,他們不收紅包是因為他們不敢,不想因小失大,因為台裡和“新聞30分’都有紀律,誰要是敢收紅包,誰就得自己讓自己滾蛋。一點不開玩笑的,二話不用說,飯碗馬上就砸啦!
我替他們辯護說:其實敢不敢還是其次的,我覺得他們所以不收紅包,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他們都很熱愛很在乎“新聞30分”這份工作,這些記者哪個不是人精,到哪不能工作?要是擱在別處,不等你開除他們,他們就先炒了你的魷魚了!
我這樣一說,竟然得到了那位朋友的認同。
記者是些什麼身份,得自己先弄明白,李風說,很多人以為當記者就是當大爺,想捧誰就捧誰,想踹誰就踹誰,那可不行。說起來我們記者和跑街的也沒什麼兩樣的,國外就是這樣的,記者就是跑街的,一門心思好好跑你的新聞,什麼也別貪,什麼也別想,這樣才能成個好記者!
作家和記者都是語言文學這棵大樹上結的果子,原本是一個旅類的,說記者是社會的良知,說作家是社會的鏡子,都不嫌過分。只是記者們不想吹牛,作家們也不想牛吹。這年頭說大話拾小錢的主兒人們見多了,自然是什麼也不信。
不信就不說,其實說與不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動。
“新聞30分”從來不吹牛,雖然記者們個個很牛。
但是做起事來,“新聞30分”卻很牛,不光有牛的力氣,牛的正大光明,牛的厚道和正直,還有牛的吃苦耐勞和牛的韌性牛的堅定。
“新聞30分”為午間新聞,每天中午12點分秒不差,準時播出。
全國人民都過星期天,可是“新聞30分”沒有休息日。
“新聞30分”所有的採編人員,每天都要牛不停蹄,牛不卸磨,想方設法,保質保量,供足半小時的新聞,絕不可有些許的懈怠和片刻的貽誤。
作為領頭牛的製片人李風,一身的牛氣,一身的牛勁,不光要為每天的電視新聞統稿審稿改稿,還要策劃明天后天以及下一步的新聞報道。
李風和他的鐵扇公主
王厲子在一邊馬上插嘴說:你來之前,李風
剛出院幾天,淮河行動後“新聞30分”累趴下一
大撥人,李風更是禍不單行,兩個多月時間,動了
兩次手術,先是割去了闌尾,後來連他的膽囊也
讓人家給摘除了!
如今“新聞30分”已經是偌大一個部門,雜事橫生,頭緒繁多,都需要李風親自過問,僅此一端,便可見李風不用揚鞭自奮蹄的吃苦耐勞精神。牛得不光很有牛勁,而且牛得很是地道了。
兼之李風在做事上,偏又少了一種牛的粗枝大葉,多了一種唯美主義傾向,對自己嚴格得近乎苛刻,總想將周圍舉凡大事小事,雞毛蒜皮,都做到位,才算是功德圓滿。所以每逢這時候,李風都恨不得變個牛魔王,有通天徹地的本事,身上長出三個牛頭十二雙牛腿,忙得屁顛屁顛的,就連鐵扇公主也顧不上理睬。
說是李風燕爾新婚之夜,依香偎玉之時,一時高興,便跟新婚的妻子信誓旦旦地保證說,從結婚這天開始,我要把所有的工作都留在八小時做,然後下班回家來陪你,當時妻子感動得不知說了多少甜言蜜語,給了李風多少個香吻。
可是事過之後,李風卻不由自主一頭扎進工作裡,忙得四腳朝天,連家也回不去,一個星期,才有機會和妻子在一起吃一頓飯,一個月才和妻子有機會過一次夜,氣得妻子不住地埋怨,拿李風新婚之夜的保證要挾李風,李風無言以對,只好訕笑而已。
好在李風的鐵扇公主,從小就讀得一手的好書,一不留神,就讀到美國去了。
剩下李風一個留守男士,真就成了一個牛魔王,樂得逍遙自在,索性一頭扎進工作裡,再不肯出來,連個定時聯絡的熱線電話也常常忘了給鐵扇公主打,常常被夫人的芭蕉扇扇起的小涼風吹得時常感冒。
以至連許多記者也為李風叫屈:李風這人太累自己了!
別人說歸別人說,李風自己覺得不虧,這就足夠了。
李風是個明白人,心裡有一杆秤,比方老播,在李風心裡和嘴上,便很有些斤兩,不時要說起,尤其是談到淮河報道時,更是如此。
第一次見面,李風就和我說:你該見見老潘,不過,老潘在淮河行動後累得犯了病,現在還住在醫院裡養病,恐怕一時半會你還見不到他。
王厲子在一邊馬上插嘴說:你來之前,李風剛出院幾天,淮河行動後“新聞30分”累趴下一大撥人,李風更是禍不單行,兩個多月時間,動了兩次手術,先是割去了闌尾,後來連他的膽囊也讓人家給摘除了!
對自己在淮河行動時不慎生病的事,李風似乎很有幾分不好意思,自我解嘲地笑道:你看,我這人本來膽子就小,現在可好,連膽也沒了!
記得李風是這樣向我說起老潘的綽號潘淮河的。
李風很幽默地笑著說:老潘是負責跑環保新聞的,動不動就報道汙染的事,所以當時大家都叫他活汙染,中央下決心讓淮河變清,救了老潘,大家改叫他潘淮河。
據說老潘聽了咧著嘴樂,說:潘淮河比潘汙染好聽!
首屆中華環保世紀行對中國的汙染問題和淮河的汙染問題都投下了至關重要的一瞥,就那麼蜻蜒點水走馬觀花,簡單而隨便的,甚至有點漫不經心的一瞥,便幾乎使上上下下所有的人們都嚇了一跳。
那時的人們對中國的環境保護問題還所知甚少或是懵懵無知,而對那時還在悄悄腐爛發臭的淮河投下最先一瞥,並通過新聞聯播廣而告之的新聞人,便是現任中央電視台“新聞30分”的製片人李風。
李風是人大新聞系首屆廣播電視專業的高材生,大學四年當了兩年班長,畢業後分到中央電視台新聞部工作,去淮河前,是個名副其實的大小孩,年齡雖然不大,卻已經擁有了四度春秋的電視新聞記者的生涯。
據說到中華環保世紀行組委會領任務那天,中央電視台的記者們都去晚了一點,選題被先到的記者挑撿一回,把感興趣的都選走了。剩下的幾個選題中有一條很是吸引了李風。那個選題事實上只有沒頭沒尾一句話,大意是——河南境內有一條小洪河,因為近年來河流被上游工廠嚴重汙染,兩岸農作物連年減產,每年造成上億元的農業經濟損失。
李風當時迷迷糊糊鬼使神差地就要了這個選題。
我問李風,是不是一種職業性的敏感,使你捉住了這個重大選題?
李風是個老實人,對撒謊有一種本能的厭惡,自然是老老實實以誠相告。
那時李風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淮河,環保局提供給他們的選題,通篇也沒有提淮河這兩個字。當時他們只知道河南境內有一條小洪河,髒得厲害。
去了以後他們發現小黑河也髒得厲害。
後來他們順著小黑河和小洪河一路追下去,追了好長時間,才追出條淮河,這才明白,敢情小黑河和小洪河,都是屬於淮河流域的支流。
在調查中他們還發現,那時上游汙染下游,下游又汙染下游,下游再汙染下游的現象,在淮河流域已經相當嚴重,相當普遍了!
李風這個大小孩根本就不想虛張聲勢為自己臉上貼金,斷然地微笑著告訴我道:我根本就沒有什麼職業性的敏感,其實可以這麼說,是撞上的,如果非要有個什麼說法,我覺得也只能說,那是天意!
相信自然也是有靈性的,只要人類真心實意地親和自然,自然也會努力地親和人類,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類和自然是可以雙向選擇的。
所以在李風選擇了淮河的同時,淮河也同時選擇了李風。
於是,李風走向了淮河,淮河也走向了李風。
誰打響了淮河行動的第一
曲格平教授充滿激情地叫起來:哎呀,真不
得了,那河水跟黑醋一樣,看得人心裡真不知是
啥滋味,我一邊看電視一邊就想,這個李風,簡直
是太棒了,真是太棒了!
1993年10月8日7點的“新聞聯播”的播音員播報說:隨著我國經濟的迅猛發展,一些地方的環境汙染日趨嚴重,這次由全國人大環保委、中宣部、廣電部、國家環保局聯合舉辦的“中華環保世紀行”,就是要向環境汙染宣戰,向違反保護環境法規的行為宣戰,以救救我們中華民族賴以生存的這片淨土,這片藍天,我們中央電視台的六個採訪報道組已經奔赴河南、河北。天津、陝西、甘肅、遼寧等地採訪,從今天起,我們將在新聞聯播中連續播出他們從各地發回的報道,下面請看本台記者從河南發回的報道。
這篇從河南發回的報道,便是由李風采拍的有關小黑河和小洪河被嚴重汙染造成兩岸人民深重災難的連續新聞報道。
電視屏幕上出現了李風的圖像,27歲的李風那時原本應該比現在更像個大小孩,可佇立在黑河和洪河岸邊的李風,數日之間,卻似乎蒼老了十幾歲,臉上連一絲笑意也沒有。他手持話筒,面對攝像機鏡頭,神情嚴峻得近乎憂鬱,偶爾轉動的深邃的目光中,流火般迸濺出憂鬱而悲憤的火星。
這些火星燭亮了他十幾天的採訪和思考。
在李風的背後是一條銀龍般婉蜒而來又婉蜒而去的雪堆素裹的河流,令人遺憾的是這條銀龍般的河流身上足有幾米高的凸起物,並不是真的龍鱗而是汙水的骯髒的白色浮沫,在這些浮沫的下邊,流淌著一河墨汁般臭氣熏天的汙水。
心情悲憤難捺的李風,當年就是這樣,站在黑河岸邊,背對著不幸變黑變紅的兩條河流,背對那些窒息了河流生命的面貌猙獰氣焰浮囂的白沫,強自抑制著自己的激動,向全中國全世界播報淮河流域的情況。
李風:我現在所站的地方是河南省上蔡縣,我身邊的這條河流,名字叫做黑河,就和它的名字一樣,現在這條河流顏色已經完全發黑了。黑河兩岸,小魚當飯。70年代以前,黑河是當地群眾的母親河。1971年漯河第一造紙廠投產以來,由於造紙廢液不加任何處理就排入黑河,這條小河就開始一天天變黑變臭,汙染了當地的地下水源。1985年,上蔡縣對流經本縣的黑河沿岸的情況提供的一份報告中指出:河水汙染使魚蝦幾乎絕跡,偶爾捉到小魚,均頭大身小,軀體黝黑,魚肉有毒。相反黑河成了蚊蠅孳生地,孑孓滿河,蛆蟲很多,大的有3釐米長,到處亂爬,使人望而生畏,不堪入目。蚊蠅的大量繁殖,使已經絕跡多年的一些惡性傳染病在河區重新開始抬頭,黑河變成了一條毒龍……
李風激動地繼續播報:
河南省醫科大學劉華蓮教授領導的課題組,為我們提供的一份最新醫學研究報告中披露,黑河所到之處,惡性腫瘤的發病率比附近未受汙染地區高出一倍多,死亡率高出1/3。在黑河岸邊的村莊,每3個成年人就有兩個肝腫大,每10個兒童就有9個肝不正常,因為肝病和傳染病,上蔡縣有些村莊已經連續7年徵不上一個合格的兵員。汙染甚至於導致遺傳基因的突變,當地有6%的母親生的是畸形兒,還有不少小生命來不及出世,就已經胎死腹中。在黑河流過的上蔡縣車張村我們見到了這位已經6歲的男孩,他的父母是一對純樸的農民,既不是近親也沒有遺傳病史,但是他們惟一的兒子生來就是這個樣子,為治好兒子的病,他們已經花了3000多元,兒子還是成了個廢人,母親每天一口一口地喂兒子吃飯,但是母親永遠也不可能聽兒子叫一聲媽媽……
從黑河岸邊的普通農民成長為漂河市創利大戶的第一造紙廠的廠長韓國忠對記者說——畫面上是李風采訪韓國忠,韓國忠用濃重的地方口音說:從利稅上講,我是人民的功臣,從汙染上來講,我是人民的罪人。因為我是黑河上游的汙染大戶,稻草製漿要用燒鹼,這些含著大量燒鹼的黑液,汙染了黑河下游……
畫面上李風在採訪漯河市市長……
李風:新一任漯河市市長也表達了治好黑河的決心,黑河兩岸的人民期待著黑河不黑的那一天早日來臨——這是本台報道的。
資料鏡頭之二:李風拿著話筒,正在採訪劉華蓮教授。
劉華蓮教授是個50多歲的中年婦女,面容清瘦,拿著一根教鞭戳點著掛在教研室牆上的一張張表格,其中有人群全死因組死亡率與汙染區死亡率比較、兩區男性主要死因死亡率比較等表。
劉華蓮教授激動地說:汙染區男女人群全死因組死亡率明顯高於對照區,其差異有顯著性的意義(P<0.01)。兩區男性主要死因死亡率,汙染區明顯高於對照區,1990-199年兩區對照表明,汙染區的呼吸道疾病死亡數為112人,而對照區只有98人,惡性腫瘤死亡數,汙染區為127人,對照區為54人,高出兩倍多,新生兒疾病汙染區死亡數為33人,對照區為17人,其它疾病也都高出對照區幾倍,這就說明,汙染區是呼吸道和惡性腫瘤的高發區……
李風專注地聽著,攝像機沙沙地響著。
資料鏡頭之三:李風走進黑河岸邊的車張村,村民們像過節一樣圍觀,孩子們圍追著他們,一邊嘻嘻哈哈打打鬧鬧。
李風走進一間低矮的屋子,屋子裡一貧如洗,一個青年婦女懷裡緊緊抱著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半睡半醒的像一團稀泥似地粘在母親的懷裡。
李風問:這孩子多大了?
母親答:都6歲了。
李風:生下來就這樣嗎?
母親黯然神傷:生下來就是這樣……
李風同情:治過病嗎?
母親眼裡全是淚水,說:治過,花了3000多塊錢,跑了好多地方,都說這病治不好,也不知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好好的生下來就是這麼個廢人,不會吃不會說連哭都不會,全靠我一大天抱著他,一口一口地喂著他,一把屎一把尿的……可憐的到哪年哪月才是個頭呀,嗚,嗚……
母親哽咽良久,終於將頭埋入孩子懷中,痛哭失聲。
李風見狀,扭過臉去,不忍再看。良久之後,母親才啜泣著上了悲聲。
李風這才轉過臉來,問:您能不能把孩子放在床上,讓我們拍一下呢?
母親很不情願地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床上,四肢畸形的孩子軟得像麵條,一放到床上就像被抽了筋,渾身癱軟,不成形狀,軟體動物一樣搐動不已……
資料鏡頭之四:李風在採訪漯河市第一造紙廠廠長韓國忠。
韓國忠是四十五六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質樸中透著精明,說一口方言:我是黑河上游的汙染大戶,稻草製漿要用燒鹼,這些含著大量燒鹼的黑液,汙染了黑河下游。我是從小在黑河下游長大的,黑河過去下游的水很清很清,我小時候天天要瞪著水過河去上學,天熱了我就在裡邊洗澡、游水。摸魚,那時的魚多咧,一摸一大堆,還有蝦子……漯河造紙廠一投產,小黑河就真的黑了,我現在都沒臉回家去,村裡人都罵我哩,我真是不敢回去,也沒臉回去,我對不起他們……我一定要下定決心好好地治理汙染,給我家裡的人和下游的人們一個交代……
舉著話筒的李風臉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資料鏡頭之五:李風身穿一件印有九○亞運的黃色T恤,手拿話筒,神情憂鬱地順著黑河往下游走,腳步沉重而蹣跚,扛著機器的攝像師張保明跟在他的後邊。
與他們同行的是那條漂著骯髒浮沫的小黑河,在陽光下,小黑河像一條鱗甲閃閃的毒蟒,迤邐而去,直沒入在天的盡頭。
漯河第一造紙廠的汙水口,嘩嘩地噴吐著濃黑的汙水,這些汙水舉著白沫和固形懸浮物的牙齒,如同一張巨口,咂咂有聲地吞嚥著,迅猛無比地向黑河撲去,將黑河扼在爪下,吞入口中,嚼出一河汙黑的涎水,向下流游去。
在一個水流迂緩的地方,河面佈滿了一尺多厚的白沫子,河流完全被窒息。河流在窒息中腐爛發臭,正常生命的跡象蕩然無存,連孑孓也被窒息而死,只有碩大的蛆蟲歡欣鼓舞地在河岸上四處亂爬。這些厚厚的白沫子在太陽的烘烤下竟然已經發黑,其形狀如同龜裂的土地。李風瞠目結舌地望著如此怪誕的河流,讓攝像準備好,自己找來一根長長的樹棍使勁攪那些沫子,棍子一攪之下,那些乾透了的沫子,竟然如同灰塵和粉末一樣紛紛揚揚地迸散開來,細煙一樣帶著惡臭的粉末鑽入了李風的鼻腔,嗆的李風掩鼻而退,抱頭鼠竄,咳嗽不已。
河邊上幾個孩子在呆呆地瞅著他們忙忙碌碌,表情十分木然。
李風走向那幾個孩子,問:小朋友,你們覺得這河臭不臭?
一個看起來只有五歲的小男孩奶聲奶氣地說:臭!
李風問:你們有人下河遊過水,或是洗過澡嗎?
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仰著小臉,懂事地說:爹說過,我一生下來這河就臭了!
李風問:你爹呢?
男孩不語,低下頭,眼裡有淚花閃動,漸漸飽滿,撲地滾下臉頰。
旁邊一個小女孩低聲地代他回答道:他爹病死了。
李風吃驚地問:什麼病?
小女孩說:我媽說他爹得的是噎食!
另一個大孩子糾正說:不對,老師說,是食道癌!
李風伸手撫住男孩的頭,默然良久,問:你們見過不黑的河嗎?
孩子們盡皆茫然。男孩想了想,眼一亮道:見過的,那邊就有一條不黑的河。
李風鼓勵地望著男孩問:不黑的河?是什麼顏色呢?
男孩掛著淚花的小臉在陽光中像帶露的花朵一樣聖潔,天真地說:那條河不是黑的,是會變顏色的,有時是藍的,有時是紅的!
小女孩搶著說:不光是藍的和紅的,有一回還變成黃的呢!
大孩子糾正他們說:那條河叫小洪河,紅的時候多,變顏色的時候少!
李風問:這樣的河流你們喜歡嗎?
大孩子想了想說:老師說,有一條河叫五彩河,五顏六色的,挺好看的!
那個兩歲多的小男孩在一邊冷不丁的冒出一個字:臭!
大孩子有點尷尬的不好意思的笑了:是挺臭的,要是不臭就好了!
李風默然,喉頭哽咽了一下,又哽咽了一下,無法再繼續問話,轉身離去。
陽光朗照著死魚一樣翻白的小黑河,朗照著幾個孩子天真木然的小臉,幾個孩子就那樣呆呆地站在死亡的河邊,目送著李風的背影漸漸遠去。
資料鏡頭之六:夜。招待所房間裡。
李風伏在桌前寫新聞稿,寫了撕,撕了寫,煩躁得坐不住在地上亂走。
李風坐在床上,背靠著牆,把稿紙攤開在展平的雙腿上,凝思了許久,筆尖在紙上落下又拿起,半天寫不出一個字,心裡鬱問得要死,眼前老是晃動著那個畸形的小孩和那個失聲痛哭的不幸的母親的身影。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忽然間,那枝筆像有了靈魂,在稿紙上飛舞起來——每天,母親一口一口喂兒子吃飯,可是她永遠也聽不到兒子叫自己一聲媽媽……寫到這裡時,李風胸口憋悶得像是要爆炸,喉頭上下反覆錯動,硬嚥的嗓子生疼,按捺不住滿肚子的悲憤和辛酸,淚水山洪爆發般洶湧澎湃,奪眶而出……
稿紙上佈滿了斑斑淚跡,涸的字跡都模糊不清了。
過後李風和我說起他流淚的事,很是有點不好意思,覺得流淚有失一位新聞記者冷靜自持的職業風度,也有些許顧慮,覺得這似乎像過去的一些東西,已經害人不淺,萬萬不要再拿到現在,過去那些假大空高大全的東西嚇壞了他。
他的過分的審慎和不好意思使我很是為之感慨。
那個村子裡還有許多個畸形兒,比李風見到的那個孩子的情形更糟。
這些無辜的小生命只因為投錯了孃胎,投到了這個汙染區,就成了廢人。
那些孩子們有什麼錯,大人們有什麼錯?憑什麼要讓他們遭這麼大的罪?
那些汙染河流的企業,難道就沒想到這是圖財害命嗎?
這不是犯罪是什麼?這不是造孽又是什麼?說什麼都難辭其咎!
更慘的是還有許多剛出世的孩子,一生下來就被父母發現是畸形兒,父母怕別人笑話,就含淚忍痛狠狠心悄悄的把他們弄死,丟到河裡或是埋到地裡去了。
這些畸形兒的數目是無法統計的,只能算是一些剛剛出世便被流產的生命。
那些生下來的孩子雖然給不慎的父母帶來了無窮的災難和一生的心病,但畢竟享受到了父母的真愛,擁有過父母無私的懷抱,活著的他們雖然於人於己都是一種痛苦,都是一種負累,但畢竟他們到人世走了一遭,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那些連天日也沒能見到的可憐的小小的冤魂們,他們招誰惹誰啦?
在孃胎裡就被汙染畸變了的他們,在人間迎接他們不再是父母溺愛有加和嬌縱愛憐,而是父母牽肝動肺的驚恐和畏懼,是雙親無奈哭泣的絕望的淚眼,是扼殺親生骨肉的一雙雙顫抖的手,是一輩子負疚的回憶和終生痛苦的玩味。
等待這些畸形兒的不是溫暖的懷抱,只有一條冰冷濁臭的河流和一杯在汙染中發臭的黃土,薄情寡義的人間,根本就沒有他們這些畸形兒立足的地方。
他們的命運較之那些生下來的孩子,是不是更慘?
最終我還是如實這樣寫了,所以固執己見,是因為我深為痛切地感到,我們現在的中國,太需要良知了,我們現在的時代,太需要崇高了。
只要那些地方政府的官員們,多一份崇高的心態,便會少幾個為害地方的企業。只要那些企業的老總們,多幾許仁厚和良知精神的陶冶,多幾個韓國忠那樣痛心疾首幡然悔悟的老總,中國的土地上便會少幾條汙染的河流,河流裡便會少許多暴死和慢性中毒的野鬼孤魂,少許多畸形的孩子和許多哭泣的母親。
人間多少不平事,只恨無人報君知。黑水日夜說冤屈,還有紅河在哭泣。
接下來,李風遇到了比黑河更難對付的洪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