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雨
一
晴朗的天空下著雨。
這是一場午後的太陽雨。
呂潔斜倚在“紫羅蘭”時裝屋閘門旁,看著太陽穿透雲層照射下來,雨淅淅瀝瀝,纖如星芒,在老街的時裝長廊織起一陣柔潤的薄煙,在天空幻化出彩虹。呂潔來深圳半年多了,竟從未見過彩虹……
她清楚地記得在家鄉時也是一個下太陽雨的時刻,自己結識了金甲華先生。
那是半年前夏秋之際的某一天。那時21歲的呂潔在黃河邊的一個墟鎮上教了位新徒弟學做裁縫。地下滿是畫粉的尺寸線,兩面二邊牆壁掛滿了她構思做出來的服裝,約莫有20多套。
“怎麼好端端的晴朗天也下起了雨來了……”一箇中年男子拎著件行李走進呂潔的裁縫店避雨。他邊自言自語,邊打量呂潔的服裝。
“小姐,我能看看你這些時裝嗎?”中年人的家鄉話不是很正統,有點沙啞。
“當然可以。不過這可不是什麼時裝,只是普通的服裝而己。”呂潔答道,隨手取下其中一套給他看,“呂師傅,你看看我這個尺寸畫得對不對?”不遠處有個女孩在叫她。
“她在叫你嗎?”中年男子開始對呂潔感興趣,“看樣子你還挺小哩,就當師傅了。不簡單!這些時裝——哦,不,這些服裝是你設計的嗎?”
呂潔第一次聽到“服裝設計”這個詞加在自己的頭上,不由得怔了一下,然後使勁地點了點頭。中年男子順手從行李袋中取出一本《日本時裝大全》,翻出其中一頁的3套時裝問她會不會做。呂潔看了看,說:“我可以試一試。”“小姐,我明天要回香港,你能否連夜趕做?面料差一點不要緊,我想看的是你做出來的款式。”中年男子邊說邊遞給呂潔一張印刷精美、散發著香氣的名片。名片上印著:“香港明輝服裝有限公司金甲華經理”
“我也是從小在這個墟鎮長大的。”金甲華動情地環顧四周,“這次回來主要是探望病重的父親。”
我在1968年上山下鄉,後來在一陣逃港風中到了香港。經過19年的苦苦掙扎,總算捱過來了。我打算在深圳辦一個服裝廠……
“金先生,我這就買布料去。”聰明的呂潔意識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他是誰啊?”3個女徒弟圍著呂潔,七嘴八舌地問。“譁,香港老闆呢!”其中一個叫阿媚的搶過呂潔手上的名片,大聲嚷嚷道。金先生已走入太陽雨中。
“是不是叫你去香港呀?”叫阿琳的女徒弟向呂潔扮起鬼臉。
“香港老闆要在深圳辦服裝廠。”呂潔拍著叫阿萍的女徒弟的肩頭,“可能我們有機會去深圳。走,我們選布料去。”
二
第二天,金老闆早早來到呂潔的店鋪。門還沒開,他“篤篤篤”地敲起門來。
“金老闆,這麼早。”呂潔眼睛紅紅的,睡眼惺忪地打著招呼。
“我馬上要走了,能看一看你昨晚做的服裝嗎?”金老闆說。
“進來吧。”呂潔讓金老闆進門。只見其中一件上衣被阿萍當枕巾,弄得皺巴巴的。呂潔搖醒3位通宵達旦幹活的女徒弟,很抱歉地對金老闆笑一笑。
“沒關係的。”金老闆細細地看了幾個接縫口,抻平了那件上衣,“反正要帶走的,放在箱子裡也一樣會皺的。”他足足審視了20多分鐘,然後滿意地點點頭,從門袋裡掏出一小疊面額100元的人民幣,足足有8張,“這幾套服裝做得不錯,家鄉有人才嘛。這800元,是你們的工錢。”
“你就算給一半我們還多收了你的錢呢!用不著給那麼多錢的。”呂潔說。
“‘8’字在香港是個好意頭。”金老闆說,“這錢你們留著。我在深圳的服裝廠過兩個月就要開張和招人了,一有消息即拍電報叫你們到深圳來。”
金老闆一踏出店門,3個徒弟便圍著呂潔你一句、我一句地做起了深圳夢。
兩個月後,呂潔師徒4人果真來到了深圳,經過一段日子的艱苦籌建,機器開始轉動了,她們住的地方也從鐵皮房搬到10人一間的標準宿舍樓。
剛剛發放下來的藍色工作服在她們手中旋轉著、旋轉著。阿萍對著鏡子左看右看,阿琳走過來點一下她的鼻子,阿媚湊過來扮瓜臉,她們都嘻嘻哈哈地樂著。
呂潔卻在想父母,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想自己不顧父母對,孤注一擲地來到深圳,是否走對了路?
“呂師傅,放放音樂,咱們跳跳舞舞吧。”阿媚在家鄉墟鎮就有“舞會王后”之稱,是個一聽到音樂腳就抖動的女孩。所以來深圳,還隨身帶來一架收錄放三用機。
“好!我贊成。”住在下鋪的阿琳高興起來什麼也忘了。猛起來撞在上床的鐵架上,疼得她苦著臉出不了聲。大家“哄”地聲開懷大笑。
“你們以後叫我呂潔就行了,別天天師傅前師傅後的叫,叫我怪不好意思的。香港師傅還以為是叫他呢。”待大家安靜下來,呂潔道。
“不好!我們是你帶出來的地地道道的徒弟,不叫師傅,我中沒有安全感。”阿媚說得真誠而又實在。
“其實在香港人面前我也是學徒工……”
三
這家服裝廠的名字叫“明輝”。從簽下合同的那一天起,金老闆就沒閒過。有時呂潔與他面對面相見,她熱情地叫他,他也只點點頭匆匆而過。
呂潔心中納悶:這金老闆怎麼變得像個陌生人似的。好像兩從來不曾認識過?
這是一家來料加工服裝廠,呂潔原來的裁縫手藝在機械化的水線作業中只是發揮了一丁點作用。同樣款式的服裝在這裡大批生產著,按件計酬,多勞多得。她們天天上班10個小時以上,回宿舍人就像一堆爛泥癱在床上動也懶得動。
多少次,呂潔在似醒似睡的狀態中,感覺自己像斷了線的風箏,心中一片茫然。她是奔著金老闆說的“服裝設計”而來的,想不到來就叫自己到流水線的車位上幹活。同來的幾個女徒弟滿足於300多元的收入——每月還可以寄200元回家呢。
一個禮拜天,呂潔去逛深圳新華書店,抱回一大摞有關服裝設計的書籍。
“呂師傅,不如買一套時裝更實惠呢。”阿媚勸解呂潔,“瞧,我這套怎麼樣?在大排擋殺了一半的價買回來的。”
“好是好。”呂潔欲言又止,但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你還是別買雜色衣服好。衣服講究的是清淡高雅,呶,就像這套時裝。”她翻開其中一頁,現炒現買地給阿媚講一些服裝知識。阿媚聽得津津有味。
“我決定‘跳槽’!”呂潔說,“再坐在車位上,不發揮我的專長,我受不了!”
“金老闆請的香港師傅太沒人情味了,老罵我們!”阿萍說,“你走,我也走。”
“要走就一起走!”阿琳、阿媚也在旁附和。
第二天,呂潔師徒4人在人事部吵著要辭職之際,金老闆來了。他弄明原因後,請大家到厂部經理室去。
呂潔心中怦怦地跳,不知金老闆將要說什麼。他坐在真皮沙發上,覺得思想也陷了進去。
“這段時間太忙了,也顧不上與大家交心。”金老闆緩緩地給自己點上一根菸,說:“讓你們到車位去幹,是因為你們有生產第一線的基本知識。我們公司準備在老街搞‘紫羅蘭時裝屋’最近就要開張了,有你們的用武之地的。”
“其實我們不是真心要走,只是賭氣而已。”呂潔乖巧地給自己找台階下,“因為有時香港師傅隨意傷害人的自尊……”
“我已注意到這個問題。”金老闆說,“其實,我初到香港時,也是受人奚落。關鍵是自己要有上進的信心和勇氣。下週開始,我專門請一個香港師傅,教你們學服裝設計。誰不聰明,學不會,誰就會再回到車位的流水線上。”
果然如金老闆所料一樣,他請來的香港女師傅起初對呂潔師徒們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但呂潔用自己的聰穎與才幹令香港女師傅刮目相看。
不多久,大家都相處得很融洽,姐妹們稱香港女師傅為藍姐。
四
一本書上說:人活在三種狀態之中,為本能、為概念、為希望。呂潔覺得自己屬於後者。
她從小繼承了父親的裁縫手藝,對服裝設計已達一定的水平,現在得到藍姐的指點,自然是進步非凡。
只是呂潔的幾個女徒弟畢竟棋差一著,對藍姐的講授領悟得較慢。藍姐見她們還不能掌握自己講解的要領,便到金老闆那講了一下,她們便回到了原來的車位工作。
“現在就指望你一個人了!”阿萍、阿琳和阿媚3人為自己的師傅打氣,“你一定能夠當上服裝設計師的!你學會了,再來教我們啊!”
呂潔眼睛溼潤了。她暗暗地咬咬牙,覺得現在不單是自己一個人在學,還肩負著幾個徒弟的重託。
她尋求著迅速提高服裝設計水平的機會。她一邊向藍姐虛心求教,一邊晚上到附近的小學上課——在那裡,有個內地來的服裝設計師辦了一個服裝短期培訓班。
功夫不負有心人,“紫羅蘭時裝屋”在老街開張後,由藍姐和呂潔共同構思設計的“紫羅蘭服裝系列”一炮打響。在那些毫無個性的舶來品服裝長廊中,“紫羅蘭時裝屋”顯得鶴立雞群。藍姐見呂潔上手很快,心有靈犀,對她教得更加投入。二個月過去,她回香港去了。走的那天,天上同樣下著太陽雨……
“哎,小姐……”一個濃妝豔抹的顧客叫呂潔,把呂潔從如煙的往事拉回現實中來。原來這個中年婦女看中了那件檔次最高的紫羅蘭裙服。呂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幫她把裙子套上。“唉,怪這個星期天多吃了幾斤肉,沒有去減肥,本來這尺寸很合適的。”女顧客自言自語道。
呂潔幫助她把裙服的拉鍊從臀部往上拉,邊拉邊暗暗禱告:拉鍊千萬別繃裂了。根據公司規定,像這類的修補費用必須從當事店員的工資中扣除,修補後的衣服還將被降價處理。但是謝天謝地,拉鍊終於安然無事地拉上了。女顧客滿意地雙手叉在線條分明的臀部上——這裙服與她的身體簡直渾為一體。她問:“這服裝是哪裡出品的?”“我們公司。”呂潔說著指了指印有“明輝”字樣的商標,“我負責設計的。”
“那你給我設計一套大酒店的制服來看。”女顧客的一句話,使呂潔在“服裝設計”這條路上邁向了嶄新的一步。
五
女顧客是海鵬大酒店的老闆。她先在內地一家企業合資辦廠,如今又獨資興建了這家大酒店。酒店很快就要開張了,但職員制服一直沒有訂做。全市的大酒店各有各的制服。她總想做得既有個性又有民族特色,對已送上來的幾件樣板也遲遲沒下決心。
後來她聽說明輝服裝公司最近推出了“紫羅蘭服裝系列”。故此這次“微服”出訪,來“試妝”了一下,果然不錯。
“制服應該體現海鵬人的群體精神和職業風範。既要整潔、大方、莊重,又要給人清新、溫馨、淡雅的感覺。”女老闆說。3天后,呂潔設計了二件服裝的效果圖,並特地趕製了一件穿出來讓海鵬女老闆看,她邊展示邊講解:“女制服是在中國旗袍的基礎上略作改動的,男制服則在西裝的基礎上融進中國功夫衫的剛健、流暢
“好!就這麼定了!”女老闆一錘定音。
一家大酒店的300多套制服竟出自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打工妹之手,這本身就是件頗具新聞價值的新鮮事。海鵬大酒店開業的那天,高朋滿座。呂潔被作為特邀嘉賓出席了開幕式。當女老闆把呂潔介紹給大家時,嗅覺靈敏的記者馬上把她給包圍了。
“請問呂小姐怎樣從一個打工妹成為服裝設計師的?”記者問。
“我依然還是一個普通的打工妹。”呂潔回答道,“服裝是生活,是文化,是美。我熱愛生活,也就是渴望服裝能給深圳人以種種美的享受。能有這一天,我特別要感激金甲華先生給我成長的機會,我要感謝阿萍、阿媚、阿琳等和我一起闖深圳的姐妹對我的支持……”
對呂潔來說,這一切都僅僅是開始。
她沒有告訴記者,為了趕製海鵬大酒店這些制服,雖然適逢老母親千里迢迢趕到深圳來探望她,她也沒能抽時間陪母親到處走走;反而是母親忙前忙後給她做出一頓頓可口的飯菜。
老母親惦念著家裡的事。在她要離去的時候,呂潔只好叫阿萍去代她送行。她望著母親鬢白的頭髮,望著她消瘦的、漸漸遠離的背影,猛然想起自己離家時,老母親把自己送到墟鎮的小站,因等的是早車,母親竟在瑟瑟的寒風中陪自己站了一個多小時……呂潔的心陡然震顫,內疚地失聲哭著:“母親,請原諒你的女兒!我多想去送你一程,但工作實在離不開我呀……”
禮拜三,呂潔收到了一封家書,是老母親託弟弟寫來的。信中說:“潔兒,母親已平安回家。她見你工作勤奮,得到同事的好評,就放心了。要好好努力啊!……”
呂潔把對母親的愛和激勵深埋心裡。她知道前面的路不很長。很長……
“看!看!太陽雨!太陽雨!”不知是誰發現窗外下起雨來,高聲叫道。呂潔循聲抬頭望去,窺見在浮動著的雲彩裡有一彎淡淡的彩影——一條雨後的彩虹在形成著,這是她來深圳後第一次看見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