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腳印
夜深了。
19歲的羅青梅依然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附近的一家咖啡屋一群夜歸人談話的聲浪隔著一扇門板,隱隱約約地飄了進來。
青梅此時覺得那嘈雜的聲音彷彿是魏萊與自己的對話。
在她身上,依然穿著那套生日派對的漂亮套裙。它花了青梅一個月的工資。她累了,懶得去脫。也懶得去移動。
今晚的生日派對,使她覺得自己長大了。羅家有女初長成。她笑笑。
關鍵是今晚她終於與魏萊——一個令自己心儀良久的男孩共舞過。
魏萊,在這個有1000多名女工的電子廠裡是公認的靚仔。何況,他還是頭兒,管理著裝配車間的10多條流水線。
青梅與眾姐妹一樣暗戀著他。趁著生日,她傾囊3個月的工資包了一間小型的卡拉OK歌舞廳。20多人,魏萊是其中之一。
照例,每個男仔都沒有帶女伴來,並且都爭著請青梅跳舞。
“壽星女”青梅渴望魏萊能請她。她下意識地把目光越過那些小夥子的頭頂,正好與魏萊的眼光相碰撞。
魏萊微笑著走了過來。
青梅握住他的手。心裡掠過一陣的柔情。青梅渴望把頭靠在仙的肩頭,渴望被他保護,被他憐惜。
這是一種寧靜的幸福。
青梅眼睛裡帶著少女的夢幻與期待,柔聲道:“假如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該對你說什麼?”
魏萊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更緊地把她摟抱過來。
太陽剛剛升起,陽光穿過樹葉,鋪出了一條細碎的光影,就好像鑽石一樣。
羅青梅挽著魏萊的手,默默地走在這條寧靜的小路上。
今天是禮拜五,廠裡規定的休息日。青梅很喜歡這“黑色的星期五”。因為可以與魏萊出來走一走。
青梅唱一首很古老很古老的民歌:
傻俊角,我的哥,
和塊黃泥捏咱兩個,
捏一個你,
捏一個我,
捏得來一似活脫,
捏得來同在床上歇臥。
將泥人兒打破,
加水重和過,
再捏一個你,
再捏一個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
妹妹身上有哥哥。
風從路盡頭吹過來,綠蔭深處有一對麻雀正喁喁密語。青梅的歌甜幽幽地撒向紅花綠草之中。
魏萊聽慣了《愛情陷阱》、《壞女孩》這一類的粵語歌曲,猛然聽到青梅唱的民歌竟似久違的天倫之音。
魏萊也跟別的男孩一樣,喜歡將女孩分門別類,只不過他分類的方法跟別人多少有些不同。
他將女孩分兩種。一種愛哭,一種愛笑。
魏萊看過許多很會笑的女孩,但他卻不能不承認,羅青梅比大多數女孩笑得好看。她的眼睛不大,笑的時候眯了起來,就好像一雙彎彎的新月。
魏萊本來喜歡眼睛大的女孩子,但現在卻又不得不承認眼睛小的女孩子也有迷人之處。
羅青梅聽完魏萊描述的“三從四德”論,笑得彎下了腰。
魏萊說打工仔們閒聊時,說怕老婆的人會發財,大家七嘴八舌地總結了“三從四德”。
青梅問:“哪三從?”
魏萊道:“老婆的命令要服從,老婆的道理要盲從,老婆無論到哪兒去,你都要跟從。”
青梅忍住笑,又問:“四德呢?”
魏萊道:“老婆花錢你要捨得,老婆的氣你要忍得,老婆的意思你要曉得,老婆揍你的時候你就要躲得,躲得越遠越好。”
羅青梅“噗哧”一樂,笑得花枝亂顫。
羅青梅與魏萊“拍拖”的消息,像是長著翅膀在電子廠傳得沸沸揚揚的。
魏萊在電子廠是“公眾情人”。好多女孩都暗地裡傾慕他。
魏萊已是電子廠的“重臣”。從1985年辦廠至今,他從流水線操作工一步步升到主管位置,他升職是靠他的拼搏得來的。眾人皆服他。
眾姐妹服他的工作精神,更愛他的才華與相貌。
他是廠裡的“筆桿子”,工廠的數字報表要經他手,每次老闆作的總結報告也得經他手。偶爾,大家還在報紙上讀到他寫的詩歌。
他那一米七五的個頭,在深圳的男人世界中算是風度翩翩的了。
羅青梅?一個從老區來的黃毛丫頭,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女性魅力打動魏萊的心呢?
何況,羅青梅依然還是流水線上的一名普通打工妹。
青梅對魏萊充滿自信的力量。
那是一個女孩子直覺的力量。
青梅門歲便隨姨父到深圳出公差。姨父是《人民畫報》的攝影記者。青梅好喜歡攝影,高中沒畢業便隨姨父到處跑。
深圳,是青梅青春的驛站。
她喜歡這個城市。留了下來。
而深圳這個城市也許天生就適合談戀愛,年輕的城市年輕的人嘛。
青梅通過姨父的朋友引薦,到這家電子廠打工來了。
與其說來打工,不如說來找一個深圳男孩。青梅自我解釋道。
那個深圳男孩是誰呢?
就是魏萊!
羅青梅深愛著魏萊。
魏萊深愛著羅青梅。
本來這應該是一個大團圓的故事。
而生活往往不是這樣!
只要一涉足現實。
只要一涉足戶口。
對於許多打工妹來說,這是一個根本不敢涉足的問題。羅青梅是農村戶口,即使電子廠有遷戶口指標,也無法人戶深圳。
首先出來阻撓的是魏萊的媽媽。
那是一個非常講道理的媽媽。她找到青梅,軟育軟語地問青梅是不是真愛他的兒子。真愛一個人就得為他將來的幸福著想。
羅青梅只會拖累魏萊。
愛一個人而去拖累他,這算是偉大的愛情嗎?
又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
青梅與魏萊走在廠區的一條林蔭小道上。
羅青梅凝注著遠方,遠方一片黑暗。她眼中忽然露出一種無法描述的恐懼之意,忽又緊緊抱住魏萊。
“現在我只想逃走。”
“逃到哪兒去?”
青梅夢囈般喃喃道:“隨便什麼地方,只要是沒有別人的地方。”
她闔起眼簾,美麗的睫毛已掛上晶瑩的淚珠。
她本來是個明朗而快樂的女孩子,但現在卻彷彿忽然有了很多恐懼,很多心事。
這又是為了什麼?
是不是為了愛情?
愛情本來就是不可捉摸的。
有時苦痛,有時甜蜜,有時令人快樂,有時卻又令人悲傷。
最痛苦的人,可能因為有了愛情而變得快樂起來;反之亦然。
這正是愛情的神秘。
羅青梅垂下頭,沉默了良久,眼淚已滴落在草叢裡。
草叢的葉承接著淚珠,映著星光,星光朦朧。
她忽又抬起頭,滿天的星光,似已全部被她藏在眸子裡。
她痴痴地看著魏萊,痴痴地說:“我們只要能在一起單獨過一年,一個月,甚至只要能單獨過一天,我就已經很快樂,很滿足了。”
時間的車輪轉了兩載,青梅已與當地的一位個體戶結婚了,日子過得殷實富足,且有了一個兩歲多的小女孩。
她是聽從了魏萊媽媽的話離開魏萊的,沒有留下片言隻字。
深圳,至少留給她一段溫馨的往事,可以讓她在鄉下寂寞時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