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父與子
彼得同皇太子阿列克謝的關係,恐怕是沙皇私人生活中最富戲劇性的一個片斷。父子間的衝突由來已久,這期間高潮迭起,發展到最後事態急轉直下,以太子之死結束了最後一幕。
太子阿列克謝生於1690年2月18日。從保存下來數量極少有關太子童年的史料中可以看出,父王對太子的教育甚少眷注。這固然是由於沙皇多年來南征北戰,輾轉沙場,但太子為前皇后所出,也是他失歡的原因之一。
太子出生後的最初幾年,有一半時間是同母後一起度過的,因而完全處於這位眼光短淺的女人及其左右——修道士、神甫、男女侏儒和搬弄是非的政客們的影響之下。左右對中傷皇后的流言蜚語聽之任之,對彼得也頗有微詞,指責他在宮廷內外的舉止有悖於傳統觀念。
太子六歲時開始識字。他的老師尼基福爾·維亞澤姆斯基是個沒有主見、堪稱誤人子弟的庸材。他既不配為太子尊敬的師表,也未能培養太子好學的習慣。
按照當時的傳統教育方法,太子的啟蒙教育是從讀日課經開始。在前皇后葉芙多基婭被囚於修道院之後,彼得有意把九週歲的阿列克謝送往德累斯頓繼續求學。這在當時是聞所未聞之舉。不過這個計劃只有在多年之後才實現。這時,查理十二世在打敗丹麥並在納爾瓦取勝之後,進軍波蘭,隨時都可能佔領薩克森的首都。因此太子只好留在俄國,但破例為他指派一位外國人亨裡希·居森男爵充當首席導師。他的俄國名字叫基津,來俄國之前曾在法國國王、丹麥國王和薩克森選帝侯那裡供職。這位具有大學畢業文憑的受聘者於1702年來到俄國,翌年即被沙皇聘請擔任首席導師。然而基津卻謝絕了這一榮譽,寧願在緬希科夫公爵手下做一名導師助理。公爵當時住在剛剛奠基的彼得堡,而太子卻住在莫斯科,因此,所謂盡職盡責只是徒有虛名罷了。
由基津起草並經彼得批准的一道訓令,制定了一個龐大的教育和教學大綱。但這一個大綱並未付諸實施。從1705年起,基津奉命完成外交任務,長期滯留國外。這些歲月,太子都是在普列奧勃拉任斯科耶皇村中虛度,整日無所事事。
太子的肚子裡墨水不多。他的德語相當流利,粗通法語。至於其它學科的成績,十八歲時才學會算術四則,十八歲以後才開始學習軍事工程學基礎。
太子在讀書方面天分還是夠的,他自己就說:“我生來並不笨,只是不肯用功。”他的父王在一封信裡也說過:“上帝並未剝奪汝之智慧。”可是他疏懶成性,毫無進取精神。“我從孩提時代起就同母親和宮女生活在一起,除了室內遊戲,我一無所知。”太子寫道,對學習“我極為厭惡,有時學是學了,可那是為了消磨時間,興致全無。”
1712年,太子在國外待了大約三年,回國以後,父王問他學的東西忘了沒有,隨即命令拿圖紙來。阿列克謝由於怕父親要讓他當場繪圖,決定以最怯懦的方式逃避考試。他向手掌開了一槍,“蓄意使右手受傷”,但他並沒有當真要這樣做的決心,結果只擦傷了層皮。不過偽裝還是使太子倖免一試。
太子的左右都是與對他進行教育有關的人。太子仿效父王,也把他的一些心腹叫作“幫夥”。
最受太子信任的是雅科夫·伊格納季耶維奇,他事實上是這群“死黨”的頭目。此人貪權好勢,善於曲意逢迎。太子曾向他發誓,保證一切“言聽計從,俯首帖耳”。他們之間的通信證明,這位神甫在太子心目中享有極大的威望,他把太子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太子不止一次地向他吐露真情:“上天明鑑,諍友如閣下者吾今生今世難望再得。”在從華沙寄給神甫的另一封信裡,太子告訴他,如果他一旦歸西,“我決不願再返回俄國。”這封信所以令人感興趣,也由於早在1711年1月,即太子出逃之前很久,就洩漏了他可能不再返俄國的天機。
太子的“死黨”完全不同於父王的“彼得幫”。“彼得幫”積極參預所發生的事件,各顯其能,十分賣力;而阿列克謝的“死黨”充其量不過從旁看看熱鬧,有時甚至心懷叵測。
1711年梁贊省大主教斯特凡·亞沃爾斯基在莫斯科佈道,這事激怒了彼得。這位大主教佈道時指責設立行政監察官一事,希望皇位繼承人登基之後,能象他所認為的那樣恢復舊制。有關這次佈道的消息,幾個月之後傳到了滯留德累斯頓的太子耳朵裡,於是他頭腦裡產生了指望宗教界發動暴亂的念頭。儘管太子是一位十分謹慎並善於掩飾自己真實感情的人,但這次他卻不能自持,冒險寫信給神甫詢問佈道內容,這樣就留下了不利於自己的罪證。“請將梁贊省大主教新年訓誡(如已印好)交達烏多夫專程送來。”在另一封信裡他要求告訴他大主教後來的遭遇。也是在1711年,德累斯頓曾謠傳緬希科夫去世的消息,但這個傳聞是假的。這一消息也使太子欣喜若狂,因為父王駕崩後他接位這件事中又少了一名從中作梗者。阿列克謝發專函核對這消息是否可靠,並要求由最可靠的信使把密信帶回:“此間盛傳緬希科夫公爵已故,刻正式訃告尚未收到。如知情,望用密碼函告。”
在同懺悔神甫通信時,太子時而採用密碼,時而使用只有通信人才能明白的隱語,因為他們只能靠信件暗通消息。在一封信中,太子請懺悔神甫和所有的“死黨”成員不必回信,因為“此事不足與外人道及,祈禱上蒼,保佑吾大業早日告成,不再宕延。”另外有一次太子寫道,在斯摩梭斯克,他和他的朋友們都祈禱上帝:“祈求上天,儘速降全福於我儕”。“全福”是何所指呢:是希望父王健康惡化,還是等待聖上在沙場上飲彈而死,還是擺脫父王委派的公務,返回莫斯科投入“死黨”的懷抱呢?
阿列克謝某些信件的含義,時至今日人們也不甚了了。但信尾經常附筆“此事勿令人知”,或“勿令外人知曉”,證明他力求自己和“死黨”的舉動避開外人耳目,特別是有意避開父王的視線。他極力掩飾自己同親母及外家的聯繫。
越到後來,他和父王的關係越加疏遠。太子把父王委辦的公務視為難以勝任的負擔,因為他一向厭惡工作。王儲長成之後,耽於宴樂,嗜酒無度。醉後放浪形骸,信口開河,不能自已。
一次,太子在什麼人家裡做客,回來時酩酊大醉。他踉踉蹌蹌踅進夫人內室,竟被趕了出去。阿列克謝回到自己的臥室後,開始向唯一的交談者——近侍伊凡·阿凡納亞耶夫發洩不滿。一開始他辱罵他的夫人,接著越說越激動,狂叫要砍下所有參預他們的婚事的人的頭,要造他父親的反。
一覺醒來,太子力圖回憶自己夜裡所說的話。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雖然伊凡·阿凡納西耶夫為人忠實,可是萬一他去告密怎麼辦?於是,他把近侍叫來。
“我昨晚沒有惹誰吧?”太子問道。
“沒有。”近侍回答。
“那我酒醉沒有說過什麼嗎?”
聽了近侍的敘述,太子說:
“誰沒有喝醉過?醉漢總是廢話連篇。我很懊悔酒後發火,並說了許多廢活。”
為防萬一,太子威脅說:
“不准你向任何人講。即使你講了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你:如果我拒不承認,人家就會對你嚴刑拷打。”
近侍請太子放心,說聽到的那些話只有他自己知道。
阿列克謝的酒友們時常辱罵沙皇,背後對他所實行的改革橫加指責,把守舊派散佈的流言蜚語帶進宮內。後來,太子供認,所有的朋友都“要我同父親更加疏遠,用聲色犬馬娛我耳目,以致使我不僅對軍務、對父王交辦的其它事務,乃至對父王本人都望而生厭,退避三舍。”但有時父子還是要會面的,這時兒子就要對父親的責備洗耳恭聽,有時還會捱打但只要彼得剛一跨出門檻兒,兒子就又重新和狐朋狗友沆瀣一氣。
彼得很不滿意太子的行為,理由是很多的。使彼得苦惱的不僅是阿列克謝聽命於修士和政客,主要是他對國家大事漠不關心。
太子第一次投身國事是在1704年,當時他在包圍納爾瓦城的俄國部隊中服役,而後他參加了為慶祝佔領這一要塞在莫斯科舉行的盛典。
三年以後,十七歲的太子被派往斯摩稜斯克採辦糧秣。1710年秋,王儲的職責範圍擴大了。先是派他去加強莫斯科的防禦工事,以防查理十二的軍隊進攻首都:修補胸牆,構築障壁,裝備炮兵,給莫斯科衛戍部隊補充兵員。在瑞典部隊進軍莫斯科的威脅消除之後,太子奉父命把五個新兵團補充齊全,裝備並訓練新兵,還參與了鎮壓布拉文起義的組織工作。
父子之間在參加共同事業的基礎上(一方充當主角,而另一方則充當積極的助手),本來可以形成一種互相尊重和支持的局面,但事與願違,不過這不能怪沙皇。
彼得1708年所寫的書信中,已流露出對皇子辦事拖沓的不滿情緒,提醒他應在限期內完成任務。但很快看出來了,皇子對交辦的事毫不上心,只一味和朋友飲酒作樂。他向由彼得任指揮官的普列奧勃拉任斯科耶團送去的都是一些不大合格的新兵,這使沙皇火冒三丈。雖然彼得對別人的過失每每能寬大為懷,但他對怠情而翫忽職守者決不姑息。皇子從父王的來信中讀到:“對汝選送至我團新兵極不滿意;此類新兵即令派往他團亦屬不合格者。由是觀之,汝尸位素餐,其程度較之往日尤甚。”
父王的責備是有道理的。太子後來回憶說:“當父親不在,我受命在莫斯科代理國家大事時,我以為得到了自由(雖然我也知道父親把統治權交給我是為了使我在他身後獲得繼承權),於是便和神甫、修士和其它一些人一起尋歡作樂。”
以上供詞是太子在十年以後作的。在得悉父王震怒之後,那一天他的表現卻與此大不相同。他當時的行為動機只有兩條:一是害怕受到懲罰,二是不擇手段地來為自己開脫。千方百計逃脫罪責,四處找人為他說項。“皇上,有人在您面前誹謗我,說我派去的三百名新兵不合格,我沒有能克盡職守,感到非常痛心。”接下去就是一些有意引起父親憐憫的話:“真的,皇上,我是竭盡全力去完成您交給我的任務的。當時我實在搞不到更好的新兵,而您又催著叫我把新兵快點送去。”
太子得出一條結論,凡事應當十分小心謹慎,然而,不論是他,還是他的酒肉朋友都無從查明,應該提防什麼人,是誰把太子的所作所為報告給了沙皇。他曾試請御前機要秘書馬卡羅夫幫忙:“亞歷山大·瓦西裡耶維奇!請覆函告我,父皇因何事見罪。”
阿列克謝並沒有得到迴音,便轉而求助於繼母。葉卡捷琳娜成功地調解了這次衝突。1708年12月19日,彼得對太子11月末的來信寫了一封回函:“誠如汝信中所言,當時確無更佳新兵可供選送,苟能將此情況及早相告,當不致因此生怒而見責於汝也。”有一封彼得給太子的信聽起來好象是對他的懇求:“無需因上信而心生煩悶,……需知種種一切均於汝有益,吾對汝亦將多方眷顧。”
1710年太子住在德累斯頓,第二年他忙於籌備大婚。父王為阿列克謝選定王妃是不倫瑞克·沃爾芬比特公主夏綠蒂(其姊嫁與奧地利皇帝為後)。1711年10月14日,婚禮在托爾甘納舉行,彼得前去參加,其間德國哲學家和數學家萊布尼茨當時也到了那裡。“我到托爾甘納,”萊布尼茨寫道:“與其是參觀婚禮,不如說是為了看一看這位傑出的俄國沙皇。這位偉大國君的才能是出眾的。”
結婚並沒有給太子的生活帶來變化。夏綠蒂是個又高又瘦的麻臉女人,阿列克謝並不愛她。“他們把這個鬼婆娘拴在我脖子上,不管我怎樣接近她,她總是一副沒好氣的樣子,不願搭理我。”
這位王妃“沒好氣”是有原因的。太子縱飲的惡習未改,他身體本來就不好,這下更糟了。加上他又姘上了一個情婦。原來太子的太傅尼基福爾·維亞澤姆斯基有一個叫葉芙羅西尼亞·費多羅娃的女奴,被阿列克謝看中了,太子對她一往情深,眷戀之情始終不渝。
婚後,從1711年末起,太子奉沙皇之命在華沙為駐紮國外的部隊採辦糧食。根據阿列克謝的書信來判斷,他的努力毫無效果:軍糧沒有買到,但是為了預防責備他翫忽職守,他幾乎每一封信都要附上要麼是他發佈的命令的副本,要麼是他的下屬和實際辦事人員報告的副本。這位王儲在學習治國本領方面,也象他學習其它各門科學一樣,沒有搞出一點名堂來。
從1713年起,阿列克謝住在彼得堡。父王只是偶爾才派給他一點小事幹幹,可他卻裝病逃避。關於這種裝病的本領,太子本人後來在受審時寫道:“我害怕出兵遠征,假裝有病,故意吃藥,這也是我的一種罪過。”
太子住在新京,仍處於尼基福爾·維亞澤姆斯基、伊凡·阿凡納西耶夫等這些老“死黨”的圈子之中。從“死黨”中退出的只有懺悔神甫,因為太子同他鬧了彆扭。亞歷山大·瓦西裡耶維奇·基京頂了首席顧問雅科夫·伊格納季耶維奇的缺。基京是彼得從前的侍從官,由於他辦事機靈,腿腳又勤,人也可靠,故此當上了海軍部首席軍需勤務官。當時沙皇對基京以青眼相加,上下關係十分融洽,彼得稱自己的侍從官為“老大爺”。基京是為數不多的、和彼得保持通訊聯繫的人中的一員,沙皇認為有義務把戰場上重要情況親自通知這些人。
1714年基京利用職權進行盜竊,因而受審。“結果嚇得中了風,”一位同時代人這樣寫道。彼得對待盜竊國家財產者素來是毫不留情的。但由於葉卡捷琳娜從旁說情,基京才免判重罪。皇后請求說,如果基京不能獲釋,那麼,對他這樣一個行將就木、幾乎失語的癱子,至少該讓他安靜地死去。“這一請求得到恩准:沙皇給基京留了一條命,但撤消了他的職務,剝奪了頒發給他的獎賞,結果儘管病好了,他依然象被流放者一樣,留起了鬍鬚”。翌年,彼得允許基京在彼得堡居住,不過根本談不到恢復他們之間以往的關係。基京對沙皇懷恨在心,他盤算著要官復原職,當然不可能寄希望於現在,而要有待未來,指望皇位繼承人阿列克謝能登上沙皇寶座。為此,他接近太子,併成為他的朋友。但基京從不炫耀他同太子過從甚密以及太子對他優禮有加這些事,他寧願韜光隱晦,甚至預防不測,他很少去看望太子,只有在太子最需要他出謀劃策的時候,他總是呼之即來。
1715年秋季的一天——10月27日埋葬了產後死去的阿列克謝的王妃,但太子的安逸生活也因此意外中斷了。當天,他收到父王1715年10月11日簽署的一封信。
原來沙皇對王儲未能以國家大事為重、前往征討強敵一事極為不滿。沙皇在信中威脅道,如果他再不改弦更張,就要剝奪他的皇位繼承權,“為社稷與黎民計,吾以一國之尊尚巨不借堂堂五尺之軀,焉能見憐於汝等遊手好閒之輩。”
讀完父親的信,阿列克謝就同基京商量對策。基京建議他藉口健康不佳放棄皇位繼承權。
太子按基京的建議作了答覆。但他沒有詳談,只是說父王的願望與他本人的考慮不謀而合。他說由他來挑起這付重擔是不夠格的,也不勝其負擔,一則由於記性欠佳,二則以多病之軀無法管理眾多百姓。因此,太子聲明決定放棄皇位。
在收到太子覆信一個月之後,沙皇病倒了。病情險惡,朝廷元老們日夜守候在沙皇的寢官,認為聖上的大限之期不遠了。殊不知沙皇命不該絕,再次康復。他給太子寫了封信。
彼得對阿列克謝知之甚深,他懷疑太子宣誓放棄皇位不是出自真心,故寫道“此舉令人難以置信。”還有一點使父王感到不滿的是,皇子在覆信中只提到了他“多病之軀”,而在父王的頭一封信裡說的是他“未能以國家大事為重”。父王重新向太子提出那些沒有得到口答的嚴肅的問題,要求太子明確答覆,大意是,想隨心所欲,混下去是不行的,要麼洗心革面,使自己真正成為一個合格的皇位繼承人,要麼去當修士,否則為父王的很難釋念。
在事關他未來命運的兩種方案中,太子選擇了後者。根據基京出的主意,阿列克謝同意削髮為僧,基京曾經說過:“僧帽又不是用釘子釘在腦袋上的。”
幾天之後,彼得在出國前夕,同裝病的阿列克謝作了一次詳談。沙皇勸他再仔細考慮一下自己的決定,把最後的答覆在六個月之後寄到哥本哈根。
兒子表面上的順從,同意放棄皇位或進修道院等等,都是不折不扣的欺騙。修道院是那些確實已看破紅塵有出世想法的才進的。而太子口裡雖然說他心甘情願進修道院,但這都是違心之言。因此,儘管他可以在修道院小修室坐等父親死亡,但小修室畢竟不是最好的棲身之地;僧帽雖則不是用釘於釘到腦袋上,但是正如瓦·奧·克柳切夫斯基一針見血指出的那樣,要把僧帽換皇冠還不那麼容易。除此之外,出家以後就要求清心寡慾,連在太子心目中越來越受寵的葉芙羅西尼婭也不能再朝思暮想了。
正因為如此,阿列克謝決定逃往國外。基京出發往查理巴德之前答應他:“我一定給你找到一個安身之地。”
但是,怎樣才能脫身呢?
恰恰是沙皇本人幫他實現了這個計劃。當時正在哥本哈根的彼得,最後一次想使兒子回心轉意。他寫信勸兒子要麼前來哥本哈根,參加反對瑞典人的海戰,要麼就把削髮為僧的時間確定下來,並提出要進哪個修道院。阿列克謝當即表示願去哥本哈根。
很快就安排停當。1716年9月26日,阿列克謝告別了諸元老,在葉芙羅西尼婭、她的弟弟伊凡和三名僕人的陪同下上路了。
“我要對你講了,你不會告訴別人吧?”有一次太子向他的近侍伊凡·阿凡納西耶夫吐露了真情。伊凡答應保守秘密。
“我不到父皇那裡去;我要去奧地利皇帝那兒,或者到羅馬去。不過我只讓你和基京知道這件事,基京已去維也納為我奔走,看我到哪裡更合適。遺憾的是我現在見不到他,也許他正在路上。”
太子同基京終於見面了。他們在米塔瓦談了一次話。
“你為我找到藏身之處了嗎?”太子問道。
“找到了,”基京回答說:“到維也納奧皇那裡去,那裡不會有人出賣你。”
這次會面消除了有關逃向何處,是維也納還是羅馬這個問題的所有疑慮。當然應該去維也納,因為那裡可以指望得到自己連襟的庇護。
基京給太子出了一些主意:“如果你父王派人在半路上找你,你應在夜裡一個人偷偷溜掉,好避開來人。”此外基京還建議太子在前往哥本哈根路上科羅萊維茨時給沙皇發一封信,以便掩飾他真正的去向。最後,基京還囑咐他,如果他父王派人來找你,絕不可從命。
逃亡者耍了許多花招。在從米塔瓦出發的郵車中,坐著的不是俄國皇位繼承人,而是莫斯科的一位叫科漢斯基的中校及其夫人和一位中尉。另外一輛大車裡坐的是中校的僕人們。
途中還換了幾次妝。科漢斯基中校在各驛站登記時,化名為波蘭勳章獲得者克列緬涅茨基,他蓄起小鬍子,他的夫人穿上男裝,作為少年侍衛伴隨著他。
1716年11月10日深夜,當維也納朝廷的副首相申博恩准備就寢的時候,家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操著半通不通的德法混合語向伯爵報告,說俄國皇太子就在門外,請求立即接見。阿列克謝太子進入內室,心情十分激動,不停地東張西望,前言不搭後語地抱怨父王想剝奪他的皇位,說緬希科夫的左右都是一些笨蛋和酒鬼,繼母葉卡捷琳娜有永遠難以滿足的虛榮心,等等。
太子來到維也納,使奧地利政府感到左右為難。如果公開為太子提供避難所,那就是說和彼得公然作對,而沙皇在是不惜以兵戎相見的。可不希望事件發展到那樣一個地步。另一方面,在維也納,人們認為立即引渡太子也非良策,因為他們想把他當成一場政治賭博中的賭注。因此奧地利朝廷決定將太子秘密收容,把他連同其隨行人員一起送往蒂羅爾的山地要塞——埃倫貝爾格,與世隔絕。
在太子求見申博恩,維也納的大臣們忙於解決這一辣手問題的那些日子裡,彼得等待皇子前來哥本哈根已經白白等了兩個月,他開始著急了。太子遲遲不到,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對這一問題可以設想兩種方案。要未是太子路上險遭不測,遇到了殺身之禍,要未是他自己有意躲起來了。儘管彼得也認為第二種可能性更大,他還是在12月9日向威傑將軍(駐紮在梅克倫堡的俄軍指揮官)發出命令,要他派下面的軍官去搜尋太子。同時彼得把正在維也納的亞伯拉罕·維謝洛夫斯基召到阿姆斯特丹,命他查明太子的下落,並隨時派信使送專函報告他的行止,並囑咐他要絕對保密。此外,維謝洛夫斯基還受命轉交查理六世一封信。彼得雖然寫信給奧皇說他的太子“去向不明”,但他認準了逃亡的太子此刻正在這位皇帝所管轄的領土上。
威傑將軍組織的搜尋工作毫無結果。然而,維謝洛夫斯基卻發現了太子的行蹤。1717年1月初,他查明,去年10月29日太子正待在奧得河畔的法蘭克福,從那裡又往布累斯勞方向去了。維謝洛夫斯基一個驛站、一個驛站地跟蹤太子,最後追到了維也納。但是,在這裡線索突然中斷了。維謝洛夫斯基在維也納及其近郊到處尋找太子達兩個月之久,但一無所獲。只是在3月的下半月,他才弄清楚阿列克謝躲在埃倫貝爾格要塞。此時做這個工作的已經不只他一個人——近衛軍上尉亞歷山大·魯緬採夫也前來協助他。
由於掌握了在逃的太子停留地點的確切消息,維謝洛夫斯基覲見了奧皇並轉交了彼得的一封信。但查理六世卻佯稱並不知情。
奧地利朝廷採取了觀望態度。只是在一個月之後,當再也不能否認太子隱匿在奧國境內的時候,查理六世才覆信沙皇,轉彎抹角地承認了阿列克謝留居在奧國境內。奧皇向沙皇保證,他將“盡心竭力地”照顧阿列克謝,決不會使他“落入敵手”。奧皇的這封支吾搪塞的覆信,沒有回答沙皇提出的主要問題,即維也納朝廷是否準備引渡太子。
維也納朝廷想先用搪塞的方式贏得時間再靜候局勢的變化。他們最關心的問題是,為了奪回皇太子沙皇會不會訴諸武力,歐洲各國對此事的態度又將如何。這時,維也納決定把太子轉移到那不勒斯,因為他的隱居地點已為眾人所知。但是就連遷往那不勒斯也很難不露形跡,因為魯緬採夫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蹤著太子。
查理六世支吾搪塞的態度,迫使彼得不得不派遣有經驗的外交官彼得·托爾斯泰前往維也納。在他攜帶的一封信中,沙皇明確表示他已知悉皇子逃奧後的種種經過以及眼下正被拘留在那不勒斯一所城堡之中等各節。沙皇言之鑿鑿,維也納方面再也不能抵賴,何況它本來就十分害怕俄國軍隊入侵,於是決定準許托爾斯泰會見阿列克謝,以便商談有關太子返國的事宜。
1717年9月26日,托爾斯泰同阿列克謝第一次會晤。托爾斯泰向太子遞交父王的一封信,“汝一向忤逆不孝,無論好言相勸抑或嚴責,均不能使汝遵從吾之教導,汝遠行告別之前,信誓旦旦,曾幾何時,逃往國外,甘心賣身投靠,汝此等行為,使為父個人羞愧難當,痛不欲生,國家亦因此蒙受恥辱……。”沙皇還告訴太子,托爾斯泰和魯緬採夫將和他面晤並提出建議。還答應他,只要他回國決不加懲罰。設不聽勸告,將革出家門,並宣佈他為叛徒。
讀完父王的信,又聽了托爾斯泰的勸導,太子說:“現在我什麼也不能說,因為這件事我需要好好考慮一下。”兩天以後,托爾斯泰得知,阿列克謝斷然拒絕服從父王的意願,理由是“回到父親那裡很危險,我怕見他那副怒氣衝衝的面孔;為什麼我不可以把我不敢回國的事寫信向我的保護人奧皇陛下報告呢?”
太子之所以這樣堅決,是因為他深信,即使沙皇採取軍事行動,奧國朝廷也不會拒絕給予庇護。托爾斯泰的任務就是要打消阿列克謝的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因為托爾斯泰確知,維也納不想走得太遠,為了太子之事同俄國發生武裝衝突。
這位經驗豐富的外交官,行動相當堅決。他終於成功地打消了優柔寡斷的太子的抗拒心理。
托爾斯泰對太子說:“我不會離開這裡,直到把你交到你父王手裡為止,不管你是死還是活。我會到處跟蹤你,你想躲也躲不掉。如果你賴在這裡不走,你父王就會把你當成叛徒。”
為了使嚇唬能起作用,托爾斯泰還想出了一個新招,他佯稱收到沙皇的一封親筆信,說俄國部隊正在波蘭集結,準備入侵奧國領土,以便迫使奧國朝廷引渡太子。
恫嚇起了一定的作用,但阿列克謝仍然猶豫不決,直到被托爾斯泰收買的奧地利駐那不勒斯官員想把奧國官方文件稱為“姘婦”的葉芙羅西尼婭從太子身邊奪走時,太子才改變主意。阿列克謝這下明白了,奧國朝廷並不聽他那一套,實際上他已被人家甩了,今後他們更無意把同俄國沙皇的關係複雜化。
太子本來準備到羅馬去找教皇,但他這步棋卻被葉芙羅西尼婭阻止了,她的勸告太子總是無條件接受的。剩下的唯一出路,就是返回俄國。阿列克謝把托爾斯泰請來,對他說:
“我要回到父王那裡有一個條件,就是要答應我住在鄉下,不要把葉芙羅西尼婭從我身邊奪走。明天你同魯緬採夫再來一趟,我把我的答覆告訴你們。”
翌日,1717年10月4日,太子給父王寫了一封信,由於激動寫得很不工整,在信裡“最卑賤最無用的奴才,不肖之子阿列克謝”陳述了他打算返回俄國的事,並再一次請求寬恕。太子在準備起程的同時,燒燬了全部文件和書信底稿,以防萬一。
10月14日,阿列克謝太子在托爾斯泰和魯緬採夫的陪同下,離開那不勒斯。途中他收到已經到達彼得堡的父王的來信:“吾兒。10月4日來信收閱。現答覆如下:所言請求寬恕一節,此前吾曾通過托爾斯泰和魯緬採夫二先生書面和口頭上予以應允,現特在此重申:決不食言。托爾斯泰先生亦曾將汝之其它要求函告,吾亦予以應允。”
彼得同時還寫信給托爾斯泰,告訴他來函中所提皇子想娶同他姘居的女子為妻,並想在自己的村子裡定居住等要求可全部答允,只要他能回國。
阿列克謝在逃亡中度過了近一年半的時間。太子在那些自願的形同坐牢的歲月中,對皇位可說朝思暮想。
他留在俄國的那些死黨,同樣也不知道這位逃亡的太子的去向和現況。
亞伯拉罕·洛普欣(太子曾將出逃的計劃告訴過他)由於受好奇心的驅使,一次他找到奧地利駐彼得堡的公使,貿然問道:
“太子現在哪兒,有沒有關於他的消息?”
由於得到的是支吾搪塞的回答,洛普欣便直截了當地追問道:
“太子目前在貴國嗎?”
洛普欣非常希望給奧地利公使和他的政府造成這樣一種印象,太子並不孤立,在俄國他擁有大批有勢力的擁護者,他們已開始積極行動起來。這種臆造出來的說法(洛普欣對此也深信不疑),維也納朝廷和阿列克謝都奉為至寶。阿列克謝的精神狀態,需要經常用一些令人高興的虛構故事加以刺激。
果然不出所料。奧地利公使迫不及待地把同洛普欣的談話,秘密報告副首相申博恩,他把報告的副本轉送給太子。太子懷著不可掩飾的高興心情讀了秘密報告。怎能不高興呢,報告裡說陰謀家們為了太子的利益已經起來暴動了:“他們起來了,已經包圍了莫斯科。”陰謀家們似乎準備謀殺沙皇了。
奧地利政府大肆傳播這類消息。有假情報說駐紮國外的俄國部隊已經起義反對彼得。太子聽到這個消息,興高采烈。
他還聽到傳聞,似乎瑞典人戰勝了俄國軍隊,這也引起了他真正的狂喜。聽到彼得預定的繼承人,他的兩歲的異母兄弟患病的消息,太子把這看作是天意:“老爺子要這麼做,而上帝卻要那麼做。”
被酒氣燻糊塗了的太子的頭腦裡,產生著一個比一個更離奇的計劃。後來他供認,他深藏內心的幻想就是希望父親早死。然後,他作為太子,應達官足貴之請,將啟駕返國。
太子曾對樞密官和各大臣寄予厚望。只要他一回到俄國,這些完全靠父王提拔而身居高位的人就會立即反戈一擊,站到他阿列克謝這一邊來。太子同他的情婦議論著各種傳聞,交談著預示他未來一帆風順的各種夢景,但他並不以此感到滿足,也積極進行活動。他和奧皇談判提供軍援的問題;看來,他也不反對投靠瑞典國王,以便借他之助來奪取王位。
驚慌己過,一切又歸於平靜。太子便著手給俄國的樞密官和主教寫信。他把寫給樞密官的一封信,於1717年5月8日交給一位奧地利官員,以便後者轉寄俄國。樞密官並未收到這封信,因為奧地利官廷沒有冒險按指定的地點和收件人轉寄這封信;結果該信在未被歷史學家發現之前,在維也納檔案館原封不動地躺了一百三十年。
太子在信中報告樞密官們說,“他現在受到幾位大人物的保護,平安無事,身體健康,正靜待皇上命令他重回祖國,屆時請不要將他棄而不顧;”信上太子說他要“永遠記住樞密官諸公的好處和整個祖國,至死不渝。”接著,阿列克謝要求不要相信那些關於他已經死去的傳聞。
關於一旦接位如何治理國家的這個問題,阿列克謝無論對自己,對朋友,還是對記錄刑訊供詞的人,都不能作出全面的滿意的回答。太子的綱領(所謂綱領左不過是葉芙羅西尼婭所聽他講的那些東拉西扯的廢話)中只有一點是明確的:恢復舊制,完全放棄文化、生活方式和行政機構方面的改革。他想把海軍置諸腦後,不提彼得堡,“在莫斯科過冬,在雅羅斯拉夫爾度夏”。內外政策要來一個根本改變,太子打算把此事交給維護舊莫斯科習俗的一些人去執行:“不要撤掉所有的老人,按我的意願選拔新人。”所謂“老人”,他指的是彼得的最親密的近臣,受到沙皇信任的那些人。這樣,太子的計劃如果實現,就將使國家的種種努力和人民所作出的巨大犧牲付之東流,而正是由於這種努力和犧牲,俄國才得以到達波羅的海沿岸。
從那不勒斯到莫斯科的路程,太子整整走了三個半月。當載著逃亡者的轎式馬車沿著秋季泥濘的道路疾馳的時候,已經懷孕的葉芙羅西尼婭,由弟弟伊凡·阿凡納西耶夫陪伴,為了免受顛簸,緩緩地向前行駛,後來在太子的堅持下,才於臨產前夕留在了柏林。
葉英羅西尼婭與太子之間的通信保存下來了,這些信件中關於他們的相互關係的描述,令人頗感興趣。信中充滿了對一個即將做母親的女人的感人的關係,以及這個女人對他的盲目依戀。“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悲傷,我的朋友。”阿列克謝從波洛尼亞寫信說:“小媽媽,我的朋友!在威尼斯請按醫生開的藥方配藥,然後把藥方帶好。如果在威尼斯,也象在波洛尼亞一樣不能配藥,那就在德國的某個大城市裡想想辦法,免得路上沒有藥吃。”
“我的小媽媽,我的最心愛的朋友,葉芙羅西尼尤什卡,你好!”太子在從因斯布魯克發來的信中寫道:“你,我的朋友,不要傷心,上帝保佑你,路上要多加保重……你願意在哪裡休息,休息多少天,都隨你的便。不必吝惜金錢:雖然已經花了很多錢,但你的健康對我來說比什麼都寶貴。”
阿列克謝給葉芙羅西尼婭的最後一封信,是從特維爾發出的。太子表示出的希望是:“如果他們免除我的一切職務,按照上帝的意志,我們就一同隱居鄉村,我們將過一種清閒自在的日子。”太子以為,結婚的夙願已快實現了。這種想法,在出逃之前很久,有一次他向伊凡·阿凡納西耶夫講了:“你記住,我要和她結婚。父王也是這麼幹的。”這是指父王同一個無名的女俘結婚的事。
1718年1月31日,太子被送到莫斯科近郊,2月3日舉行了太子進入故都的入城式,皇室人員當時正在故都,樞密官、上層僧侶和將軍們也被召進城去。當時的一位外國人曾描述過太子同父王會面的情景。
“太子進入宮殿的大廳,沙皇坐在那裡,所有高級臣屬侍立左右,太子把一份文書呈給沙皇,然後在他面前跪下。沙皇把文書交給副總理大臣沙菲羅夫男爵,然後扶起匍伏在他腳下的不幸兒子,問他有什麼話要說。太子回答說他懇求寬恕,留他一條性命。”
對此,沙皇表示:你所要的我都給你,但是你已失去繼承皇位的一切希望,你應該簽署一份正式文書,宣佈放棄皇位。
“太子表示同意。然後,沙皇問道:“你為什麼不聽從我的警告,是誰竟敢出主意唆使你外逃?”聽到這個問題,太子湊近沙皇附耳向他說了幾句話。然後他們兩人退到隔壁大廳,據認為太子在那裡說出了同謀者的名字。”
單獨談話之後,他們又回到大廳,太子簽署了預先準備好的放棄王位聲明:答應“永遠不再要求繼承皇位,也不以任何藉口覬覦和接受皇位。”於是立即頒佈了褫奪阿列克謝繼承皇位權利的公告。
那位外國外交官關於沙皇父子單獨談話的猜測是對的:阿列克謝供出了主要的同謀者。象1698年調查射擊軍暴亂一樣,彼得把領導調查的權力掌握在自己手中。當天,他派出兩名信使去彼得堡見緬希科夫,告訴他,據太子揭發,是亞歷山大·基京和他的親信伊凡·阿凡納西耶夫出謀劃策唆使太子外逃的。因此沙皇責令立即將兩名唆使犯逮捕法辦,戴上鐐銬,嚴加看管。
幾小時後,沙皇弄清阿凡納西耶夫兩兄弟的名字都叫伊凡,便又派出一名信使送信去,說明要抓的是哥哥,如果不分青紅皂白把兄弟二人都抓趙來,即使不戴鐐銬,那也不妥。
到了2月6日,沙皇尚未收到緬希科夫關於上述命令的執行結果的報告,遂又派出信使送去一道手諭說:“審訊基京和阿凡納西耶夫需在刑訊室進行,刑訊時只能用一次吊刑,不必鞭笞;如再發現其它同犯,應照此辦理。”沙皇命令立即把所有犯人都送往普列奧勃拉任斯科耶,同時告訴他們禁用鞭笞是為了他們不致在途中生病。
與本案有牽連的人越來越多,沙皇向緬希科夫又派去很多信使,命令“逮捕”將軍多爾戈魯基伯爵、伊凡·納雷什金,前妻舅亞伯拉罕·洛普辛和前姨妹瓦爾瓦拉·戈洛文娜,以及其他許多人。彼得責令將所有這些人都送往普列奧勃拉任斯科耶,理由是涉嫌的人愈來愈多。
2月4日那天,信使們奔赴新都,以便對阿列克謝供出的同案犯進行審理。彼得向太子提出了一份所謂的問題清單。到底誰是太子的同謀者,是誰左右優柔寡斷的太子,唆使他放棄王位並逃往國外。沙皇要求皇子徹底但白,老實交代一切問題:“凡與本案有關者,縱令未列入清單,汝亦應作出交代,不得隱瞞。……否則,一旦查出,決不輕饒,勿謂吾言之不預也。”
彼得當時還不知道太子搞的那些駭人聽聞的謀反策劃,故此他決定只要太子徹底交代,就予以從輕發落,只對同謀犯加以嚴懲。
3月18日,仍然活著的太子的同謀者,被押往彼得堡繼續受審。阿列克謝獨自坐在一輛馬車裡,沒有上銬。臨行前夕在莫斯科殘酷地處決罪犯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他的謀士,出逃的組織者基京,受到車磔之刑:為了延長他的痛苦,先後砍掉了他手和腳,其間相隔了很長一段時間。劊子手砍下他的頭,掛在一根木樁上示眾。太子回憶起一個半月以前父親對他的嚴厲警告:“如果你企圖隱瞞什麼,一旦查出,可別怪我。”他在極力思考著,彼得堡的審訊會有哪些不利於他的供詞。他盤算著下一步應該如何行動。但是,審訊剛一恢復,所有這些想法都被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太子對自己性命的擔憂,完全壓倒了他的理智,他撒謊,開脫罪責,誣諂別人,想借此減輕自己的罪過。只是在確鑿的物證和人證前,他無法再抵賴,這才供認出自己的罪行。
揭發太子起決定作用的是他的情婦葉芙羅西尼婭。孩子生下來之後,她於1718年4月被押回彼得堡。
不用說,阿列克謝的命運是捏在彼得手心裡的。但沙皇並不想假自己的手去處置他。彼得記得,他曾答應寬恕太子,允許他在回國之後同葉芙羅西尼婭結婚。但審訊結果表明,太子的外逃決不是毫無惡意之舉,他離開俄國不只是為了擺脫修道院的幽禁生活。親生骨肉竟然是個叛徒。
沙皇發出兩封內容相同的詔書:一封給各位主教,一封給世俗的官員們。彼得向他們聲明,他作為父王和國君,本來自己就可以作出判決。……“然而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乃人之常情。”
沙皇在詔書結尾要求組成一個公正的法庭,根據被告的罪行量刑,而不必念及阿列克謝乃當今國君之子。
這兩封詔書在僧俗官員的聯席會議上宣讀了。據當時的記載,法庭的所有成員已經就座,大廳所有的門窗都敞開著,……這時太子阿列克謝由四名軍士押進大廳,站在沙皇面前。沙皇嚴厲譴責了皇子謀反的罪惡企圖。這時,太子也供認不諱,說他不僅想在整個俄國煽動暴亂,而且如果沙皇要把他同黨一網打盡的話,他就要血洗俄國。太子聲稱自己是俄國古老習俗以及宗教信仰的維護者,故此民心歸向。
這時,沙皇轉向僧侶們說:請看,他的心何其毒也。請列位商議一下,然後提出一份他應受何種懲罰的書面意見。當然這並非最後判決。沙皇請求他們千萬不要顧及罪犯的身份和社會地位,但同時又囑咐他們寬大為懷。
這時的太子神色自若,看起來決不會再回頭,接著他被押回要塞。
太子的情緒總在變化:先是意氣消沉,繼而天塌了也不管,再轉為歇斯底里大發作,然後負隅頑抗——這就是阿列克謝行為的典型特徵。故而上面描述的那種公開辯論的場面,根本不是太子“強項”的反映,而是失去理智的人的狂言亂語和仇恨心理的大爆發。何況,當時首都曾經盛傳,太子在生命的最後幾個月精神錯亂了。1718年4月末,法國人戴拉維曾就太子情況寫道:“他的全部行為表明,他的大腦是有毛病的。”
宣判後的次日,即1718年6月14日,太子即被逮捕,囚禁在彼得保羅要塞。從此,他被貶為普通囚犯,帶上了足枷。想當初太子在莫斯科和彼得堡受審時,還是個自由人,可以為自己答辯、開脫,曾幾何時,他已是不打不成招的囚犯了。
太子受的第一次酷刑是在6月19日。這一次,太子被打了二十五棍。在彼得堡衛戍司令部辦公室的一本日誌裡,載有有關的簡要記錄:“19日,沙皇陛下及樞密官大臣諸大人,於午夜十二時蒞臨衛戌部隊,對太子用嚴刑審訊後於中午一時前離去。”
法庭中的宗教界人士沒有給予明確的答覆,只提供了一些《聖經》的摘錄來代替判決書。這些摘錄和大意是,忤逆不孝之子,應予處死;另外一些摘錄卻又說,基督本著“寬大為懷的精神”,寬恕了已經回頭的浪子,釋放了犯通姦罪應予處死的淫婦。僧侶認為,沙皇願意遵循何種先例可自便。
世俗官員的判決書說,阿列克謝的叛國罪應處以極刑。6月24日向太子宣佈判決,但並未立即執行。兩天後,他死了,可能是由於精神和肉體上備受折磨所致。
在偵查阿列克謝太子案的同時,還進行了所謂蘇茲達爾案的偵查。如果說第一個案件的中心人物是太子,那麼第二個案件的當事人則是前皇后他的親生母親。
他的母親,世俗名叫葉芙多基婭·洛普欣娜,當修女後叫葉蓮娜。在她被牽連進此案時,已在蘇茲達爾修道院度過了十八個寒暑。此時她年過四十,年富力強的歲月已一去不復返了。
將葉芙多基婭休掉之後,彼得對她再也不聞不問,這位前皇后於是得以隨心所欲地過日子:她從來不吃修道院裡的粗茶淡飯,餐桌上擺滿了眾多親友送來的佳餚美食。她只是在進修道院以後頭幾個月穿過修女服。大約過了十年,約在1709年左右,葉蓮娜姘上了一個情夫。他就是闊地主斯捷潘·格列鮑夫上尉,到蘇茲達爾來是為了招募新兵的。被廢黜的皇后生活中的所有這些事,歷史本來是不屑與聞的,但阿列克謝叛逃事件發生以後把這些都抖落出來了。
彼得早就對這母子二人間秘密聯繫一事有所聞,太子的出逃使沙皇有理由懷疑修女葉蓮娜參與此事。1718年2月9日,沙皇向斯科爾尼亞科夫一皮薩列夫上尉發出一道手諭:“命你前往蘇茲達爾,到我前妻及其親信住所進行搜查,凡有可疑信件一經查出,立即將人犯及信件一併押送前來;人犯住所需派兵把守。”
斯科爾尼亞科夫一皮薩列夫總共花了三天功夫才到達蘇茲達爾並辦完沙皇命他做的一切。2月12日,彼得從普列奧勃拉任斯科耶向偵查人發出另一道手諭:“速將吾前妻及其朋黨並老母一併解押來京,但首先需查明其未曾剃度之原由。
受此案牽連的人供認,葉蓮娜曾與斯捷潘·格列鮑夫晝夜廝混在一起。格列鮑夫本人也不否認這一點。
在審訊中格列鮑夫首當其衝。要他承認他曾對沙皇重婚口出微詞,企圖煽動叛亂等。但是,格列鮑夫忍受了三次嚴刑拷打,每一次除了通姦罪之外,他拒不承認所有其他罪行。但僅此一點就足以把這位情夫處以死刑——他被釘在尖木撅子上。審訊證明葉芙多基婭並未曾參與太子叛逃一事。這樣,她才得以保全性命。後來她被送往拉多加修道院,受著嚴密監視,直到1728年她的孫子彼得二世才下令解除了對她的監禁。
太子死於6月26日,6月30日為他舉行了葬禮,在這期間,彼得堡宮廷生活秩序絲毫沒有改變。“太子之死”,我們在一位外交官的報告中讀到:“並未影響第二天(6月27日)為波爾塔瓦戰役週年紀念照例舉行的慶祝活動,那次戰役瑞典人遭到慘敗,從此一蹶不振,沙皇開始稱雄;為此,在郵政大樓裡大擺筵席並舉行了舞會。”
第二天沙皇出席了皇太子的葬禮。
如果把彼得和阿列克謝之間的關係僅僅看作是由於父子的氣質、性格和精神面貌不同而釀成的一出家庭悲劇,那就錯了。
在當時的情況下,這種對立不僅僅表現在父與子的相互關係上,而且表現在現實的俄國與未來的俄國的兩種觀念的對立上:父親正在付諸實現的是一種觀念,而兒子一旦獲得政權以後想要實現的則是截然相反的另一種觀念。俄國到底何去何從:是沿著改革的道路一往直前,使俄國有朝一日躋身於歐洲和世界列強之林呢,還是抱殘守缺,順著老路滑下去?
最後一點,在父與子的衝突中,不難發現他們對帝王在國家中的作用也持不同的看法。為父的認為自己是國家公僕,為國事操勞即便獻出生命亦在所不惜;但作兒子的就不一樣了,他只想當一名受上帝蔭庇的“行過登基塗油禮的一國之君”,但要為國事殫思竭慮,那他是有所不為的。
阿列克謝死後,王位繼承人問題仍未解決。這是因為沙皇同葉卡捷琳娜所生的皇子——四歲的王儲彼得也業已於1719年夭折。失子之痛使沙皇鎮日不得安寧,當時有許多人認為,皇后福體過於肥碩,未必還能為皇室添丁進口。彼得鬱結成病驚厥發作,閉門謝客,三天裡滴水粒米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