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隨同杜魯門總統去威克島

——杜魯門和麥克阿瑟的會晤

一九五0年。麥克阿瑟的部隊正全線向北朝鮮同中國和蘇聯的邊界推進。美國政府感到有點不安,它擔心麥克阿瑟會擴大戰爭。麥克阿瑟的態度和他的公開講話使杜魯門總統感到困惑。總統要求與麥克阿瑟磋商。麥克阿瑟明確表示,戰爭正處於關鍵時刻,他無暇飛往華盛頓。杜魯門總統同意到離華盛頓幾千英里的中太平洋的小島威克島同他會晤。艾弗里爾·哈里曼作為杜魯門先生的特別助理將參加這次會晤,他決定讓我隨同前往。我的任務是幫助國務院秘書維尼斯·安德森和奧馬爾·布萊德雷將軍的助手威利斯·馬修斯等人,和他們一起為這次歷史性的會晤作記錄。

後來這些記錄在華盛頓洩露了。麥克阿瑟宣稱他本人對作記錄一事毫無所知。布萊德雷將軍在國會承擔了全部責任。就是在上述歷史背景下,開始了我在這次至關重要的會晤中的使命。

十月初,哈里曼先生向我暗示,杜魯門先生非常想跟麥克阿瑟將軍晤談。哈里曼先生表示他將隨同前往,並讓我作為他的助手一起去。

十月十三日我們乘一架軍用專機啟程飛往威克島。我們先飛到舊金山。哈里曼先生的隨行人員中有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奧馬爾·布萊德雷將軍,菲利普·傑塞普大使,遠東事務助理國務卿迪安·臘斯克以及布萊德雷將軍的兩位助理馬修斯將軍和漢布倫將軍。我們在舊金山停下加油,然後飛往夏威夷,大家都在珍珠港的海軍基地下榻。我還記得當走進給我安排的房間時,我心裡一陣激動,因為床上放著一件碧綠色的夏威夷花運動衫,卡片上寫著:“沃爾特斯少校惠存——杜魯門總統贈。”自從我隨同馬歇爾將軍在里約熱內盧那次工作以來,我一直不喜歡穿花哨的衣服,但我卻情不自禁地立刻把這件碧綠色的運動衫穿上了。至今我還保存著它。

我們在珍珠港過了一夜,看望了醫院裡的傷員,第二天清晨乘“星座號”飛機去威克島。美國駐太平洋部隊總司令阿瑟·雷德福上將陪同總統前往威克島。乘螺旋槳飛機去威克島需要很長時間,我們飛行了整整一個晚上。清晨,我走進駕駛艙,驚喜地在雷達上看到了那個島嶼。雷達屏上出現了該島的地形輪廓,我可以清楚地辨認出島中央的礁湖。我們正好在黎明前降落。當我們走下飛機時,天還沒有大亮。使我感到驚訝的是,雖然我們身在熱帶,天氣卻很涼爽。

哈里曼先生向四周環顧了一下,問道:“麥克阿瑟將軍在哪裡?”有人指著離我們不遠的一個地方答道:“他坐在那輛吉普車裡。”我對麥克阿瑟將軍沒有到飛機前來迎接感到有點吃驚,因為飛機上坐著陸軍部長弗蘭克·佩斯和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奧馬爾·布萊德雷將軍。根據我的瞭解,不管軍銜如何,陸軍部長是美國全體軍人的上級。我們走到麥克阿瑟將軍坐著的地方,佩斯先生和哈里曼先生跟他談了很久,我則站在離他們較遠的地方,聽候下一步的安排。不久宣佈了杜魯門先生的飛機即將到達。有關麥克阿瑟將軍讓杜魯門先生的飛機在威克島等候的謠傳純屬無稽之談。麥克阿瑟將軍在杜魯門總統抵達威克島前的一個晚上就到了那裡,並在島上過了夜。天剛放亮,總統的飛機著陸了。飛機滑行到離麥克阿瑟將軍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我們這些站在麥克阿瑟將軍身旁的人向飛機走去,那時總統馬上就要出來了。舷梯升了上去,機艙打開了,杜魯門出現在艙門口,揮動著帽子。這時,兩個航空警察走下舷梯,分別站到舷梯底端的兩側。然後,杜魯門先生慢慢走下舷梯。這時,麥克阿瑟將軍才走下吉普車,向總統迎去。我有些驚奇地注意到,麥克阿瑟將軍沒有向杜魯門總統行禮。美國憲法明文規定,總統是武裝部隊總司令。不管麥克阿瑟將軍的政治信仰如何,象他那樣老資格的軍人竟然不向美國總統行禮,在我看來是令人奇怪的。

杜魯門先生注意到麥克阿瑟沒有行札,但顯得若無其事。他跟麥克阿瑟握了握手,後者把美國駐朝鮮大使約翰·莫西歐介紹給他。杜魯門先生和麥克阿瑟將軍同乘一輛汽車向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駛去。”他們單獨在那裡呆了約一個小時。這次會面所發生的情況只有杜魯門總統和麥克阿瑟將軍清楚。我從未聽到杜魯門先生提起過那次談話,也從未看到過那次談話的備忘錄。在他們談話時,我們其餘的人都被帶到一間棚屋裡,這個棚屋已經佈置成為會議室了。中央擱著一張大桌子,桌子四周放著椅子。靠牆的地方也擺著幾把椅子,是為象我這樣級別較低的人員準備的。棚屋的一頭有一條窄小的過道可通向另一個房間。傑塞普先生的秘書維尼斯·安德森坐在那裡作必要的會議記錄。不久,杜魯門總統和麥克阿瑟將軍出現了,兩個人顯得很親密。杜魯門先生走到桌子一頭,指著他右邊的那張椅子對麥克阿瑟將軍說:“您坐在這兒。”接著,杜魯門先生讓他的隨從人員坐到桌子四周的椅子上。我是級別較低的成員,因此坐到離桌子較遠的、靠牆的一張椅子上。但是棚屋很小,我清楚地聽到了會議過程中的所有發言。會議即將開始之前,我問杜魯門先生是否可以讓我在會議室拍一些電影。他笑了笑說可以,他不反對。據我所知,那些是在那個棚屋的現場拍下來的僅有的照片。

接著,會議開始了。首先由麥克阿瑟將軍簡單地彙報了朝鮮的形勢。他彙報時十分樂觀,最後說:“歷史上沒有一個指揮官能象我這樣得到政府如此巨大的支持。我想告訴你,總統先生,對此我是十分感激的。”杜魯門先生謙遜地點了點頭。然後提問開始了。他對麥克阿瑟將軍說:“將軍,根據我們得到的一切情報,中國共產黨人即將介入這場戰爭。我想聽一聽你對這件事的看法。”麥克阿瑟將軍依然慢條斯理、有聲有色地回答說:“總統先生,他們是不會介入戰爭的。這是我們示強而不是示弱的時刻。我們再也不能卑躬屈膝了。如果中國共產黨人越過鴨綠江,我將對他們進行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屠殺。”他接著說,中國共產黨人得不到空中支援;而缺少空中支援,部隊就難以打仗。他指出,即便我方也只有海軍陸戰隊才擁有就近為地面部從提供的空中支援,他認為這種支援對戰鬥來說是必不可少的。既然中國人不能為他們的部隊提供這種支援,他們在我們的空軍面前就會束手無策。他最後說,這場戰爭無論如何在感恩節前就可以結束。聖誕節時他將把一、兩個師調回美國,在新的一年裡再把一、兩個師派往歐洲的北約。他說話時顯得非常自信,很有把握,這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會議過程中發生了一件很說明問題的事。麥克阿瑟將軍拿出他的菸斗,裝上菸絲,把菸斗叼在嘴裡,取出一盒火柴。當他準備劃燃火柴的時候,停了下來,轉過頭來看著杜魯門總統,猶豫地問道:“我抽菸,你不會介意吧?”這其實不是真心徵求意見。麥克阿瑟已做好抽菸的準備,如果杜魯門說他介意,那就會使總統顯得粗魯、霸道。杜魯門先生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說:“抽吧,將軍。別人噴到我臉上的煙霧要比噴在任何一個美國人臉上的煙霧都多。”

後來他們還討論了軍隊撤離朝鮮的時間表。麥克阿瑟將軍百分之百地相信戰爭將在聖誕節前結束。維尼斯·安德森在房間的一頭作記錄,我自己也作了一些筆記,布萊德雷將軍的助手馬修斯將軍也做了筆記。這些材料後來彙集成為這次會議的記錄,以後被洩露到報界去了。對於麥克阿瑟將軍當時是否知道有人在作記錄這一問題有許多指控和反指控。我親眼看到維尼斯·安德森作為這次會議的記錄員被介紹給麥克阿瑟將軍。這位將軍也許不是說謊;當時他已年逾七旬,可能確實忘了會議一開始就有人做記錄。當人們就洩露會議記錄一事提出質詢時,布萊德雷將軍在國會勇敢地承擔了全部責任。

會議結束時,杜魯門先生表示他還有一、兩件事情要處理。我們走出屋子,來到強烈的陽光底下,一群新聞記者和攝影師把我們團團圍住,拼命拍照。接著,杜魯門先生開始把第三或第四枚橡樹葉勳章①掛在麥克阿瑟將軍的“優異服務勳章”上,以示再一次記功。他還給在漢城戰鬥中和撤出該城時表現得十分勇敢的美國駐朝鮮大使約翰·莫西歐授勳。我把這個場面拍成了彩色電影。於是,杜魯門先生熱情地同麥克阿瑟將軍和在場的其他人員一一握手,登上飛機返回夏威夷。不久我們也跟著走了。麥克阿瑟將軍對哈里曼先生顯得特別親切,說了許多讚揚的話,因為他在哈里曼先生前次訪問時提出的增援部隊的要求已經得到滿足。我必須承認我為能去威克島而感到幸運。那確實是一次巨人的會晤。那時我看不出他們兩人後來如何會發生爭執,但是儘管他們一直不和,他們在各自的工作領域裡確實都是出類拔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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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橡樹葉勳章發給“優異服務勳章”獲得者,每立功一次,發一枚,此勳章可與“優異服務勳章”同時佩戴,也可單獨佩戴。——譯者

我們飛口檀香山,在那裡稍事停留後繼續飛往舊金山。杜魯門先生在那裡發表了一次演說,然後返回白宮。兩、三天後,一位華盛頓報業辛迪加的專欄作家發表了威克島會議記錄的頗為詳細的摘錄。那次記錄一共只印了五份。哈里曼先生得到一份。這份記錄裝上信封存放在他的保險櫃裡,信封是密封的,上面寫著“只有哈里曼先生或沃爾特斯少校才能拆封”。聯邦調查局就這次洩露記錄事件進行了調查。當該局調查人員來到哈里曼先生的辦公室時,我們向他們出示了那個仍然密封著的信封。哈里曼先生收到它以後,從來就沒有打開過。

在這段時間裡,哈里曼先生一直在努力使我得到提升。那時我已經當了六年少校。他終於成功了。他給我看了一封他剛從馬歇爾將軍那裡收到的信,信上說:

親愛的哈里曼,

我謹愉快地通知您,陸軍部長弗蘭克·佩斯剛告訴我,沃

爾特斯少校已被提升為中校。不知您是否知道,陸軍的傳統習

慣是,把軍銜標誌泡在一杯烈性酒裡,讓新提升的軍官將酒一

飲而盡。既然沃爾特斯是個戒酒主義者,你們可以用牛奶或水

代替。軍銜標誌即送上。

忠誠的,

喬治·馬歇爾

馬歇爾將軍在信的下端疾筆寫道,“軍銜標誌即送上。我懷疑它是否能經得住烈性酒。”我雖不是一個戒酒主義者,但我是不喝威士忌和杜松子酒的,除非是在為國效勞的時候!我非常感激哈里曼先生把那封信給了我。直到今天,這封信還是我十分珍愛的紀念品之一。就這樣,我當了中校,在以後的十年中我一直掛這個軍銜。

這個時候我繼續隨哈里曼先生在白宮工作,因此有較多的機會見到和觀察杜魯門總統。這種機會使我深信,這個平凡的人已經成為名符其實的美國的偉大總統之一。他的淳樸無華、為人直率,令人難以忘懷。我記得有一次我聽說白宮進行修繕,杜魯門先生實際上住到了馬路對面的布萊爾旅館內的招待所裡,還聽說當他晚間離開白宮辦公室回布萊爾旅館時,他留下了以下指示:“從現在起到明天早晨,如果有事需要我處理,儘管叫我。但如果有些事根本不用我親自處理,你們也叫我,那就天知道了。”杜魯門先生有辦法做到一旦離開辦公室就毫無牽掛、自由自在,其實,沒有人比他挑的擔子更重。

我後來聽說在決定對朝鮮戰爭進行干預的那次內閣會議上,在所有的內閣成員已經發言表示支持這種干預以後,杜魯門總統說,他認為總有一天他將不得不站在上帝的寶座前,為所有由於他採取的行動而喪失生命的年青人負責,但他既已宣誓擔任美國總統,他已無其它選擇。他給人的印象是很深的,我能和他有這種接觸是我一生的榮幸。

許多年以後,杜魯門先生不當總統已經很久了,我到獨立城①去看他。我鼓起勇氣向他提了一個長期以來一直困擾我的問題。我對他說,“總統先,我能向您提一個輕率的問題嗎?”他回答說,“沃爾特斯,不存在什麼輕率的問題,只有輕率的回答,在這方面我倒是個專家。所以,你就請問吧。”然後我說,“總統先生,您到達威克島後下飛機時,是否注意回回回”不等我問完,他就打斷我說,“我是否注意到麥克阿瑟沒有向美國總統行禮。你完全正確,我注意到了。”接著,他又用一種更溫和、更鎮靜的聲調說,“我當時感到遺憾,因為我知道那意味著我同他打交道將遇到麻煩。後來果然如此。我解除了他的職務,我早就應該這樣做了。不管正確與否,他就是不瞭解如何治理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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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獨立城在美國中部密蘇里州,是杜魯門的老家。——譯者

這是他們之間爭執的癥結。杜魯門總統決心把那次戰爭限制在朝鮮半島上,使它成為一次有限戰爭。麥克阿瑟將軍則感到我們必須使北朝鮮人慘敗,否則將來我們還會打其他這樣的有限戰爭——後來的確如此。

在某種意義上說,兩個人都是對的,但杜魯門是總統,而麥克阿瑟卻沒有充分意識到這個壓倒一切的事實。當杜魯門解除麥克阿瑟的職務時,許多人批評了他的做法,但是沒有人對他運用總統的權力採取這個行動提出疑問。

兩個人都是意志堅強,行事果斷的人。這場衝突到最後,其中一個人勢必下台,而在我們的制度下,這隻能是麥克阿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