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石山>>血晨
一
兩條人命共同創造了那個血色清晨的季節,大約是在初夏。
久旱無雨,天氣於熱。造出兩條人命血案的兩個男人田間勞作一定辛苦,情緒不穩,肝火都很旺,如同坡上隔年的草莖,一點就著。
事情的起因其實再簡單不過。在那血晨的前一天,趙二與張才各自照例上地,大不過間穀苗鋤雜草。不巧或者恰巧,兩家的地塊兒挨著,上下梯田;兩家雖各有不少地塊兒,今日偏偏都到這兒來間穀苗。好比老百姓常說的:吃飽了撐的——兩條農漢,既不是俠客武士較高比低,也不是氣功大師申量功法,就在谷地裡九滾十八跌打了個天昏地暗。
趙二早上也許啃了兩個糠餅子,灌了三碗菜糊粥。張才早上的伙食也未見高明,灌了三碗菜糊粥,啃了兩個糠餅子。趙二的穀苗黃而矮,雜草比苗兒多。張才的穀苗也不算景氣,矮而黃,苗兒沒有雜草多。所不同者,張才的谷地在上堰,趙二的谷地在下堰。這點不同很當緊,因為假如情況正相反,也許兩條吃飽粗糠的漢子不會打起來。
所謂有錢難買五月旱,一來穀苗不怕胎裡旱,二來拔除的雜草經日頭暴曬,不會春風吹又生。趙二與張才於是各依古來耕作法度,留下穀苗,拔掉雜草。在地塊當央呢,雜草就那麼橫躺在大地上,點綴了依然赤紅的地貌。在地塊邊兒上,農夫們多半會隨手將雜草撂在地楞埂子上。這樣,莊禾地裡顯得乾淨利落,好比三校之後的文稿清樣;勤快些的,下工時將地邊的雜草塞滿一筐,拎回家餵驢養豬。下工路上,“一手抓草筐,一手抓鋤頭”,兩手就都很硬
半晌午,兩條漢子同時歇下來抽菸。或者還曾互相對過煙火,因為這是情理中事,好比一早在地頭見面,兩人還互相道過早安。
“吃過啦?”
“吃過啦!”
禮貌周全一派祥和至少達到了語言美。
歇罷勁兒,過夠煙癮,兩人又開始對付各家的那片穀苗兒地。地塊兒都不大,都打算趕晌午煞擱罷休。張才已從地心鋤到地邊,雜草自然就都甩到地楞上;趙二也從地心鋤到地邊來,雜草便也隨手撂上地楞去。但趙二這一隨手,是將自家的雜草扔到人家的地埂上了。對於農夫來說,這雖抵不上軍事入侵,至少也是一種邊境騷擾。誰家灰渣堆上容得他人倒垃圾呢?
張才心中於是忿忿了。但他也沒敢發作,因為多年以來他就有點怕趙二。趙二!便是滿村大姓張家不怕這主兒的也沒幾個。張才卻畢竟又忿忿,向地邊甩雜草的動作就有所情緒,有所技術變形。先是土塊兒飛濺,黃豆粒子大小的土塊不免濺落趙二頭頂三五粒。趙二於是幾乎就要勃然了。幾乎就要勃然的當兒,忿忿的張才一把草甩得更加情緒,竟飛出地埂落到趙二家的地塊兒裡。
趙二果然是趙二,他讓滿村人怕他可不是徒有虛名。一把草侵入地界,應變極為果斷。一邊站直腰身,站起的過程中早惡惡地罵上去:
“瞎了你孃的眼啦?把草都扔到你爹的地裡來?”
張才一時失手,將雜草一把扔下地去,心中的忿忿立時化作不安。但願沒事,人家實在不滿意,自己下去將那把草拾回來便了,趙二將許多草扔上自家地邊,其實也不算什麼。幾顆草,能壓塌地皮嗎?何況自己下工時拾了回去,一樣餵驢。不料趙二當即罵上來,而且罵得如此刺心。
張才其實沒有爹,他不足週歲時他爹生傷寒故去了。自小見他人有爹,心中悽楚;自小與人罵架。最忌諱者就是有人給自己當爹。而且,老孃半輩子傷心落淚,眼神又近半瞎。這天傷天殺的趙二劈頭罵來好狗日的惡毒!
山野匹夫,罵人差不多都有天生的本領和生動準確的詞彙。張才於是在上堰地直起腰身,站起的過程中,也惡惡地罵下去:
“我日死你了絕戶頭!給你爺爺扔了一地楞草,爺爺說你一句啦?”
爺爺和爹相比,顯見高了一輩。張才比趙二小20來歲,平素還稱一句“二叔”。更何況在村中與大姓張家相比,趙氏幾代單傳,獨門小戶。到趙二一輩,下邊趙三娶妻不起,趙二倒有個老婆,不止是個十足白痴,而且不生養。趙氏眼看就有絕戶之虞,或者在大姓張家人的心目中,趙氏已成絕戶。唇槍舌劍,雙方俱都出手狠辣,直刺要害。
罵陣之後,終於匆匆開打。
先是趙二將間穀苗的手鋤甩上去,手鋤擦著張才的左耳飛過;張才也將手鋤砍下來,卻是擦了趙二的右耳飛過。兵器已然脫手,兩人赤手空拳往一搭抱。趙二向上衝,張才往下撲,兩條大漢在地邊撕扯一回,雙雙滾到趙二的地裡。
趙二矮而粗,張才瘦而高。張才二十餘歲,眼疾手快,多打得趙二幾捶;趙二四十掛零,力道沉重,打得張才狠猛幾分。開始兩人還夾打夾罵,漸漸氣喘吁吁,只顧猛揮老拳。後來,胳膊痠麻,只剩了互相扯髮髻撕衣衫的分兒。兩人的粗布藍衫都撕成碎片,趙二的左褲腿從腳跟扯開直到襠部,張才的右褲腿幾乎全被扯掉。麻絹綁紮的髮髻也都打散,散開的頭髮都是一股多日不洗的汗酸臭味。
打到日頭當空,兩人筋疲力竭,灰頭土臉,再也無力繼續戰鬥。拼命惡鬥一回,竟是勝負未分。戰鬥的初步成果就是將趙二的兩三分穀苗地滾了個狼藉不堪,勝如幾十匹驢在地裡打過了滾兒。
張才從地堰裡拾了自己的手鋤,前頭回村。這一場惡戰打得驚心動魄,後生家半是驚懼半是興奮。驚懼者,向來力大欺人鬥毆無敵的趙二不知將有甚樣舉動;興奮者,從來懼怕的趙二令番著實較量一回,也不過如此。孤兒寡母人家,到底也不是任人宰割。
趙二走到上堰地也拾了自己的手鋤,隨後回村。趙二的心情就相對複雜,甚至有幾分陰暗。想那趙氏,在村中單門獨戶,與大姓張家相比,本是勢弱力孤。祖輩都出產些老好人,凡事讓人一馬,出門低人一頭,逢人開口笑,天天給別人拜年。寒門到底出了貴子,賴漢生下好兒男。趙二秉性粗野,天生力大,好勇鬥狠,打架不要命,罵人不擇言。日子既窮,香火也不旺,破罐破摔。大姓張家人多勢眾,擋不住趙二各個擊破。再說日子過得溫飽,誰肯和窮途末路的趙二一般見識。趙二於是在村中橫著走路,十足霸氣,想不到今天不入法眼的張才敢和趙二爺放對,而且想不到二爺竟不曾將婺廝放翻。看那廝前頭回村直橛橛的背影,分明幾多得意。更何況這一架打在自家地裡,三分穀苗眼見毀了。
趙二於是咽不下這口氣。
這口氣終於釀成了後來的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