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石山>>血晨

退堂下邊問話,胡知州才覺得周師爺機斷權變,果然是“少林寺的擀杖,見過大案”。趙二張才兩下里,互相攀扯,狗咬連環,黃鷹抓了鷂子腳,針尖對了麥芒,幹屎和上稀糞。既不驚險,又不離奇,一日二命普通而又平凡。假如執意當堂審問,確實不會產生好的效果效應。日狼日虎,放一隻啞炮,落一場無趣。

再行審讀本縣判詞,不能不中肯評價槌知縣判得合法嚴正,無懈可擊。趙二咬定妻子死固不明,懷疑是張才殺害;張才反說是趙二自己殺人嫁禍村鄰。兩下皆屬疑指,並無證據,誠屬疑案,只可暫先擱置。腐屍惡臭,焉能不埋。執意不肯掩埋,枷號懲罰亦屬允當。

王知縣時時過來問候起居,仍然恭謹有加,卻絕口不提本案事宜。趙二訴告本縣,州官胡大人又準了訴狀立案待審,王知縣自然小心迴避。胡大人反倒有些惴惴不安。室外日烈,室內也悶熱。

終於天雷響動,烏雲遮天,盂縣地面苦旱多時,迎來一場透雨。萬民歡悅,士紳彈冠。僧王們念動阿彌陀佛無量天尊,縣城街市上多數鋪面焚香祭拜。更有獅舞旱船高蹺鐵棍,年關正月才扮演的社火雜耍也冒雨上街。士紳商賈當中領袖人物甚至出面帶頭,書寫幾方匾額,一方提了“祈驗作霖”,將獻於藏山神明趙武;一方寫王“佑民一方”,要獻給本縣帶頭祈雨的王大老爺。王大人聞知,派錢糧師爺來勸止了,委婉商請眾士紳體念大人苦衷,是否能向胡知州獻匾一回?士紳們樂得捧場,趕製一張匾,寫了“巡行布雨”絕妙好辭。動起鼓樂,進衙來獻與知八胡大人。王知縣轉彎抹角捧一回臭腳,胡大老爺才天真地大笑起來。巡視旱情,就給一方百姓帶來喜雨,或者自己真是星宿下凡,貴不可言。隨口也誇獎知縣幾句,官風淳正,艱苦奮鬥於第一線之類。軟緞包了那塊木板,準備結束視察回平定州。

只是現場辦公,受理案件,收受了趙二張才兩匹刺猖。佈告行文,擊鼓升堂,兩隻屁股幾乎打成二八十六瓣。勢不能不了了之。否則,鬨鬧一回,無有結果,豈不落一縣笑柄。思謀半夜,背許多古書,千言奔注胸中,只無半句管用。請周師爺來商量,師爺又替大老爺想好一策。

案情發展陷入僵局,一條人命死因不明急切間仍是不明。糾纏其中無益。收理訴訟又不宜推倭不辦。不如帶了趙二張才回州,說不定柳暗花明。顯得州官重視案情,並非草草。至於審不出新鮮,維持原判罷了。事到如今,胡大人也只好贊同。想起自家公堂,何等氣派,往那兒一坐,靈感說不定源源湧來。案件涉及人等,王知縣雖屬被告,主持工作不可擅調,其餘小小里正閭長一併通知赴平定州應訴。具體傳帶,著縣裡去辦好了。

騷擾一回,州官帶了隨從人役離開盂縣。縣裡傾全力接待,衙門上下疲憊。稍稍喘息一番,又得派差役持了州里令簽下去傳帶里正閭長,剋日赴州衙覆命。縣城至州城百十多里,雖有官王,也要翻山渡水。又不知這場官司會打多少時日,里正侯爺家底雄厚,閭長一般殷實人家說不定就因而敗落。侯爺騎了健驢,賞公差許多銀子,一路也還舒適。閭長只好步行,沿途賣麵點鋪頭請公差用飯,自己討一碗麵湯就了褡褳中窩窩頭來充飢。差爺面色就很難看。至於趙二張才,屁股疼痛。公差鐵索拖曳,大棍戳點,只掙扎挪動苦不堪言。趙二還要講:

張才小子!老子不舒服,你也好受不了!

張才自然回嘴:

趙二龜孫!爺爺這輩子就陪了你!至多爺爺也絕了戶!

兩個傢伙就一齊挨一回水火棍。

一千人等終於到齊,胡大人打點精神審理一回。案情卻了無進展。里正閭長既未壓案未報,又未拖延失職。講述一回當時情景,與縣裡審案記錄毫無出入。侯爺給周師爺塞兩件祖傳古玩,師爺講情,就放還原籍,稍帶將那閭長也放了。留著多費囚糧。閭長就替侯爺趕了牲口回鄉,兩個偏遠小縣的人算自費旅遊一回州城。官家動動嘴,老百姓跑斷腿。有什麼牢騷回莊稼地裡罵朝廷去。

勞民傷財,這典型案例只抓兩把棗刺。胡大人騎上一匹老虎。揣想趙二老婆,如何就吊在張才門首?或者真是張才扼死,掛在自家大門上蠱惑視聽?也許未婚村夫,圖謀姦淫,那女人含辱自盡?詐審一回,突擊發問,張才抵死不認。不動大刑,如何肯招。夾棍夾了孤拐,只夾得腿骨咔咔響。張才又哭又叫,如瘋狗被夾住卵蛋子,嘶吼不類人聲。鬆了刑,破口大罵:

趙二,我操死你八代祖宗!你叫老子受這等罪過!我日死你十輩先人呀!

胡大人這一思路審不出頭緒,又換一個角度來思索。或是趙二扼死妻子,掛在張才門首?但這樣做動機何在?張才母親投窯自盡也頗蹊蹺,莫不趙二對那寡婦早懷不軌,不能得逞因而嫁禍洩憤?灌醉了趙二來問,那廝醉話連篇,認州官是自己乾兒子,只不洩半點口風。又動了大刑夾棍,夾棍夾了頭,只夾得顱骨變形,雙眼凸突。趙二不嘶不喊,直到暈死過去。鬆了刑,冷水潑醒來,雙目炯炯,眼光冷森森怕人。

胡大人焦躁不安,亂了方寸。後悔多事下去視察工作,還要自以為得計微服私行。不該現場辦公,倒運背時遇上這樣兩個畜產半生不熟油鹽不進。周師爺見他耍盡了胸中本事,無法收場下台,適時來提建議。話說早了,大人不曾試過本領,如何甘願罷手。大人為這樣一件案子勞心費神,保社稷安黎民廢寢忘食,我遊歷宦海數十載沒見這樣好乾部!簡單案情,能從許多角度入手探討,何等細緻周密!雖暫無分曉,精神首先可嘉。講許多拜年話之後,周師爺才分析:

孟縣紅崖底村一日連出二命當晨,有趙二胞弟趙三走失不歸,說不定是案情關鍵。須著盂縣知事查訪趙三下落來報。縣裡處理本案,儘管大略得法得體,但缺了這一條。胡大人如此行文下去,足見棋高一著。至於趙二張才雖擊鼓嗚冤,兩番告訴,案件實質並無變化。維持原判,發還原籍。待拿到趙三,案情大白,自然傳喚了來,給他們一個明白。

事到如今,知州大人也只好聽從了師爺安排。寫了公函,用了印信,差驛馬送達盂縣,取收訖文憑回報。

趙二張才本來都算原告,初帶來州衙只一般羈押。深入審理中又都成為互相指認的疑犯,改為監管。囚糧不飽,不致餓死;監號臭蟲蝨子雖多,比自家炕頭怕還少些。兩條光棍,住店不花店錢,吃飯不掏飯錢,高牆厚壁,有人警衛,日子竟也過得安逸。趙二官司攪鬧,自己雖受刑吃苦,叫那閻長里正日子也過不安生,特別攀扯定了一個張才小兒,一樣挨大板吃夾棍,心中甚是安慰。死豬老婆倒也不曾白死一命。張才因母親屈死,認定了趙二仇人。滿腔仇恨已成全部精神支撐。自己吃苦吃痛,趙二怕是苦痛更多些。心中也有所平衡。

兩位生活安定精神充實的好日子卻到了頭。獄差突然打開監柵,王了恭喜,說大老爺放話允准兩位回家。張才就看趙二,趙二隻仰躺了蹺了二郎腿數腳背上汗毛,獄差動了肝火,進來拖拽。趙二抱了牢房立柱,死活不挪窩,口裡大呼小叫:

雞巴州官,憨錳傻鳥!準了二爺的狀,給二爺判了個啥?早知道你這點湯水,二爺擊什麼鼓?還不如解開褲襠告我的毯哩!

獄差見慣死囚硬漢,沒見過這號生冷。嚇得臉都歪了。忙報了監管頭目,頭目忙又報了周師爺。

師爺親到監號,好言解說。案情一時不明,大老爺已行文下去要好生調查,必將有個最終交待,爾等已無必要在囚牢受苦,允准回家生計,還不謝恩。

趙二知王這師爺肚裡有些水兒,不再撒潑,卻另有說辭辯言:

案情未明,王知縣強令掩埋屍首,是否破壞現場,毀了案證?我趙二所告有這一款,胡大人對此如何解釋?莫不是官官相護,在法徇情?

爭辯一番,只不出獄。

再問張才,張才竟也固執,叫人哭笑不得。說出去也白搭。趙二告我,我還告他哩!我媽就叫他白白逼死啦?胡大人審不出個長短,我也不回家!

師爺到底生了氣,結結實實報告了知州大人。大人方才更加諒解王知縣因何枷號兩個畜產雜種。任你人心似鐵,怎抵官法如爐。冥頑不化,罰其站籠示眾三日!

站籠比之枷號,自有不同。如果枷號還是號令為主羞辱名頭,站籠則是著重體罰公然折磨。州衙外八字護牆兩尊石獅子之外,各擺一隻木籠。結實方本,六合中空。趙二居左,張才屠右,站立籠內。所謂站籠,突出一個站字。籠子約一肩高低,頭顱伸出籠頂,頸項枷欽了,雙手平伸拴縛兩邊木柵之上,身軀勢在不能不站。張才細高些,籠子略嫌其低,雙腿叉開成一個大字;叉累了雙腿並擾,腰脊又成一張彎弓。趙二矮粗,籠子就嫌高,雙腳平立,頸限就要扯斷;護了脖梗,兩隻腳尖必須踮起。為防止痛苦喊叫或者公然演說,口中都塞了麻核。更為了街市衛生空氣清新,肛門內又插了木葫蘆。痛苦萬狀只剩了一雙眼珠光芒閃爍神情慘然。門板大的示眾木牌書列罪狀公告行人觀眾,人人以為處罰允當略無同情。州城半拉孩子調皮頑童遠遠擲扔爛菜爪皮牛屎馬糞,值差也不阻攔。

都知曉活人戴枷,誰曾見死人受罪。螻蟻惜命,人有時卻惟求速死。張才趙二生不如死,苦苦站夠了三日。充當一回法制教育活的書本,裝點一番州城市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