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張石山>>血晨
十二
五堂會審,沒有結果。驅趕趙二張才出府回鄉,與縣州兩級審理處置有何不同?牛大人不免苦笑,法網恢恢,不知捕撈哪處。趙二無知頑民一個,耍笑官家一回。痛加榜掠,徒增口實,多損官威。倒是打盹瞌睡的學政人老成精鱉老為怪,念牛大人尊敬長者年節禮數周到,賞他一個主意。
羊巡按那娃娃年紀輕輕細皮嫩肉的,何不就將趙二張才一案當禮物奉送了他!
一句頂一萬句,句句是真理。牛大人就反而在駕到按院駐曄來拜望羊大人。贈有土特產,送有差旅費。講許多客套,套住了羊巡按。五堂會審,羊大人也在場,本府治下出這等奇事。羊大人不報京中刑部豈不失職失察?下官斷案不明,也要呈文上報。皇恩浩蕩,河清海晏,法度森嚴,為民立報,豈容疑案不明?刑部或要行文下來,點提與案人等。多所反覆,貽誤時日,枉費財力。羊大人這就回京復旨,是否乘便帶了趙二張才上去,連同案卷一併交由刑部審理呢?此案一日不明,下官一日不寧哩!
羊巡按果然年輕好事。受人香火,就得當大頭佛爺。何況巡按八府一回,例行公文匯報有什麼意味。帶這樣一件疑案回去,也顯自己巡行實績,辦事態度。刑部要抓下邊小辮呢,這就遞一根過去。牛知府自己懇求,須不是本官有意攻擊。
陰差陽錯或是皆有定數,山西盂縣紅崖底十八閭血晨命案就報到了刑部。趙二張才兩個草民三生有幸逛一回京都,領略一番王城氣派。早聽人講過萬歲爺住著的京城內外三層銅幫鐵底,京里人講話不怎麼用嘴倒是用鼻子。兩個山漢走進城裡還都使腳跺跺地面,卻也不是鐵鑄。聽人叫賣交談,則果然是鼻子裡出聲兒。怪不得梆子戲黑頭扯嗓子吼,京戲黑頭光哼哼。之外,高馬大轎,官多,官也大。八府巡按城門外就下了轎,見了門官還要施禮,實在不起眼得很。轉折許多寬窄街道,兩廂高牆大院多起來。哪座院都像衙門,門口不見鳴冤鼓,也不見枷號站籠,冷清清的。羊巡按進一處院子,再不出來。張才趙二交兩名差役押了,又走許多街道,押進一處大院。後來知道,這便是刑部。
趙二張才羈押刑部,足有半月二十天,無人過問。原來,羊巡按將他倆的案子帶回刑部,刑部主事尚不知道的情況下,被一名侍郎已罵個狗血噴頭。刑部執掌天下刑律,多少公務。各地州府呈報多少材料要統計審核批覆劃圈。正當每年“秋決”特殊時刻,多少死刑急待批准執行。弄山西太原府一件屁大的案子來攪擾部裡!天下懸疑案件都要刑部來辦,養那麼多州府白食皇俸嗎?又將案關人員帶進京來,要攪亂京都治安破壞安定秩序增加柴米供應壓力嗎?芝麻大個巡按天下己任事兒媽似的!蠢驢!
罵一通,但帶案回京不違法度。太原府又有呈文報告,也冠冕堂皇合轍押韻。地方官員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地懇請部裡決疑,部裡也不好駁還。趙二張才就那麼羈押著,白吃飯;案卷落滿塵土,且擺著。太原府自不來催,羊巡按討了一通罵也再不敢詢問此事下落。只趙二故態復萌,嘶吼罵娘,管理科室也報告說浪費不少白菜粗米。侍郎官手下一名公務員才翻閱一回案卷。回報侍郎說,此案一時無法了結。須得等趙二胞弟趙三有所著落,案情也許才得明白。趙二張才羈押無用,不如放出,著其回鄉,等候下文。若十分關心案況進展,十天半月,三月五月,來京聽訊兒。想其窮苦鄉民,千山萬水,如何隨便來得京城?此案不辦自辦,不了自了,也就是了。
侍郎就點了頭,覺著這名公務員不愧刑部供職。學了一套工作方法哩!
趙二張才被轟出在大街上,牆根兒撤著尿就又較上勁兒。張才這回搶個先手:
兀那龜孫,京城也逛過啦,急著回去再娶一個傻老婆養兒子吧!
趙二後發制人,講得惡毒:
張才肚剝羔子!準活著回紅崖底,誰就不是爹揍下的!
趙二罵得雖然痛快,痛快咒罵中卻不幸罵出一句讖語來了。趙二竟真的沒能活著回去。
京都地面,謀生不易。沒有戶民身份可疑,天子腳下臣民又死瞧不上不會用鼻子哼話的外地佬兒。趙二陰了臉在街巷搜索,瞅尋到一樁工作。見每日清晨有糞車出沒,追一輛後尾搭腔問話,下手幫扶,竟充了一名糞夫。京中人伙食高,大糞臭些卻也嗆不死二爺。工錢也還可觀,喝些豆豉兒,吃兩碗炒疙瘩,甚至每日餘出三兩碗火燙喉嚨的二鍋頭。因而,果然十天半月屎臭烘烘就上刑部催問一回。公差們掩鼻子,公務員嗅鼻菸兒,都格外珍貴他們講話的鼻子。
張才逛半日馬路,餓個半死。在一家大院後門泔水缸裡撈菜葉子,被廚子一通罵,捎帶賞了兩火鉗。張才不由仰天太息:
豬狗知道人的苦楚嗎!
一聲太息,頗有陳勝王當年為人傭耕攏上氣魄。大院裡就有人聽到了。想當年,山西人會做生意名滿天下,票號錢莊,宮可敵國。院裡主人恰是一個山西土財主。聽到鄉音,出問籍貫,因而賞了飯吃,知曉昔衷,更出面推薦介紹到椿樹二條盂縣會館。盂縣偏僻窮苦,但在京中做生意者也不少,明清兩朝尤以開染坊者最為著名。會館作為群團機構提攜幫襯葬老撫幼救濟貧寒辦許多功德。張才薦來,當一名水夫,日日挑水以供食用。人木訥,捨得花氣力,老鄉們不討厭,工錢也存幾文。固而,半月十天也到刑部來拘謹探問一回。公差公務不掩鼻子,鼻子裡哼些話搪塞了他。
十天又十天,半月一整月,趙二掏去許多糞,張才挑回許多水,刑部捂鼻子哼鼻子,案子醬在那兒不黴不爛也不開花發芽。將近年關,會館裡財東掌櫃都準備回鄉,張才仍悶頭挑水。老鄉里有人隨口講個主意出來:
你們的案子多半已成死案,再沒個結局的,所明白者,你母親被逼自盡;所仇怨者,對頭趙二。不知趙二為人如何,名聲怎樣?若果是惡棍村害,千夫所指,你不如回家過年,請村人具結一份“公眾文書”,再報到刑部,說不定就做了那趙二!
張才聽了,願意試一試。
回到孟縣紅崖底,村人鄰居本家叔伯以及閭長自然都來探望。坐回一任知府似的,成了輿論中心關注熱點。年關拜年,頭磕得格外響,沒一點闖蕩世界榮歸故里的架勢。稱呼大小,也依然本地土話,沒顯賣半句府韻京腔。老人們就誇獎一回。母親屈死,更增同情;案子耽延,倍生憂慮。閭長聽張才講了主張,早恨趙二入骨,自是積極籌辦。紅崖底十八間六七十戶張姓戶主爺們兒,都在那公眾文書上簽字畫押按了指印。
開春時分,這張輕飄飄黑乎乎的麻紙就到了盂縣會館。一家染坊正好給刑部衙門染些座子布,尋常跑街送貨出沒大院的夥計就將那張麻紙輾轉遞送到侍郎官案頭。張才半信半疑,一張麻紙不知究竟多少輕重。黑糊連片的,糊窗也不敞亮。不料某日,挑水進院,有刑部公差竟來通知,三日後到刑部大院聽候發落。心裡揣了一面鼓,叮咚敲了再不能安寧。
趙二或也聽了掏糞同行糞霸屎頭的建議,竟背了糞桶上刑部門上攪鬧。幾番幾次,令京官京差們恨之入骨。只瞞了刑部主事,怕部長大人責罵下來,堂堂刑部奈何不得一個臭蟲。
這一天,趙二又來鬧事,被門軍一舉拿翻。揪進刑房,見張才已在當場。不知經過怎樣的司法程序,又依據了律條几項兒款,一名公務人員取那張麻紙念過。也無非是合村公眾指證趙二好勇鬥狠、力大欺人,秉性頑劣,作惡鄉里之類。趙二也不分辯,只是冷笑。笑到半截,被刑差們拖上架槓,仰面綁牢了。公務員指揮一聲:
看過七張麻紙了!
就拂袖出門等候去。
兩名刑差手法熟練,舉輕便輕,將七張水浸麻紙連環發炮抬向半空又一張緊隨一張蝴蝶翻飛甩在趙二臉上。於是,受過無數酷刑鐵打一般的趙二終於沒能經受住這七張輕柔的麻紙。他在刑槓上瘋狂地扭動被縛的身軀,地動山搖;胸肺那兒發一通老牛似的悶叫,懾魂散魄。一股股噴吐的血沫漸漸染透七重麻紙,白紙漸紅,愈來愈濃釅。
在那一刻,旁觀的張才如遭雷擊,腦海一片空白,眼前就倏然閃現了那個血晨。趙二妻子的血舌鈴目和母親髮絲上的紅白漿液交相翻動。直到他被提出刑房,也不察覺自己尿了褲襠,兩隻鞋殼裡全是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