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張石山>>血晨

十四

趙二的胎弟趙三恰在血晨命案三年之後回到紅崖底。走時一人一驢，回來少了一頭驢，多出一口人。身後帶個女人，黑黑的，個子大，腳也大。有經驗的聽出是河北順德府口音，那兒常發大水，饑民災民慣常到山西逃荒。後來打問，果然。

趙二已死，當年案子了結。人們不免詢問趙三，那天走了怎麼一去不回？趙三就不吭聲，埋下腦袋喝菜糊粥。人們又告他當日當晨兩條人命可怕景況，趙三也不吭聲。指告他傻嫂子寄埋地點，但因為趙二屍骨未歸，女人家也不能葬入祖墳。趙三清明上墳，倒也繞上傻嫂子墳頭那兒，添土上香。

但趙家老院不那麼安寧。趙三雖不多言，那順德府侉老婆卻給婦女們敘述，一到太陽落山，不由頭皮發炸。趙三夜裡有時夢魔，喉嚨被鬼扼了似的。有時半夜突然驚覺，院子裡似乎有女人蹬了木底兒鞋走動，嘎噔嘎噔，搖樓篩面一般。女人們神神王王，加油添醋描述當初張才母親跳窯自盡情況。戴什麼頭飾，穿甚樣衣服，裹腿什麼顏色，弓鞋多少尺寸，工筆描畫一回。傍女人甚至夜裡就瞧見身影，果然一般無二。

侉老婆見神見鬼，趙三就學二哥手段，掀翻了臭揍。侉子怪聲怪氣，嗓門卻大。哭吼起來，屋後紅崖回聲嗡嗡。全村人照例聽得分明，刻薄些兒的，就數落趙氏家風一脈相承。侉女人更有一項毛病，挨打受氣會突然僵厥，醒來目光呆痴，且歌且舞。唱些河北梆子或者順德落子，引婦女兒童奔趕到大門外來免費觀賞文藝節目。有一次醒轉來，歌舞當中，忽然改了滿口盂縣音調，扭扭搭搭走動，腰也細了，腳也小了，活脫就是張才他媽。哭罵趙二，欺負孤兒寡母，哭鬧著就要上窯頭。趙三一根連枷柄敲翻，才真正醒來。

秉性良善老者不忍見趙氏一門這樣下去，拿一些老年留傳的靈驗法術來教化趙三。趙三不似趙二固執，聽人勸，吃飽飯，都依了。一是選了日子，捏了麵人兒替代胞兄趙二屍首，裝殮一具薄棺，起動了傻嫂棺木，一齊合葬於祖墳。陰陽先生貼符唸咒，殊砂法水撒佈，步罡踏斗一回。二是叫趙三紅日頭下，香案叩拜天地，自表心中魔障。求一個良心平安，神神鬼鬼又怎能興風作浪。

趙三表告天地時，老者們念顧周全，不叫婦女兒童在場。只全村張姓于姓田姓公推幾名方正實誠漢子，在場聆聽。趙三淚流滿面，泣不成聲講了血晨前夜趙氏大院種種情形。大家終於證實了許久以來的猜測：那傻女人果然是趙二親自扼殺，轉而訛賴張才。血晨命案，幾經官家審理不得明白者，老百姓自行處置，到底水落石出。

而趙家大院從此平靜。

趙三努力種田，侉女人腳大力大，裡外一把好勞力。日子漸次殷實，侉女人生子三胎女嬰之後，招弟拉弟變弟之下生了一個男孩。

趙氏香菸終於未曾斷絕。

趙三中年得子，溺愛兒子無以復加。尋常架扛在脖頸上逛街，引動張家許多小兒羨慕。只見三個女兒幼時不見什麼差池，模樣也端正，微微有些黑，紫玫瑰黑牡丹似的；長大了是三桶漿糊。痴傻程度，思維行動方式，甚至辦許多傻事細節，都和趙二老婆也就是她們的痴傻二大娘一模一樣。

生下憨傻姑娘，卻是貼符唸咒祭天告地都無法可想。但貧苦山鄉，歷來出產光棍秧子，趙三家傻姑娘手把豬頭不愁廟門，在紅崖底就賣了快貨。壓根兒不曾有過什麼大齡未婚老姑娘問題。趙三以三保一，三份彩禮進家，買地修屋，本村就有不痴不傻不那麼玫瑰仕丹姑娘願給侉女人當兒媳婦兒。

趙三下世早些，侉女人大手大腳主持家政，甚至教兒子趕車扶犁，直活到孫子也娶了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