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張石山>>血晨

十五

我記事那陣兒,村西有片空地,場院大小。不種莊稼,也不來做麥場。夏天長滿蒿草,秋天兩株極粗的椿樹結滿椿谷谷兒,開了楓紅大花似的。冬天孩童們就聚在這兒遊戲,投圈打瓦,刨坑滾球。三面是人家房牆,這兒避風。刨坑有時刨出爐灰磚未,大人們說這裡曾是一處院子。說這兒避風,但個別日子卻愛起旋風,地方不大,旋風有草篩粗細,卻直直地旋上半天雲裡。懂事的大孩子們就撒尿吐口水的。說是避邪避鬼,頑皮的生瓜蛋子偏奓了胳膊飛鳥似地衝進旋風柱子裡去。

或鑽過旋風,或只在旁邊看過,玩伴們就有一兩個幾天不見。上門去找,說是病了。女人們神秘兮兮交頭接耳,原來小孩子丟了魂兒。丟魂兒的孩子也吃也睡,隻眼神痴呆,渾身發軟。有經驗的老婆婆們一看就認出症候,叫當孃的給孩子叫叫魂兒就好啦。叫魂兒操作也簡單,日落後端一隻面籮捧孩子一隻鞋,到那空地去吼喊。

“歪牛回來吧!”或者“臭臭回來吧!”

歪牛或臭臭並不在場,分明在家,他媽夜色夜氣裡那麼喊,就顯出幾分神秘。面籮端了或鞋殼兒盛了,回家朝炕上一扔,歪牛或臭臭們果然就清醒。有時開口就埋怨:

好幾天尋不回家,你們也不去找我?

這幾日;祖母就對我管理嚴格不少,不許到那片空場去玩兒。為什麼?說那兒“不乾淨”。也沒什麼髒呀?祖母放下臉罩兒,不予詳細解釋。長大些,人堆裡豎了耳朵聽老漢們講古,知王那片空場原就是張才家的老院遺址。村中祖輩沒人肯撿便宜,白佔那塊地基去蓋房的。直到去年,我還有個讀學前班的侄女在那兒丟過魂兒。叫回魂來,說在那兒見了什麼什麼,被她爹一通揍,不許胡說。小女孩不敢再說,但她如果記憶力不差,她童年所見將存留她的腦海伴其終生的吧。

再大幾歲,上祖墳燒香焚紙,大伯情緒好,曾指過一個墳包給我看。說是張才父母的墓葬。特別要我給這兒焚幾套紙表,墳頭兒上多添兩鍬土。遠遠指了斜對過山坳裡,歪脖核桃樹下趙家老墳第幾列第幾座,說是埋個糕麵人兒。那就是趙二和他傻老婆合葬的墓穴。我當時心想,虧是一隻麵人兒,真是趙二,他扼死那女人又和那女人同穴合葬,那女人不每夜哇哇怪叫才算有鬼哩!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我幼時很少到趙家大院去玩兒。也許是因為他家沒有小孩子的緣故。憎懵懂懂聽人講過趙二張才故事,見了趙家兄弟心中就生異樣感覺。其實平心回想,趙二趙三人都挺和善正派。

多少輩,趙家人丁總不興旺。遊絲懸系,幾乎總是單傳。墳塋再不顯隊列,成一條豎行直線。我讀小學時,知王個趙二,魁梧大漢,重眉大眼。地裡也掙十分工,只是打光棍兒。緊靠紅崖底根兒,一處石頭高牆院子,大門口一株榛樹遮了陽光,院裡有些陰暗。有個女人給趙二煮飯,卻是趙三老婆。白白淨淨,長條瓜子臉兒,嘴唇略外翻些。光眉俊眼,女人們卻說她傻。推米搗面,和泥撿炭,兼而縫補洗涮,滿利索,哪兒傻呢?或者,村中花花事兒一向多,翻牆跑腿打夥計常出常新,俊生生一個女人卻沒有什麼花邊,嚐了禁果的女人們就鄙薄其傻?不得而知。

大約高級社快要三面紅旗飄揚了,趙三回了村。曾在關東打石頭放大坡,早年掙些銀元后來換了紙幣不值幾個錢了。回村也種地掙工分兒,瘦條條的,一口好牙,還會說書。講些關東見聞,有時夜飯後十字街星光下就開了《包公案》或《彭公案》。他不在,老婆沒孩子;回來多少年,老婆還是不開懷。不知是惟個的毛病。兩個大男人和一個俊生生的女人出沒那個大院,樹葉子綠了又黃了。趙三說書一段下回分解,鞋底兒拖響石板街面回家,不免長嘆一聲。各自回家的張姓漢子們猜到了,不好明講,也長嘆。

趙三晚年,就在紅崖底本村,從張家抱養一個兒子。那家漢子下煤礦砸死了,留下四個兒子台階似的。最矮一階就給了趙三,改了侉。趙三花了2000塊錢,買斷,孩子的撫卹金仍歸生母那兒使用,到18歲也是一筆收入。紅崖底村到底又新生一代趙姓男兒,為趙氏頂門立戶。

後生長大,孤兒寡母。養父早年積蓄買來了他,應歸他的一份生父死亡才賺得的撫卹金又與他無緣,日子就艱難。或有所氣苦,自懂事與生母胞兄們決不往來。因家境不發達,到婚配年齡,母親極力張羅,生母兄長們暗中相助,總算才找了一個傻老婆。

曾有過一個傻嫂子的當年趙三,與侉老婆生的三個傻姑娘,都嫁在本村的。一位嫁與于姓,兩位當了張侉兒媳。三個傻女人就生養留傳些痴傻基因,可謂怪哉者,生兒雖不識字,種田放牛樣樣幹得;只生了女兒,百發百中是白痴。紅崖底白痴女人就不斷根,張田於三侉嫁來嫁去。村中光棍秧子懶漢後生甚至大耍光棍一味懶漢,有恃無恐:

怕待甚!再不濟還不找個傻老婆。頂多她給咱炕上烙餅日頭下曬窩窩!

當今趙三養子便找回這樣一位。

講究些古禮的老者們閒了挑別人褲襠裡棗刺兒,說這豈不是“倒流骨血?”格外講究遺傳學近親禁忌似的。愛抬閒槓的就反擊過去:傻閨女們就算是源出趙氏,趙家現時那當家後生卻終究是張侉骨血。有什麼倒流正流!

趙家後生不和生母這廂往來,但大侉張家念顧他本是張姓後代,不當外人看待。後生在村中就活得硬氣,傻老婆有炕餅子曬窩窩智商也很少發揮表演,現時養母年近八旬還很精神,操持編排內務井井有條。只是傻老婆連生三胎,都是女孩。長得機靈透亮,背了書包上學就都開始冒傻氣。家裡教些話。背熟了回答人們提問。

你家有些誰?

就答:有你爹你媽你奶奶!

姓趙屬蛇,記成了姓蛇屬趙。民辦教員掙錢不多歪王兒不少,課堂上就呼叫“蛇二蛇三”。

計劃生育基本國策遍行神州,紅崖底村支書林委率了民兵積極行動不留死角。隊伍開進趙家大院,失了銳氣。傻女人尿了褲子正叉腿曬襠,嘻嘻地笑:三個姑娘扯嗓子學驢叫。老太太開始不知王幹部們來做啥,責怪兒子:

越大越不懂禮,叔叔和哥哥們來,也沒句話?

兒子歪愣脖頸回嘴:

趙家眼看要絕戶,哪有叔叔和哥哥!

老太太明白是要來計劃趙家,可就來勁了。

你們愛計劃誰計劃誰去!這院裡不興計劃!非要把趙氏滅絕了你們大姓張家才歇心哩?不行不行!拿七張麻紙搭了我老婆子也不行!

說著還要掙扎上窯頭:

再要計劃,祖娘跳了窯!這院裡又不是沒跳過人!

老太太嚷出七張麻紙來,還要跳窯,支書村委們蔫蔫地離去。心底裡都生出某種同情或曰關懷來,但願趙氏不要絕了戶才好。

轉而或許又想,趙氏怕是已經絕了吧?

院裡老太太不再嚷,只傳出一陣傻笑和驢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