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石山>>血晨

農夫鬥架,村婦罵街,原本也尋常。

張才與趙二共同安居樂業的這個村莊,地處窮山惡嶺,不乏醜婦刁民。十天半月問少不得有人鬥架,兄弟閱於牆;更不乏罵街拌嘴,婦姑妯娌群雌粥粥。閒人圍了來看,解悶兒;忙人聽在耳中,有趣兒;孩子們興奮異常,好比看耍把戲兒。日子平靜久了,大家反覺乏味無聊,不對勁兒。

張才回村時,村街上已經有下田的漢子們端了海碗聚在飯場,大家見張才形象,眼瞼烏青,衣褲不整,必要問詢。張才渾身狼狽,滿面卻放出光輝。

“打架啦?”

“打架啦!”

“和誰個?”

“和趙二!”

對大家問訊,張才也答得硬氣。

張才打了架,而且是和趙二打的架,消息立時傳遍山村,如一則喜訊。平素吃過趙二虧的,頗感快慰。堂堂張家,到底有人出來對付這號惡人。惡人自有惡人磨。飯場上甚至開了論壇,爭醴發言,從不同的角度予以評論。

到趙二回村,飯場上已是全然客滿。但鼎沸的人聲一時鴉沒雀靜。趙二也是披頭散髮,衣褲零落。形象狼狽,面色卻格外陰冷。和張才這樣一隻乳臭未乾的兔羔子動手,竟是未占上鳳,二爺臉上如何掛得住,大姓張家今番解意可心,該是群情振奮了吧!

眾人端了飯碗,半張著口,有人看著趙二的臉子,有人甚至不敢與他對視,只看著他腰襠以下。無人開口,不知如何措辭,似乎列隊行一回注目禮。趙二則目不斜視,黑封臉面,殭屍似地走過。熱辣辣的正午,空氣竟如凍結。大天白日,氣氛卻一派陰森。

有些思想關心社會問題的砍山孔明放牛諸葛們心中就不免關注:

這事兒怕是沒完。至多敲過了開台鑼鼓,好戲還在後頭哩!

特別熱心的人,本家叔叔大爺,堂兄堂弟,平素不好隨便到寡婦人家院裡行走,今日三五成群來看張才。

張才回家,已被母親數落一回。

什麼人不好惹趙二那惡人是你惹得起的褲子也扯了老孃櫃裡放著那半匹布本來是要給你做棉衣的這可倒好看叫人家打成個甚樣兒你說為娘心疼不心疼自你爹下世我為你操多少心你不給我爭氣也不要給我惹事本來打劃給你說一頭親事等你娶了老婆忘了娘叫你媳婦管束你孝順子孫哪裡有我算是命苦你就先吃飯吧官家不使病人有打罪罵罪沒有餓罪犯了國法朝廷每日還給二合囚糧熱紅晌午你不要上了火稀飯在砂鍋裡窩窩是谷面的烤得焦黃吃飽了撐的有氣力和人家打架打傷你了值多少打著人家誰給人家說好話求情下淚我甚時能有一天安生日子過等我嚥了氣哪怕你上房揭瓦登臉上鼻看你有了兒女是甚光景養兒才知父母恩……

要不是眾人進院,母親的數落且打不住。傳統教育華夏文明家庭教育苦口婆心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張才如雷貫耳二十多年,卻也好比秋風過驢耳。

眾人進來,無非也是過細地詢問打架緣由、戰鬥場面以及勝負情況。然後有幫了他母親繼續數落張才的,有誇讚張才能忍則忍不能忍則不向惡勢力讓步的,也有擔心趙二那絕戶不肯甘休只怕還要鬧事的。吵嘈一回,漸漸走散,盡過了本家一姓的關懷義務,安心滿足許多。

趙二這廂,卻極為冷清。

趙三兄弟從煤窯馱炭回來,正在餵驢。這個兄弟也是一把好苦水,二哥成過了家,自己現打著光棍,心情一向壓抑。受苦受累,如同替兄嫂扛長工。見哥哥那副模樣,倒也吃了一驚,誰敢把他整成這樣兒呢?也好,叫你知曉天是老大你就是老二!

“打架啦?”

“嗯。”

“和誰?”

“張才!”

懶洋洋問答幾句,也就關懷過了。

趙二的痴老婆見男人新奇面貌,就拍著手咧嘴大笑起來。趙二立即找到出火的機會,與往常無數次發生過的一樣,撲上前將老婆揪翻在當院,敲豬打夯似地一通臭揍。老婆就照例殺豬似地嚎叫,叫聲照例差不多傳遍全村,全村人就照例知道趙二又在毒打他婺痴者婆。

趙氏家道不興旺,趙二名頭又猛惡。哪家肯把閨女許與他。慌不擇路,飢不擇食,寒不擇衣,因而也就貧不擇妻。找個者婆不夠數,又叫七成貨,別稱半吊子。文明話叫弱智,現代派叫傻辰。窮家小戶好歹討一房老婆,一為做茶打飯,縫補洗涮,主持內務;二為生男長女,傳宗接代。現代婚姻的意義,大略也沒超越出去多少。但趙二的婆娘,兩限基本原則都不合格,痴蠢憨拙,惹得趙二尋常拿她練功夫。鐵砂掌外帶鴛鴦腿,插花蓋頂以及黑虎掏心。

比方做飯,烙餅蒸乾糧,痴老婆就辦出許多奇特花樣。

一次趙二安排她烙餅,她將餅子拍在熱炕上。趙二揍她,她還有辯解言語:

咱們睡在炕上那麼燙,咋就烙不熟個餅?

安排她蒸窩窩,她又將一鍋生窩窩擺在日頭地裡。又捱揍,又辯解:

老天爺曬得咱們那麼熱,咋就曬不中窩窩頭?

吃飯問題有關食慾如此這般,睡覺方面關乎性慾,這婆娘也有許多超人把戲。

早幾年,趙二年輕力壯,收拾傻老婆照例少不得“二十更更,三十夜夜”。女人醜俊,農夫們認為吹滅燈之後其實區別不大。但傻婆娘白日捱揍殺豬似地嚎叫,夜裡捱整也殺豬似地嚎叫。

“哎呀我的爹呀舒服死啦受用死啦我的爹呀哎呀……”

夜深人靜,這嚎叫就更其響亮刺耳差不多傳遍全村驚醒許多熟睡的夫妻失眠許多光棍寡婦。趙三夜夜不能安睡給草驢不住添草加料。

趙二後來加工修理他那老婆,就多一道工序,把女人的嘴使汗中子塞了,不能殺豬似地嚎。但那婆娘夜裡快活,白天就將一夜晚景細細講與村嫂街姑禿嬸麻婆。於是,趙二昨晚是使用“死豬爬案”法或是“老漢推車”法,差不多也就口耳相傳擴散全村。光棍秧子騷情女人有時尋開心,還前來進行專訪,做過細的諮詢。傻老婆童趣天然,無不詳細稟報,十分配合。但正因為有此一項,任何色膽如天的翻牆班頭跑夜狀元也都不曾打過這痴女人的主意。少有動作,如實報道,豈不新聞曝光。

因此,這女人千般不好,反成就了一個突出優點,為趙二守身如玉,幾乎抵得上烈女節婦。

但即便立了貞節牌坊,選作十佳婦女,趙二深惡痛絕者卻是這女人不能生養。哪怕驢頭太子返祖毛孩也從不曾孕育半拉出來。趙氏因而將要絕戶,百家姓排在天字一號的高貴種姓在這山村面臨絕種危機。

慣常心理,莊稼是人家的好,兒子是自己的親。兒要親生,谷要自種。趙二今日打架,毀了三分穀苗,氣忿滿了胸懷;被人罵過絕戶,七竅已然生煙。照例毒打痴婆娘一回,卻打得格外狠辣。竟將一匹嚎叫的母豬打得背過氣去,直槓槓躺在當院成一匹死豬。

趙三司空見慣,但也忍受不住,石人兒被逼出話來。

“行啦!也不嫌累?還要打下人命哩!”

人命!

眼前這傻女人也是人,是個女人;女人的命雖苦,但也是一條命。趙三兄弟馱煤買炭捅驢膠,也有他天然的人本思想和女權主義。

人命關天!

趙二歇了手,抬頭看兄弟。

趙氏獨院裡過午的陽光火紅燦爛。

趙二仰臉去看天,瞬時覺出太陽是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