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張石山>>血晨
五
到半晌午,鄉里才來了人。
鄉約里正照例不會輕易在駕山溝旮旯的紅崖底十八閭,只派下一名跑腿雜役。
縣治以下雖編了里閭,設有里正閭長,里閭卻算不得一級政府,多半仍屬自然村鎮。里正閭長也不算國家官員,無有薪俸。既非宗法家族的族長,也非民間組織的團頭社首。一般說來,是各村各鄉公推產生,彷彿民主選舉。辦理處置些與官方有關的事宜,如催繳皇糧,抽派民伏,呈報案件,傳達告示之類。既與官方有關,自然也就有些權柄。而權力畢竟是個好東西,運用之妙,存乎於心。
比方今天,紅崖底請到一名跑腿的雜役,這樣的雜役鄉里就養了不止一個。雞犬之聲相聞,周邊村落百姓便都清楚這班東西的底細。懶漢痞棍,賭鬼無賴之類。催伏辦糧抹得下臉,捆人吊人下得了手。
且說這名雜役歪眉吊眼,腿腳卻也齊全。有齊全腿腳,八里途程,偏騎一匹叫驢前來。來村並不到人們急切巴望前往考察的現場,照例先上閭長家,要吸菸,要品茶。要數落道路難行,品評山高林密。要挪揄閭長老婆的腳,要端詳閭長兒媳的腰。是為擺譜。閭長心下惶急,面上還得堆笑。不好冷落上差,又不便顯得自己不見世面不經大事。老百姓怕事,治理一方土地的官員正常也怕事,唯這班痞賴巴望有事。沒事爺們兒吃喝什麼呢?
擺譜已夠時辰,閭長臉色已很難看,這雜役才來在現場。里正要他來考察諮詢一些案情,他也不敢過於草率。上差到來,老百姓遠遠閃開了圍觀。有人圍觀,上差就拿班作勢,煞有介事。倒背了手、踱步;斜了脖頸,觀察;仰面看天,似在思索;唸唸有詞,一本正經。
在張才大門口,表演半天,只說了一句:
這白灰圈兒怎麼劃得不圓?
當門吊了一具屍首,兩側張才家還要出入,灰圈其實無法劃得很圓。閭長卻也只好唯唯。
隨後到趙二院裡來。因為是趙二的院落,一則農夫們多數下地,二則婦女兒童懼怕趙二,只在門外和隔壁窯頭遠遠觀望,院裡就寬敞冷清。張才已經嚎啕嘶啞,毒日頭下直撅撅跪在母親身邊。趙二原擬傻老婆一具屍首掛在別家大門上,想不到別家一具屍首挺在自家當院庭。房簷下唬了臉,兇巴巴地立著。雜役已覺曬得慌,只草草繞行屍體一圈,算視察完畢。趙二卻放出話來:
瞎驢繞磨,裝神弄鬼!倆銅錢買的茄子,比雞巴都黑紫!你能做了主張?人死在我的院裡,臭了我的院,你做得了主,你把屍首給我揹走!
雜役原也知道趙二,惺惺惜惺惺,好漢識好漢,同行是冤家,痞棍怕無賴。便沒有發作,只笑一笑,道:
趙二!我知道你,想拿個死老婆訛賴人家,這回失算了吧?你小看了這寡婦啦!
一句話擊中軟助,將趙二剎時打啞。雜役勝利視察完畢,揚長離去。這雜役本也不準備這樣回擊趙二,都因為心中有氣。假若只是趙二老婆一條命案,張才家為息事寧人,少不得安排打點。雖屬貧家小戶,沒三錢銀子,一貫銅錢諒也拿不出手。如今,兩起人命,兩敗俱傷,成一件硬頭官司,等於白跑到這山溝一趟。為看風景嗎?紅崖頭惡森森,死人臭烘烘,什麼風景。在閭長家狠狠地吃五六碗麵,上驢走人。
十八閭派人呈報上去,鄉里派員前來視察。走一回過場,費許多鞋底驢掌,閭長還得親自到鄉里。出村辦公事,不比擔茅糞下田,不可短打,還須長靠。方中長衫,裝束一番。衣冠楚楚了,就又不可徒步,也備一匹驢,趕了來鎮上。
從紅崖底山溝外行五里,上了官道。向南縣城方向四五里,展豁的平川上人煙輻湊,是本縣著名的萇池鎮。里正出自鎮上名門侯氏,宋朝以來,一門科考高中過四名舉人。城堡似的院落大門口,高豎年代不等新舊不一高低卻一律直插半空的旗杆。現時里正雖未中舉,也是一第秀才,縣大堂上可以長揖不拜。
等候家丁通報過,閭長在侯家客廳見過了里正侯爺。打躬作揖,執禮恭謹。里正侯爺禮賢下士,臉上有笑紋,還欠了身子讓座。閭長略一講述,里正就止了他,道:
“我派的人回來已講過了。無須細述。你閭出了人命,著即來報,甚好。”
侯爺舉手加額,向南面縣城方位高高一揖,才又道:
“本縣大者爺上任以來,官清如水,吏政廉明,治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你閭一日兩條人命,如何解釋?況且近來荒旱無雨,大老爺已傳下話來,要邀集士紳會同僧道不日來我鄉藏山勝境大王廟祭神乞雨。此舉關乎全縣十數萬生靈口腹,民心安定。你閭上吊投崖,是何道理?”
閭長作聲不得,侯爺也半晌無語。
再三懇請指教,才請到一套方略。人命固然關天,好在只是賭氣自盡,並非好殺毆殺。民不舉而官不究,死者兩照看來也無告官道理。惹不起什麼官司,調停處置,各領屍首掩埋便了。好生辦理吧!
里正侯爺講的方略甚好,閭長回村具體處置卻十分煩雜,難以一賊而就。
事情有著落前,屍首依然不離寸地。須得關照兩家事主各自看管屍身,免得狼叼狗啃老鼠夜貓糟踐。張才母子情深,自然甘願守護母親。關說趙二。趙二果然難纏。
我去看那傻老婆,我院裡破家值萬貫,丟了東西咋辦?我偏不去看!我那老婆雖傻,胳膊腿子齊全,吊在他家門上,短少半件,看我不找他算帳!
那麼,張才母親死在趙二院裡,不一樣道理嗎?趙二偏又說:
是她跳在我家院裡,不是我去他家炕頭強背了來。貓撕狗拽,那叫活該!
胡攪蠻纏一回,閭長無法。只好張氏宗族裡曉以大義,許與報酬,才請到熱心本家願去趙二家裡陪伴張才,復有天膽二漢在張才家大門口監護吊屍。
夜深人靜,白日看熱鬧的婦孺膽戰心驚:迷信婆娘見神見鬼,敏感兒童一驚一乍。家家門戶嚴緊,屏氣息聲。閭長家這才燈燭高照,連夜緊急議事。宗族長者,剛正良民,照顧到于姓田姓,三結合了老中青,儼然一個村民委員會。鄉里叫閭長回村調停處置,閭長既上過鄉里一回,就拿了雞毛當令箭。
講了全縣形勢,又介紹當前工作中心。十八閭命案好在不曾驚動縣衙,不然破壞形勢,干擾中心。罪過非輕。里長侯爺派員深入調查研究,已明確判定屬兩家賭氣,造成人命自盡。既非好殺,又非毆殺。著各家領回屍首安葬就是。大家以為如何?
大家都說好。只怕趙二不肯領屍;他若不肯領屍,張才也務必不肯。熱屍熱喪,不能人士為安,生蛆流膿,腐爛惡臭,這村子還能住人嗎?
吵吵半夜,不得要領。
第二天,閭長彙總里正指示和村民議事會意見,自己拿一個主張來通告張才趙二。叫兩家各自領了屍體回去。出了人命,閭里方面均已察看現場,一致判斷村鄰賭氣,草率自盡。責任自負,兩不相干。速速辦理後事,餘情不間。
張才自然一百個同意。母親肝腦塗地,死在別家院裡,不能發喪,心下如何安帖。但惟恐趙二不遵調解,他家院裡清爽了,自家大門上仍吊一具屍體。如何是好?母親剛烈,以命抵命,才爭得了眼下局面。輕易安葬了,豈不白送一條命。
趙二果然不肯領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