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石山>>血晨

一個傻老婆,不生不養,死就死了。原擬惡賴張才一回,不想那寡婦也夠狠辣。竟反擊回來,成兩敗俱傷局勢。死豬老婆換他一個節烈母親,倒也值了。但輕易領回屍首,前番圖謀設計所為何來?二爺腦袋是如此好剃度的嗎?不攪鬧到張家大姓闔族不安,不能稱心。至少,傻者婆的棺木裝殮,也叫張家破費了。至於自家院裡臭死人,他家門上死人臭,大家倒楣。所以,趙二不領屍,咬定一條理由來攪局:

張才他媽自殺跳窯,人所共見。分明是訛賴我趙二。我老婆自殺,誰人見了?也許張才通姦不從,因而羞憤自盡;甚至就是張才母子誘至他家,掐死悶死,然後吊在大門上。案情未明,我如何輕易領屍?

假若閭長猜中趙二心思,知道趙二不過攪鬧一回,圖謀一套棺木裝殮,張氏宗族大家出些銀兩也就罷了。趙二一句“案情未明”,就將智多星打得滿天沒了星斗,諸葛亮對付得無孔無明。

趙二老婆就那麼吊著。

張才給母親換過屍衣裝殮,屍體停放在一塊門板上,停靈而不發喪,就那麼躺著。

兩具屍體終於毒日暴曬,腐爛發臭,流膿淌漿。左近鄰家,整日惡臭薰人,食不甘味,眠不安寢。家家白灰圍了院牆,艾草整日燃燒。整個紅崖底十八閭成一座地獄。不在十八層,至少也在十六七層人。

精神恐懼,景觀噁心,空氣汙染,歲月荒畢。老百姓日子難熬,還得熬。怪不得過日子當地百姓又叫熬日子。天氣久旱無雨,禾苗焦乾,說是鋤頭有水,還得抓緊夏鋤。天旱鋤田,雨澇澆園。假如遭了年饉,秋田顆粒不收,紅崖底死的怕就不止兩口人了。

趙二日日下田。下田歸來,自己下廚造飯。半生不熟,就了腐屍臭氣,惡狠狠大嚼大咽。趙三兄弟馱炭,一去不還,細心人開初關心,後來也不再多費思量。別家人口走失,與自家何於。

張才開始堅持日夜守靈,漸漸不能支持。死人不張口,一天吃一斗。尋人幫忙照料,這樣攤場,花費少了誰又肯來。荒了禾苗,秋後如何納糧,今冬明春怎樣果腹。漸漸也去下田,歸來自己蒸飯。一樣半生不熟,面對當門一具吊屍,惡狠狠大咽大嚼。

或當午,或半晌,張才會憶起給母親燒紙。在趙二院裡且舞且拜,嚎哭哀哀。瞅著張才不在眼前,趙二清晨或是一盆尿,餐後或是一盆刷鍋水,嘩啦潑向屍體。綠頭蠅雷鳴般驚飛一回。張才怒恨,便也如法炮製門上吊屍。尿水衝了蛆蟲,從大門淌向當街。張才後生原不這樣品性,只因寡母被逼死法可憐,由愛生恨,三五日間成長為一惡煞。以暴易暴,以惡向惡。

全村全閭不成人間世界,人人苦惱。其中最苦惱者卻是閭長大人。權力不大,責任不小;不敢以權謀半點私利,有損名頭,反受許多拖累熬煎。幾番幾次到鎮上拜望里正侯爺,哀懇侯爺援手幫忙,予以處置了斷。

侯爺先出一法。勸導張才一方先安葬母親,趙二方面或就鬆動。趙二執意不從勸導,再說不遲。但張才已然鐵心鐵膽,母親屍身倍受糟踐,斷不肯輕易離開仇家院落。

侯爺又出一計。君子喻義小人喻利,村人各家抽幾個銅錢,共出棺木兩口裝衣兩套,幫兩下里安葬屍首如何。趙二卻又罵街:我的傻老婆不生不養,哪裡褲襠開了跌出一群孝子賢孫?我的老婆生是趙家人死是趙家鬼,不用你們大戶張家貓哭耗子假慈悲。況且案情未明,你們急著掩埋屍體莫不要毀滅罪證?

閭長將趙二張才言語一一稟報鄉里,侯爺面上掛不住。窮山惡嶺,果然出好頑刁民。到底放了話,叫雜役們上十八間傳事主來辦。

雜役前回進溝,不過是“看”。視察驗看,瞭解情況。今番進溝,侯爺說是要“辦”。立刻精神抖擻,摩拳擦掌。辦個樣兒,叫溝里人認識鏵是鐵的。鄉里雜役,原本沒有統一服裝,但這幫人和縣衙差役常有交道往來,破號衣舊氈帽也七長八短穿戴了。沒有鐐銬鐵索,麻繩兩絢足夠拴人。清晨時分,趙二張才正各自吞一碗菜糊粥,將飽未飽,雙雙被雜役們一擁衝上,五花大綁勒成兩隻粽子。趙二如一隻粗胖四角棗兒粽,張才似一隻長條繫腰布袋粽。張才見並不單綁自己一個,別無言辭。趙二日媽操娘,繩索直勒進肉裡,飛腳炮拳另加領受不少。繩子牽了,跌跌憧撞橫拖豎拽離村出溝而去。紅崖底村最心軟慈悲的女人也毫無同情廢話廉價淚水,人人快意,覺著里長侯爺出面辦理,村人該有出頭之日。

兩條繩子將事主傳到鎮上,雜役報告里正說人已傳到。侯爺雖不是日理萬機,也理八九千機,哪裡會立即見張才趙二。貼身家丁出來,說老爺正使蓍草演算周易要預測何時下雨,天文地理,好不神秘。雜役們問手頭兩個活物如何擱置,家丁笑一笑道:

你們充任雜役多時,老爺讓你們辦,還不辦個底裡出來?莫不真要老爺面見這兩隻嚷糠的臭豬嗎?

雜役們討到內部指示大版參考,立即著手來辦。優待孝子張才,雙手面前綁了童子拜觀音,吊起二樑上禮敬如來。趙二毛硬,四手四腳背後囚馬倒攢蹄也扯上二梁,石堂叫燕子飛天。這班人手法熟練,技術高超,整治生靈花樣百出。辦事問話直截了當,直奔主題:

張才,埋不埋你娘?

趙二,埋不埋你者婆?

張才就哭吼:

我埋,我埋,我的媽呀!

趙二頭臉上汗落如雨,只不吭聲。

一齊放下來。先捍軟柿子:

張才,你答應埋你娘啦?

張才就打躬作揖,嘿嘿賠笑:

我那叔叔大爺們哩!我是給吊得受不下,我哪答應啦?

趙二胳膊朝背後僵著,企鵝形象跳水運動員身姿。問到他,他嘿嘿冷笑:

二爺在二樑上燕兒飛天還不答應哩!莫說這陣兒出氣勻勻的了!

一個軟磨,一個硬抗,軟硬兼施就將雜役們肝火撩旺。兩番吊起,三次放下,沒有結果。老成些的雜役就明白今兒遇上銅栗子鐵豌豆,壓下年輕人的火氣,不再吊打,免得出事。反使一套好言語來勸導。

二位何苦來哉!死人風吹日曬,不能入土為安;活人吃吊吃打,你們疼痛我們受累。人死不能復生,人活總要吃喝。不種地啦?不打糧啦?不過光景啦?

話講得婉轉和善,張才先就感激。說早想掩埋母親,只怕人家不埋老婆繼續訛賴。趙二本不想和這些東西磨牙,但訛賴居心被戳穿,忍不住開口也講話說:

案情未明,怎能草草掩埋屍首?

老雜役就笑了。

“案情”,好像是什麼案子?民不舉,官不究,不動官司,就不算案件。侯爺出面,不過關心鄉里地面百姓們安居樂業。你十八閭死人臭街,關我們侯爺什麼事?

趙二這就瘋狗咬住骨頭:

不關侯家事,姓侯的著你們捆人吊人是何道理?

雜役被嗆了一口水,冷了麵皮罵:

捆你吊你還不是官的!碾死你也不過一隻臭蟲!山溝旮旯,出你這號驢頭狗骷髏!

驢頭狗頭,二爺樂意長在肩膀上!可這驢頭狗頭不值貴,就是叫你們私設公堂打著玩的嗎?

“私設公堂”,你倒給爺們背戲文!既是公堂,就不是私設。便私設一回,你能咋的?還敢連侯爺一狀告了不成?

侯爺金錢六爻,蓍草三佔,八卦演為八八六十四卦。演出一課“見龍在田”,舉手加額。剋日有甘霖雨水,上大吉。這才邁了斯文秀才步履,搖了儒雅書香摺扇,過問十八閭兩名事主情形。手下雜役已將事體辦到了上述地步。

侯爺令家丁來問,家丁問過情由,回來稟報。說雜役們辦事果然得力,秉承了老爺指示,恩威並用。十八閭閭長頭疼事件只消老爺手下雜差稍稍一辦。已圓滿功德。山溝小民來在鎮上,早已不敢頑劣刁鑽,連連惟命應許回紅崖底掩埋屍首,衛生環境。

侯爺高興,賞下兩貫銅錢與趙二張才。雜役們辛苦辦事,留在廚下賞與紅燒豬肉燉山藥蛋。

兩貫錢,家丁揣了一貫。眾雜役五鬼分屍搶了一貫。張才趙二鬆了法繩,每人屁股腰脊領受三四隻飛腳,滾他媽的蛋。至於雜役們謊說兩個殺才回去掩埋屍首,竟不曾兌現,那也是殺才頑劣,出爾反爾,果然可惡。腐屍臭氣暫有山高林密遮擋,一時吹不到侯爺嗅覺範圍。紅燒豬肉燉山藥蛋,差不多抵得了後人所謂土豆燒牛肉。且吃了一盤又一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