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石山>>血晨

盂縣地面,春秋時期曾分封有一百里邦國名曰“仇猶”。至今縣城北邊五里許有小山稱作高城山,山上有仇猶天子廟遺址。算得上歷史悠久。縣城不大,官衙卻也排場。衙外一處廣場,十分開闊。想必某朝某代曾駐兵操練。因而俗稱大校場。後來開作集市,攤販棚商賣些日雜小吃,也還熱鬧。

趙二張才在大校場枷號示眾,這兒就更加熱鬧許多。所謂枷號,是號令形式之一種。著公差枷了錯罪對象示眾,旁邊立有木牌,書寫錯罪情由。對枷號者施以懲罰,對民眾則是一種做戒。王大人去年上任之初,曾有縣城街痞無賴欺行霸市,為非作歹。或站木籠,或槓枷鎖,甚至大板夾棍肉形體罰。其中有綽號鐵皮老虎和生銅豌豆者尤為頑劣,屢教不改。罪錯偏又不及徒刑流放,歷任官員無可奈何。到底使用枷號方法治理服帖。原來朝廷法度,枷號所使刑枷定有重量,卻未規定刑枷材質。王大人就著手下給兩名宿賴各戴了一隻50斤的豬肉枷。伏日天氣,烈日暴曬,豬肉立時腐奧。蒼蠅繞飛,蛆蟲爬動。口鼻眼耳皆有蠅蟲鑽行,手腳被枷鎖又不能動。50斤份量的臭豬肉枷終於剝去老虎鐵皮,熟了豌豆銅衣。抱頭鼠審,酥了骨頭。聞聽要枷號示眾,再不敢橫行。縣城居民拍手稱。快,傳說王大人手段。街病之類原來不值五十斤豬肉。將近一年,大校場集市和平,別無景觀可看。到今日才又有枷號裝點了市容,因而也鼎沸了市聲。

落第秀才賣弄學問,摺扇指點了文告搖頭晃腦朗聲誦讀。圍觀人眾多數不識字,又聽不懂文言。更何況那秀才曾上省府應考多回,學了一些官話音韻,恰似番僧唸經。人叢中就有人小聲予以解釋。曾與十八門紅崖底村有所親戚走動者,就將兩家恩仇,兩具屍體如何臭了村街情況細細道來。鐵皮老虎和生銅豌豆也混跡人群,以公民身份指指劃劃。有山溝裡種地騎驢的傢伙竟來枷號示眾,痞賴後繼有人心中快慰:烏鴉奪了鳳巢,兩苗生菜成為關注中心湮沒了大爺們昔日光輝,竟又忿忿。

不期人叢中有兩位聽眾,不止只看看熱鬧。聽人解說,格外上心。不明之處,甚至委婉設問。一名儒生裝扮,二十出頭,英氣勃發,看似主人;一名老者,五十以來,合而不露,拱衛在側,看似隨從。原來卻是本縣所隸屬之平定州州官胡大人帶了師爺周先生微服私訪,來到了孟縣縣城。

這位胡大人年少聰穎,讀書用功,科考進士及第,名次不低。閱卷老師現任戶部主事,胡大人就成了主事門生。為官初任就選了知州,相當於地師級別,權力不小,可渭少年得志。到任之後,工作格外賣力,於公是報效朝廷,於私還望升遷上進。聽說州轄孟縣地面今夏乾旱,早欲下來巡視。讀了幾本評話野史,臨機改扮微眼,要私訪一回。親自了解一番民情,以防下級矇蔽;或就發現大案要案,說不定就抓住了典型。師爺周先生只覺著大老爺好玩兒,卻也不能不陪他做遊戲。

本縣王大人宦海歷練,何等佯人。知道州宮上級要來視察,惟恐怠慢。早在通往州里官王上派出人役迎候,胡大人一旦出動,至少出迎於十裡以外。精幹便衣更在城門要王、集市通衙出沒遊動。知州胡大人與局先生穿扮不倫不類,書生無有書擔筆硯,商賈無有帳簿籌算。盾目間孤高自許,人叢中問答口音文腔官調。早被便衣認知身份報回縣衙。

王大人聽了微笑。上司年輕活潑,玩這種花樣兒。令便衣仍去跟蹤,小心保護。萬一州官有什麼閃失,豈不糟糕。自己仍從容辦公,且看州官私訪怎樣結果。

州官將人役執事留在半路,自己與師爺僱了腳力來在盂縣。天氣炎熱,馬背上比不得轎頂下;擠在人叢中看一回號令熱鬧,汗氣臭屁燻蒸,也很不愜意。退在校場邊攤棚下要一碗粉皮涼麵來嘗,也粗筋不易吞嚥。微服私訪就沒了繼續進行的興趣。好在恰巧看到枷號場面,倒也有所發現。讀婺號令文書,一個不肯埋葬髮妻,一個不肯埋葬寡母,必有隱情。說不定小小知縣斷案不公,甚或草菅人命。就此突然進衙發問,看他有何話說。與師爺商量,師爺見他已遊戲夠了,連連說好。

兩人就直奔縣衙。門上值日正待阻攔喝止,王大人聽到便衣報告,已急急迎了出來。迎到上司,卻又假託正要出衙,無意問撞上似的。對州官便服簡從,不便詢問也不肯多問。書房裡大禮拜見了,奉茶侍候。說些天氣旱象、大人辛苦之類。大人解了渴,落了汗,果然耐不住性子,立即詢問校場上枷號事由。下車伊始,單刀直入。王知縣就把案情介紹一回,刑名師爺也將訴狀口供以及當堂判伺宗卷捧了來,恭請知州大人過目。

依州官胡大人少年心性,覺著一日兩出二命,正是自己急切想抓的大案要案。其中一命死因未明,強行埋葬豈不草草。槌縣令必是不肯深入調查,至少是能力欠佳。當下就想提出要石回一千有關人員,自己親自重新審理一回。多虧周師爺老成侍重,岔開話題。說旅途勞累,先該歇息。

上司到來,本應館驛安頓。只因偏僻小縣,館驛簡陋。王大人準備知州下來視察,已將後院上房收拾妥當。胡大人歇息當中,周師爺才婉轉進言。說槌知縣所審案子,從供詞宗捲來看,雖未盡人意,卻也合於法度。況且已然結案,怎好插手重新審理。除非原告不眼,越衙上告,大老爺才好名正言順審一個水落石出。如何不冤枉一個好人,不放過一個壞人,還要處理好上下級關係,師爺委婉王來,其實是經驗豐富的幹練吏員教上任新官如伺做官辦事。吏員幕僚,人才多多,只因做不好八股文章,求不到一第功名,縱有宰相本領也終身無品無級。好比當前沒有文憑就不能提拔幹部一樣。胡大人得周師爺指教甚多,因而也尊重老周。當下只等自己人役執事到來。

第二天上午,平定州正堂儀仗隊伍鳴鑼開王,進城穿越大校場直奔縣衙。上官威儀比本縣大老爺更為雄奇壯觀。公差服飾亮麗,老爺轎子豪華。早超過伏爾加桑塔納,至少達到皇冠寶馬。大家又飽看一回熱鬧,認為州里轎伕果然水平不同,將一頂轎子顛得好比浪上浮萍。卻不知道是一座空轎,在校場裡枷號的趙二張才,卒是被觀覽對象,這時也直勾眼睛白瞧一回熱鬧場面。趙二就有了新的主意在胸頭,尚未消腫的臉上現一絲笑紋。只笑得旁邊張才發毛,這仇人莫非還要告狀折騰不成?

州里人役執事到來,縣裡接待任務更加繁重。四菜一湯伙食標準,菜盤一尺五,湯盆加到三尺。湯裡煮了五台口蘑,太行猴頭,滹沱王八,盂縣驢鞭。王知縣財政困難,庫銀有限,面上還得賠笑,席間還要將些本地葷素笑話來佐餐。

官吏隨從們都吃飽喝足休息好了,第三天縣衙外就貼出告示。知平定州事胡來本縣巡視旱情,考察民情,特別恩許三日時間准予百姓申冤告狀,不以趁衙上告論。

胡大人本來只擬巡視一番旱情,但存了一個發現大案要案心思,又接狙了紅崖底命案宗卷,就斷然決定來一回現場辦公。王知縣或有不悅,也是本位狹隘,幫他工作有何不好。王知縣卻連連稱王,積極配合。知州旗牌執事,直排列到縣衙以外,“平定州正堂”字樣的燈籠糊得又紅又大,牛油巨燭點上,光明奪目。只有州縣師爺心中默契,相視一笑間明白這種官場把戲。縣裡刑名就拜託周師爺從旁周旋,王大人官清確實如水,但願胡大人玩鬧一回別玩出什麼邪門意外。

州官告示,城區市民趕集百姓哄傳一回。旱象嚴重,民心如火,誰有閒情打官司陪大老爺逗悶子。再者王知縣居官年餘,地方綜合治理雖無為而治沒有顯要政績,卻也沒有多少民怨積案。

王知縣陪胡知州乾坐一回,相視乾笑幾番。承接訴狀科室部門多半天鴉沒雀靜,沒有一人前來投訴。正尷尬間,縣衙外猛地有人擊動鳴冤鼓,打破了一派祥和。

王大人面不改容,倒是師爺心跳加快。一年來雖辦理不少案件,擊鼓鳴冤還屬首例。胡大人則眼動眉飛,面上興奮了紅潮。

原來趙二張才三日枷號示眾已滿時辰,牽回縣衙外卸了刑具,差役照兩個倒黴鬼屁股上一人一棍。令其滾蛋,自己回刑名房交差。趙二活動活動脖頸。歪睨張才兩眼,道:

想回家間穀苗子哩?想你媽那黑腳!

說著,衝向衙外鼓架,搶過鼓褪就是一通亂敲。

張才衝趙二背影回罵:

你才想你老婆那血調哩!老子死活陪定了你!

罵得惡毒,趙二不知聽到沒有。因為衙門上值差回五人如狼似虎叼羊比賽似地已拿下趙二,腳不點地拎進衙門去也。

擊鼓鳴冤,本非兒戲。按律條不分青紅皂白,先打40大板。趙二被揪上公堂,胡大人認出果然是那日枷號對象,中了下懷。但也嚴守官法,甩下令籤,著刑差當堂打過屁股再說。州官下縣巡視,只帶了執事儀仗隊伍,並未帶下刑差。40大板就由本縣執法人員打過。縣差見是趙二,攪鬧主兒,那日公然言語汙辱大老爺,今番又來上訴分明還是與大老爺作對。40大板就加了力王使了技術。

擺正了雙腿,歪過了頭臉,腮幫子貼了地,口中塞進護齒棒,兩腿之間把那物件夾進腿襠——保護上下兩頭極為當緊。上邊怕傷了五官,下邊怕“墊襠”,墊襠重則人命,輕則毀人養兒子天賦,皆屬行刑過當。一五一十打罷,拖上來由刑名驗看。刑名略一掃視,已知打得惡毒。臀部高腫,內裡微青,外面不顯花紅。看著不那麼慘重,其實血汙內淤,不日將必要潰爛。

胡大人這才發問。擊鼓何人,有何冤枉,狀訴哪家,一一答來。

趙二秉性頑硬,卻也聲嘶調啞,唇齒亂顫。嗚哩嗚嚕王了姓名;說妻子死因不明強令埋葬是為冤枉;狀訴當場知盂縣事七品正堂王大老爺。

衙外張才見趙二被扯進公堂,知王仇人成心攪鬧,糾纏勝如毒蛇。今生今世看也休想安生,禾苗莊稼夏鋤秋收光景日月再無什麼指望。於是,直槓槓候在衙外,等待傳喚。公堂裡情況差役們交頭接耳努嘴歪眼已知就裡,從堂上一路暗號遞到大門上來。門上值差自然惡狗向主,閃在一邊低聲來喝斥張才:

吹!兀那張才,你那對頭進去告了本縣王大者爺,王大老爺可是與你做主過的,你還傻呆什麼?

張才木訥,壯漢泥神似地多開雙臂:

我這不是等著哩嘛!

值差就罵:

殺才吃才蠢才狗才,還不擊鼓!

點醒了懵懂傢伙,張才衝向鼓架舞動鼓槌夯牆似地也來一通亂敲。值差們就一般也撲上抓了,拎進大堂。

大堂上,趙二說是狀告知縣王大人,依州官胡大人當時念頭就要往下發問。看此人告些什麼,或者就聽到驚天動地的罪惡醜行。身邊掌握簿記的周師爺就扯動大人衣袖,附耳說些什麼。同時厲聲喝向趙二:

狀告王大人,可有狀紙?

趙二回答:

種地草民,不會寫字。

沒有狀紙,膽敢擊鼓!

小人有天大冤枉,所以甘願挨40板也要口訴冤情,求大老爺開恩!

沒有狀紙,或就驅下堂去。也有特別恩准以口代筆,當堂訴來。如準其當堂告訴,於知縣王大人面上須不大好看。周師爺正待設法,衙門外張才已是擊響了嗚冤鼓。

前後一刻,有人兩番擊鼓,現場辦公好生緊張熱烈。胡大人二次發下令籤,叫刑差打過張才。一樣壓腿墊襠,按頭塞嘴,一五一十依法結結實實揍了屁股。刑名驗看,打得兇唬,皮開肉綻,血染花紅。其實,刑差們打了多一半出頭板子。板頭兒墊地,屁股上就輕省;只傷兩幫贅肉,不損肌理。板子稍一拖扯,又撕開皮膚,看似血淋糊花,卻出盡內火,保證不會潰爛流膿。

胡大人依例先問姓名,有何冤枉,狀訴何人。或者也來訴告王知縣,本州可就再不能官官相護了。

張才雖打得不重,那也是刑差心中有底,後生家平生也沒吃過這樣一頓筍炒肉。只不甘示弱於趙二,直挺挺跪了。咬牙忍痛王了姓名;說母親被逼跳窯自盡是為冤枉;狀訴卻是當場身邊所跪同村人趙二。

張才竟然也敢擊鼓,趙二微有詫異。一塊枷號三日,也要刮目相看哩!刑名師爺,縣裡公差都鬆一口氣,覺著這愣後生屁股捱打甚為及時。橫裡一門炮,背後一杆槍。王大人今天碰個對頭,對頭也碰上了對頭。

周師爺照樣厲聲喝問張才:

狀告趙二,可有狀紙?

張才據實回話:

小人不會寫字,只憑嘴說。

又是一個無狀紙敢擊鼓的傢伙。周師爺於是耳邊提醒胡大人,無有訴狀,草民必是言語顛倒混亂敘述纏夾不清,大堂問案又不是深入生活促膝談心。不如暫先退堂,下邊問話,錄好口狀再審不遲。既顧全王知縣面子,也顯出胡知州城府。不然,拖泥帶水,婆娘裹腳,現場辦公有失水準。

衙門口兩通鳴冤鼓,早驚動了縣城市民。大校場上遠遠聚了許多人,探頭探腦,互相詢問,攤主棚商剛才見了事件經過的,就介紹全面的情況。大家才知道原來是這三天枷號示眾的那兩苗雜菜。斯文人就搖頭嘆息,悲天憫人的架勢,終極關懷的深沉。地痞街害們無端興奮,迎來盛大節日一般。熟知地理的就更說幾句:

想不到紅崖底那屁股大點兒莊子,出這樣人物!不得了,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