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入夜,白練似的月光傾瀉下來,給偌大的公府越發增添了悽清、肅穆的氣氛。
吃飯時的失態,使他感到了慚愧。他在年輕時就很能剋制自己,經常挑著行李步行千里求師,為了學得真實學問,還一直隱姓埋名,甚至進了大學院裡後,一般同業的學生都不知他就是司徒李部的兒子。為什麼到了老年反倒容易衝動了?其實,這也難怪。若是早知道玄武門的情形,為什麼還要將杜喬擋在門外呢?又有誰能想到,他精心設下的計劃在一瞬間完全被打破了呢?世上有許多事是後悔不來的。人群湧上街頭明明是對他寄予巨大希望,卻偏偏使他預感到自己的死期已經來臨。這難道不是一個天大的奇事麼?
他睡不著,便披著棉袍慢慢踱入後園。園內眾花早已調敝,唯有一叢叢秋菊正枝葉挺拔,在輕霜中傲然怒放。他微微嘆口氣,找來木瓢依次給菊花燒點水。暗想,花草尚且能獨立寒秋,而人卻每每經不起一點風霜,實在可悲可嘆!仰頭看看天上,彎月在白紗般的雲霧裡穿行、一天星頭煙燦晶亮。只見鬥牛已浸入紫微之分,他不禁失聲嘆道:“漢家三百年國運,衰微之兆已經顯露啦。”
月光下,他那清瘦的面孔越發顯得蒼老,兩行清淚突然悄悄地爬出來,在月光映照下閃著慘淡的光。他憤然拂袖一抹,隨後匆匆入房抱出一張古琴來。
此時,撥著琴絃,他的頭微微側在一旁,胸脯卻在急速地歉張。激越、憤怒的聲浪從他手指上向園內散開去、散開去……
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他的仕途一生總是同宦黨外戚在糾纏?他與這些傢伙們並無私人成見,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得以走上太尉的位置罷?
他深恨自己,身居太尉的職位,在一些根本大計上竟然如此軟弱無能。他更恨自己這雙被人們譽為“博覽古今,窮神知變”的眼睛,竟然看不出胡廣、趙誡之流如此偷生怕死!但是責怪他們又有什麼用呢?人之不同,各如其面,寧死不屈的人本來就是難得的啊。即便是自己,除了拼死一搏的決心之外,又能有什麼好的辦法呢?最可恨梁氏一黨把持朝政,脅迫群臣,荼毒百姓,欺君罔上。“皇上……皇上啊!”他不禁對天呼喚,彷彿被膩不久的質帝就在面前。
質帝劉纘登基時只有八歲。那時,一連崩了兩個皇帝,政局混亂。李固為國家計,心裡根本不贊成立他;無奈梁太后和她弟弟梁冀一手把持著,群臣不敢違抗,才立了這個幼主。後來發現,質帝雖然年幼,卻很聰明,有一次竟當著群臣的面,眼睛瞪著驕橫無忌梁冀說!“這人叫做‘跋扈將軍’好啦!”說得眾官大驚失色。
李固曾多次規勸質帝多加小心,無奈質帝畢竟還是個孩子,哪裡知道宮廷傾軋的危險,更不會用心提防梁太后和梁冀們的陰謀毒計。果然,這年六月,梁冀買通了質帝的侍從,用鴆水煮餅給質帝吃,等李固趕到,質帝已經奄奄一息了。他告訴李固:“吃了煮餅,心裡難受,喝點水也許還能活。”這時,梁冀在旁制止說:“喝水要吐,不能喝。”話音剛落,質帝就死了。李固急呼御醫前來檢查,梁冀知道李固已經生疑,便恨恨然拂袖離去。
此時,李固雖然心中明白,除了撲在御榻前號啕痛哭,又能有什麼辦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