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三年死了三個皇帝,也算是國家最大的不幸了。國庫需藏挖空不算,又要增派多少賦稅。偏偏每死一個皇帝,梁氏家族的權勢又加添三分。立嗣大事已成了梁氏的專利權,每立一個皇帝,梁冀都有一份功勞,財勢也像滾雪球一般越發壯大起來。他們把廢立皇帝當作一本萬利的生意來做,這奧妙已是國人盡知的了。
這種情況怎能不叫李固憂心如焚?他能袖手作壁上觀麼?
他知道,要除掉這一霸,必須立一個年長有德。
①公元133年,全國山崩、地震不絕,李固首次對策時提出這個主張。頭腦清醒的皇帝。他堅信只有皇上才能搬開這塊巨石……然而,要立清河王劉蒜的主張早在策立質帝的時候,就被梁冀擋了回來,如之奈何呢?
那天晚間,李固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家裡,大鴻臚杜喬已經等候多時了,看著他又黑又瘦的面孔,杜喬焦急地說:“李公!如今國事艱難,您更應保重。國人都巴望,有李公在,就有希望在,您切不可將性命浪擲!這些天您沒日沒夜地跟那班腐朽們論,能談出什麼來?真不如……”
李固搖搖手:“你我勢孤力單,難圖大事。眾多公卿久食漢祿,必有忠信,豈能把他們撇在一邊?再說,近日我和眾人接談,可知大家的心情還是一樣的。”
“哼哼,要說一樣,那是保住高官厚祿的心情一樣。他們除了空發議論,唉聲嘆氣,還能放出什麼高論來?”
李固將手背在身後,在庭堂裡走了幾個來回。最後目光又停在一幅《細柳營書》的條幅上。那字跡雖經過三百多年,看上去卻有新墨欲滴的感覺,確實是件珍品。
“李公!您知道蠡吾侯①已經進京了麼?”見李固點頭,杜喬忙說:“梁冀嫁妹如此急不可待,心懷鬼胎。我看您也應學絳侯故事,把清河王請進京來。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事不宜遲,為何遲疑不決?”
①即桓帝劉志。
“叔榮,你一腔熱血,我心裡清楚。可今日之事,與周亞夫故事可不一樣哪。我雖官居太尉之職,手中卻無周亞夫的實權。梁冀這個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一旦激起兵變,豈不是害了清河王?”他的目光忽然嚴峻起來:“你我在此國難當頭之際,都應克己待人,盡力與朝臣們系手合力。我決心己定,此次決不妥協!”說罷用力將一支象牙撓頭掰斷。
正說著,家人來報:“司徒胡廣、司空趙誡來拜。”李固急忙出去迎接,一面叮囑杜喬:“他們二位正氣尚存,你切不可造次。”
趙誡是個稍有富態的中年人,雖出身中等家庭,仕途倒一帆風順,新近由刺史擢升司空,正是雄心勃勃,有所作為的時候。近來見李固四處奔走,朝野都在議論清河工如何如何,內心也有所動。他進門便說:“胡老說,太尉幾天來很是辛苦,因此喚學生同來勞慰。”說畢又起身拱手道:“關於策立麼,學生管見……”
李固忙道:“願聞高見?杜叔榮是肝膽之人,直說無妨。”
“是呵是呵!”胡廣拖著沙啞的嗓子應道。他雖已七十高齡,又是四朝元老,但仍遜言恭色,從不自以為是。他家有繼母在堂,朝夕省視,從不怠慢,並且熟諳典章,辦事周全老到,在士大大中很有一些清名。
“不敢。太尉憂慮的,是國柞三絕,朝政不穩。而今百官心中自有賢明君主在,為何不召公卿聚會,廣求群議,共扶明主,振刷朝綱?一旦聖人出,綱紀立,那就誰也不好抗命了。”
“是呵是呵!上應天心,下合眾望嘛。”胡廣也道。
李固沒有反應,只是望著燭花呆呆地出神。趙誡的辦法,他何嘗沒有想過?只是梁冀新近又害了幾個言官,弄得朝上更沒幾個敢說話的人了。何況現在大家都知道蠢吾侯已進京,萬一,會上沒人說真話,豈不畫虎不成反類犬了嗎?
“太尉,”趙誡又急急地道:“學生這次由青州來,看到豪紳鉅富兼併之風更盛了。這些人大都有宦官重臣做後台,魚肉鄉里簡直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百姓苦不堪言,強者鋌而走險,橫行州郡;弱者賣兒鬻女,餓死道旁,真真慘不忍睹!倘若國家再不得明主,亡國之日已經不遠了!”說罷,竟失聲唏噓起來。
杜喬哼了一聲,忍不住站起身:“這些道理太尉還不知道嗎?你只說說,若是公卿聚會,有多少人敢說話吧!”
“是呵是呵!如今宦官外戚當道,朝綱不振,國運民心一蹶不起羅。”胡廣應道。話音剛落,忽然覺得他的親家、中常侍丁肅那副鷹隼般的嘴臉在他眼前一跳,不禁臉紅起來,好在誰也沒有在意。他想起這門親事雖則不美,然而畢竟是必要的——就像他也竭力舉薦天下名士一樣。值此動盪之秋,多一條路就少一分險呵。
“你是說趙某不敢直言麼?”趙誡漲紅了臉忿忿回道:“當年八使案察天下,所舉犯官盡是重臣外戚。有人請順帝不必追究,李太尉挺身據理力爭,趙某也是響應之人。就是那一次,大將軍的叔父才倒了台。”他平日見李固十分推崇杜喬,心中就有幾分不快,正好趁機發洩出來。不過他到底有涵養,只是挑釁地看看杜喬,那意思分明是:“你杜喬那時候在哪裡?”
“罷喲,罷喲!”胡廣慌忙勸解。
李固也起身擺手道:“各位都是國家股肽,國難當頭,不必為芥蒂小事所纏擾。趙公高見,各位以為可行嗎?”
趙誡正在火頭上,脫口又道:“如今雖說朝綱不振,然而士大夫都以太尉高風為楷模。太尉鮃直一生,兩次遭‘飛章’①陷害,一次被貶,但仍志不改初,一如當年出山策對時的風格,真是德高望重,海內欽佩。今日有太尉率某等據理策立,倘若百官還是不肯說話,真真白食漢家俸祿、豬狗不如!”說畢,又轉過臉去看看胡廣。
“是呵,是呵!”
李固心想,事至今日,也沒有別的什麼好招數。朝中公卿經過幾天奔走,雖說害怕梁冀,大都心裡還明白。再說,梁氏已將蠢吾侯劉志迎入京師,一旦造成事實,那就一切都落空了。況且,即便眾官都不開口,自己就可以沉默麼?便道:“各位既然以為可行,依照三公通論的舊典,不妨以我三人名義致函梁大將軍,建議公卿聚會,共議所立。”
李固這話,不過是要將二人拴緊,那趙誡卻求之不得。他巴望趕緊建立擁戴天子的功勳,現在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也好,也好。”胡廣左右權衡了好半天,終於說道:“大將軍每每自比周勃、霍光,不妨多多褒美幾句。”
一直忙到了雞叫,三人才將信寫好。看著胡廣戰戰兢兢、趙誡豪爽灑脫地簽了名,李固這才略感有些輕鬆。在他看來,只要眾議一成,梁氏也就只得附從,總不至於失信於天下——故此也有些悠哉悠哉起來。
那杜喬本是心直口快,見趙誡如此大義凜然,果敢爽直,頓時疑團盡釋,慌忙賠禮。趙誡全不介意,一笑置之,引起眾人哈哈一笑。
李固這才想起,從早晨忙到現在還粒米未進,早就飢腸轆轆了。一時興起,命人擺上酒菜。
這時胡廣從袖中抽出一個字軸來,雙手捧到李固面前道:“太尉高風,學生五內感佩,恭錄了太尉贈黃世英的名句②,尚祈笑納。”眾人展開一看,上面寫著:“曉曉者易缺,佼佼者易汙。陽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那字寫得典雅雍容、遭勁俊逸。那軸子裝潢也極精巧,眾人交口稱讚。沒容李固細品其中滋味,胡廣一招手,一個家人又從階下捧一個食盒上來。胡廣解釋道:“這是小女今晨送給內子的壽禮,名‘百烏朝鳳’,出自宮中御廚之手。學生每思太尉連日操勞,寢食不安,一點趣物,不成敬意。”大家慌忙將那盒“百鳥朝鳳”放至桌中央。
李固暗想,怪道朝野交口爭頌胡伯始,確實有人所不及的好處,真個八面玲瓏。“天下中庸有胡公”③啊。一時高興,也顧不上多想,滿斟一杯,舉過頭頂,大聲說:“質帝在天之靈庇佑!”想起質帝慘遭毒手。心中一酸,淚水已滾了下來。哽咽著道:“列位明鑑李固硬直一生,雖屢遭挫折,並沒有結黨。今天一聚,共謀大計,國之興衰,在此一舉!”說罷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