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崇德殿前四隻銅鼎香菸嫋嫋,殿內議案一色排開。眾官僚們身著朝服,魚貫入殿。梁冀自居首位,以下順次是三公、列侯、九卿和享受二千石以上的各色大臣。
若說“議”,這班朝臣們誰人不知清河王劉蒜與皇族血緣最近,而且正當盛年,又有德行操守,是最合適不過的。可是各自心中都有一盤小九九——朝野紛傳,蠢吾侯劉志與梁冀妹妹的婚事提前了,蠢吾侯本人已經等在京城,梁冀分明是要立蠢吾侯無疑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眾人還在推三卻四,哼哼卿卿,誰也沒有真正提出個人來。有的故作深恩熟慮之態,有的乾脆裝聾作啞。那崇德歿雖大,空氣卻像石塊一般冰冷,使人感到呼吸艱難;那時間雖還在流逝,卻一分一秒都像一年一季似的難捱!
李固心中如同油煎一般。他本來想,自己身居三公之位,不便多說;並且幾天奔走,聽到了許多忠憤激烈的言談,這些慷慨之士一定會見義勇為,及時提出自己的主張。可是眼前的情況出乎意料,竟沒有一個人說話,再拖下來,若有人將蠢吾侯頂出來。豈不糟糕?況且那梁冀雖不說話,一雙狼似的兇眼卻在睃來睃去,睃得許多人不敢正視了。為了打破僵局,他便將議策立的重大意義說了一番,為國家推舉賢明君主,不可以小人之心附趨權貴等等;同時以目示意杜喬。
那杜喬早已按捺不住,立時將清河王的種種好處擺將出來。隨後李固、趙誡等人也說明了自己的主見。那胡廣照例“是呵”一番,而且特別說明,此次公卿聚會,是同梁大將軍共同議定的,大家儘可以暢述己見,以臣工唱喝之心倡立明主。
梁冀雖說有心立蠢吾侯,卻也自知沒有什麼道理。接到李固等人書信,他本不願召開朝會。只因一方面信中著實替他戴了幾頂高帽子,另一方面偏偏有幾個門客獻計說“蠢吾侯與大將軍有親,不如讓那些朝臣們望風獻媚,也好堵天下人之口”。梁冀生
①飛章:即今日的“誣告信”。
②即李固寫結黃瓊的信中的一段話。
③當時士人中有“萬事萬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的說法。性魯莽,並無多少心機,此時見眾口一詞,無言可答,也只好忍氣吞聲了。
眾官僚見梁冀並不開口,臉上也無異常反應,一時似乎大局已定。他們疑疑惑惑了一陣之後,就紛紛發言,爭先恐後地表白自己衷心擁戴清河王的愚忠。更有幾個生怕日後清河王登極會遭猜疑,拼命歌功頌德一番,有兩個竟手舞足蹈,即席作賦,很是熱鬧。
“邀天之福!”李固心中暗暗祈禱。這晚,他回家倒頭便睡。多少天來,他第一次睡得這麼踏實。
這晚梁冀,回府後心情煩躁,像一根魚刺在喉,吐不出,咽不下,著實不舒服。這時他才發覺中了李固他們的圈套,正想殺個把門客來出氣,中常侍曹騰求見來了。
這曹騰生得濃眉大眼,臉圓體胖,只是下頷溜光,嗓音尖細。出於閹人的本性,他的餡媚和狡猾總是像鑽在死人肚子裡的白鱔一樣。在他看來,梁太后攝政,不如說是梁冀擅權。連崩三個皇帝,一半是梁冀弄鬼,一半也是無意,這江山日後說不定會姓梁呢。更何況李固從早年對策起就屢次慫恿皇上斥遣黃門宦官,他們早就跟李固結下了不解之仇。進得門來,他對梁冀陰笑著說:“大將軍有今日,恐怕就不會有明日了。”
“嗯?”
“你累世有椒房之寵,才有今日的顯榮;若是立了清河,就失去了這一條。再說,你的門客多,招怨也多。誰都知道清河王嚴明,掌了權政,只怕您禍事不遠了!……為大將軍長保富貴之計,只有立蠢吾侯,現在還來得及。”
梁冀心裡罵道:“混賬滑頭!”嘴裡卻說:“正要請教,立蠢吾侯,可……可有道理?”這梁冀生來便有口吃的毛病。為這,也不知殺了多少醫生。後來不知哪位酸儒考出周勃、霍光也是結巴,才算罷休。
曹騰詭秘地一笑:“有大將軍的威風,便有道理在。”
這晚,他們談到三更。
……第二天,梁冀下令重會公卿。
崇德殿周圍,兵列戟張,氣象森嚴。梁冀氣勢洶洶,帶劍人殿,高聲大叫:“太后有旨!令我立蠢吾侯,眾卿有何話……話說?”
眾公卿一聽“重令”,心中早已有數。此刻只有兩腿篩糠的份兒,誰還能說出半句來?那些昨日表態快的只顧懊悔不迭,那些口齒不清的卻在暗中慶幸。杜喬剛說一句“昨日已定……”,台階下曹騰領著一幫人立時喧囂鼓譟起來。
曹騰大叫:“大後懿旨,言之不恭者斬。”
那趙誡聞言,一顆心像劈空裡一隻手將它抓去了似的,一派慷慨之詞早已化作一身冷汗,流到爪哇國莫名溝裡去了。幾次張口想說什麼,可自己也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胡廣哪裡見過這陣仗?心中只是暗暗叫苦,面如死灰,哆嗦著說:“是呵,是呵……”
梁冀又將眼睛瞪在李固身上,一些稍有良心的大臣也將期望的眼光集中到李固身上。李固見此情狀,心中明白,國之興衰,在此一舉,捨生取義,正在此時。看著這幫臨陣退縮、見危求脫的醜類,他真要脫口罵出:“衣冠敗類!”然而他忍住了,思忖著用什麼辦法挽回這個局面。
空氣在凝固中燃燒……
他將目光從那行屍走肉的世界裡劈過,如同漆黑夜空裡閃過一道電光:人人低下臉,不敢與他的目光相碰。胡廣幾次向他遞去眼色,分明暗示他不必認真,不可固執,“曉曉者易缺,伎伎者易汙呵。”無奈李固不理,只得將頭低下,再也不敢抬起。
李固竭力想使自己冷靜下來,可扭歪的臉卻不聽話,肌肉還一個勁地突突跳著。他的感官告訴他,此時再爭也無用了,他的理智卻在喊:然而不能不說!
他從心底深嘆一聲,沉痛他說:“我等食漢祿、受國恩,宗祀大事怎能當作兒戲?”
杜喬大叫:“這是裹脅群臣!”
曹騰對梁冀尖聲喊:“大鴻滬杜喬出言不遜,臣請劍斬之!”
梁冀喝道:“亂棍夾、夾出去!”
李固不理,自顧說:“適才……”
曹騰對梁冀一眨眼,梁冀拍案厲聲宣佈:
“罌會!”
李固冷笑幾聲,既然拂袖退席。眾官連頭也不敢抬。李固見眾人如此怯儒,不禁對天長嘆:“國乎!國乎!”
當晚,李固便接到太后懿旨,被罷免了。他還不死心,又上表太后,重申己見,梁氏更加恨之入骨。一年之後,梁冀再次誣告李固;於是下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