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百壽圖前
曠代關東才子——王爾烈全傳--18.百壽圖前
18.百壽圖前
嘉慶元年丙辰春正月“千叟宴”後第三年,即嘉慶三年(1798年)戊午春正月初六日,為王爾烈70壽誕之日。
在這之前,王爾烈的這個生日,就已經驚動了翰林院的編修、侍讀、侍講、掌院、檢討、庶吉士、筆幟式諸翰林公及在京朝野老臣、閣部、各部尚書、侍郎、郎中、主事、侯補主事、給事中,以及軍機處行走、司經局洗馬、國子監司業、欽天監靈台郎、欽天監中官正、左春坊左贊善、右春坊右贊善、左春坊左庶子、右春坊右中允、內閣學士、內閣中書、詹事府詹事、詹事府少詹事、通政使、資政使、上書房行走、上書房總師傅、太子少保、太子太保、太子太保太傅、日起居注官、太常寺卿、太常寺少卿、大理寺卿、大理寺少卿、宗人府主事、理藩院監事、監察御史、都御史、左都御史、右都御史、國子監助教、國子監學政、學錄、詵馬、候補侍講、算學錄、中書科中、候補中書科中、員外郎、國子監監丞、國子監學政候補教諭、內閣典籍、太常寺典簿、通政司經歷、大理寺寺丞、各部員外郎、大理寺司務、奉宸院筆帖式、委署庫掌、柏唐阿、內務府佐領、翰林院孔目、翰林院侍詔,還有東閣大學士、體仁閣大學士、文淵閣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協辦大學士等。這些人中,主要的是王爾烈參加《四庫全書》編纂時期的翰林院及翰林院出任的同僚。其中,主要起頭的人有: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紀昀,吏部尚書、體仁閣大學士劉墉,禮部尚書、翰林院掌院學士德保,左都御史、上書房總師傅竇光鼐,以及友人高鶚、程偉元。
這些翰林院出身的老翰林及友人們,對於王爾烈的這個生日特別重視。他們認為,在上三年朝廷所舉辦的“千叟宴”上,開始時竟然將這個關係至重的老臣、乾隆的老友、嘉慶老師,被譽為“老主同場少主師”的著名翰林院學士王爾烈給忘掉了,實屬不應該。雖然在他們的提示下,使得王爾烈得以參加,並得到了應有的賞賜,但是他們也覺得不對味;特別是他們在王爾烈的身後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悽清冷落的影子;再者,王爾烈是翰林院老翰林,近三十年來,除短期外任外,幾乎一直沒有離開過翰林院,直到現在還在翰林院供職領銜。為此,他們決議要好好慶賀一番,以彌補前時事情之不足。
那麼,怎樣慶祝呢?
他們想來思去,得出了一個最佳的選擇,那就是在王爾烈70壽辰時,以翰林院名義為他辦壽慶。辦壽慶的辦法是:
每位翰林院翰林及相關的朝廷友人,親筆為王爾烈寫一個“壽”字,製成“百壽圖”屏風,以此相贈。這個“壽”字,以篆書體出現,且不重複,一字一樣。
說辦就辦,他們很快地將“壽”字寫好,將“百壽圖”屏風製成。這張“百壽圖”,一共寫了124個“壽”字,有124名翰林參加。
這124名翰林是:劉綸、舒赫德、阿桂、于敏中、英廉、程景伊、嵇璜、福隆安、蔡新、裘日修、王際華,梁國治、曹秀先、劉墉、紀昀、王傑、董誥、金簡、彭元瑞、錢汝誠、曹文埴,沈初、德保、周煌、莊存與、汪廷璵、逵椿、胡高望、汪永錫、金士松、吳省蘭、尹壯圖、李綬、竇光鼐、倪承寬、李汪度、朱圭、陸錫熊、孫士毅、陸費墀、夢吉、祝德麟、劉錫嘏、王文治、百齡、張燾、宋銑、蕭際韶、德昌、黃瀛元、曹城、瑞保、陳崇本、五泰、運昌、戴衢亭、彭紹觀、查瑩、劉柄之、彭元珫、吳裕德、關槐、周興岱、汪如藻、程晉芳、李潢、樑上國、劉躍雲、陳昌圖、勵守謙、藍應元、鄒玉藻、王嘉曾、莊承棻、吳壽昌、劉湄、吳典、黃軒、閔思誠、陳昌齋、孫辰東、俞大猷、李堯棟、戴震、朱筠、朱鈐、金榜、秦大成、邵晉涵、陳初哲、錢籛、石韞玉、汪如洋、汪學金、茹棻、邵瑛、邵玉清、陳雲、陳希曾、王以銜、潘世璜、潘世恩、顧皋、蘇兆登、王引之、莊通敏、黃壽齡、餘集、周永年、楊昌霖、莫瞻籙、戴心亭、範衷、許兆椿、於鼎、王春煦、陳萬青、翁方綱、裴謙、方煒、朱紱、孫昭、高鶚、以及程偉元。
這124人中,僅狀元、榜眼、探花就有88人。
程偉元,字小泉,原籍江蘇蘇州。平生科甲不意,屢試不第。但是,由於他協助朋友高鶚完成了《紅樓夢》後四十回續書,並與曹雪芹《紅樓夢》八十十回合為一本構成一百二十回全本書。這便是程偉元在中國歷史上的不朽的貢獻。正因如此,便也成了大名人。因此,在翰林院諸翰林書制“百壽圖”八扇屏風時,將他也列入其中了。
這些翰林院學士和友人,深知王爾烈一生潔身自好,兩袖清風,一身正氣,廉潔秉正,從不收無義的銀錢,不取無義的禮品,如今贈送這個“百壽圖”屏風作為賀壽禮品,王爾烈自然是由衷地感到高興的。
其實,他平生中也有過發財的機會,而且是皇上暗示要他去發財改善一下生活的,只是由於他本人不肯那樣做,才未得走上榮華富貴之路。
那是嘉慶元年的事。
嘉慶元年丙辰春正月“千叟宴”上,嘉慶發現他的老師王爾烈,還是那樣窮困潦倒和寒酸,便非常同情。於是,他心裡便有了要為王爾烈找到一個肥缺的想法。不久,這個機會便來臨了。
一日,嘉慶召王爾烈到上書房,說道:
“朕要過問一下,老愛卿家境如何?”
王爾烈見問話的是以前自己的學生太子顒琰。現在已是皇帝了,當以君臣之禮鑑之。於是,他回答道:
“啟稟皇上:微臣家境,並無改觀,還同先前。所在京居,只是四壁典籍,兩榻光床。遼陽故里,也是幾間茅屋,幾畝薄田,過的是‘半倉農具半倉書,一望春雨一望秋’的平民淺淡生活呀。就拿微臣身上所著,也是聖上所恩賜的朝服,別無其有。”
“那麼,你生活之資何來?”
“回稟皇上:生活之資,皆為本人俸祿和掛單售字的收入維持。”
嘉慶聽了,長嘆一聲,說道:
“這就難為你了。今有一職,朕念你為官清廉,要你前去授任。自父皇禪位、稱為太上皇帝,朕即位登極,啟元嘉慶,天下臣民,始用新寶。朕欲御製銅寶‘嘉慶通寶’。安徽銅山,為歷朝鑄錢之重地。那裡有鑄錢爐,且銅質優良,為鑄錢佳所。您老人家在京城待著也是待著,就到安徽銅山鑄錢去吧。在那兒住上幾年,也就不會錯了,總比你掛單售字要強。”
那時候的安徽銅山,為朝欽御定的制銅寶場所。銅山上每年出多少銅,便鑄多少錢。那銅錢既有數,又無數,只憑鑄錢官呈報。因此,出任鑄錢爐元局丞職,是個朝野上下眾目睽睽的“肥缺”。嘉慶放王爾烈到安徽銅山鑄幣,言外之意,是讓他多撈一把,以便改善一下本人生活和家境。
王爾烈領旨,即赴安徽銅山鑄幣。
一晃二年過去,王爾烈任期滿歸京。
嘉慶再次召見王爾烈,關切地問道:
“老愛卿,這回可度餘年了吧?”
其言外之意:你總算撈到點實惠吧,下半輩子夠過了吧。
然而,王爾烈聽了這話,一笑,道:
“稟奏皇上:臣還是一無所獲。”
嘉慶有些不信,問道:
“老人家,難道你什麼也沒撈到,此行白走了,不能吧?”
王爾烈道:
“不,也有些所得。”
“什麼?”
“銅寶。”
“在哪?”
“在我手中。”
嘉慶聽了,有些驚奇,說道:
“在你手裡?拿來我看。”
王爾烈聞聲,向袍袖裡一掏,掏出三枚銅錢,交到嘉慶的御案上。
嘉慶拿起一看,見這三枚銅錢是:一枚“當十”錢,一枚“五銖”錢,一枚“嘉慶通寶”錢。所不同的是:每枚銅錢只磨得又薄又亮。
嘉慶看過後,有些不解,便盯盯地望著王爾烈,那意思是要王爾烈回答。
王爾烈道:
“這三枚銅錢,是我鑄錢時使用的錢樣子。我掌管鑄錢爐二年,這錢在我手中攥了二年。我每天用它來檢查鑄錢質量,看合乎要求和有偷工減料否。正因如此,它才被磨得這樣亮薄,還望皇上能有所理解。”
“此外,再沒有了嗎?”
“此外再沒有了。在我手中的,只有這三枚御製銅寶。”
嘉慶聽了,深為感動。心想,像這樣的老臣,當今到哪裡去找!於是,他頻頻點頭,說道:
“老愛卿,真可謂是個老實王也。”
王爾烈聽了,馬上回話道:
“臣為民(漢),不為旗(滿),只能稱臣,不能為王。”
嘉慶望他滿頭白髮,年逾花甲,遂問道:
“老人家,你下步生活有何打算?”
“微臣已想好,還是到書院去掛單賣字。”
嘉慶愈加垂憐,說道:
“已如此年庚,當榮歸故里,頤養天年去了。”
嘉慶說完這話,還未等王爾烈作答,便又接著說道:“朕念你清廉一世,並授業於我一回,特賜你白銀一千兩,帶回去養家度日吧。”
王爾烈聽了,即刻叩頭謝恩,說道:
“微臣萬謝聖恩,並銘記在心,世代莫忘。”
王爾烈收下御賜一千兩白銀,便回遼陽老家去了。
然而,他並沒有將這一千兩白銀用在補助自家生活上,而是辦起了一座義學館,用以培養家鄉士子。
這個義學館,即後來發展為有名的“遼陽義學館”。
關於這件事,還引出了一個新的傳說。
傳說,王爾烈得到嘉慶帝賜給的一千兩白銀,並沒有立即將白銀拿回遼陽老家,而是在北京買了二百盤驢馱子。
這日,他帶上二百盤驢馱子,出了北京得勝門,便直奔山海關而來。
這事很快地傳遍了朝廷。
有的說:“都說王爾烈老實,聖上也誇讚他為老實王。其實老實個什麼?那驢馱子裡裝的是啥!”
有的說:“這二百盤驢馱子,將裝有多少金銀珠寶、御製銅錢!算來,恐怕是朝廷老臣中,沒一個能比得上了的。”
話越傳越多,未免有些添枝加葉。
這話傳到了嘉慶皇帝耳裡。
他初聽有些不信。待再聽時,便生氣了。心想,他當著我和太上皇面裝窮;我要他到安徽銅山去掌管鑄錢爐,他又說只剩在手裡三銅錢。看來這都是假的。這不明明在欺朕嗎!
他想到這裡,便立即降下諭旨,讓把王爾烈的驢馱子全部擋回來,截在午門外聽候差遣。
同時,他又將滿朝文武百官、五卿六相、四大朝臣,一干人等,全部帶到午門議事。意在待王爾烈驢馱子被截回來時,當場亮相,也好讓大家看看王爾烈的嘴臉,以便以此效儆天下。
正在這時,王爾烈的驢馱子被截回,來到了午門前。
嘉慶將王爾烈喚到跟前,面沉似水,問道:
“王愛卿,朕來問你:這馱子可是你的?”
“回稟皇上:馱子是臣下的。”
“多少?”
“回稟皇上:不多,僅二百盤。”
“二百盤還不多?”
“回稟皇上:是的,要東西再多些,尚可添些。”
聽到這裡,嘉慶愈加生氣,說道:
“王愛卿,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兩袖清風,一身正氣。朕現在倒要問你:馱子裡裝的可是何物?”
“啟奏皇上:這個您就不必細問了。”
“不必細問,更會使你欺君。”
“啟奏皇上:臣不敢欺君,只是尊君。”
“尊君?我問你:驢馱子裡到底馱了多少金銀珠寶、御製銅寶?”
“啟奏皇上:微臣哪裡有什麼存相,所有這些,只不過是皇上所賜。”
嘉慶聽了,有些莫名其妙,問道:
“朕早已知曉,所賜只不過千兩白銀,為何裝得這多?”
“奏稟皇上:是微臣用御賜千兩白銀悉數買了驢馱子。”
“那你的馱子所馱何物?”
“奏稟皇上:還是不必再問為好。”
這時,一旁有個侍臣插話道:
“不問?想必你老實王不好說吧。”
接著,又有一個侍臣問道:
“看來,你老實王的資財是富富有足了。”
王爾烈見到了這般時候,不將真相大白於大家面前是不行了,便將手一揮,吩咐家丁人等把馱子全部打開。
等驢馱子全部解開大家一看時,諸位朝臣個個目瞪口呆,驚異不止,只好愣愣地站著,相互望著。
連嘉慶皇帝看了,也都大吃一驚。
原來,王爾烈的二百盤驢馱子裡,裝的全是補修皇宮時所剩下和拆掉的殘磚爛瓦。
嘉慶望了老一會兒,這才問道:
“老愛卿,你馱這些廢物意欲何用?”
王爾烈聽了,這才長長噓了一口氣,說道:
“稟奏皇上:實不相瞞,臣賴皇恩,雖為官多年,但家裡只有草舍三楹。念我年老,待回得家時,恐連個住處都沒有。臣這才在京城揀點了些補修皇宮廢棄之物,也好回老家去蓋上個住房。此,餘願已足了。”
嘉慶聽了,深表同情,說道:
“老愛卿,何至如此。朕即降旨,為愛卿在老家遼陽蓋一座翰林府,不就行了?”
王爾烈聞聽,立即跪地謝恩。
嘉慶當下派人去了關東遼陽,為王爾烈修蓋了一座翰林府,稱御賜翰林府。
御賜翰林府,分兩道宅院,前道宅院十楹,後道宅院十楹,東西兩廂配房,外加門樓偏廈,甚是宏闊。
待翰林府修蓋完了,王爾烈這才告老還鄉,回到遼陽。他看了這宏闊高大的宅院,深感皇家的憐憫。但是,他用心一琢磨,這樣深宅大院,自家住也是太浪費了。他想,我居官多年,也未給家鄉爭得多少福份。現如今,應當給老家後代留下一點接續。最好的接續,莫過於辦個義學。自己一輩子喜歡讀書,也望家鄉士子也能讀上好書。於是,他將御賜翰林府前道宅院十間正廳及兩廂配房,改作了義學學館。自己家人,全部歸住後道宅院。
嘉慶四年(1799年),王爾烈以大理寺少卿銜授盛京書院掌院。盛京書院,即後來的瀋陽書院,置瀋陽內中街,始建於乾隆七年(1742年)。王爾烈出任書院掌院後,曾邀友蔣祥墀為其撰一聯,雲:
地近聖居,洙泗宮牆瞻數仞;
基開王跡,鎬豐鐘鼓振千年。
此時,王爾烈既掌瀋陽書院,又照看遼陽義學館。這兩處學所,經費困難,未得解決。他時時在為其苦惱著。
偏巧這時,他的學生袁天亮,以都察院左都御史領欽差大臣銜來到了關東。
他來到關東地界後,便來到遼陽看望老師王爾烈。他原想,老師家有了御賜翰林府,肯定日子過得不錯。
然而,他來到王宅一看,見三師孃趙茹清夫人正在織布機上織布,四師孃趙茹儐夫人正在織布機下紡棉。再看,只見她倆頭挽雲髻,身著布衣,既無珍珠琉璃,也沒簪花雕葉,樸樸素素,普普通通。雖容鬢未蒼,但人似是老了。他又進裡間見了二師孃陳月琴,只見她一頭白髮,兩道霜眉,年逾古稀。兩隻眼睛,一隻已被“玻璃花”佔滿,只剩一隻了。但神采很抖擻,精力頗旺,身子骨也硬朗,腰不彎,背不駝。他與陳氏嘮了幾句,便走出裡間。
外間,徒空四壁,只懸著兩幅字畫,皆古人詩文,為王爾烈親書,用羲、獻二王體,鐵劃銀鉤,遒勁秀美,深邃大度。
其一,為唐代詩人劉禹錫夢得的《陋室銘》,曰: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其二,為三國蜀國武侯諸葛亮孔明的《誡子書》,曰: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淫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復何及!
袁天亮看過,近前施禮,說道:
“二位師孃,家境何至如此地步?”
三師孃趙茹清停下機杼,嘆了口氣,說道:
“咳,你還不知道你老師的為人!他是非禮不為,非義不行。不義錢財,他從不取;不禮事宜,他從不做。朝廷給他的幾個俸祿,還不夠他施捨的。家下人等,只得自食其力了。”
四師孃趙茹儐放下紡車,接了上來,說道:
“你家老師,自告老還鄉,出掌盛京書院和遼陽義學館以來,整日的為授業事奔跑。這不,又走了出去!”
“他走出去幹什麼?”
“書院、義學是辦起了,但是經費還遠遠不足。他這是出去找富戶集資化緣去了,也好使其能辦得更強些。”
袁天亮聽了後,很是感慨。
他回到京城後,將這事稟奏了嘉慶皇帝。嘉慶皇帝想,這位老愛卿還在為培養家鄉士子而辛勞,不惜餘年,精神可嘉。
於是,他當即降旨給遼陽州知州大人,道:將遼陽的“釐稅”銀子,撥給王爾烈,用這筆錢培養士子,開辦書院和義學館。
後來,瀋陽書院和遼陽義學館,為關東培育出不少人才。其中,有不少學生中了進士,成了翰林。家鄉人都說,翰林府出翰林,這都是王爾烈的功勞。
此為後話。
話再回到“百壽圖”上。
劉墉、紀昀、王傑等,這124位翰林以書“百壽圖”屏風為王爾烈慶賀70壽辰事,原本未想讓太上皇帝乾隆和皇帝嘉慶知道,乾脆來個民間慶祝,那樣將更會有趣味些,情誼也會更真摯些。然而,他們用心細緻一想,覺得不妥。王爾烈與兩代皇帝,是“老主同場少主師”,既是乾隆的同窗,又是嘉慶的老師,關係最近。如果就此不說,待怪罪下來,豈可了得!再說,這些事也是人之常情,當讓二位皇帝知道才是。況且,太上皇帝和皇帝日理萬機,過於繁忙,有時未想到此事,這也是正常的事情。
果然,正待紀昀等要對乾隆稟奏時,乾隆竟傳旨過問此事來了。於是,由紀昀出面,向乾隆作了回稟。
乾隆聽了,心中大喜,說道:
“朕的臣子辦事是幹練,諸位翰林想事是周全,此以‘百壽圖’賀壽,實為新鮮。請再算上二位,朕與皇上也參加。”
紀昀聽了,跪地謝恩,說道:
“臣紀昀,並代替王爾烈,一併萬謝聖恩。”
乾隆也沒有多說,當即將嘉慶找了來。
“皇兒,你老師王爾烈過生日事,你知道不?”
“父皇,啥時事?”
“你當上了皇上,把老師都忘了,架子真不小啊。自古以來,有三不可不知:父母之年不可不知,天地之年不可不知,老師之年不可不知。天、地、君、親、師,仁、義、禮、智、信,都應切記心裡。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師尊。師長猶同父母,豈能忘懷。今日有忘師之為,明日就有棄父之行也。”
乾隆的一席話,只說得嘉慶臉熱起來,說道:
“父皇,實在是皇兒喇忽了。”
“你能喇忽,我卻不能喇忽,王爾烈生日,朕還要親自到場。”
嘉慶聽了,這才覺得自己失禮。然而他想了半天,也沒有能想出個更好的祝賀方法來。
還是太上皇上乾隆想事周到,說道:
“咱皇傢什麼最尊貴?”
“傳國玉璽。”
“那麼,將傳國玉璽給諸翰林書寫的‘百壽圖’蓋上,豈不更好!”
嘉慶聽了,樂得一拍掌,說道:
“萬謝父皇提示,皇兒知道了。”
說罷,當即讓大學士于敏中將“皇帝之璽”大印取來,加蓋在翰林們的‘百壽圖’上。從此,“百壽圖”身價陡漲,變成欽賜之物了。
待送“百壽圖”那天,更是熱烈。
太上皇帝乾隆、皇帝嘉慶乘坐的兩駕御輦走在前頭,後面是金瓜、鋮,斧、朝天鐙,再後面便是124名翰林組成的翰林隊伍。“百壽圖”,因為加蓋上了“皇帝之璽”大印,成了至尊至聖至上之物,早有扈駕大臣護送抬著走在最前面了。
王爾烈在北京虎坊橋家中,看到了這個場面,看到了“百壽圖”上的那124個不重樣的篆寫的“壽”字,以及那加蓋的鮮紅紅的“皇帝之璽”大印,只覺老眼昏花了。待跪迎時,竟流下昏黃老淚來。
淚光中,他恍惚走過了自己的滄桑一生。
淚光中,他恍惚看過了自己的榮辱歡悲。
瞬間,那124個“壽”字,變成了124張圖畫。這圖畫,急速地在他的眼前閃逝著——
乾隆四十年(1775年)查處金堡案。曾是明末進士的金堡,削髮為僧後稱譫歸和尚,住持廣東韶州丹霞寺,著有《偏行堂集》、《偏行堂續集》、《屹海焚餘集》諸書。乾隆在審查呈繳的禁書時,發現其《偏行堂集》“語多悖謬”,遂被定為“逆書”。譫歸雖死,仍被毀塔磨骸,將寺廟夷為平地,將丹霞寺五百眾僧盡皆處死。
王爾烈想,我是乾隆的朋友,我要是譫歸呢?
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查處尹嘉銓案。曾是大理寺卿的尹嘉銓,年逾七十,解甲歸田。他為提高本家門第,上奏摺給乾隆,為其父尹會一請封諡號。其父尹會一,字元孚,號健餘,直隸博野人。清初著名學者。雍正朝曾任過河南巡撫、吏部侍郎等職。著有《修習齋祠堂啟》、《習齋先生入鄉賢祠文》、《顏習齋先生墓表》、《健餘先生文集》、《小學纂注》、《近思錄集解》、《撫豫條教》等。他以為父親作為巨大,自當請求封號。只因奏摺言辭有過,致使乾隆不滿。遂進行查禁其著作,發現“多有礙語”。結果尹嘉銓被處絞,家產抄沒。
王爾烈想,我是乾隆的重臣,假若我是尹嘉銓呢?
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沈德潛案。沈德潛,字確士,號歸愚,江蘇長洲(今吳縣)人,清代詩人。乾隆十九年(1754年),乾隆二次南巡時發現了這個人才,稱其“年逾八十,實為蓬瀛人瑞,今來接駕,著加恩,給予禮部尚書銜”,實任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並御賜進士。待沈德潛於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去世後,乾隆曾諭令將沈入祀賢良祠,並御書碑文以示紀念。然而,當審查徐述夔文字案時,發現沈曾讚揚過徐的詩句,併為徐作傳,又發現沈詩中有“奪朱非止色,異種也稱王”句,誤認為“微言有疑”,逆將沈祀牌撤出賢良祠,並剖棺戳屍。
王爾烈想,我與乾隆交往甚厚,若我是沈德潛呢?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福崧案。福崧曾任浙江巡撫,勤於政務,精明能幹,即便在他賄賂公行的當時,還能做到“廉俸外,不受歲時的苞苴”。大學士和珅,深受乾隆寵信,權勢炙人。每年各省督撫大員,都要向他饋送厚禮。福崧不肯隨波逐流,未有行賄,使得和珅懷恨在心。後來福崧為幫助兩淮鹽運使柴禎升解決虧空,被和珅獲知,以挪用庫銀名定罪,將福崧逮捕。福崧不服,揚言要進京奏明聖上,治和珅罪。和珅懼怕,在福崧被押解途中,行至山東紅花鋪時,假傳聖旨,“途中賜自盡”。福崧不服,大呼“冤枉”。被責令執行的山東巡撫吉慶無計可施,只好以酒中置毒,使其身亡。
王爾烈想,我與乾隆過往已久,若我是福崧呢……
常言,“伴君如伴虎”,回想亦使人毛骨悚然矣。
然而,他畢竟是與乾隆、嘉慶過從甚密,君恩深重。為此,他不覺落下滾燙的熱淚。
嘉慶三年正月初六日,王爾烈度過了70壽誕之日。不久,嘉慶於遼陽為王爾烈建造的的御賜翰林府亦已完竣。於是王爾烈便想辭別京師,告老還鄉,回到故里,以頤天年。但是,他一直是遲遲未得動身。這事,主要是關係到老皇乾隆身上了。
是年,乾隆已經88歲高齡。他見乾隆雖然仍是“體氣素強,從無疾病”,但是自“上年冬臘偶感風寒,調理就愈後”,身體明顯不如前時。他頗為擔心。他和臣僕們一樣,儘管嘴上沒說,心裡都在這樣想著:老皇帝將要龍馭上賓了。人不關心,則情理不亂。他畢竟是在老皇帝身邊呆了28年的時光,且感懷益厚,得到的恩典亦頗多。據此,怎好忍心悄然離去呢!
嘉慶四年(1799年)己未春正月初一,正值新歲正旦之日,乾隆於乾清宮還接受了百官朝賀。朝賀的臣子中,即有王爾烈。
正月初二日早晨,乾隆寫下了他生平的最後一首詩,並召王爾烈入宮看過。其詩是寫清軍剿四川、湖北、陝西諸地白蓮教起義軍獲捷而欣喜心情的。詩云:
三年師旅開,
實數不應猜。
邪教輕由誤,
官軍剿復該。
領兵數觀望,
殘赤不勝裁。
執訊速獲醜,
都同逆首來。
是日夜,乾隆病危。
正月初三凌晨,乾隆駕崩。
朝隆聖壽八十有九。他由25歲登極,做了60年皇帝,3年太上皇帝。
是歲正月二十七日出靈。
是歲四月乙未恭上尊諡曰:法天隆運至誠先覺體元立極敷文奮武考慈神聖純皇帝;廟號:高宗。
是歲九月庚午辰時安葬於直隸遵化馬蘭峪清東陵裕陵。
乾隆萬年吉地,最初選在直隸易縣永寧山下的清西陵,靠近他父皇雍正的泰陵,並選好穴位。但是,他後來考慮到:為使東、西二陵“香火併佳”,便又改為東陵。乾隆登極的第七年,便開始了陵墓的營造。其陵稱為裕陵。陵內,寶床上除乾隆金棺外,還有兩位皇后、三位皇貴妃的棺柩。兩位皇后是:孝賢誠正敦穆仁惠徽恭康順輔天昌聖純皇后,簡稱孝賢皇后,姓富察氏;孝儀恭順康裕慈仁端恪敏哲翼天毓聖純皇后,簡稱孝儀皇后,姓魏佳氏。孝儀皇后,即嘉慶皇帝的生母。三位皇貴妃是:慧賢皇貴妃,姓高佳氏;純惠皇貴妃,姓蘇佳氏;淑嘉皇貴妃,姓金佳氏。
待乾隆安葬後,王爾烈覺得一塊心事完結了,心也靜了下來了。遂於是年十月上旬,離開京師,東出山海關,奔向了遼陽老家。
待他步出雄巍屹立的山海關門,來到蒼涼古邁的關外地界時,驀地停住了雙腳。當年,他跨進山海關門時,曾是風華正茂、血氣方剛的盛年時期;而今步出山海關門卻是鬢髮皆白、老態龍鍾的耄耋之年了。
他想到這裡,不覺落下淒涼的老淚。
關東多山,遼南多山。大山連綿,起伏不斷。
王爾烈,這個大山之子,又一步步向大山走去。
最後,他的身影消失在大山裡。
這次,隨他一同來到遼陽的,還有程偉元和紀昀。
程偉元,此時早已完成《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全本的初版、再版,身無他事所繫了。他隨王爾烈來到關東,系因王爾烈將他推薦給盛親將軍晉昌,作了幕僚。此後,他在晉昌幕僚職上,佐理奏牘,頗為得力,二人常唱和,並替晉昌編校《且在堂詩稿》,甚為勤勉,心情也舒暢。
紀昀,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夏,以編秘籍《高宗實錄》至奉天。此時,是他平生中難得的恬靜、悠閒時期。於是,他利用餘暇,追記見聞,作稗說六卷,曰《灤陽消夏錄》;越二年,作《如是我聞》四卷;次年,作《槐西雜誌》四卷;又次年,作《姑妄聽之》四卷;嘉慶三年,復至奉天,又成《灤陽續錄》六卷,計五種二十四卷。這些作品,內容泛雜,凡地方風物、宦海變故、典章趣志、醫卜星相、軼聞逸事、狐精鬼怪,幾乎無所不包。此次,他隨王爾烈來到遼陽,住在遼陽王爾烈御賜翰林府。王爾烈協理他將五書合一,編定為《閱微草堂筆記》。全書40萬字,收諸種故事千二百篇。該書,無論其內容或規模,以及審美、造詣程度,都可與蒲松齡氏《聊齋志異》相比。另外,《聊齋志異》成書于山東聊城,而其作者蒲松齡的後人移居及其遺稿流傳皆至奉天及西豐;而《閱微草堂筆記》,作者紀昀為直隸獻縣人,書稿及編定卻置身於奉天及遼陽,皆屬關東大地,說來實在偶合生趣。
王爾烈回到遼陽,以大理寺少卿銜出任盛京書院掌院,餘暇開始整理自己的平生著述。同樣,這也是他一生中難得的平靜與消遣。然而直到這時,他才叭噠叭噠嘴覺著有些苦澀之味。一生的才氣和時光,幾乎是全部地獻給了皇家。他幫助乾隆、嘉慶兩代皇帝撰、改、編、校詩文,纂修《四庫全書》,出任三通館纂修,寫出許多政務文章。但是現在輪到是自己著述,卻是甚微,空空無幾,顯得可憐。於是,他仰天長嘆一聲,用心語說道:
“人稱吾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到頭來卻是輕輕浮浮,有幾多屬於我本人!”
此當屬於悲劇,他自己亦深有所知。
然而,悔之晚矣。
經他整理,除散在詩章外,再者就是鐫刻於碣碑或序寫於刊本上的文字了。那些碣碑,或存於廟宇,或存於山澤,或存於村泮;那些序文,或利於詩集,或刊於文集,或跋於書後。而這些文字,多存於家鄉遼陽或千山一帶。由此可見,他對於鄉里的厚愛之情,以及鄉里不忘於他的深重之感。其詩文俱散在。
直到他過世後的130餘年的民國時期,才有他的同邑後學史學家兼詩人金毓黻先生,將其著述整理、編輯、刊刻,定名為《瑤峰集》。其中詩章,已在本書前面有所載,此處不再贅述。這裡,只將他的文章抄載下來,以為後人傳閱,以識前賢文采風貌,此乃筆者之本意也。
其文,計開如下。
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辛亥十一月,《遼陽聖廟重修碑記》:
遼陽州治至聖廟,自國朝定鼎,與天下州縣同時修建,典至鉅也,工綦固矣。第土木之功,不能歷久常新。迄今百有餘年,中間雖有官帑粘修,紳衿補葺,而風雨剝蝕,終難完整。於是,殿廡門垣,漸就頹圮。歲在癸卯,司鐸趙君蹙然不安,謀之郡尊克公。公曰:此予守土者之責也。俟詳請國帑,庶幾大功克成。郡中紳士聞之,勃然興起,請於郡尊曰:某等讀書為業,蒙朝廷厚恩,一列青衿,則為之免丁糧,去差徭,幾諸優待,迥異齊民。某等自顧,豈有補於天地高厚之萬一哉。此皆聖世待士之仁,亦郡尊流宣化之善也。然非聖教之昭垂何以至此。濂溪周子有曰:孔子道高德厚,教化無窮,宜乎萬世報德報功之無盡焉。某等雖才疏力菲,不克承此鉅工;而報德報功之微意,素存於心。今日或少有所伸乎。願共捐資,以成盛事克公色喜,乃捐俸首倡,紳士亦各量力輸金。乃擇人董理,時有貢生於師禮者,眾舉監修。於是,鳩工庀材,數月而蕆事。瞻注之下,內外煥焰,整齊嚴肅矣。爾時捐金已盡,未及勒石記其歲月。至辛亥,彭海元君、趙振鐸茲士,恐前功之沒,又勸捐刻碑,敘其顛末,庶來者鑑茲,相繼於不替焉爾。乾隆五十六年十一月敬立,王爾烈撰文。
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丙申八月,《遼陽關帝廟重建東殿碑記》:
遼郡城西關忠義廟,為一郡之勝廟。之東殿,奉張桓侯之神。乾隆乙未歲毀於火。今晉人趙大智等捐資修之。丙申八月工竣,神像奕然,輪奐一新,請記於餘。餘竊維關聖廟,貌遍天下;而張桓侯所在,皆配享鮮。有別為立廟者,豈侯之英名蓋世,誼篤忠貞,不足以南面而享血食哉!益生則相依,歿則相從,精誠所結,人皆知之。故祀之者,必從其志也。史稱,侯雄壯威猛,為萬人敵。當漢季群雄並起之時,豈不能獨據一方,而困頓流離,惟忠義之是守,百折不回。此豈得徒以武勇目之,歟志雖未就,而無慚於漢室,無虧於氣節。天下後世,雖婦人小子,皆震其名,是則足以。廉頑立懦,而廟貌血食之不絕矣。而豈區區攀龍鱗附驥尾,以幸取名者哉。餘嘗過涿鹿經侯之故里,則專祠在焉。祠巍然踞高阜,喬木參天,下車敬謁,幽徑凜凜,但聞松柏吟嘯之聲。瞻仰遺像,不覺其膝之屈也。既而思之,侯之英靈,戀故土而睿睿焉。居此耶,蓋鄉人崇奉之,以為桑梓光固亦宜然。若侯之神則固,死生一致,惟是盡臣道盡弟道,常依依於昭烈忠義之左右焉耳。故配享者,從其志也。嗚呼,世之恃勇自恣,見利不顧義而氣誼不保,其終者仰侯之德亦可以風矣。殿舊址五間,今復如其制,爰為之記。俾人知從來立廟之意,且使董事者及捐資之眾,得鐫名於未焉。賜進士出身、翰林院編修、充四庫全書處纂修官、乙未會試同考官、郡人王爾烈撰。
同年同月,《遼陽關帝廟重建旗杆補修戲樓及各工碑記》:
古丈人庸表德所重者,禮樂而已矣。故德厚而功崇,則高牙大纛,設棨戟施行馬等。威自別非以耀目也,禮不容以或輕也。則騶從鼓吹,居則聲伎管絃,生則笙歌以歡其燕享,歿則佾舞以侑其俎豆,非以娛目也。樂不容以或廢也,若關忠義夫子,生膺侯爵歿而千百餘年尊崇,比於帝王則禮樂之隆,當何如哉。顧朝廷祀典,舉以春秋,雖極禮樂之備,而非其時,則不舉,以神不可瀆也,而公之威靈在,天下者所在之。民水旱疾疫必褥焉,無不思有以崇奉而娛樂之。癸不拘其時,則禮樂之出於流俗者,蓋不容以禁之也。故俳優侏儒雜優之戲,不足以言樂也。高幢繡幡,仙佛之供,不足以言禮也。豈不有褒於夫子,歟而行之,所在皆然者,亦見人心之尊崇正直,而夫子之功德垂於萬世者,有不容掩而已矣。茲廟之有戲樓、旗杆,由來已久。今晉人趙大智等,從而新之,又補修牌樓、西山門及社房五間。觀瞻益壯,而時時相與瞻拜祈褥,因以聚會歌舞,亦酬庸表德之意,爰記其事於石。俾後之嗣而舉者有所觀焉。
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丙申歲,《重修陶官屯關帝廟碑記》:
遼邑陶官屯關帝廟,其來已久。茲於乾隆丙申歲,因其舊而新之。新之者人也。正殿三間,繚垣完具。雖未能珠玉輝映,亦足以安神靈而伸祈報矣。夫公之廟貌遍天下,即窮鄉瘠土,無不崇奉而俎豆之況。此地人民富庶,衍沃膏腴,則其奉公之神,無替前人也。固宜顧吾恩之襄平,桃花米甲於東都,實此鄉所產,朝廷取之以供陵廟粢盛則,此鄉歲時祭享奉盛,以告豐潔馨香,益有加歟而公。當今日者,鎮撫久於荊州,熟習荊州風土。今湖廣地,諺雲:“湖廣熟,天下足。”今舳艫相接,歲供天庚,皆與松花米相伯仲。雖此士非僧衣,水田嗚槔飛鷺,而平原繡壤,稱稏秋香,倘亦公所樂而安之者乎!而要之不在是也。蘇子曰:“神之在天下,如水之在地中,無所論而不在也”。記曰:古聖賢有功於民,能御大災,捍大患者,則祀之。公浩然正氣,充塞宇宙,豈徒御災捍患而已。而人能相感以誠,遂足以使寒暑風雨時,則此土頻歌,大有春秋報祀,歲致豐潔,豈天所至而然哉。
廟既落成,請記於餘,敬書始末,以畀之,聊記歲月云爾。
同年是歲,《陶官屯關帝廟始建配房碑記》:
古之為祠廟者,正室以安神,其東西序。東西堂皆以藏祭器,備行禮。其實,鼎具爓熟,皆在門外,兩塾以內,蓋不敢為。室闥以備人之坐臥焉,所以表敬也。茲陶官屯關帝廟舊址,有正殿業經重新。而人復捐資,為配房幾間,以為歲時祭享會眾等,潔治祭品之所。蓋古者藏祭器之遺意歟。而兩塾內,不為室闥者,相戾何以表敬乎。而抑知不然,夫田家士鼓、蕢桴、歙豳、飲蠟,固非如清廟明堂之赫然,以肅觀瞻也。然曏者茲廟止,有正室蠲吉行事,一切菜盛犧牲,皆露立以供之。或寄辦他處,既不無褻越而時,或風雨偶作,其喧雜於正室者,蓋有不免,則不敬莫大焉。且巋然上臨者,既已翬飛鳥革。而兩側乃無羽翼,觀瞻亦殊未肅。自村人修為配房,則神御高踞乎。穆清祭物,不來於萜屋,和風甘雨,清塵而無害;雲合星拱,交映而可觀。於以奉神靈致誠,益與不為室闥者,異制而同意,豈有相戾者乎。且茲廟所祀者關帝。又非若吹豳飲蠟而已。今在郡邑中者,官修祠廟,皆有潔事之所。則此舉亦有所稟承,非以意為之也。而在此地為創始,以補前此所闕,不可以不記也。於是書之,使上石焉。
王爾烈故里有一友,名常紀。常紀,字銘勳,號銘廷,又號理齋,盛京北90裡棲霞堡人。其先世居山西,前明徒遼東。父常國材。常紀,乾隆甲子科(1744年)舉人,丁丑科(1757年)進士。選四川西充知縣,復遷崇慶知州。乾隆辛卯年(1771年),金川藩部會降蠻叛亂。時常紀在昔嶺,掌軍中糧餉。叛亂部至,常紀提刀迎擊,身遭十餘處而死。遂入祀昭忠祠,蔭一子,立祠浣花溪岸,祀同死難者。常紀生前,著有《愛吟草》、《愛吟前草》。後來,其所蔭之子常承武,以太學生授直隸唐縣知縣,為其父二詩集有請於王爾烈。王爾烈序並刊之。由此,王爾烈又留下四篇文字。
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戊申歲九月,王爾烈作《校刻常理齋愛吟草序》:
今昭忠祠享祀金川死事諸臣,吾鄉常君紀與焉。常君號理齋,家於盛京城北九十里之棲霞堡。為人貌奇偉,性尚慷爽,文思清拔,尤嗜吟詠。餘蚤年耳其名,介同學高君惟欽,茲君星圃以訂交。丁丑,理齋登進士;丙戌,謁選銓曹,時餘以計偕入都,因得朝夕過從,縱談古今,益服君之學識卓邁,殊不可及。既而餘以不第去,理齋遂捧檄入蜀,餘方以百里其所優為而以波清才逸氣,遇山水之奇,將有所發抒,此行為不虛矣。何以不數年而金川構逆,理齋竟死於賊。餘初聞之,竊嘆夫豕突狼奔之際,玉石俱焚,不知其臨難之狀何如也。是時,餘已入翰林,求之國史昭忠傳,則但云登春遇害,別無記載。此外無可問詢,惟付之太息而已。
乙未,餘以先君憂歸裡,理齋之弟顯齋純,聞之馳至餘家,言已具衣冠以葬。苛蒙贈諸典,請書黃將勒石表於墓,且以墓門綽楔大字求書。餘欣然為之,薰沐敬題,署名於後。然意理齋必有著作藏於家,顯齋固未之省也。丙申之冬,餘特造其廬,以猶子禮請見太翁,至墓所,則已穹碑屹然,翁仲華表,森嚴壯觀矣。再拜哭奠,為欷歔久之。既夕,太翁留宿乃遍出家人以次環列,語昔嶺事,因得悉其在賊中提刀上馬,裂眥罵賊諸情狀,不勝驚歎。以為向之所期許,今果不虛,而為之抱憾,無可如何。迄於今理齋之歿,已十餘年矣。嗣子已壯,以蔭授直隸之唐縣宰。恂謹不墜家聲。
念餘為父執,且曾以著述為問,乃以所掇拾其先人諸遺稿,請為校刻。檢之得《愛吟草》一卷,讀之且悲且喜,曰:“何幸有此。”蓋自丙戌別後,其身所經歷,其才所展布,皆宛然如親見之。而餘曩者所嘆然於懷,無可表章,庶藕此以少為償矣。乃丞為之校錄付鐫,並敘其始末,以冠簡端。其餘尚有詩一冊,皆未定稿,殘闕紊亂,姑俟徐為編輯,以成全璧雲。張君洲與餘素未相識,觀其所敘錄,及寄示元亭給諫應山令二書,惟恐其烈跡淹沒,義形筆墨,其於友誼亦篤矣哉。王元亭,名猷,義州人,壯終少廷尉。高惟欽,名德峻,庚辰孝廉。茲惺圃,名國璋,戊戌進士,官農曹,此皆與理齋相契合者,每共話理齋之事,思有所表揚。今乃先後物故,獨餘以六十有餘年,與其蔭嗣往來,手把遺編,俛仰今昔,可慨也夫,亦幸也夫。時乾隆五十有三年,歲次戊申陽月遼陽王爾烈瑤峰氏,書於順天府府丞官署。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庚戎歲仲春上浣,王爾烈作《續刻常理齋愛吟前草序》:
餘所梓常理齋愛吟草,乃甲申以來,理齋赴選入都,至西充所作。西充以後,軍務倥傯,篇什有無,所不可知。而其嗣君衣軒所攝拾於慈氏敗簏中者,尚有詩近百首,皆丁丑榜後,需次里居,朋友唱酬,流連景物之作。字多蠅頭小草,間有闕殘,知未為定稿也。而其中深情雅韻,發於自然,足以見胸懷之灑落,學養之深純。異日感頌在民,臨難不奪,蓋基諸此,因不可廢也。且在衣軒既痛其先人之歿,時方幼衝,今日抱恨終天,無可申慕,而此詩得於故紙,幾成灰燼,手澤倖存,零縑碎墨,皆所寶惜,因盡以質餘。餘蓋如逢故友于數十年之前。每讀一篇,三嘆不忍釋手,乃為補綴,悉以付梓,命之《愛吟前草》,另為一卷,以別前刻,所以成衣軒之孝思也。庚戌仲春上浣,遼陽王爾烈識。
同年是歲仲夏,王爾烈作《附刻慈惺圃寄常理齋詩序》:
慈惺圃,名國璋,字奉峨,惺圃其號也。與常理齋居相近,同學素契時,相唱酬。癸酉(1753年)惺圃舉於鄉,理齋猶未第也。及理齋仕蜀,惺圃尚家居。郵筒往來,遙為賡和,不異曩時。至戊戌(1778年)惺圃始捷南宮,官農曹,而理齋死於難,已六年又七年,惺圃亦卒於京邸矣。惺圃之逝也,一子方幼。理齋之蔭嗣衣軒,已為唐縣宰。聞其喪來吊,見書笥紛然狼藉,家人舁敝簏於庭,將焚廢紙。衣軒恐其有當存也,止而檢之,則《愛吟草》、《殉節錄》及惺圃自為詩,俱雜於其中焉。衣軒得之,大驚,且悲且善,因寶持以付餘,餘既為之刻,理齋諸詩。而惺圃之詩,分年編錄,觀其庚寅(1770年)草,有寄和理齋詩。然後,知《愛吟草》之所以倖存者,理齋之寄之也。觀其癸巳(1773年)草,有哭理齋八首。然後,知殉節錄之所以倖存者,以惺圃訪求而珍藏之也。噫,二人生前莫逆,情見乎詩,而是詩同出於故紙中。其不為灰燼者,幾希以理齋之清才峻節,天固不忍沒,亦豈非惺圃在堂之魂魄有以護持之。而然耶用,是於惺圃之詩有關理齋者,節錄而附刻之。若其全詩則俟,別為匯梓焉。乾隆庚戌(1790年)仲夏王爾烈敘並書。
同年是歲仲夏,王爾烈作《集錄〈愛吟草〉題跋序》:
餘既刻常理齋《愛吟草》及《殉節錄》,以示京師士大夫,見之者無弗賞嘆。於是,欣然各為題跋,箋楮之投。殆無虛日,積久漸多,遂成卷軸。餘既一一檢讀,隨以付梓。凡如干續來者,猶未已也。夫昔嶺之事往矣。理齋之著作,其散佚者亦多矣。越十數年之久,蔭嗣克家遺筆,忽出於塵埃,烈跡不埋於灰燼。一旦冠裳之族,各有一理齋在心目間,而命筆抒詞,使理齋之才華氣節,烜赫如昨日事,豈偶然與故,是錄也。可以上承昭忠慰忠之表章,可以下為孝子賢臣之風勵。而或長篇鉅什,或古調清歌和平之音,則一唱三嘆。慷慨之氣,則激羽刻商,非泛然之作也。固宜壽諸棗梨,傳於不朽。若其篇次,則隨收隨錄,不復以官階科第為後先,所以俟續至者於無窮也。庚戌(1790年)仲夏王爾烈敘並書。
王爾烈之第三子王志翰,字西園,亦有《讀常理齋老伯〈愛吟草〉及〈殉節錄〉謹賦一律》,此處亦以附之:
罵賊當年氣志剛,
儒臣風節比顏張。
清新詩句留寰宇,
皎潔忠心達廟堂。
昔嶺愁雲空漠漠,
浣溪清韻自湯湯。
英靈應是歸天闕,
祠仰昭忠俎豆香。
嘉慶六年(1801年)辛西九月初三日,王爾烈偶感風寒,不日未醫即愈。九月初九日早膳後,王爾烈端坐於遼陽御賜翰林府家中書齋關山齋書案前,忽然傳傭將其家人盡皆喚來。
王爾烈先後有四夫人,八男四女十孫四曾孫二元孫,並四外孫二外元孫。睿睿家族,可謂人丁興旺。乾隆帝活了89歲,做了60年皇帝,3年太上皇帝,上歷二帝,下見五世,子孫滿堂,功近十全,自以“十全老人”稱之。是年,王爾烈亦為古稀之人,且當了30年二甲一名進士,即傳臚,18年翰林,18年御師,6年學士,並獲乾隆賜“神筆書士”、“神筆御史”、“才高六十里”、“好好先生”、“老實王”,以及“老主同場少主師”之美稱,故人以“十全翰林”名之。
自乾隆二十年(1755年),清廷對文武職官及命婦,已經有了名號封贈新例。為正從文職九品,正從武官八級,命婦七等。以上下序,文職稱:光祿大夫、榮祿大夫、資政大夫、通奉大夫、通議大夫、中議大夫、中憲大夫、朝議大夫、奉政大夫、奉直大夫、承德郎、儒林郎、文林郎、徵在郎、修徵職郎、修職佐郎、登什郎、登仕佐郎;武官稱:建威大夫、振威大夫、武顯大夫、武功大夫、武義大夫、武翼大夫、昭武大夫、宣武大夫、武德郎、武略郎、武信郎、武信佐郎、奮武郎、奮武佐郎、修武郎、修武佐郎;命婦稱:一品夫人、二品夫人、三品淑人、四品恭人、五品宜人、六品安人、七品儒人。
王爾烈與夫人早有了名號封贈。王爾烈為文職,誥封正一品光祿大夫。其四個夫人,原配劉氏淑香已歿,追贈一品夫人;二房陳氏月琴,封疏二品夫人;三房趙氏茹倩,封疏三品淑人;四房趙氏茹儐,封疏三品淑人。
此時,元配劉氏淑香,有四子二女,其四子為:志鵬、志騏、志翰、志鰲,二女為:志鶴、志翔;二房陳氏月琴,無出;三房趙氏茹倩,二子一女,其二子為:志芬、志崇,一女為:志雲;四房趙氏茹儐,二子一女,其二子為:志廣、志正,一女為:志悠。
其中亦有奇者。三房趙氏茹倩為復縣趙玉瑚女,四房趙氏茹儐為復縣趙玉璋女,二人為同祖堂姐妹,且同年同月同時生,雖非雙生卻以雙生稱之。她倆生年為乙酉,屬雞。據說她倆生前,其母均夢有雞啼,故其乳名各以左鳳、右鳳稱之。而三房趙茹倩的二子志芬、志崇則為孿生兄弟;四房趙茹儐的二子志廣、志正亦為孿生兄弟。且三夫人趙茹倩的生女志雲與四夫人趙茹儐的生女志悠為同年同月同時生:生時均有紅雞司晨,啼於窗前,並各有一紅痣隱於額下頸邊。此,真可謂天下一巧了。
此間,這些人中,因前時老人王爾烈身體欠安,不如昨日,便都雲集了來,亦未外出遠去。此時一喚,便皆頻立面前,甚齊全。
王爾烈望了一下諸夫人,諸子女孫兒等,然後清了清嗓子,說道:
“我已有兆,將不久人世,今有幾句話,特作叮囑,望汝等切記,不得有疏。”
接著,他將早已定好的家規又重述一遍,即:
耕田為本,
讀書為尚。
居官莫狂,
為民莫惘。
本事吃糧,
筋力求裳。
豆腐家長,
不可奸商。
他說完這八句家規後,特作予解說,道:
“耕田也好,讀書也好,居官也好,為民也好,都莫氣餒,亦莫張狂。要憑本事吃飯,靠筋力所得,切不可巧取豪奪,毋佔他人便宜。處事者以虧己為尚,交友者以憨重為先,教子者以嚴厲為本,度日者以勤儉為宗。咱家為豆腐起戶,繼世最為久遠,可以持之。切記一點:即便為商,不得少斤短兩;即便有富,不得為富不仁。秤鉤秤桿,皆積子孫;粥粥飯飯,俱管平安。”
待說到家事,他囑告道:
“四位夫人,長已去,遺四子。二無出,可以三、四子嗣之。子必孝,母必敬。於我足下蹲一宿者,即汝母也,不得有偏。三夫人、四夫人:身在盛季,子女猶幼,尚未成年,當經心扶養之。至於家務外事,就賴陳氏多加操心了。”
待說到自己百年身後事,他囑告道:
“不必奏報聖上,免得驚動;不必請諡號,務求平淡;不必僧道發喪,隨鄉入俗;不必建樹碑喝,人口即碑;不必糜費資財,喪事從簡;不必守孝過久,靈出即止;不必重物陪葬,勿招是非;不必修穴建墓,土埋土掩。常言:‘氣是清風肉是泥’,又道:‘人死如燈滅’,萬事皆休。人本來自自然,又迴歸自然,與山河結伴,最為自然。此吾之願也,切記切行。要於遼陽城南風水溝老家南豆腐漿嶺中峰下祖陵安葬,穴位置生父縉陵前左,嗣父組陵前右,以守二老。”
停了停,又道:
“吾平生無所願,只喜好文字墨跡,可惜成就甚微,盡皆散侏。汝等日後可經心蒐集,若備可為餘編刻卷帙,告於墓前,餘願足矣。”
說罷,他咳嗽加劇,說不出話來。待家人將他攙扶於榻上倒下安歇時,他已溘然謝世了。
此時,正是辛酉歲九月初九日午時,享年七十有四。
王爾烈謝世後,家人見他案上置放一紙,筆跡猶新,墨痕初幹。近前端視,乃自挽一聯,雲:
戊申來也,一身負重叩天地,向虛向幻茫茫日;
辛酉去矣,兩肩卸任慰河山,歸真歸本蒼蒼年。
王爾烈謝世後,家人遵其遺囑,最初葬遼陽城南風水溝老屯豆腐漿嶺中峰下祖塋,置生父縉、嗣父組塋前中,與青山為伴。若干年後,其後人將王爾烈墓遷到莊河縣太平山村太平山麓。其遷墓因故不詳。
王爾烈逝後3年,即嘉慶九年(1804年),他的好友劉墉過世;逝後4年,即嘉慶十年(1805年),他的好友紀昀過世;逝後14年,即嘉慶二十年(1815年),他的好友高鄂過世;逝後17年,即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他的好友程偉元過世。
自此,一代才人盡皆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