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千山書緣

曠代關東才子——王爾烈全傳--4.千山書緣

4.千山書緣

昔日,遼陽有八景。

明時,遼陽八景為:“望京傑樓”,置城西南隅,因有望京樓而名之;“廣佑雄圖”,置城中,因有遼陽白塔與廣佑寺而名之;“太水環帶”,因太子河水環城東、城西、城北,宛然若帶而名之;“千山屏列”,千山置城南,有如列屏;“香巖佛夢”,“香巖”,即指香巖寺,“佛夢”,乃指僧人雪庵,系元代人,從徵十年,一日歸家,時已夜半,憑藉月光,從窗外窺視,見其妻與一少年同床共寢,心中大怒,頓起殺心。但又轉念一想,覺得何必惹紅塵煩惱,不如棄家出走,以斷塵緣。於是,他丟刀於窗下,至千山崔家屯“夕陽寺”出家了。他妻探聽到他的消息後,便領著女兒前去找他,並說道:“汝冤枉了我,睡在床上的正是你走後生下的女兒。”然而,雪庵佛心已定,誓不歸凡。為避妻女哭訴煩擾,遂轉往香巖寺,苦修得道,成為高僧。“華表仙因”,系述古人丁令威化鶴成仙,因思念家鄉,而飛回遼陽華表出上啼叫事;“首峰泉瀑”,今遼陽之首山,卻有首無泉;“陀洞懸珠”,置城東太河寺羅祖洞內,有珠懸焉,因而名之。

隨著時代變革,江山易主,遼陽八景亦有新稱。

到了清代,遼陽八景為:“華表仙樁”,相傳,古人丁令威修道歸裡觀望處,在城內南街舊旗倉故址,即昔石樁道觀。這裡,每當天氣晴明,瑞靄繚繞,直衝霄漢。時人鹹稱為華表仙樁,至清末已蕩然無存;“龍王夜渡”,置北城東門高麗門外,太子河濱。原有龍王廟一座,正當渡口,方月明之夕,操舟夜渡者,環顧峰巒羅列,城郭森嚴,間以蟹火、魚燈隱約,與明星相映,洵天然一幅畫圖也;“神燈孤照”,置城內西街,昔夜有明燈,或一或二,隱現不常。據父老傳聞,謂之有神射幻燈,以照行人,當有貴人出世。後因風物轉化,復不得見;“白塔晚晴”,置城西,距郭裡許,有浮屠一座,亭亭若柱,高聳雲霄。塔腰白堊生輝,經久不變,因名白塔。每當雨後放晴,斜陽一抹,返照塔巔,餘霞成綺,頗饒佳趣。又作塔影倒懸,係指四大廟前溪而言,溪距塔約二里許,間隔城牆,塔影反射溪中,如觀海市,遂有折光使然,顧妙景天成,亦增興致;“魁閣凌霄”,置城東南隅,立於城角頭,因城為基,復起石台三層,周以石欄,上建八角層樓,由南面上升,置石階十六級。後增修石階於兩旁,護以鐵欄,下層四門,正中樹方形石碑一座,東北角設木梯,聯步而上,出口乃入,上層門置本蓋,登臨者,入則啟,出則閉,其上層中,設魁星木像,單足立鰲頂,名為獨佔鰲頭。像可旋轉,左手執印,右手握筆,名為點狀元。樓窗用玻璃裝成,外罩鐵絲細網,周圍皆設几凳。推窗四望,清風爽氣,盡入襟懷。南眺,千山羅列如屏,東來衍水環繞如帶,孤塔峙立。西北顧,首山映照,西南俯瞰,全城街市縱橫,鱗次櫛比,有飄然凌霄之概。誠遼城眺望之佳境矣;“雙橋臥虹”,西門外關帝廟前,有石橋二座相連如一,俗呼為八步兩座橋。登關帝廟石階南望,見二橋彎曲成半圓球,財神廟則置於兩橋中間,如跨虹腰,形勢奇特,傍晚閒遊,頗饒情趣;“松柏琴聲”,西門外,西會寺百佛樓前,舊有古松,老幹孤聳,繁枝茂密,有時風入松間,清韻悠揚,隨風高下,側耳遠聽,宛若琴音。唐杜甫詩《贈花卿》:“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平入雲。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可適此況矣。百柳樓,久已湮廢,倒是增添幾絲哀涼與傷感;“首山樵唱”,城西南十五里之首山,因其為西南第一峰,故曰首山;或謂山脈蜿蜒南行,自此起首,因以首名之;或不謂山形圓聳突起,若人之首,因以首名之;或又誤作手,好事者鑿手印於石,謂系唐薛仁貴遺蹟,因以手名之。不過,其說甚荒謬矣。首山雄曠,其巔有古台,俗謂之鬥清風台,寺在其陽,白塔寺映其背。塾館遊旅,多會於此。相傳,昔有仙人樵于山後,夜聞歌聲而不見其人。山之東麓,雙音閣碑記,亦載此事雲。

遼陽州知州吳秉禮,也是個風雅之士,喜歡詩詞歌賦,又頗有政績。他自到遼陽任事後,便著手修整城郭,並將遼陽八景景觀修葺一新。然而,他覺得尚缺些啥。思來想去,覺得景雖美,尚無詩,應當配上詩,讓其景中有詩,詩中有景,相互輝映,豈不更美!他想到這裡,馬上記起了王爾烈。王爾烈已是遼陽城有名的少年才子,何不將他找來,做些題詠謳歌之事!

沒過幾日,他就派人將王爾烈請了來,說道:“王學士,你能詩能聯,素有神童之稱。今本官有一事,還請你相助,可曾願意!”

王爾烈一聽,說道:“知州大人,上年裡,只因為你勤政厚民,使遼陽州儒學館舍得以重建,並增加了考棚,實在是有功於鄉里;接著,又將遼陽八景景觀修葺一新,使遠近遊旅客商無不景仰,乃又一卓績也。今有事想到小童,豈不是使我受寵若驚!”

幾句話,只把秉禮說得滿高興,便笑道:“實不相瞞,昔遼陽有八景,自是秀氣盎然,妙趣天成,又經一番修飾,確也呈現新貌。只是顯得粗俗些,本官很想再配上一些詩章,也好使其臻於佳境,好上加好。我已思慮過了,此事非汝莫屬。”

王爾烈又是一番謙和,然後說道:“小童願受,只是不知如何寫來。”

秉禮說道:“說來也算簡單,遼陽八景,每景一詩,每詩四句,每句七字,當屬絕句體例,寫來即可。”

王爾烈說道:“只是有一點,遼陽八景雖美,我尚未全部到過。今時,既然要對景賦詩,當身臨其境,方為恰當,也免得出現閉門造車的笑柄了。”

秉禮說道,“我心中已有數。咱二人同往,再帶上學政董禧大人,每到一處,你自管作詩是了。”

王爾烈說道:“不知何日動身?”

秉禮說道:“待明日早膳後即可。今日天時已不早了,不必匆忙行事。”

當下,秉禮在州府衙門裡安排了酒宴,請來了學政董禧等官員作陪,留下王爾烈予以款待。

酒席間,不免要有些詩詞歌賦的事談來,甚是熱烈。

秉禮首先說道:“中國為泱泱詩之大國,自古多有詩才出現。曾有人云,他們中有詩仙、詩聖、詩魔、詩鬼、詩神、詩魂,本官尚不全曉,王學士當是明晰吧。”

王爾烈聽了,知道這是秉禮在試自己的才華,便隨即說道:“李白詩,雄奇豪放,想象豐富,有飄逸颯爽之勢,故以詩仙稱之。杜甫詩,氣象渾厚,絢麗含蓄,情觸悽慘,故以詩聖稱之。白居易詩,通暢流漓,語句瀚達,曾有詩云:‘酒狂又有詩魔發,日午悲吟到日西’,遂有詩魔之稱。李賀詩,深邃幽絕,境意怪誕,又因其短命,故有詩鬼之譽。蘇軾詩,揮灑自如,清新剛健,一幟獨樹,人稱詩神。賈島詩,刻苦求工,重嵌詞練句,曾有‘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之傳言,人稱苦吟詩魂。知州大人,小童所言不知確否,還請指正。”

秉禮大喜,說道:“果然名不虛傳,知識實在廣博,可嘉可嘉。我還聞,古人曾因詩而獲雅號者,不知學士可識一二?”

王爾烈道:“此類甚多,不曉大人所指,可舉一二,小童候教。”

秉禮說道:“宋代張先,曾任郎中官,他因佳句‘雲破月來花弄影’而馳名,故人稱其為‘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

王爾烈一聽,曉得州官大人還有求聯的意思。於是,便脫口說道:“張先同代宋祁,曾任尚書官,宋祁因佳句‘紅杏枝頭春意鬧’而成名,故人稱其為‘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

秉禮一聽,二聯正好相對,深感王爾烈的慧穎乖巧,隨即說道:“明代崔華有‘黃葉聲多酒不辭’,因而獲稱“崔黃葉。”

王爾烈一聽,覺得州官大人確也博學廣識,益加興起,隨即說道:“宋代賀鑄有‘梅子黃時雨’,因而獲譽:賀梅子。”秉禮道:“宋代秦觀《滿庭芳》詞中曾有‘山抹微雲’,又因其身為學士,故獲稱:山扶微雲秦學士。”

王爾烈道:“宋代柳永《破陣子》詞中曾含‘露花倒影’,又因其號為屯田,故獲謂:露花倒影柳屯田。”

在一邊陪酒的學政董禧,見賓主二人對答如流,也來了興致,說道:“本學政不才,不善詩思。但也能記些詩來。想我關東乃蒼莽之地,遼陽乃龍興之州,也算作毓秀鍾靈,古名人曾多有題詠,不知王學士可能背誦幾首來。”

王爾烈聽了,說道:“餘雖寡聞,但也知道幾首。”隨即,背誦道:

“唐太宗《遼陽行》詩云:

遼陽在何處,

妾欲隨君去。

義知齊死生,

本不誇機杼。

誰能守空闈,

虛向遼陽路。

“明太祖《白塔樓》詩云:

山雨過城頭,

雨晴雲未散。

忽見白塔尖,

鑽入青天半。

“明嘉靖進士、兵部尚書張鏊《遼陽州》詩云:

胡塵靜掃古營州,

遼水謳歌億萬秋。

縈極西懸雙日月,

凌雲高起望京樓。

“清聖祖康熙《巡遼陽》詩云:

肅將軒駕向遼陽,

暖日晴燻百草芳。

照路山川皆動色,

拍雲無旌自生光。

林間蒼蘚侵入徑,

城上新花綴女牆。

欲問襄平舊郛郭,

千年華表鶴飛翔。

秉禮見了,高興地大笑道:“有此神童在,我遼陽八景詩成了。”

翌日,知州秉禮乘轎,王爾烈與學政董禧騎馬,便依次地向遼陽八景景點奔來。由於馬行快,轎慢些,每臨一處,待轎至,王爾烈的詩早已作出了。

經幾日的忙碌,王爾烈寫出了遼陽八景詩。這便是留給後人、一直傳到今天的遼陽八景詩,也算作一點珍貴的紀慰了。其詩云:

《華表仙樁》

丁郎令威在何方,

指點睛雲山氣香。

憶古常存清幽地,

思緒更比霧繚長。

《龍王夜渡》

魚燈蟹火幾約同,

繁星孤月夜排空。

得系葉舟煙波裡,

始知畫圖搖其中。

《神燈孤照》

當是神靈作此遊,

或明或滅猶螢流。

莫向飄渺尋仙境,

但識人間有古州。

《白塔晚晴》

拔地擎天浩潔身,

更有流波漱凡塵。

待到霞霓拂盪日,

自有佛歌磬敲雲。

《魁閣凌霄》

本是魁星筆若刀,

理斷亂雲獨佔鰲。

果得功名思何就,

莫負光景夕與朝。

《松柏琴聲》

松柏風聲琴自含,

隱約清淺都是弦。

此曲本當人間有,

撥弄思絲看流年。

《雙橋臥虹》

臥虹雙橋有似無,

雲遮霧纏影疏疏。

流連八步登踏處,

已是天庭戶垂珠。

《首山樵唱》

擔樵過山盡秋花,

小道彎曲石邊斜。

人至輕鬆復幻化,

理過雲紗理霞紗。

詩成,秉禮即請雕工,勒石鐫碑,遂傳了下來。

同時傳下來的,還有一副聯,即:

老大人乘轎佔光遼陽八景;

小童子跨馬栽花古州四時。

這副聯,自然是指王爾烈題遼陽八景詩事雲。

王爾烈題寫過遼陽八景後六年。一日,他來到州署衙門,拜見了知州秉禮。他這次來,是向知州辭別的,因為他要去千山求讀了。

秉禮聽了,自是一番惋惜,隨即又是一番祝勉,願他為遼陽讀出個功名來,日後榮歸當不是一般光景了。王爾烈聽了,也是一番感激,說道:“好在千山離城不遠,同屬一州之壤,還望老大人多加裁培。”說罷,別去。

乾隆十四年(1749年),王爾烈22歲,赴千山龍泉寺西閣求讀。

龍泉寺西閣,曾是曹寅最初讀書處。曹寅在這裡讀書時,家居遼陽,並在遼陽彙集了大量圖書,為其學識的長進,智力的開發,奠下了良好基礎。然而,他對千山印象最深。日後,每當有詩著,皆署“千山曹寅”云云。繼曹寅,又有納蘭性德來千山求讀。納蘭,亦作納喇氏,初名成德,後易名性德,字容若,滿洲正白旗遼陽人,大學士明珠子,康熙十二年(1673年)進士,官至侍衛,曾多次扈駕出巡。喜交遊文士,與當時名人陳維嵩、顧貞觀、姜宸英為友善。江蘇吳江詩人吳兆騫,字漢槎。少負大名,與華亭彭師度、宜興陳其年,並稱“江左三鳳”。因蒙順治十四年(1657年)丁酉科場冤案,被遣戍寧古塔。他聞知後,應顧貞觀之請,為之斡旋,遂得贖歸。未幾,吳兆騫歿於京師,他復出資,以助喪葬。此行,為當時士大夫所稱道。納蘭性德舉康熙十一年(1672年)鄉試時,其座師為徐乾學。納蘭性德31歲病逝。逝後,康熙三十二年(1691年),徐乾學又為其詩詞著述輯刻,遂成後來傳世的《通志堂集》。《通志堂集》中,多有詠唱關東江山的詩詞,王爾烈頗為喜愛,他不時地吟詠。這裡有:其《柳條邊》詩,自注雲:“邊牆也,以柳為之,在塞外。”

詩云:

是處垣籬防絕塞,

角端西來畫疆界。

漢使今行虎落中,

秦城合築龍荒外。

龍荒虎落兩依然,

護得當時飲馬泉。

若使春風知別苦,

不應吹到柳條邊。

其《松花江》詩,自注雲:“即混同江也,金史有宋瓦江,舊志遂以混同、松花為二江,誤矣。”詩云:

宛宛經城下,

泱泱接海東。

煙光浮鴨綠,

日氣射鱗紅。

勝擅佳名外,

傳訛舊志中。

花時春漲暖,

吾欲問漁翁。

又,其《松花江》詩云:

彌天塞草望逶迤,

萬里黃雲四蓋垂。

最是松花江上月,

五更曾照斷腸時。

王爾烈的生父王縉、從父王組,亦曾在千山就讀。

王爾烈到千山就讀,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龍泉寺方丈元空法師與他甚熟,並有其同窗學友普丘在此出家,剃度為僧。此時,他雖然有老師劉廣濤相教,但是元空法師,乃學富五車,自是能夠得到好多指點。

王爾烈來到龍泉寺後,拜見了元空法師,便住進西閣。

這夜,月朗星稀,高天明淨,只有松濤作響,遂愈顯得山谷萬籟俱靜。

王爾烈一時睡不下,便走出屋,站在院內乘涼觀景。這時,只聽得從講經堂裡飄來元空法師講經的聲音……

王爾烈聽了,覺得這是佛家在講道說法,與自己無關,遂返回屋去。正待他有些昏昏欲睡時,忽聽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他急忙迎了出去。一看,見是元空法師。於是,便引他進了屋來,隨即二人敘起話來。

元空道:“此來有何感受?”

王爾烈道:“我只是想讓法師早日給我上課,以開愚頑。”

元空聽了,笑道:“你的第一課,我已經給你上過了。”

王爾烈有些不覺,說道:“上過了?哪裡?”

元空道:“你方才不是站在外面聽我講經了嗎?我已看你站在月下了。”

王爾烈道:“不過,那是佛家之經典,與我這個學子有何干?”

元空道:“同出一理也。我不是說過這樣的話嗎,‘要從動中識靜,從靜中悟性’”。其實,潛心學界,用心求知,也是佛心也。”

王爾烈並未全懂他的話,想再聽下去。哪想,元空卻講起千山的景緻來。他講過了千山,又講龍泉寺。他說道:“這龍泉寺,是你家前人曾讀過書發跡的地方。你知道它有多少景觀?”

王爾烈有些目瞪口呆,沒有能回上話。

元空也沒有等他回話,繼續說道:“龍泉寺有十六個景觀,其為:松門塔影、講台松風、瓶峰晨翠、螺峰夜月、吐符應生、龜石朝日、蟠石龍松、象山晴雪、獅口鐘聲、石門彌勒、龍泉演梵、石徑梨花、悟公塔院、西閣客燈、鼓亭落日、萬松主照。其實,也不止這十六景,你看那千山山脈,重巒疊障,起伏連綿,再配以那無盡松濤,茫茫林藹,森森花草,兼流泉汩汩,鳥語聲聲,寺鐘悠遠,豈不形成一個巨大、浩瀚、波瀾壯闊的鼓樂海洋!即便你靜下來,其聲則起矣;待你動起來,其聲則靜下哉。動潛於靜中,靜生於動裡,這不正是我今天之所述嗎!”

王爾烈聽了這才有所悟,深感元空所談哲理之深邃。但是,他並未插話。

元空接著說道:“你讀書求識,亦同一理。在你誠心靜下來求讀時,即使外面有萬頃松濤湧來,你也會不覺其聲;待你鬆弛志向,闖浪於繁華世事時,縱然外面已是萬籟俱靜,你也會意馬心猿。這也當是你所以要到千山來求讀的根本原因了。”

隨即,王爾烈興奮起來,說道:“這皆在於悟性啊。”

元空說道:“正是此理。你能悟出這話,就說明你已經有悟性了。”

隨即,元空給王爾烈規定下三條學習範例,即:

第一條例:鍾一鳴也;

第二條例:鍾一鳴也;

第三條例:鍾一鳴也。

王爾烈仍有不懂,便盯盯地望著元空。

元空道:“鐘鳴,乃學業之督促也。鳴一,能背誦文章三篇者,可中拔貢;鳴一,能背誦文章五篇者,可中舉人;鳴一,能背誦文章十篇者,可中進士。汝當以此勉之。”

從此,王爾烈讀書益勤,足不出戶,唯聽鐘聲悠悠。

但是,他畢竟還是個青春少年,不免有些稚氣。有時,外面小沙彌看他讀書太累,也來找他。每當在這種情況,他不得不出去遊戲一番,以歇神思。元空見了,當然也不反對,甚至還有意引導他輕鬆一下。

這年冬天裡一天,千山落了場大雪。

龍泉寺的小沙彌們,把雪打掃完,便邀王爾烈來堆雪人玩。堆的是個南海觀世音菩薩。

偏巧,元空站在一邊,便對王爾烈和小沙彌們說道:“我就此出一聯,你們能否答上?”說著,他出了上聯,道:“雪積觀音,日出化身歸南海。”

這聯的意思是:觀音是雪堆的,太陽一照,它便溶化了,以為是回到了南海。

眾小沙彌,雖然也與法師元空學習到不少知識,但是畢竟有限,想了半天沒有答上,只好搖頭。

元空看看王爾烈,意思讓他來答。

王爾烈明白,抬頭望了望天空,只見那雲朵有各種各樣形狀,有的竟像羅漢,而且越看越像,越想越像。於是,他稍一思索,出口答道:“雲堆羅漢,風吹漫步到西天。”

元空見小沙彌掃雪,雖然天冷,臉蛋卻現出紅暈,於是說道:“雪葉似茶,泡紅小童面頰兩片。”

王爾烈回身一看,見元空法師站在霜地,胸前飄著三髯白鬚,於是答道:“霜花如梅,映白長老胡須三髯。”

元空見沒有難住王爾烈,便動了心思。正這時,寺院裡傳來了和尚的擊磬聲。於是,他靈機一動,說道:“松聲柏聲鐘磬聲,聲聲自在。”

王爾烈看了一下龍泉寺周圍的山光水色,又想到佛家的信仰,遂答道:“山色水色煙霞色,色色皆空。”

小沙彌一聽,都歡呼起來。其中一位,對元空法師說道:“師父,王爾烈有如此才華,何不讓他為龍泉寺題寫些楹聯,也好壯壯寺名。”

元空亦有此意,遂備案,鋪紙,研墨。

王爾烈看了,見推辭不得,便揮毫寫將起來。其間,有志龍泉寺外無限壯景,有書龍泉寺內浩瀚雄風,有齋廚茶堂茗品惠贊,計九幀楹聯。

長白髮祥,疊嶂層巒,朝拱遙看千笏列;

龍泉擅勝,深庭幽壑,巡遊曾引六飛來。

峰不必一千,萬象已呈真宰妙;

景豈止十六,四時當作會心遊。

龍之為靈昭昭,降雨出雲,何必獨推東嶽;

泉之不捨混混,煙波柳浪,無難更作西湖。

一千峰裡煙霞勝;

十六景中畫圖存。

百萬神兵,護彼一人得道;

三千世界,看他誰肯參禪。

拋刀一刻便昇天,不事冷鍋熱灶;

振錫數聲恆徹地,何煩暮鼓晨鐘。

大悲山上,開千眼,垂千手,超拔沉弱;

婆娑界內,行六度,運六通,化道凡情。

泉水到僧廚,俗腸盡洗;

松風來客榻,詩思頻催。

泉水照僧廚,香凝沆瀣;

松風來客榻,清挹蓬壺。

元空一看,連聲讚道:“妙妙,好聯。”

旁邊的小沙彌看了,卻有的搖頭。其中一個愛說話的小沙彌說道:“王施主的這些題聯,都佳,我們也能看懂。唯獨最後這聯,卻有些不解。請你為我們破解一下才好。”

王爾烈道:“可以。我問你,這泉水是從何而來?”

“從後山淌來。”

“淌到何處?”

“淌到龍泉寺,流進廚房,再由廚房流進寺前井內。這研墨的水,以及你泡茶的水,都是從這裡來的。”

王爾烈聽了,說道:“這就對了。我這上聯‘香凝沆瀣’”

四字,就是說泉水芳香四溢,沁人心脾。”

小沙彌一聽,都明白了,這是讚揚龍泉寺泉水的奇功。

接著,又一小沙彌問道:“那麼,下聯呢?”

王爾烈道:“這下聯,更是你們日常所見,只是身在妙處不知妙。這‘蓬壺’,乃是南海三仙島之一蓬壺仙島。那裡盛產文冠果。而咱這龍泉寺,竟能時時聞到從松間吹來的香風味。那香風味,頗似文冠果。你想,咱雖然置身在塞外千山的龍泉寺,卻如同置身於南海蓬壺仙島一樣,豈不妙哉!”

眾沙彌聽了,都讚揚王爾烈知識廣博。

元空法師藉機說道:“這是讀書的結果。讀書能識天下事啊。”

轉眼,到了第二年春天。

常言“春困秋乏夏打盹”。這日,也是王爾烈讀書多了些,貪了些晌,待到正午一過,那山影剛一搭上西閣的窗欞,便賴賴地有些睡意,眼皮怎麼也挑不起來。於是,他索性躺在西閣西間的南炕,合衣睡去。

龍泉寺西閣,是一個獨宅小院。院西靠著高聳連綿的山嶺,院南臨一陡峭突兀的巨巖,院北銜著蒼莽雄渾的林木,只有東面有一石階可供上下,且與龍泉寺相通。院西的連綿山嶺,多有怪石,上面鐫有“古剎龍泉”、“龍泉洞天”、“法水常流”諸字。院北的蒼莽林木間,有一石,高約三丈,上面平坦,據說從前有一老僧曾在此講經說法,故以“講台松風”稱之,由此再北便是有名的“吐符應生”石了。然而,尤為可說的,便是院南的那方陡峭突兀巨巖了。它形若瓶立,上有小松數株,青翠欲滴,宛若瓶中插花,故名為“瓶峰晨翠”,也叫“瓶峰插翠”。對於此景,清朝太史繆潤紱曾有一詩云:

可有楊柳灑萬家,

曉嵐滴翠到簷牙。

痴心擬共山僧乞,

移傍書窗插杏花。

龍泉寺西閣,置於如此景光中,確也靜謐、幽雅,很適合讀書人求學和研讀之用。每逢夜幕來臨,萬籟俱寂,燈火燃起,閃閃爍爍,別有一番情致,故人們又以“西閣客燈”稱之,遂構成龍泉寺一景。西閣門前的匾額“瓊島虛舟”,為王爾烈後來所題。此額四字,道出了龍泉寺西閣的特色,以及讀書人潛心學識的心境。前人曾有詩云:

到此忽行山上舟,

蓬壺仙島可神遊。

夜深小閣成仙境,

一派松濤似水流。

此詩意境,恰與“瓊島虛舟”題額相吻。

西閣院內,只一棟正房,座北朝南,為三楹,中為堂間,東西為裡間。王爾烈來此求讀後,將東里間闢為書室,西里間留作臥室。他一日三餐,皆在龍泉寺裡,與和尚、小沙彌們同餐,倒也清幽自在。常來龍泉寺西閣的,就是方丈元空法師了。元空受好友、王爾烈的生父王縉、從父王組,以及王縉的夫人、王爾烈的生母崔雲鶴的委託,專事王爾烈的學業。他原是個舉人,飽識四書五經,通曉天文地理,為千山諸佛寺和道觀的高僧。他出家後,本打算一心經營佛事,悟性,不顧他事。怎奈,他的名聲過高,前來求教的仍是絡繹不斷。也難怪,經他手培育出的人才也實在是多。像遼陽州學政董禧,乾隆年間清舉人、曾任河南睢縣知縣的侯元勳,漢軍鑲藍旗、著名書畫家、曾任甘肅巡撫的佟毓秀,納蘭性德的孫子納蘭峻德,王爾烈之長兄、曾任安慶通判及建德知事的王德純,以及王爾烈的鄉友楊君實、趙文源、石瑞昌、金璨章、王杏村,還有舉人李玉山等,都出自於元空法師門下。對於王爾烈來說,要不看他的少年名氣頗大,又是其先科門生王縉、王組的後人,確是還來不到舍下就學呢。

這會兒,王爾烈睡得很沉。沉睡中,竟是南柯一夢。

他夢見陳姑娘月琴來找他。

他夢見她時,只見屋門一開,她便進了來。她見王爾烈在看書,便說道:“啊呀,你在這兒。”

王爾烈一看,吃驚地叫來:“你咋來了?”

陳月琴也沒有回答這話,只說道:“你真讓我好找呵。”

王爾烈說道:“我也在找你呵。”

陳月琴問道:“你這是在讀書吧?”

王爾烈說道:“是啊。你呢?”

陳月琴答道:“我這是來出家了。”

王爾烈聽了這話,注意一看,才發現她已不是當年的杏紅小襖和柳綠褲子了,而是穿上了佛家的袍子,灰灰的顏色,袍長得都拖拉地。不過,被這雅素的灰袍一映,顯得她更俊俏了。那長長的亮亮的黑髮也不見了,而是被一頂灰色的帽子罩住了。不用說,那是她已經削去長髮,確實是剃度為尼了。模樣沒有變,還是那樣姍姍可愛,所不同的是,臉上沾了幾顆晶瑩光潔的淚花。

王爾烈上前,用手給她擦了一下淚花,說道:“你能出家,我真是想不到啊。”

陳月琴說道:“其實,我這是名義上出家,而內心並未出家啊。這點,正有點像你。”

“像我?”王爾烈道。

“對。你這是名義上在讀書,實際上你並未有讀進去呀。”

“這是怎麼說?”

“你總是在想著一個人。”

“那麼你呢?”

“我也是在想著一個人。”

“誰?”

“那還用問!”

說著,兩個人都笑了。

王爾烈說道:“看來,你這是凡心未了啊。”

陳月琴說道:“看來,你這是情心未盡啊。”

王爾烈說道:“既然出家,就應該斷掉情緣。”

陳月琴說道:“既然求學,就應該杜絕思懷。”

“正因為情緣難斷,我才是凡心未了。”

“正因為思懷難杜,我才是情心未盡。”

“我正是為著尋找你,才來這裡出家。”

“我正是為著等待你,才來這裡求讀。”

說著,兩個人又是一陣靜默。

王爾烈說道:“看來,真正出家的倒不是你,而是我了。”陳月琴說道:“看來,真正求讀的倒不是你,而是我了。”

“那麼,往後呢?”王爾烈問。

“問誰,當問你自己。”陳月琴道。

王爾烈看看,說道:“問我?我還是當初的那話,要你,要你別離開我。”

王爾烈說著,就向陳月琴撲去。

陳月琴一閃身,說道:“別那樣,看師父來了。”

陳月琴說著,推門走了。

王爾烈急忙去攆,口裡呼喊道:“月琴!”

正這時,他被自己的喊聲驚醒了。睜眼一看,見不知啥時元空法師已經來到了跟前。此時,正在用手攥著他的一隻手。

元空看了看,說道:“你在喊什麼?”

王爾烈一聽,以為自己的夢話被元空聽去了,不覺臉紅。

其實,元空剛剛進屋,並沒有聽清楚啥,只聽到他最後喊的話語。自然,心裡也沒有避諱,便接著問道:“你夢中喊‘月琴’。那月琴是個啥意思,是人,還是物?”

王爾烈見元空不解其意,便接著話題往下辯解,說道:

“我說的是物,是一張琴,那琴名叫月琴。”

元空道:“怎麼無緣無故地說到月琴上去了?”

王爾烈道:“那是我與同窗在對著月琴和聯。”

元空一聽王爾烈說是和聯,便是滿腹高興,說道:“我知道你善詩能聯,能否說給老衲聽聽?”

王爾烈本來是胡亂說的,思想上毫無準備。這會兒,聽了元空法師這樣一問,不覺有些著急。然而,他馬上又想到,越是著急,越是表現出受窘的樣子,越是容易露餡,現在應該馬上答出才是。於是,他面對師父的發問,想到自己夢中所見,鎮定了片刻後,略加思索,說道:“這副聯,也算不得高雅之作,又是夢中所成,免不了胡言亂語。現在,既然師父想聽,弟子也只好從命了,還望指教。”隨即,他便吟出這副聯來:

弟子南柯答聯,少寂寥,感雲笙瑟瑟;

長老西閣問夢,多蹊蹺,聞月琴錚錚。

元空聽了,笑道:“純粹是臨時拼湊,待我揭出你的短來。”

王爾烈也不答話,忙去泡茶。

元空道:“不必了,方才用過。現在我告訴你一件事,明日咱倆去木魚庵,拜會禪師釋玄子。請你準備一下,也好共同雲遊。”

說罷,元空走了。

元空走了,王爾烈陷入深思之中。

原來,王爾烈來千山龍泉寺求讀那年春天,便已經成婚了。夫人姓劉,盛京人。他的這門婚事,是由生母崔雲鶴作主定下來的。劉氏與曹綵鳳同裡,又是故交。劉氏的爺爺劉廷璣,字玉衡,號在園,原籍遼陽,後遷盛京,善詩文,工書法,著有《葛莊分類詩鈔》十四卷傳世。王士禎為其作的序文中雲:“衡以名家子,妙文譽出,其所著以問世,大半午夜觀書,備嘗艱辛磨礪。其著高明抑鬱之什為多。其間,籌國憂民、哭父贈妹諸作,則又見其忠愛孝友之誠。至若襟期卓犖不受羈繞,而攄詞命意,仍不爽乎繩尺之間,則又其才其情一本乎,品與識俱矣。”王士禎,字貽上,號阮亭,別號漁洋山人,順治年進士,由楊州司理累宦至刑部尚書。他卒後,後人避世宗雍正胤禎諱,改名士正,乾隆中賜名士禎,諡文簡。士禎詩為一代宗匠,與朱彝尊並稱朱王。善古文,兼工詞。其幹濟風節,多有所傳,只是為詩名所掩。著有《帶經堂集》、《漁洋詩文集》、《精華錄》、《精華錄訓纂》等數十種,堪為清季大家。其族人才倍出,亦為清代名門。其兄王士祿、王士祜皆為進士,都有學名,併為顯官,世人以三王稱之。而其另一兄王士禧,亦為歲貢出身,亦有詩才。而劉廷璣,與曹寅的父親、工部尚書曹璽為至交。同時,劉廷璣與納蘭性德又是詩友。他們幾代相往,未曾中斷,關係尤為密切。據這種情況,作為王縉的夫人崔雲鶴,自是以為門當戶對,所以選取了劉氏女兒為王爾烈妻。

劉氏,名淑香,生得確也清秀,美貌,且多文才,琴棋書畫無有不通者。這樣,更為老夫人崔雲鶴所相中了。

其實,王爾烈的二嫂曹綵鳳,還是相中了陳月琴的,只是希望著能將他倆的婚事撮合成。但是,由於老夫人崔雲鶴從中作梗,再加上曹綵鳳本是曹門之女,為曹寅的孫女,劉氏與曹家幾世交往,她也不好就此掰了兩家的義氣。就這樣,王爾烈與劉淑香的婚事便算成了。

然而,曹綵鳳並未有將這事放下,她曾悄悄地對王爾烈說道:“不用忙,即便是陳姑娘作不了正室,將來也可以納為偏房嗎。”沒想,這事竟走漏了風聲,傳到了陳月琴耳裡。陳月琴本來是在王家做傭人的,她聽到這事後,一時受不了,便離開了王家。陳月琴的父親也是個憨直、耿正之人,他見女兒由王家歸了來,又覺得王家做事不妥,又不肯讓自己這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蹲在人家腳下做小,便不再讓女兒陳月琴去王家了,從此算作一刀兩斷。

世上的事情,最難理的,當數是兒女情腸了。它真如同流水,儘管你用快刀去切,也是切不斷的,又如同藕之絲,即便藕斷絲還連著。王爾烈與陳月琴也是這樣。陳月琴離開王家,心裡還有著王爾烈,而且離得愈遠,離日愈深,愈是想念;王爾烈更是放不下陳月琴。他在婚後曾去找過陳月琴。然而,不僅沒有找到陳月琴,就連她家都不在遼陽了。無奈,王爾烈到故知“關東草中藥鋪”納蘭性政掌櫃那裡打聽一下,才知道陳姑娘全家已經搬到遼中去了。王爾烈忙於學業,從此這件事便耽擱下來了。當然,對於陳姑娘以後的情況,便無有所知了。說句實話,要不著王爾烈在這次夢中夢見了,還真無從相見了呢。

翌日早飯後,元空法師帶領王爾烈上路了,他倆準備到木魚庵去。

木魚庵,位於千山中溝處,中會寺北二里許。木魚庵有一碑載:“自大清定鼎以來,傳說此地有玉皇廟基一所,號曰木盂庵。遂募化十方善人君子,共成勝事,建大殿三楹,塑聖於中央,以悅遊人之瞻仰。”木魚庵,蓋因木魚石而得名。木魚石,置“羅漢洞”的山道上,為一表面平坦的岩石,擊之則聲篤篤,猶如和尚、道士、尼姑唸經時所敲的木魚聲,因而以“木魚石”稱之。遊人經此,以為好奇,總是少不了的要敲打上幾下。

日久天長,這塊“木魚石”便被敲打磨礪得十分光滑明亮,有的地方已呈凹形,其名稱更是有些相符了。

木魚庵為一女尼廟。

出家人有一個規矩,那就是男僧與女尼不能單獨相見,如要單獨相見,則稱授受不清了。他們相見,必須是二人以上,即:或男僧二人,或女尼二人。相見時,要兩手合什,目不斜視,以呈純貞。

這日,元空法師邀王爾烈同去木魚庵,即是這個意思。

由龍泉寺去木魚庵,中間經過一個蓮花湖。那湖裡有小船,供行人往來乘坐用。

元空與王爾烈來到蓮花湖邊,便登上一條小木船,向對岸劃去。山間小湖,本不太大,又加上僧尼道士常常走動,自然都會划船。

此刻,在湖的對岸,正好有一木魚庵的小尼姑在提桶汲水。

那小尼姑,見和尚搖船行在湖面上,人影倒映在水中,那撐船的長篙一打,只將水中的人影打亂了,這真是有點自己打自己。她不由得好笑,隨即說道:“和尚撐船,篙打湖心羅漢。”“羅漢”,即指和尚。

王爾烈聽了這個語聲,覺得有些耳熟,但又一時想不起來。只是瞅著,有些發愣。

元空看了,笑著向王爾烈使使眼神。

王爾烈看了,心裡明白,這是師父暗示自己和聯。

王爾烈也有此意。他順眼再看看那小尼姑,只見她站在岸邊用繩拎桶汲水,而自己的影子卻映在水中。待她將水汲在桶中,那水中的影子因波光亂動,也看不見了。這樣子,就像汲水將自己的影子也汲進桶中、提水將自己的影子也提走了一樣。他想到這裡,順口答道:“佳人汲水,繩系波底觀音。”

“觀音”,即指女菩薩。

那汲水的女尼聽了,提桶就走。

可是,她提桶走了幾步,便停了下來。她覺得這個聲音好熟,像在什麼地方聽過,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正在她遲疑時,王爾烈與元空已經來到了跟前。

王爾烈與那女尼一對望,只使兩個人都驚呆了。

王爾烈一看,那女尼不是別人,正是自己青梅竹馬時的戀人陳姑娘月琴。

那女尼一看,來到跟前的不是別個,正是自己的時刻想念的意中人王學士爾烈。

兩個人都站立住不動了。

驀地,王爾烈像想起了什麼,隨即向元空望了一眼。偏巧,這時釋玄子禪師見元空來,已迎了出來。元空便奔向了釋玄子,總算沒有看出他倆的心中奧妙來。釋玄子也只顧去迎接元空法師,沒有注意到別的,總算沒有察覺到他倆的隱隱私情。

從釋玄子禪師那裡得知,陳月琴出家已經一年多了,出家後的法號是“紅了”。至於其他的事情,也不便多問。

待臨往回走時,紅了以相送為名,暗暗地塞給王爾烈一張字條,確立約會的地點和時間,王爾烈看了,點頭示意。這些都在不語中。

這是一個月滿中天的時候。一個衣著清秀、舉止文雅、生得美貌的青年書生來到了王爾烈的身邊。

這個人就是女尼紅了,也就是姑娘陳月琴。

他倆幽會的地方在王爾烈讀書的西閣之偏北側。那裡有一塊巨大的岩石,上面鐫刻著“吐符應生”四個大字,人們都以吐符應生石稱之。

他倆在吐符應生石下談起話來。

此刻,陳月琴全是一副男相妝扮。她所以要這樣,那自然是為著往來方便。

石下,陳月琴談起她出家的事來。

原來,雖然她一氣離開王家,其家又遷移遼中,但是她心中還有著王爾烈。心想,即便是做小當妾也可以,只要能與王爾烈在一起就行,也算今生沒有白過。怎奈她家屢屢逼婚,想把她嫁給遼中的富紳戴亨的孫子戴石雲。其實戴亨也是個有名之士。字通乾,一字嘉會,號遂堂,盛京人,原籍錢塘,其父戴梓,以事戍遼東,遂來此。戴亨為康熙六十年(1721年)辛丑科進士,官順天教習,歷山東齊河知縣。後因以耿直忤上而被解職。他能詩。其詩宗杜少陵,上溯漢魏,無不涉獵,卓然為名家,著有《莊芝堂詩集》傳世。像這樣的家庭,陳月琴也自是當嫁的,怎奈她心中有著王爾烈,便將此婚決意謝絕。她是個剛烈女子,恐家人再有此類事騷擾,便產生削髮出家之念。偏巧,千山木魚庵禪師釋玄子,乃遼中人,俗名陳蘭君,與陳月琴為戶族,以輩份相論,月琴稱其為祖姑。陳府也是個名士之家。陳蘭君的胞兄陳景元,字石閭,漢軍鑲紅旗人。其先祖由琅邪(今山東膠南縣琅邪台西北一帶)遷遼東。工詩。其詩擬孟郊、賈島,著有《石閭集》傳世。他與戴亨、長海並稱為遼東三老。楊鍾義《石閭集》序雲:“石閭矯健,有器識,善書畫,九工古隸。”長海,字淮川,滿洲鑲白旗人,姓納蘭氏,乃納蘭性德之後裔,其父為鎮安將軍納蘭瑪奇。按清廷當時世襲制度,讓他蔭父,承繼將軍職,他不就。他認為,人當自己靠本事去創造前程,不應賴先輩功業而坐享其成。後來,清廷又補他為戶部庫使,又未授。其母賢,也只好聽之。遂以布衣終其身,他苦心學業,博古多識,嗜金石書畫。中年,愛直隸易水雷溪之勝,築大盔庵,以為居,並以“雷溪”為號。晚年,入京居委巷。著有《雷溪草堂詩》,西林鄂爾、吳興劉承幹為序。乾隆九年(1744年)卒。陳景元、納蘭長海、戴亨,並稱為“遼東三老”,頗有名義。然而,作為這樣名門出身的秀女陳蘭君,竟能削髮出家,剃度為尼,拋開塵世,隱居山林,著實有些讓人不解。其實,這也無可非議,人寄天地,各有其志,這是古來自有的說法。有時愈是名人愈如此,愈如此亦愈是名人了,這也算作是一種互為補益的因果關係吧。陳月琴,作為陳蘭君的侄孫女,受其影響,為逃避其家逼婚,亦為著等待王爾烈,便也毅然地出家了。

此刻,她與王爾烈並肩坐在“吐符應生”石下,彼此傾吐分離後的事情和境遇,自是多了一番感慨和無限惆悵。好在他倆總算又相遇了,於是在慨嘆與悲涼之餘,又生起無盡歡快。

無意中,陳月琴抬頭一看,只見在那蒼茫的月色下,在這身邊的懸空巨石上鐫刻著“吐符應生”四個大字。那字已被露珠塗染得非常鮮豔,在月色下依然能看得非常鮮明。陳月琴頗識些字。她看完這四個字後,向王爾烈問道“‘吐符應生’,何意也?”

王爾烈聞聲,也情不自禁地抬頭望望那石那字,然後說道:“對於這四個字,以前也不知曉。只是這次來此讀書,才對它注意起來,並作了些考究,加之元空師父的指點,才對它有了些瞭解。這四個字,乃是明朝巡遼侍御盛泰宇於隆慶二年(1568年)所撰並鐫刻。對其解釋,歷代頗多,莫衷一是。康熙年,我家先祖的友人曹寅在龍泉寺留居時,曾解釋說,‘吐符應生’者,其聲音流露曰‘吐’,委曲飛揚曰‘符’,問答報應曰‘應’,水性活潑曰‘生’。又說,‘符’字象形,餘皆會意。此說流傳較久。但按此說去理解,卻愈加費解,深奧而不可測。我根據元空師父的指點,又考證了蔡伯喈所撰陳太邱碑,其碑文雲:‘峨峨崇嶽,吐符降神’。盛泰宇侍御所題,蓋本於此。亦取大雅嵩高之義,兼贊山泉林豁之美,這便是它的全義。”

王爾烈的這話,在其後來所作《吐符應生》詩時,又以為序,予以重述。此為後話。

這會兒,陳月琴聽了王爾烈的話後,說道:“爾烈,你真好,竟長了這麼多知識,真是不同以前了。”

王爾烈看了陳月琴一眼,說道:“我好啥,還不如你,看你,比以前更秀氣了。”

陳月琴聽了,似乎心有所動,說道:“人雖秀氣,但不如山水,你看這山水有多秀氣。”

王爾烈舉目望了一下,說道:“是啊,山也美,水也美,林也美,又逢這月色,真是美上加美。”

陳月琴說道:“更因有心上的人在,其美是無窮焉。這種情況,就像天上的那輪明月。”

王爾烈說道:“對對,月琴,你的名字不是就佔個‘月’嗎,你就是那輪天上的明月啊!”

陳月琴聽了,再未回話,只一下子偎依在王爾烈的懷裡。

王爾烈把她摟個緊緊的。

這時,天上一塊雲彩把個月亮給抱住了。

不知過了多時,那輪隱藏在雲裡的月亮已經出來了。王爾烈望了望,深有感觸地說道:“天美,地美,月美,林美,泉美,人美,真是具美也。”

陳月琴也隨之重述道:“具美。”

“具美”二字,後來被王爾烈書寫並鐫刻在龍泉寺後山的獅子峰巨石上,據說這就是為著紀慰此時他二人幽會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