奮發圖強
報考落榜以後
上海音樂學院附小招生時,我決定送沐海去應試,我相信他能考上。考試那天,大人小孩加在一起有好幾百。所有做父母的都跟我一樣,希望自己的孩子長大能成為音樂家。
輪到沐海進場,老師讓他聽“音準”。他發懵沒有回答,當場落榜。這是我沒有想到的。為此,我自責了好久,認為應該先請個老師輔導一下;當然也暗自埋怨他父親只顧忙自己的,沒有管兒子的事情。
我擔心他的自尊心受損而影響學音樂的情緒,就拉著他的小手說:
“海海,你知道嗎,這次你沒有考上音樂學院附小,媽媽也受到教育,懂得光有天賦還不能成為音樂家。你有天賦,又比別人用功,一定能成為大音樂家。像我們國家的洗星海、黎英海,小時候就開始用功了。”
他突然冒出一句:“媽媽,還有湯沐海。”
他的天真裡帶著志氣,我當然高興。我說的那番話,當時也不知他聽得懂聽不懂。不過他走向世界樂壇後在回答記者提問時說:
“一個人的成功,必須懂得天才加上勤奮;必須懂得搏擊風浪去爭取機遇;而每一次新的機遇,只不過是重新爭取更大勝利的開始。”
這是他經過奮鬥拼搏總結出來的哲理性的肺腑之言。堅持這樣的觀點,堅持這樣的行動,就永遠會站在競爭者前列。細細品味湯沐海的話,我總覺得是他記住了我在他沒有考上音樂學院附小時說的話,無疑他把我的話深化了,回過來,他的話也激勵著我。
湯沐海從小學升中學,一直都是學校文娛活動積極分子。少年宮、青年宮的歌詠隊都少不了他。除了鋼琴外,他還在學校學會了拉手風琴。文化廣場開大會,有學生唱歌助興時,就會看到湯沐海在其中領唱。青年宮常有接待外賓的活動。有時,外賓提出加一個新節目。臨時排練臨時演出,那就要有點靈氣和天賦了。湯沐海比別的合唱隊員領會得要快一些,當然,被派到的任務也就重一些,實踐的機會也多一些。
我挑了塊上海牌手錶
1965年底,天氣特別寒冷,我正在崑山四清工作隊,突然接到隊長通知:“趕快回家一次。”我不知家裡出了什麼意外,想打聽一下,得到的回答是:“快去快回。”我更加焦慮,兩腿發軟匆匆回家。
推開房門,看見屋裡坐滿了男女同學,個個笑容滿面,牆上貼著大紅喜報,才曉得是小兒子在學校被動員去當了文藝兵。那時,他剛過16歲生日,根本不夠參軍年齡。沐海望著我說:
“媽媽,我根本沒有想到會說走就走,這麼快——”
我忍住淚水說:“軍隊是革命的大熔爐,你去了會鍛鍊得堅強的。”
其實,這不是我的真心話,我日夜企盼的是他能正規讀完高中。大學,成為一位音樂家。理想變成了泡影。我只能說“命運在捉弄人”。
我到離家最近的中百二店去買了一塊上海牌手錶。夜深人靜時我才給沐海,並對他說:
“你戴著它,會感到媽媽日夜掛念著你……”
沐海很理解母親的心,含著眼淚說:
“媽媽,我不會放棄自學音樂的。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成為一個音樂家的。”
我問他為什麼不早一點通知我回來,他嘆了一口氣才回答:
“他們怕你會反對我走。”
我明白了。原來是半年前他初中剛畢業時,碰上越劇改革女扮男裝演出,越劇院到五十一中學去挑人,看中了湯沐海,當場就同校長談要讓沐海去當越劇演員,我絲毫沒有思想準備,也就沒有同意,結果反對成功,他才有機會進高中。這一次,他是在青年宮演出時被新疆軍區文工團團長孟祥增挑中的,同時帶去參軍的近20人,都是有音樂天賦的年輕人。可能大家都清楚,湯沐海根本不夠參軍年齡,我要真反對還真走不成。不過,那些人也把我估計得太高了,我哪裡有那麼大的膽子敢反對當解放軍啊。我只不過想我的兒子能正兒八經把大學讀完,當個音樂家,這是我作為母親的一個良好心願。我想任何一個母親都有權利有義務為兒子的前途打算,為他創造些條件。
小兒子中途停學走了,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在大兒子湯沐黎身上。他自幼喜愛繪畫,也顯露出這方面的天賦。但是進重點中學後興趣發生了變化。他改變了當畫家的願望,立志科學興國。我也尊重他自己的選擇,為他創造條件。
絕境求生
沐黎也信心百倍地表示“五十一中學的升學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他的成績全優,報考“北大”、“清華”、“哈軍工”十拿九穩。可誰會想到我們正做美夢時,十年浩劫開始了。我們家被砸得稀巴爛。絕境求生,大兒子決定重新拿起小時候喜歡的畫筆。那時,全家靠我70元收入餬口,牙縫裡省錢也要為兒子添繪畫顏料和工具。被單破了,我用舊旗袍、零碎布條拼補,五顏六色,遠看還像工藝品。
沐黎被分配到牛奶公司牧場,在沉重的體力勞動後堅持畫畫。1972年,他的油畫《接班人》被第7期《人民畫報》轉載。《人民畫報》當時用16種語言向全世界發行。這是了不起的,何況當時他還受著父母冤案的牽連呢。
沐黎沒有因點滴成績而停滯不前。他白天勞動,下班後即去結核病醫院手術室看祖國傳統的“針刺麻醉”療法,在醫院工會堆雜物的房間裡畫《針刺麻醉》,累了和衣躺在地板上小睡一會,天矇矇亮又趕去勞動。那時他一患傷風感冒就不容易好,夏天還得裹著厚毛巾保護氣管。多難熬的日子啊!他挺過來了,憑著頑強的毅力和超凡的韌性挺過來了……《針刺麻醉》終於在極艱苦的創作環境中完成了。它展現了紅海洋喧鬧聲中的片刻寧靜,更顯示了我的兒子不受環境汙染的獨立性格。他有著水晶般的心靈。
《針刺麻醉》在上海美術館展出時,正好湯曉丹帶著幹校的滿身大糞味回上海。兒子請他去看畫,他滿臉歡欣答應去。臨行時,他膽怯了,擔心他的出現會影響兒子的前途。他提議:“我一個人隨後就到。”
沐黎知道父親的想法,再三懇求:
“幾天後,畫就運北京參加全國美展了,我需要聽聽您的意見再作修改。小時候,您苦口婆心鼓勵我成為畫家。今天,我正照著您的期望在爭取……”
兒子的聲音帶些嗚咽,父親也淚光閃閃。湯曉丹停了好一會才說:“幫我找個大口罩戴上,免得節外生枝。”
牧場屬上海農業局,農展館需要一名美工,沐黎是最合適的人選,但他只能借不能調,說政審通不過。我對他說:“我們也是有冤無處申,害了你……”
沐黎非常冷靜地表示:“我現在蠻好,不讓我調,我有更多時間畫畫,打好基礎才能大有作為。”不久,中央美術學院停辦了幾年之後重新公開招生。華東六省只有一個名額,他決心報考。由於工作勞累加緊張複習,臨去北京前突然暈倒,血壓降到四十,嘴裡還小聲念著“我能去火車站”。
我和兒子想法一致。我決心不讓沐黎失去進考場的機會。於是一面找人去退火車票減少損失;一面去廠裡請求開證明照顧買飛機票。上影廠廠辦的人還是很有人情味的,破例批准,因為那時坐飛機有級別規定,自己出錢沒有證明也不行。
沐黎帶著虛弱的身體去了北京中央美院考場。各科成績都考得特別好,還附帶回答了不計分的英語問題。輪到最後命題創作《懷念》,湯沐黎十分平靜地畫了《蘇武牧羊》。構圖簡練新穎:被匈奴拘留了19年的蘇武坐在一塊石頭上,深秋的晚風吹拂著他身上已經破爛的舊袍。蘇武顯得憔悴蒼老,但是手中仍然緊握那根出使時的旄節。儘管它的彩蘇已脫落,但仍顯得堅實有力。遠景是風吹草低,時見羊群;頭頂是嘎嘎而過的南飛大雁。
湯沐黎以生動逼真的人物形象和情景交融的環境氣氛表達了一曲響徹雲霄的主旋律“身處異域,心在祖國”。多麼鮮明地歌頌愛國之情啊!選擇蘇武牧羊故事作畫,沒有紮實的歷史知識是很難落筆的。
主考人問他怎麼會想到畫《蘇武牧羊》,他的回答很質樸簡練:“我想攻讀油畫專業的目的是繼承徐悲鴻先生的未竟事業,用油畫表現我們五千年曆史上的重大內容和重要人物,這也是我終身奮鬥的目標。”
這時,我才算真正明白,兒子所追求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了祖國”。
他以優異成績被錄取,正式步人藝術殿堂。
湯沐黎在中央美術學院的畢業作品《霸王別姬》,選自歷史悲劇人物項羽四面楚歌揮淚別姬自刎的場面,這也就是日後震驚迪斯尼藝術中心的那幅作品。
其實,他取得成就,要比弟弟困難得多。有天深夜他回家,看見我坐在滿地板都是砸爛的碎石膏像邊發呆,輕輕地扶起我,小聲說:“媽媽別難過,掛在牆上的石膏像別人能砸爛,記在我心裡的石膏像誰也砸不爛。”
我抱著他傷心地哭起來,我問他:
“你爹被打得頭破血流纏著帶血的紗布還在掃地。我們怎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呢?”
沐黎很懂事,反而安慰我:“全國都這樣,順著大勢先過日子再說。”
從此,他選定走“自學成才”之道,堅信“無師自通”,用自己的力量掌握自己的命運。
念念不忘音樂
湯沐海到部隊後,有了一架專用手風琴,可以練作曲,還揹著它為合唱隊伴奏。一次劉少奇和王光美出國歸來在烏魯木齊停留,沐海有幸跟著團裡同志去會場歡迎。他激動地寫來家信說:
“媽媽,與國家領導人捱得如此近,我高興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讀著兒子的信,我想到1958年湯曉丹在安徽拍攝《臥龍湖》時,劉少奇到那裡視察,還分別接見了張瑞芳和湯曉丹。十年不到,湯曉丹和湯沐海父子兩代人同時近在咫尺見過劉少奇,真是幸運。誰也想不到,不久,一場特大災難發生,劉少奇被打倒,湯曉丹導演的《不夜城》和《紅日》成了大毒草。湯沐海復員回到上海,在鍛壓二廠當工人。
湯沐海在工廠是早、中、晚三班制工作,對此他很不習慣,內心非常苦悶。唯一心願是能有架手風琴可以練作曲,可是他的復員費只夠買一輛上下班騎的自行車。
我知道他的想法後問他:“買架手風琴要多少錢?”
“天津出的鸚鵡牌最好,55多元。”
這是一筆很大很大的數目。我苦苦想了一夜才作出決定。第二天清晨我對沐海說:“你放心,媽媽不吃飯也要為你買琴。”沐海可愛地表示:“媽媽,這樣你會把身體搞壞的。”我笑著回答:“這你就不用管了!”
我的頑強性格使我能堅持在幹校每天中晚兩餐都吃一分錢的湯;破書廢紙都揹回上海賣到廢品回收站;無論多遠的路都步行……日積月累我有了300元,便託人到北京買手風琴,以免工宣隊曉得了上門找麻煩。我以為手風琴很難買,沒想到回信很快就來了,要我馬上寄錢去。我還缺200多元,只好厚著臉皮去求一位同學的母親幫助。她是高橋化工廠的工程師,聽完了我的積錢經過和還錢計劃後,很受感動,真的把錢借給我。
琴是託北京體委的運動員帶回上海的。電報通知我到火車站去取。我找了老同學的女兒梁行陪我去。我們提著琴走出月台後,我給她7分錢讓她坐15路電車回家。等她走後,我才提著琴走回家。我人矮手短,感到琴越拎越重,路越走越遠……最後是三步一停,兩步一歇。足足走了4個鐘頭才把手風琴搬回家。4個月後才把借的200多元還清。陪我去火車站的梁行,現在中國人民銀行上海分行工作。我們談起這些往事時,她還印象很深地說:“當時我還搞不懂你為什麼一定要看著我上了車你才肯走。”說真話,我只願苦在心裡,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些讓人煩惱的瑣事。
湯沐海有了手風琴,既可以作曲,又可以練習演奏。朱踐耳先生曾經多次奔波,想推薦他去上海歌劇院拉琴,沒有成功。但湯沐海記恩在心。1993年,他路過上海時,特地將朱先生的曲譜帶到芬蘭演出,宣傳中國作曲家的作品。
1974年,湯曉丹參加新《渡江偵察記》攝製組,我三天兩日去找局黨委副書記楊琪華,要她幫忙把湯曉丹被扣發的工資儘快發還給我,我要用那筆錢為兒子買架鋼琴。結果,我搶在湯曉丹前面領了錢,因為錢到他手上,工宣隊要逼他全部上繳。
鋼琴抬回家了。兒子高興得每天練習。我卻一日兩次受盤問、挨批鬥,但我不在乎。為了兒子,我什麼屈辱都可以忍受,什麼苦難都可以承擔,因為我是媽媽。
不久,上海音樂學院招生,湯沐海報考,以優異的成績被作曲專業錄取。後來學校挑了兩名學生專攻指揮,湯沐海就是其中一位。
自此,我的小兒子湯沐海正式步人音樂殿堂。作為母親,我才感到轉了個大圈子,我的最初願望才慢慢在實現。這是全家四口人默默地相互信賴、互相鼓勵、相德以沫、共度艱難換來的。
這時,似乎所吃過的苦都化成了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