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香港
1934年的夏天,我告別了摯友蘇怡、司徒慧敏、沈西苓、許幸之等,獨自踏上了由上海開往香港的客輪。
“嗚……”汽笛拉響,船慢慢離岸。此時,我才感到生活了整整五年的上海,在我心裡佔了多麼重要的地位。伏在船欄邊,凝視著飛濺的浪花。天邊,電光閃爍。看樣子,暴風雨將來臨。我不知道亂世香港會帶給我多少歡樂多少愁……
第一次後悔
邵仁枚比我早幾天到香港。他親自開著小轎車到碼頭來接我。那時,有車的人不多,會開車的人更少。因此,雖然他的車不算新,但他仍神氣得很。
我被安排在九龍他自己的小公寓住下。兩房一廳,比旅館安靜,就是一日三餐要湊合。好在附近大餐館、小食店都有。
邵仁枚開車到白帝街。他指著一間很大的破倉庫,得意洋洋地表示用它作攝影棚。我頓時感到寒心,也後悔香港之行。他的話,我幾乎全沒聽見。
邵仁枚又帶我去見一位從新加坡來的英國錄音師,還看了他隨身帶的錄音機。我們用英語簡單交談了幾句便告辭了。回到住處,我推說頭疼,沒有吃晚飯就上了床。那一夜,翻來覆去不能入睡。“破倉庫怎麼能拍戲呢?”讓人苦惱。第二天清晨,我們兩人都還沒有起床,突然聽見敲門聲。進屋的是普慶戲院的股東,一個打扮入時而又健談的老太太。她是來商談合夥拍戲的。我心裡煩悶,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邵仁枚當然察覺到了。老太太走後,他正式請我吃中飯,可惜我已倒足胃口,海鮮進口也如嚼蠟。
啞炮開張
邵仁枚信心十足,拿了份不到千字的故事提綱要我籌備開拍。故事的大意是:一個嫌貧愛富的養母,怕受罪犯牽連而主動代養女撕毀婚約。故事陳舊,但帶些反封建色彩。我只能勉強答應。邵仁枚不惜重金請香港名角新馬師曾擔綱;高價邀胡蝶影、葉弗著領銜。這部《並蒂蓮》是我在香港放的第一炮,使人哭笑不得的是放了啞炮。這主要是由於拍攝影片的技術條件太差,人物形象看不清,人物談話聽不清。我很難過。邵仁枚還算講義氣,我們還住在一起。
邵醉翁也到了香港。他看了影片後,對我很同情,提醒邵仁枚今後拍片必須注意技術質量。他能以行家眼光作出公正表態,我心裡很感激。
《白金龍》的男主角薛覺仙突然來找我。因為他正導演兼主演新片《肖郎君》。戲裡他一人兼飾兩角,還要相對握手。這個構思在三十年代屬標新立異,拍攝難度相當大。他在創作遇到難題時想到我們在《白金龍》裡的合作,非常認真地要我幫他解決,提出以聯合導演掛名。
我則表示,掛不掛名我不計較。只要有新意,有難度,我就會全力以赴求成。我看了他的設計要求後,與攝影師交換了想法,研究了拍攝方案,特別是對技術處理思考很詳細。我們統一了意圖,才開始試拍。結果成功了,攝製組人人贊好。《肖郎君》的創新成功讓我積累了經驗,淡化了《並蒂蓮》帶來的陰影。
《糊塗外父》閃銀光
上海“藝華”影片公司駐港代表毛裕茹興沖沖地拿了個故事給我看。它描寫糊塗外祖父把自己從小帶大的外孫女許配給讓人討厭的男人,引出許多笑話。
我很喜歡那個喜劇題材,並且認為必須使它達到“在觀眾捧腹大笑中,諷刺現實生活裡的不良傾向”的效果,展示影片最大的社會價值。
毛裕茹立即與我訂合同,破例先付一半酬金。那時當導演,責任很重,合同規定在兩個月內與觀眾見面,違約就要賠償。
“藝華”派小老闆嚴幼祥到攝製組督管。他是“藝華”老闆嚴春堂的兒子,曾經在《民族生存》、《肉搏》、《中國海的怒潮》、《烈焰》等影片中負責製片業務,屬有膽識、有遠見、反應敏銳的行家,尤其懂得“要賺進,先付出”的生財之道,除了重金聘請紅星紫羅蘭、吳楚帆、林坤山、大口何等擔任重要角色外,還答應我提出的租大觀公司露天攝影棚實拍的要求,攝影機和錄音機等也由上海運到香港。
“兩個月內與觀眾見面”決不是輕易能實現的。嚴幼祥主動從上海抽調30來個有拍片經驗的人參加到攝製組各部門。導演要求,一呼百應。至今,我還懷念、感激這位懂行的製片人。
《糊塗外父》收到了我預期的銀幕效果。觀眾在大笑中受到啟發,大笑後有思索。據發行部門告訴我,有的觀眾看過十幾次。它在南洋的發行收入甚至超過了票房價值奇高的《白金龍》。嚴幼祥和他的父親笑得嘴都合不攏。雖然我並未因導演成功而多得分文,但是,我開始在香港站穩腳跟。《糊塗外父》接二連三為我贏得片約,燦爛的前景展現在我的眼前。我悄悄總結了經驗,認為成功的最大原因之一,就是演員個個閃光。尤其是飾外祖父的大口何,聽名字就明白他的長相特點是嘴巴大。他的嘴巴不是一般的大,而是失去比例的特大,使人見了就感到奇怪。因此,他在銀幕上一出現,觀眾就被震驚,就想笑。加上他很用功,演技自然樸實。他贏得了觀眾,征服了觀眾,是天生的喜劇演員。
《糊塗外父》的成功,為我奠定了在粵語片攝製中的地位。
天有不測風雲
趙樹燊,這位舊金山華僑,與友人合辦了大觀公司,是懂行的製片人,還導演過影片。他看了我導演的《白金龍》和《糊塗外父》後來找我,第一句話就是:
“我是慕名,更是真心誠意來與你合作的。希望你能答應。”
這是我躋身電影隊伍後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特別興奮。他破例先簽約,先付酬金,然後由我編導一部社會題材的粵語片。
正好,我手頭蒐集了一些香港“小人物”不甘受權貴欺壓,聯合起來反抗的素材。我直接寫了導演分場提綱,取名《翻天覆地》。那時攝製影片,有本事的導演常常依據一個故事梗概就能進入攝影棚開動機器。我與沈西苓去影院看片研究時,養成了寫分場提綱的習慣,重場戲還有分鏡頭,乃至勾勒出取景光線……
趙樹燊特別賞識我的創作態度,看了厚厚一疊《翻天覆地》設計構思,立即催促物色演員和組織班子開機。
男主角鄺山笑是廣東人,一口流利的標準粵語。我看過他演的默片《璇宮金粉獄》,覺得他才氣橫溢,決定邀他擔綱。女主角林妹妹是粵語片觀眾特別厚愛的,形象和演技都不錯。
攝影、美工、錄音……也都精心挑選。因此,開拍不久,輿論就接二連三地推薦、叫好。到攝影棚採訪的記者不少。還沒有正式招待新聞界,報刊宣傳就開始熱鬧。眾口斷定《翻天覆地》上映會盛況驚人。趙樹燊暗中樂開懷。
誰也想不到它正式開映的那天,香港碰到罕見的特大暴風雨,居民在家裡戽水都來不及,哪裡還有心思去電影院!但是,每場還是都有男女青年在座。儘管如此,我心裡仍然十分納悶,自怨影運欠佳。
趙樹燊反而安慰我說:
“我的發行網點很多,香港不過是其中一個放映點。別的城市沒有暴風雨,票房價值一定高。再說,暴風雨總是要過去的,以後會重新掀起看片熱潮……”
他,作為投資者,比我看得更遠更透。我們又信心十足,開始了新的合作。
“金牌導演”桂冠
《金屋十二釵》描寫一位中年富翁已娶11個年輕貌美的妻子。她們生活在豪華家庭裡,物質慾望樣樣能滿足,而精神世界十分空虛。整天吵吵嚷嚷,哭哭啼啼。丈夫周旋於妻妾之間。哄騙,責怪……各種花招耍盡。一個更年輕、更迷人的小姐又被娶為第十二個妻子。新娘子有位“表兄”常來作客。誰也沒有想到這對“表兄妹”是來富翁家謀財害命的。結局是一幕大悲劇。
編劇李滌凡,是中學教員。針對當時香港一夫多妻制現象,他寫出這個劇本,揭露不道德的生活方式。趙樹燊很喜歡它。我反覆讀了劇本,覺得取材新穎,主題鮮明,決定定為“警世性社會片”。如果單純揭露,會有宣揚的負面影響。我強調的是要真正有內涵,有分量,要有社會價值。
趙樹燊聽了我的構思,大為讚賞。他說:
“相信你會把影片拍得又好看,又賣座,又有社會價值。”
攝製組裡演職員屬精選組合。富翁由風靡粵語觀眾的鄺山笑擔任。12位妻子的扮演者中有享譽港澳及東南亞、北美等華僑集中地的當紅影星。如黃曼莉,她出生在香港,就讀於香港庇理羅士女子師範學校。30年代初就參加影片《江湖廿四俠》演出,共7集,該片賣座極佳。後來接連主演《玉連環》(上、下集)、《為誰犧牲》等幾部影片。那時,香港和海外觀眾常常衝著明星購票。20歲出頭的黃曼莉擁有許多崇拜她的影迷。還有一位新星陳雲裳,當時剛16歲,清純、機靈,會跳舞。她雖然在舞台上和銀幕上都露過臉,但像《金屋十二釵》中這樣重要的角色,還是首次遇到。她適合演戲裡的人物,戲也成就了演員。陳雲裳一鳴驚人。
這部影片裡不僅有12位美麗女星,有扣人心絃的矛盾糾葛,有生與死的殘酷陷阱——更重要的是揭露了社會的腐朽陰暗,對那些依仗財勢、貪圖享樂的人是辛辣的諷刺,是嚴重警告。隨著情節發展,影片還配了抒發人物內心活動的插曲……
影片公映後,達到了我構思中的良好願望,得到輿論好評,受到觀眾歡迎。趙樹燊樂滋滋地告訴我:
“感謝你為‘大觀’拍了這部好影片,為‘大觀’的發展,打下了紮實的經濟基礎。”
《金屋十二釵》在好幾年裡賣座率都很高。有的發行網點放映好幾次。都場場爆滿。
眾口盛讚“湯曉丹是金牌導演”。《白金龍》、《糊塗外父》、《金屋十二釵》這幾部影片的上座率相當長時間裡一直很高,但我並沒有比合同所規定的多得分文。
1991年,我在澳大利亞碰見幾個移居那裡的香港老影迷。他們談起《金屋十二釵》時,熱情不減當年,繪聲繪色介紹自己排隊購票和看影片時的激動。稱讚鄺山笑演得好,死得慘,還同情作為封建社會犧牲品的12位婦女。其中一位頗具紳士風度的老人感觸更深:
“當年,我就是為了陳雲裳這顆新星去看《金屋十二釵》的。以後,只要是她主演的片子,一部不漏,反覆看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