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脫險
1941年12月7日深夜,日寇偷襲珍珠港後幾小時,英國首相丘吉爾宣佈對日作戰。香港立即受到日軍的狂轟濫炸。我居住的九龍尖沙咀,房屋倒塌,血浸屍骨,傷者哭聲揪心。後來,進攻和反擊的拉鋸戰就在我家所在地帶展開。我只有躲在屋裡聽天由命。
當英國駐軍撤退到總督府高地時,日軍喪心病狂地衝進醫院,用機槍掃射病員,輪姦婦女……
日軍的大炮就安置在我們住屋樓下。我們處在雙方火力夾擊中。
只有衝出火海,才能有生路。我第二次冒著日寇的炮火死裡逃生。當我跑到製片人王鵬翼家時,他們全家都驚傻了,不相信我能活著站在他們面前。戰火持續了近20天,香港才淪陷。王鵬翼家儲糧不多,又無處補充購買,大家商量每日進食兩頓,半飽活命。拖了3個月,最後沒米下鍋,我很過意不去。
一天,王鵬翼邀我外出看朋友家怎麼度日。我不肯,他只好獨出獨回。原來,人家早已開始吃救濟米了。第二天,他硬拉我陪他去辦申請手續。地點在白帝街一幢兩層樓房裡。主管叫洪仲豪,專門為電影同行辦事。他也是一位導演,我與他平日無來往,突然向他開口要糧,心裡很不樂意。他在人堆中忙碌,我老遠站著。發現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我便問王鵬翼:
“你不是說全是電影同行辦申請嗎?怎麼沒有熟人?”
王鵬翼笑著回答:
“可能愛面子,都叫家屬來。”
立刻,我感到羞愧、氣憤,暗暗自責:
“早知今天要用這樣的方式還米債,我寧願餓死……”我仍然站著不動。王鵬翼也停在我身邊。
洪仲豪無意中發現了我們,熱情地走過來問:“領糧吧?那邊請!”
辦事員是為我的戲寫宣傳稿的潘培元。他當然格外禮貌。他反覆看手上的簿紙,說:
“怪了,您名下的米怎麼早被人領走了呢?”
我本來就不願領什麼救濟米,潘培元的話反而使我高興。我馬上退出領米行列。
王夫人看見只有自己丈夫揹回大米,臉色微顯不悅。我故作不知,心裡盤算著另找友人家棲身。
拒絕說日本話
不知南洋影片公司老闆之一的邵邨人怎麼打聽到我住在王鵬翼家,派人來請我去吃飯。我與邵邨人無論在上海和香港都無個人交往,僅合作過一次。那就是攝製《一個女明星》時,他是編劇。我在香港與南洋公司的合作,都是通過製片人王鵬翼。兵荒馬亂時刻請我吃飯,我很納悶,當場就謝絕。
王鵬翼拉我到裡屋勸說:
“去看個明白再拒絕也不晚。”
走進邵家門,看見邵邨人和兩個日本軍官在喝酒。他見了我急忙站起,出奇地熱情。他說,兩個日本軍官是隔壁兵營的隊長,為他家送來了大米。請日本客人吃飯,要我當翻譯。
我平時能講流利的英語,確實也會說幾句日本話。不過這時,我很噁心,截鐵斬釘回答:
“我不能說日本話。”
邵邨人有點驚詫反問:
“你不是去日本留過學嗎?”
“你錯了,我不是留日學生。我不能說日本話。”
我兩次強調“不能”兩字,我覺得用這兩個字比用“不會”更恰當,更有分量,更能表達我心中的怒火。
邵邨人有點尷尬。他請我坐下喝酒。我禮貌地告退。
不與日寇合作
1942年夏天,香港日軍報道部發請帖邀我去著名的半島酒店頂樓餐廳赴宴。我思考再三,壯著膽了去觀察動靜。我有意晚一點到。看見還留在香港的影劇界名人梅蘭芳、胡蝶、金焰、高佔非、王人美、吳永剛、王元龍、薛覺仙、謝益之等大約30人已先到。
日寇在香港的頭目礬谷廉介和其他幾位軍官神氣活現地介紹他們的“勝利”,表示對香港“施仁政”,希望大家“安心在香港發展中日文化”等等。薛覺仙這位粵劇名人發言答謝。
日本軍官們圍著電影皇后胡蝶敬酒,對電影皇帝金焰就沒有那麼“熱情”。
翻譯和久田自稱中國通。普通話、廣東話都很流利。他端著酒杯走到我們這邊,逐一舉杯時間我:“過去在哪家公司?”我吱吱唔唔不作答。同座的謝益之插嘴道:“他是最紅的粵語片導演。”可能正是這句話,給我日後帶來了麻煩。
過了個把月光景,和久因舉行茶會。地點在香港皇后道娛樂電影院對面七層高樓茶廳。應邀出席者只有電影界的演員、導演和製片。我仍然有意晚到。比我先去的有吳楚帆(演員)、莫康時(導演)、王元龍(演員兼導演)、陳皮(導演)、嚴夢(導演)、王鵬翼(製片)、謝益之(製片)……
同行三三兩兩小聲交談。和久田順勢表示以後要多舉行茶會聯絡感情。我心裡總有不祥預感,只與鄰座的吳楚帆閒扯了幾句。
我的預感是對的。日本侵略軍頭目計劃拍《香港攻略》。編劇陶山鐵是日本人。和久田出面邀請我導演。謝益之還從旁勸說。我立即意識到,這個決定是少數人先商量過的。我就說:“編劇寫出劇本再說。”和久田與謝益之都以為我已同意,面帶喜悅問:
“有什麼具體要求?”
“等看了本子告訴你們。”這是壓住心頭煩亂的搪塞回答。
走為上策
回到家裡,心亂如麻。事情發生得大突然。擺在我面前的是“去和留”的選擇。我是一箇中國人,兩次受日寇戰火襲擊死裡逃生。我的祖國、我的同胞正受著日寇鐵蹄踐踏,我能昧著良心為敵人歌功頌德嗎?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作出了儘快逃出虎口的決定。這個打算,只能悄悄與王鵬翼商量,沒有他的幫助,我的計劃是很難實現的。
王鵬翼知道有地方辦回鄉登記後,我立即用葉聖哲的化名去領了介紹購買船票的條子。
臨行前,我給和田久簡單寫了幾句,說因母病回原籍,恕不參加《香港攻略》攝製。貼上郵票,請王鵬翼等我到了廣州灣後再發。我不願因為我的出走殃及別人。
碼頭上查票很嚴,我混在還鄉的難民隊伍中,心裡一直擔心被人發現。船離岸,我才慢慢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