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霧
蘇怡帶著中國電影製片廠《中國的防空》攝製組到桂林拍外景,不幸重病住進醫院。我要去看他,醫生不讓看。我只好託人帶口信。幾天後,他的攝影師找到我說:
“蘇怡徵得廠長同意,清湯曉丹代導演。”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我立即跟著攝製組小分隊上路去貴陽,以至於來不及向親朋好友打聲招呼。上了汽車,我才從同行的幾個人口裡得知,在重慶的中國電影製片廠裡有導演史東山、鄭君裡等,演員舒繡文、陶金等,攝影師吳蔚雲等。它拍了《勝利進行曲》。《青年中國》、《塞上風雲》等受觀眾歡迎的抗日題材影片。
到貴陽後,6個大男人連同笨重的攝影器材一起擠在一個大房間裡。蚊子多極了,要不是白天拍戲太累,晚上根本無法入睡。
據說就是那麼一間屋子,還是由專人預定的,要是臨時去,就只能露宿室外。這就是抗戰時期的大後方。
“大人物”上鏡頭
由貴陽到重慶,全是蜿蜒的山坡公路。破爛的長途車在佈滿大坑小洞的土公路上搖來晃去,震得人腦子巨痛。
我們到了重慶,蘇怡還沒有到。我認為應該與他見個面,瞭解他的全部構思後再行動。我們只好先作些應該作的準備。底片沖洗後,我們沒有作任何加工,等蘇怡看了再說。內景戲還是照計劃進行拍攝。
有一場指揮所的戲,拍攝前碰到的小插曲,是私營廠見不著的。它留給我的印象特別深。
開機前一小時,負責聯絡的人突然反映,所有指揮所官員都要求上鏡頭。他們可否上鏡頭,這是我無法決定的,便停下來等廠裡研究妥當再開機。
第二天清晨,中國電影製片廠廠長比我們攝製組的人都提前進攝影棚,問這問那,叮囑不能出差錯。我立即意識到有大人物來。
不出我所料,重慶衛戍司令賀國光全副武裝進了棚。他的出場,使頭一天要求上銀幕的小指揮官統統躲到牆角當“臨時警衛員”了。這個高明的點子,不知是聯絡員獻上的,還是中國電影製片廠廠長想出來的,抑或是賀司令毛遂自薦?
攝影機對著他長時間轉動。全景、中景、近景都拍過了,他意猶未盡。廠長叮囑,保險起見,多拍一條。
賀司令走了。我悄悄自問:真的空襲時,不知他躲到哪個安全地方去了?
大官出場小官退。我第一次碰到。
不久,日機又一次來重慶大轟炸。市區有個大防空洞口被炸中,躲在裡面的人被濃煙嗆死、悶死、擠死……慘得很。可惜我們沒有搶拍到,否則,真實的鏡頭加在影片裡是對日軍暴行的最有力揭露。
《中國的防空》在1944年上映。觀眾爭先恐後進電影院,主要是想從中學些防空知識。這也算是我到抗戰大後方後所做的一件有價值的事。
苦惱裡掙扎
我住在中國電影製片廠集體宿舍樓,與演員寇嘉弼合住一間。戰時的重慶,擠了那麼多全國四面八方去的男女老少,房荒特別嚴重,我有固定的住屋,算不錯了。只是伙食太差。飯堂吃的都是調撥軍米,裡面摻著大量沙子,揀不淨、嚼不爛、咽不下……我只好三餐靠小攤。一個月的薪水,半個月用完。後來,我減少進食次數,有時一天兩餐,有時一天一餐,倒也湊合下來。
我進中國電影製片廠的目的,是找機會拍片子。眼看史東山。何兆光等導演一部接一部開動機器,我的心態極不平衡。於是,靜下來編了個《模範縣長》電影劇本。劇本描寫某小縣新縣長上任,發現老縣長勾結惡勢力殘酷欺壓百姓,百姓流落外地乞討度日。年輕的新縣長在展開鬥爭的同時,組織圍縣民眾生產自救,形勢轉好。這是虛構的故事,也寄託了我的嚮往。可能因為裡面帶刺,它被否定了。
我們編導委員會辦公室裡有一台英文打字機一直空著。我便到圖書館或美國新聞處去借了英文雜誌或電影技術刊物,將其中可供日後參考的文章內容用打字機記錄下來留好。這樣,既可以積累知識,又有了精神寄託。
那時,我們隔壁辦公室是技術課。課裡有位年輕的四川姑娘,剛出學校門,還帶著些學生味,好學,也來學打字。不過她的目的不同,是想多一門本事以方便日後就業。有的文章,我就由她代打。她打得慢,但不出錯,因為她在校時也學過英語。
她就是我現在的妻子藍為潔。我們是以英文打字機為媒走到一起的。我特別懷念那部舊打字機,後悔沒有把它作價買下。
破日本間諜網大快我心
中國電影製片廠廠長給了我一個電影劇本《大同之路》。劇本描寫年輕警官就職不久,就碰到一樁惡性案件,軍用電台遭毀,團長被殺身亡。偵刑隊長下結論為“情殺”。年輕警官認為疑點太多,於是展開調查,結果是日本間諜所為。最後將暗藏的敵人一網打盡。
這個本於,屬情節戲,寫得結構紊亂,但是它的主題是打擊日寇。我心中對日本軍國主義存著不共戴天仇恨,所以向廠長要求,請演員寇嘉弼執筆重新編寫,同時表態,如果能這樣,我願導演。
寇嘉迅與我同住一房。平時談吐時流露出相當水平。他不負大家期望,完成了編劇任務。攝製組成立,大家建議把劇名改為《警魂歌》。在重慶上映時就叫《警魂歌》。1946年到上海後,發行商為了票房收益改名為《敢死警備隊》。此片公映後,它的男主角王豪很受歡迎。特別是日本投降後,《敢死警備隊》在全國發行。王豪受到驚人的崇拜。他兩年內主演了12部影片。其中有一部叫《神出鬼沒》的片子,王豪飾的國民黨間諜和陳燕燕飾的日本間諜,愛恨交織地搏鬥一番後,女間諜死於男間諜懷中。男女主角弄假成真,開始了夫妻生活。因為陳燕燕是影迷們熟知的紅星,比王豪年長,所以影人圈內外沸沸揚揚了好長一段時間。這是閒話。
解放前夕,王豪去了香港。在香港30年裡,主演了70多部影片,導演了10多部影片。擔任過香港影劇自由總會主席。後來改行經商。據台灣來的友人說,王豪是從《敢死警備隊》開始嶄露頭角的。因為那部戲的角色,很適合他的形象和戲路。女主角康健,則改行當了國畫家,在世界各地舉辦畫展,也算風雲人物。
導演話劇《原野》
在重慶三年,我除了協助蘇怡完成《中國的防空》和導演影片《敢死警備隊》外,還第一次導演了舞台名劇《原野》。導演《原野》的經過,很有意思。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彙集山城的抗日大軍紛紛離渝。本來擠滿人的宿舍樓房間,大都上了鎖。我也心急如焚,苦於找不到車。船、機票,只好安心靜等。當然,像我這樣的大有人在。有位叫朱治格的片商,心血來潮,要把滯留重慶的演員組織起來上演《原野》,演員又推薦我去導演。它的演員陣容很強。黃若海飾仇虎,陳天國飾焦大星,李健飾焦大媽,劉琦飾金子。排戲過程中,我對嗜酒成性的陳天國說:
“你很有藝術激情,是個好演員。這次,少喝點酒,讓每場戲都成功。”
他風趣地回答:
“奉湯導演命,暫時戒酒。不過戲演完了,你要請我喝好酒,醉了,我也不會打你。”
他說到做到,塑造的舞台形象很成功。他不喝酒時的獻身精神很讓我感動。陳天國原是東北大學學生,“九一八”事變後,懷著滿腔愛國熱情到上海,與金焰、劉瓊等交往,結下深厚友誼。抗戰開始後,他隨影人隊伍經武漢到重慶,是當時的紅小生。主演影片《好丈夫》、《塞上風雲》等後,舞台成就更大。蔡楚生在構思《一江春水向東流》時心目中的男主角張忠良就是陳天國,只是在談酬勞時沒有成功才改請陶金的。後來,陳天國的命運悲慘。電影圈中不少人暗中同情這個硬漢子性格的好人。
《原野》上演,苦了我這個導演。我要求渲染愛情藉以增強反封建意識,對此演員們都能理解。同時我還要求擴大舞台效果,這一點就難達到,因為行家們都離開了重慶。我只好兼管舞台設計和照明兩項繁重而具體的工作。好在我是採取真心實意地幫助而不是責怨的態度,所以一部戲完成,與大家都交了朋友。
《原野》轟動了山城。輿論好評不斷,放映時場場爆滿。觀眾隨舞台活動深入劇中人物的思想感情中,與劇中人物同呼吸,共命運。我坐在觀眾席中,既感成功的喜悅,又覺美的享受。
《原野》的酬勞,僅夠改善幾天生活。我們為如何離渝而焦慮時,中國電影製片廠有個攝影師李蔭承包了一部描寫孤兒院生活的紀錄片《烽火幼苗》。他請我導演。我提出不要酬勞,只取一張到上海的機票。主辦單位屬重慶市政府管轄的一個社會服務部門,因此一口答應。這張機票對他們而言不費吹灰之力,對我來說卻如同久旱逢雨。
這樣,我在完成影片後才離開了生活過三年的重慶。飛機起飛後,我才發現,我的內心對山城是多麼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