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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勝利後,我到上海第一個去看望的是唐生明,解放後,1960年我得到特赦,在北京第一個看望的又是唐生明,因他在去功德林戰犯改造所見到我時,便把他在北京東四前廠衚衕五號的住址告訴了我,所以我得到特赦便第一個去看他,他和徐來及幾個孩子看到我去都十分歡迎。當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糧食有定量,不夠吃,特別是我女兒從湖南來北京後,除了常常被邀去他家改善生活外,每月還補助我一些糧票,這在當時是很難得的,所以使我至今不忘。
我得到特赦後,總認為原國民黨人,不管是起義的,還是被俘的,在和共產黨人之間的往來,不可能和過去一樣隨隨便便,彼此之間有一層無形的隔閡,可是我在唐家看到他和解放軍一些高級將領往來時的親密無間,使我感到意外。有天陳賡大將去看他,兩人談話那麼隨便,並不斷開玩笑。陳賡大將走後,我問他為什麼與陳這麼好?他說:“我們感情和兄弟一樣。”接著他告訴我,陳抗戰前去上海醫院,當時黨內經費較緊張,他曾在經濟上接濟過陳。我聽了立刻想到,我在上海工作時,上海特區區長吳nai憲是黃埔一期畢業,與陳賡同一中隊,軍統得知陳去了上海,吳帶領大批特務到處去尋找而無結果,想到此,我禁不住脫口而出:“我在上海常見到你,怎麼不知道你和陳賡有往來?”他聽了大笑:“我和陳有往來,如讓你們知道了,我就成了出賣朋友的小人,你們就成了立大功的人了。”
唐生明曾不止一次告訴我,要我打破顧慮,大膽和共產黨人交朋友,不要有自卑感。他說都是人嘛,人都要朋友的。不過與共產黨人交朋友和與國民黨人交朋友有一個完全相反的地方,要我特別注意,他說與國民黨人交朋友時,你可以當著他們的面罵國民黨,他們不但不生氣,有時還會附和你罵上幾句。而和共產黨交朋友,你如當著他們說共產黨不好時,他們包準會反駁你,毫不留情和你爭辯,我說這是共產黨人的黨性強,也沒有可罵的地方。他說共產黨是沒有可罵之處,而個別共產黨黨員卻不但有該罵的地方,還有極個別的該打屁股呢!
我和唐生明相交幾十年中,總是看到他笑容滿面,因他一生享盡人間福。中國人有一句祝賀人的話,是希望對方能“富”“貴”“壽”“考”。而真正能具備這四個字的,我所認為的朋友中,唐生明可以說具備無遺!第一:“富”,他一生有錢花,父親是大地主,是東安有名的“唐半城”。第二:“貴”二十幾歲就當了國民黨第四集團軍第八軍副軍長。以後又當了長沙警備副司令(中將)和常桃警備司令(中將)兼湖南省第二行政區專員兼二區保安司令。奉蔣命令投敵後,又在南京任偽政府中的軍事委員會中將委員兼江蘇保安副司令。抗戰勝利後,又任國民黨國防部保密局中將設計委員和蔣介石總統府的中將參軍,國民黨第一兵團副司令官。解放後因參加湖南起義有功,任過國務院參事;全國政協第三、四、五屆委員,第六屆常務委員。第三:“壽”,他一生總講吃喝玩樂,從不忌嘴,什麼好吃的東西都吃個夠,菸酒沒有斷過,還能活到八十二歲高齡,不能不說是高壽了。第四:“考”,他的夫人是過去有名的電影演員中的標準美人徐來,不但能歌善舞,而且向梅蘭芳學了幾句京戲,家庭之樂可想而知,徐為他生了兩男兩女,他另一位夫人也曾為他生了一個男孩,有三男二女的人,是夠得上稱考的了。
不過“文革”一開始,他也在劫難逃,使他吃過一段平生從沒有吃過的苦頭。首先是被全國政協的紅衛兵把左手腕扭成重傷,1966年11月8日與他夫人徐來,一同被“四人幫”逮捕,囚禁於秦城監獄。因抗戰前,徐來在上海藝術電影界方面的聲譽,遠遠超過江青,江青趁此機會用種種辦法去折磨她。因她認識戴笠,把她打成“軍統特務”,逼她交代混入新社會搞過些什麼特務活動?她過去的確沒有參加過軍統,最後還是被折騰死於獄中。唐生明於1974年才被釋放出來,孤身一人住在一間小房屋內。伙食是東吃一頓西吃一頓,直到“四人幫”被粉碎後,政府發還了被抄的財物,他又過上正常的生活了。
我和他幾十年交往中,只見他流過一次眼淚,那是“文革”開始後,全國政協的紅衛兵對我們這些人去領一次工資,便打罵一次,大家把領工資視為畏途,我便答應代他們去領,計有唐生明、杜聿明、宋希濂、鄭庭笈、董益三等人。有次我去領工資,照例是被痛罵一頓,我還主動打掃完廁所才把工資領到,會計室的同志從不刁難,說代誰領就讓我代誰領,我正一份份地簽字時,一位會計告訴我,從這月起原來扣發你們百分之三十的工資,以後不再扣發,過去扣發的是否補發還在請示中。我高高興興地把這些沒有扣去百分之三十的工資送到杜聿明家,因唐生明、宋希濂、鄭庭笈都住在一個大四合院內,當我大聲把這一喜訊告訴他們時,都猜不出,那個時候誰還記得照顧我們。我和宋希濂正在研究時,唐生明從正北房走出來,只見他眼眶通紅,噙著滿腔熱淚走在我們當中,他邊揩眼淚邊用激動的口吻說:“這是周總理聽說政協扣發了我們的工資,親自打電話到政協,不准他們再扣,已扣去的還要補發。”我們這時都激動得熱淚盈眶,唐生明又補上一句:“周總理對我們太好了!”說完掉頭就走,我追過去,看到他還在揩眼淚。說實在的,扣去百分之三十的工資,我們並不在乎,不扣而還補發,也只有那麼多,但在那種人人喊打我們的時刻,居然還有人出來為我們說話,這種感激心情,怎不使人流淚呢!
1980年後,他曾多次去香港,想經營商業,台灣方面來人告訴我,國民黨因他在“文革”期間受到折磨,企圖拉他走回頭路。我有次和他談話時,暗示他應當把“文革”吃的苦頭歸到“四人幫”身上,不能有所怨恨。他一聽就懂,便用很嚴肅的口吻對我說:“你們放心吧!我不會背叛黨的,不論他們(指國民黨)用什麼優越條件,也不問他們拿出多少錢來,我不會半點動搖,而能保持我的晚節”,我當時為他這幾句話感動異常。他又補充說:“我投汪精衛是蔣介石派去的,我投共產黨是國民黨逼我的,今天不但再沒有人逼我而且這麼信任我,我還能再去投國民黨?”面對這位投去投來的特殊傳奇人物,口直心快說出這番話來,是十分使人信服的。
1987年10月24日,82歲高齡的唐生明因病與世長辭了。
他的遺體告別儀式,十分隆重。參加告別儀式的有李鵬、萬里、習仲勳、王任重等黨和國家領導人與各單位負責人及生前好友共400多人。11月4日《人民日報》刊載出的新華社消息:“唐生明同志遺體告別儀式在京舉行”,並發表“唐生明同志生平”,說他是“中國共產黨的老朋友”,“北伐戰爭期間就贊同國共合作並與許多共產黨員結下了友誼。”“‘四·一二’後,在我們黨處於最困難的時刻,他一度以實際行動,表示對共產黨朋友的同情和支持。”“在‘南昌起義’和‘秋收起義’中,他曾給予槍支、彈藥和軍需物資的支援,並保護和營救過起義部隊的一些傷員。”“陳賡同志到上海治療養傷時,曾給予資助。”“對唐生明同志這種患難中的情誼,我們黨一些老一輩革命家時為懷念和稱道。”……
總之,他過去自己不願說的許多事,黨和人民一件也沒有忘記,全部向全國人民公佈了出來,使他的一生,增添了不少光榮、神秘的傳奇色彩。唐公在天之靈,應當感到安慰和自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