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無法哭泣

4月21日星期四

26年了,每到這一天,我總覺得冷。

這來自心底來自骨髓的寒意,是26年前,我第一次迎面遇見死亡時,他留給我的。

前天,是父親的忌日。可真正讓我感知到死亡的,是26年前的今天,在龍華火葬場的門口。

雕龍的煙囪,高高的,矗立在陰霾的天空下,不時“轟”地一下,冒出分股濃濃的黑煙,在料峭的春寒裡,逐漸飄散,變淡。

我呆呆地看著它,感覺著死亡。這就是所有人的最後歸途。這不是童話故事裡那條通往天堂的道路。童話裡的天堂路是開滿了鮮花,是美麗的,而這煙囪如此醜陋。

爸爸死了。終於還是死了。

這就是結果。我終於知道結果是什麼了。

前一天的晚上,當我聽到爸爸死訊的時候,心裡就好像有一個結被鬆開了。我沒有哭。我平靜得不像他的女兒,甚至不像一個孩子。

作為一個二類右派的女兒,作為一個老是聽大人們悄悄議論著哪一個相熟的叔叔伯伯阿姨又沒了的十歲女孩,冥冥中早就在等待著一種模糊而又清晰的可怕的東西,早就知道自己的家總有破碎崩潰的那一天。

那個晚上,結果來了。這就是結果。一個預料中的結果。

可是,儘管聽過那麼多的死亡,有過那麼多的準備,當死亡真正降臨在自己的身邊,發生在自己親人身上的時候,總會留下一些特別深刻的東西。

對於我,那些天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是那麼逼真那麼鮮明地印在我的記憶裡,連一個細節也不會忘記。

那個夜晚,煤氣爐的水壺上溫著一碗蛋炒飯,那是留給遲遲未歸的母親的。早巳過了晚飯的時間,媽媽卻連人影也不見,也沒有一個說明她要晚歸的口信請人帶回。我帶著妹妹和外婆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問,會有什麼事發生。可誰的心裡都有預感,一定有什麼事已經發生。

十一點多了,媽才回來。表情裡沒有什麼異樣,只是一件本該是淡灰色的夾衣,肩頭已被屋外霏霏的冷雨淋成了深灰色。

我端蛋炒飯給她吃,她動了動筷,就打發我去睡。我剛一轉身,她就對著外婆哭了。

她說爸爸死了,是自殺。昨天,吃了過量的安眠藥,死了。

她說她今天去了龍華火葬場,想最後看他一眼。她在雨裡站了很久,可他們不讓她進。他們要她劃清界線。

她回頭來對我說:明天我也不能去,你給你爸爸送點東西去好嗎?

好的,媽。我去。你別哭了。

我回答得那麼冷靜,連今天的我回想起來都有些詫異。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媽媽就把我叫起了床。

她打開爸爸的箱子,拿出套柞蠶絲的本白西服,一件白襯衣,一雙鑲拼皮鞋,一雙襪子,打成一個包袱,讓我帶去。她往我兜裡塞了三十元錢,那是爸爸的一個同事打聽了來告訴媽媽的,是用來收爸爸骨灰的錢。

然後,她送我上了43路公交車,把我交給了售票員。

龍華火葬場的門口,全都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全都和我一樣,手裡提著個包袱。沒有一個大人,只有替他們的父親或母親來承擔一個結果的孩子們。

看門的老頭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走到他跟前,他問我,“來看誰?”

我默默遞上死亡通知單。他接過去。看一眼通知單,又看一眼我,說,等一下,就轉身進去了。

他進去了很久,寒氣就一點一點侵襲了我的全身。

他終於出來了。第一句就問我有沒有給爸爸帶襪子。他說他一個腳光著。

我說帶了。

“胸前吐得一塌糊塗,吃藥死的,是不是?”他又問。

我點點頭。

他停了停,又對我說:“回去不要告訴你媽媽,你爸爸的一個耳朵被撕下來一大半,掛在臉上呢。”

這一瞬間,我忽然覺得,爸爸死了,這是解脫。雖然那時的我根本還不懂得苦難的準確含義,也不懂得忍受苦難是一件多麼不易的事,但我的心裡對生和死就有了一種極具體的感覺。

與其那樣活著,不如這樣死了。

這一刻,我懂事了。

我把錢遞給他。他拍拍我的頭,說,“回去聽話一點。”我點點頭。

我覺得,那種感覺,不像是一個老人在關照一個孩子什麼,倒像是兩個大人在達成一種默契。

高高的煙囪雕著龍,矗立在陰霾的天空下,真醜陋。濃濃的黑煙時不時地“轟”一下冒出來,在料峭的春寒裡,逐漸飄散,變淡。

我一路走,一路扭著頭看它,心裡就想著回去要聽媽媽的話,別做任何讓她失望的事。

父親的死給我的不是悲傷,而是悟性。

他的死,使我一下子超越了時代,超越了年齡,甚至超越了痛苦。但也就在那一刻,我徹底失去了我的童年。這樣一種生命層次的飛躍,使我比同齡的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更成熟,更知道怎樣打理自己。因為我知道,只有照顧好自己,才能少給媽媽添麻煩。

於是,就有了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捧著她父親的骨灰盒,一個人坐硬席火車,從上海到哈爾濱,整整三天二夜。為的是要替她的母親送她的父親回他的老家。

四月的哈爾濱,松花江還沒有完全解凍。第一次出門,我什麼都不懂,連害怕也不太懂得。只知道,這條路我一定要走到底,一定要把媽媽交給我的任務完成好,一定要把爸爸送回家。

北方的四月,一切都是冰冷的。

松花江是冰冷的。哈爾濱是冰冷的。父親的骨灰是冰冷的。小女孩的心也是冰冷冰冷的。

哈爾濱,這個我生疏的城市,這個與我的生命有著一份無法割捨的親緣的地方,讓我冷得徹骨。

這種感覺,一直要到很久以後,因為拍戲常常重回哈爾濱,才慢慢暖和起來。

這些事都過去好多年了,從來沒有這樣詳細地記述過它們。今天不知怎麼的,全都湧上來了。大概是前兩天看了《辛德勒的名單》的緣故。

看那些燦若春花的生命,在轉瞬間就煙消雲散,我就在想,人類為什麼總是有那麼多的浩劫,那麼多的災難。看那些猶太人在那裡為生存掙扎,覺得生命真是脆弱極了,任何一點點意外都可能使它夭折。

我一直覺得人的一生其實就考慮兩大問題,愛與恨,生與死。其他的一切問題都是依附在這兩大主題上的。尤其是生和死,它們的來與去,都由不得我們。我們只好主宰生和死之間的那短短的一段時光。活著,就活好它。

可是,一個人要活得有尊嚴,要死得有尊嚴,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讓世界充滿愛

4月29日星期五

翻開日記本,一幀製作精美的遠南運動會的貴賓請柬飄落出來,這張大紅的邀約牽出我與殘疾人的一段緣來。

那是1987年初,我因《井》中扮演徐麗莎而榮獲第八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女主角獎後不久,有一位自稱是上海霞飛化妝品廠的銷售代表來找我。

我問他,有事嗎?

他說,請你做廣告。

那時電視的廣告鋪天蓋地,都是在熒屏上打出字幕的那種,對此,我很不以為然,說:做廣告啊,找電視台呀,打上廠長名字、聯繫地址電話號碼不就完了嗎。

他說,我們是民政局下的一家福利工廠,廠裡大多是殘疾人,因此在產品宣傳上也不想學別人的,想標新立異一些,要用人物形象來樹立品牌形象,這在國外並不少見,但中國還沒有過。

我很新鮮,也有了興趣,接過他帶來的廣告詞:中國一號演員用霞飛中國一號。

這位姓康的,1.80米掛零,長得很帥的男子當時是霞飛廠的銷售員,如今他已是銷售部主任了。在老山前線瀰漫的硝煙中,他失去了一條腿,帶回了一枚軍功章。

他侃侃而談地向我介紹起廠裡的十幾個人,其中有一半是殘疾人。幾口缸、幾根木棒起家的福利工廠——霞飛化妝品廠。他說,我們是身體的殘疾人,但不能做精神的殘疾者,我們要自食其力,靠我們一雙手,用並不殘缺的思想,我們一定能創造出一箇中國名牌。

我確實被他的話感動了。我答應去霞飛廠看看。記得那天在他們的工廠,在場的人都友好地向我行注目禮。他們的工作設備簡陋、工作環境艱苦是我未來這裡前難以想象的,他們用殘缺的身體工作的情景,使我心裡痛痛的,他們太“作孽”了。我信佛,我相信幫人一把的道理,至於他們的事業今後是否能發展、發達,我沒有那個遠見。

我沒有想到,就是這個廣告引起社會廣泛的關注,也使霞飛產品在日化界有了嶄新的定位,廣告界掀起了大量使用廣告模特的熱潮,而霞飛產品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佔領著上海乃至全國的化妝品市場,併成為家喻戶曉的產品。

我想這其中有我的力量,我似乎對自己也有了新的認識,我的開心並不比霞飛廠的老總少。從此,我與霞飛成了密不可分的整體,我成了霞飛系列產品的品牌形象。

遠南運動會的請柬是否因為我與霞飛的緣份才邀請我呢?我不得而知,不管怎樣,我為我這一生曾幫助過那些殘疾的,且需要我幫助的人而無愧。

一旦能安排出時間,我一定會去出席“遠南”的開幕式。

一生的戰役

5月8日星期日

媽媽,今天這篇日記是寫給你的。

今天是五月的第二個星期日,在國外,是傳統意義上的母親節。

國內這幾年也流行起過這樣的節日了,而且就像聖誕節似的,越過越熱鬧。倒是給花店和大大小小的商場增加了不少推銷商品、猛做生意的機會。可是對於兒女們來說,除了買,點禮物給父母感謝養育之恩外,又有什麼更好的表達方式呢?

我也不例外。賽陪我去給你挑的禮物是一個純金的小掛件,一條金色的小狗。

狗,是你的屬相。今年是你的本命年。你已經走過一個甲子的歲月變換了。送一件純金的飾品給你,是我們的一份孝心。你不必介意我們花錢,更不必心疼它的貴重就不把它戴在身上。我希望你能常常戴著它,更希望這金飾真能祛邪避災,在以後的歲月裡,在我遠離你的日子裡,都能保佑你平平安安,健康,快樂。

只是除了禮物,我還想給你寫點什麼。

我總是忙,很少有大段的時間可以和你從容地聊聊。回上海後,和你一起住了五年半,但在上海的時間也不多,即使在,也是早出晚歸的,難得和家裡人照面,拍起戲來更是十天半月的不著家。現在搬出來一個人住了,和你相處的時間就更少了。所以今天就寫幾句,也算是一份交流。

不過寫了,又不會給你看。只是我心安罷了。記得當年我因演《人到中年》的成功而榮獲金雞獎的最佳女主角時,有記者採訪我,要我談感想。我當時就說,我認真地做一切,僅僅是為了我的母親,只要她能為我的成功感到自豪,我的人生就有一份自慰。

這不是冠冕堂皇的空話,這是我一生的心願。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媽媽很不易。父親被劃成右派後,他幾乎就不再能回我們這個家了,顧不了我們。後來,他又過早地走了。是你頑強地獨自支撐這個破碎的家,把我和妹妹養育成人。

你總是努力給我們安全感,不讓我們感到做我們家的孩子和做別人家的孩子有什麼的不同。一派天塌下來,你會頂著的態度。這其中的艱辛,只有我們才知道,根本無法向外人一一道明。

你也從沒想過要向誰去訴苦。你無怨無悔,因為你的信條就是“為他人活著”。你們那一代人的價值觀念和陸文婷是很相似的。我一直對人說陸文婷身上有很多我母親的東西,我演她其實是在演一個很熟悉的人,所以我演好了。

事實如此。

螞媽,我愛你,也深深地理解你。所以我特別不敢也不想讓你失望。

其實就在給父親送殮衣的那天,我在龍華火葬場的門口就下定決心,以後要聽你的話,不要給你添麻煩。這以後我做的每一件事,給自己的每一分照顧,都是在想媽媽會不會高興,會不會減輕了一點她的負擔。

還記得那次我不小心把一個手指卡進下水道別斷的事嗎?那年我七歲,讀小學一年級。事情發生後,我沒有像一般孩子那樣哭著去找媽媽,而是用衣服把手指一裹,就一個人跑醫院去掛急診。身邊一分錢也沒有,幸虧碰上了鄰家大媽借了五毛錢給我,

晚上,你回來看到的是我高舉著的纏著紗布的手,是半條被鮮血染紅的衣袖。這已是結果。

我從不讓你為我承擔過程,只讓你看到結果。手指折斷了是這樣,拍片失敗了是這樣,婚姻夭折了也還是這樣。

過程往往比結果更折磨人,更讓人痛苦。少讓你受一點折磨,少讓你看到一點我的痛苦,這是我唯一可以減輕你負擔的方法。

雖然我知道,作為一個母親,你的一顆心總是為我們擔憂著,不管知道還是不知道,不管知道得多還是少。可是,我總想,看不見的那種擔憂,總比看見了又使不上勁的痛苦好受一點。

可是,也正因為我從不讓你承擔過程,我們也就失去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母女之間的親密。

我一直說家裡的乖孩子是輪不到我做的,我充其量只是你眼裡的一個能幹的孩子。妹妹們都比我更聽你的話,也都比我更讓你少操一點心。你在她們心中也比在我的心中更有權威一些。

我一直是人小主意大。因為在家裡我是大姐,就總愛把照顧妹妹們當作自己的天職,從小就養成了凡事自己拿主意的習慣,對你的吩咐,有時就不那麼恭順,不那麼一點折扣也不打的就執行。

記得外婆臨終的時候說我這樣的孩子是不能靠壓服的方式管教的,她要你不要和我硬頂。外婆是最瞭解她的女兒和她的外孫女的,她知道我們兩個個性都強,都是有自己想法的人,誰也不那麼容易就聽從了誰。

媽媽,你是個典型的知識型婦女,你有自己的頭腦,對事物有自己的看法。而我也是。

隨著我的長大成熟,我們之間相互的依賴少了,相互的碰撞多了。所以我們彼此更像是朋友,那種可以相互砥礪著往前走的朋友。

我們母女的感情是走在另一個層面上的。

正因為這樣,我總覺得,我要做的,不是讓你在每一件事上對我感到十分的滿意,而是每天都能給你一份喜悅,一份信心,讓你能為我走過的每一步驕傲。

我要讓你驕傲。這是我的孝心,也是我的好強,更是我的壓力。

其實,你是個很寬容的人。你從沒要求過我一定要怎麼樣。我長這麼大,你從沒有打過我,一次也沒有。這一點上,你和爸爸截然不同。你對我不是沒有期望,但你不刻意。

因為不刻意要我成功,所以當我真的成功了,你也就不那麼在意。不管我得了什麼獎回來,你喜悅,但你不誇獎我。你認為那是應該的,既然我把演戲當作一份職業在做,我就該把它做好。做不好,才是不該。

這次《股瘋》在圈內圈外反響都很大,可你看了我演的範莉對我說:“你不要在外面奇頭怪腦的,你以為這樣很神氣呀?”

你三天沒理我。

你不喜歡我這個樣子。我知道。可這是我的必需。至少在當時看來,面對那樣的電影現狀,那樣的觀眾欣賞口味,那是我唯一可能向前走一步,突破一點僵局,作成一點事情的選擇。我又何嘗不是背水一戰,破釜沉舟。

可我不同你爭。是不想說,也是不願強化這種不被欣賞的感覺。

那天和賽說到了這事,情緒激動起來,心情卻在剎那間黯淡下去。我猛然醒悟,我淡化這件事,是想不在乎你的想法,可其實我在乎,非常在乎。畢竟,我做的所有的一切,都蘊含著對你深深的愛。

賽安慰我,說媽媽其實什麼都知道。他說每次我去領獎,只要有電視轉播,你必守在電視機前收看。雖然你沒有什麼欣喜若狂的表情,但你卻會不止一次地對他說:“容兒真的很不容易。她為她得到的付出了太多。”

我的朋友們總是說你好的。每回都是這樣,本來是來看我的朋友,只要被你接待過一回,再來都成了來看你的了。連賽都會在長途電話裡給你講好久。國際長途!

他們喜歡你,因為你的和善,你的開明,你的通情達理。你總是為別人著想得多。甚至在父親這件事上,對當年傷害過他的人,你也總說人家有人家的難處,那種形勢下也不得已。

做人要寬容。計較該計較的,不計較不該計較的。寬容和進取兼具的人才能成功,這一點上,你給我的影響很大。

你樂天,不愛記仇。所以賽說你是個“快樂的小頑童”,“一個可以去擁抱的老太太”。

可賽不是你的兒子。他沒有這份必須對你有所交代的壓力。他無法和我有同樣的心情,

我是你的長女。我必須對你有所交代。我總渴望我做到的能比你所期待的更多更好更高。雖然你對我也關注也理解,但不聽到你親口對我說一句讚賞的話,我就總是,心有不甘,就總覺得我得到的榮譽還不夠完整。

媽媽,為了能讓你以我為榮,為我自豪,也為了我自己那顆驕傲的心,這一場人生的戰役,我打得好苦。

賽進來問我有沒有給你做生日的打算?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做,還要做得特別。

賽說,這樣的話,那天他打算把他的母親也從香港接來。

這個主意不錯。他母親八十多歲了,也是個非常棒的人。我相信媽媽和她會相互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