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加油!神槍手,加油!”

我的新指揮官亨利·E·埃默森少將,外號“神槍手”,是在我來韓國前幾個月才到駐凱西兵營的陸軍第二師任職的。在我的指揮官交接儀式上,我便對他的為人有了初步瞭解。我接替了澤普·布萊德福中校的職務,他也是從德普伊班子裡出來的。在“海盜”師任營長,他做出了一流的成績。指揮官交接往往讓人感到不舒服,因為人都不願過多地瞭解前任是如何掌舵的。我希望交接工作儘量簡短些,而這一次果然如此。

交接的那天上午,布萊德福和我一同來到幾乎空無一人的閱兵場上。我早已習慣了在德國和越南時那種過分喧鬧的交接儀式,出席的人很多,會上要頒發勳章和獎章。但是在這裡,只有孤零零的4人組成的軍旗護旗隊站立在操場中央,5位連長和各自的旗手,分別代表所屬的5個連,像單兵警戒哨一樣扇形散開直立。還有幾個人在檢閱台上旁觀。布萊德福對我說:“神槍手不願意讓部隊曬著太陽聽幾個校官在這兒無聊地相互奉承。”這時,軍士長將軍旗交給布萊德福,布萊德福又將軍旗轉交給我,我又把軍旗交給了軍士長。交接儀式就結束了,才用了不到30秒鐘。我預感到我會喜歡這位神槍手埃默森的。

這以後不久,我去師部向師長報到。他一下子衝出自己的辦公室,緊緊握住我的手,像壓手動抽水機柄那樣使勁地上下搖動。他大約有50歲光景,高個兒,偏瘦,鷹勾鼻子,臉龐稜角鮮明,有著熱情的目光和洪鐘般的嗓音。他一邊表示歡迎我到職,一邊不停地踱來踱去。他的雅號是在越南時得的,因為他不用制式的9毫米手槍,總是配帶著一枝牛仔式的6響左輪手槍。這裡我注意到他的腰帶卡扣上還鐫刻著6響左輪槍的圖形。此外我還了解到他享有作戰英勇的美譽。

這天上午,埃默森將軍已通知要召開指揮官例會。我便留下來參加會議。我的同級軍官們到達後,將軍向我一一做了介紹。我們圍坐在會議室。埃默森還是不停地來回踱著步。

“今天的議題,”他宣佈說,“是關於射擊技術問題。”一開頭,他語氣平和,但越往下講,情緒越激動。射擊很重要!踱步的速度也隨之在加快。如果忽略了射擊技術,士兵們便不會做好戰鬥準備!他的眼睛開始熠熠生輝,如果士兵沒有做好準備,他們就打不贏。這算什麼領導?拳頭開始砸在會議桌上。我在神槍手領導下工作的這一段時間裡,這種模式從沒發生過變化。開場白心平氣和,然後情緒越來越激昂,到最後結尾時像發了瘋似的激動。我留意進行了觀察,不論什麼議題,從在非軍事區部署直升機到士兵選修的函授課程,他總是越來越激動。他的經典妙語總是那句話,鼓著脖子上的青筋說:“如果我們的工作沒做好,士兵們就打不贏!”

他在部隊面前的表現也毫無兩樣。有一次全師在凱西兵營閱兵場上集合,我第一次看到,神槍手開始時心平氣和地說:“我們在朝鮮的使命是維護聯合國和北朝鮮于1953年7月27日達成的停戰協議。進一步說,我們的使命是在停戰協議一旦被違反時幫助南朝鮮盟友。”一邊說,語速一邊在加快。我聽到一個軍士低聲說:“他又來勁了。”不一會兒,神槍手便喊著說:“如果狗孃養的北朝鮮人敢越過非軍事區,我們就要狠踢他們的屁股!”這時,他眼睛閃著光,脖子上的青筋突起。部隊情緒高昂起來,便開始呼喊:“加油!神槍手,加油!”

埃默森接的是個爛攤子。他接任師長時,步二師的士氣低落,紀律鬆懈。看到領導人能夠得到如此熱烈的響應,並且有這樣的願望改變現狀,的確使人受到很大鼓舞。來一點熱烈的同心協力的激情,對我們師只有好處沒壞處。

我到職後的第二天晚上,便體味到部隊的狀況不佳。我住的是用瓦楞鐵皮預製構件建成的一種半圓拱形活動房屋,內設淋浴間、床鋪、辦公桌和油味很濃的柴油取暖器。我當時正在自己的宿舍裡準備就寢,卻來了電話要我立刻到憲兵主任辦公室去。夜晚戶外很涼,已能感覺到即將來臨的朝鮮冬季的寒意。我一邊急匆匆地沿山坡向下走,一邊繫好軍上衣的衣釦。

走進營門裡側的那棟房子,房子裡有一張憲兵軍士的辦公桌和幾間禁閉室。我好像是撞上了一群人正在和一隻野貓打架。只見一名憲兵正要用手銬銬住那個體重150磅怒不可遏的士兵,他又掄胳膊又踢腿,弄得另外五六個憲兵只能圍著他兜圈子。一名少校軍官,表情冷若冰霜,站在圈外說:“還記得你們是怎麼訓練的嗎,我給你們講過多少遍了,不能一對一地打,要大家一起上!”聽到他這麼一說,憲兵們一起撲上去制服了違紀者。我看到一個小個子列兵被壓在這群人下面。據說,他是我們營的兵。

憲兵們把他帶出房間押上了麵包車,準備送往漢城的拘留所。那位少校向我解釋了事情經過。有一個團伙據說要暗殺營區憲兵主任,這個列兵便是該團伙的成員之一。他和他的同夥們故意滋事,以便被拘留後住在禁閉室。在禁閉室裡他們要再佯裝打架,等憲兵主任進來制止時,就由我們剛見到的那個傢伙用一根長針將憲兵主任刺死。他們設法逃過搜身,把一根長針帶進了禁閉室。我最後看到那個囚犯時,他手腳都被銬了起來,汽車開走時還在用腳亂踢,踢掉了汽車後窗玻璃。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普遍困擾駐韓美陸軍的吸毒、種族關係緊張和無組織無紀律問題。在這裡不像在越南,沒有戰爭分散人的精力。

今天的美國陸軍部隊全部由志願兵組成,水平很高。但當年可不是這種情況。那時正處在從徵兵制到志願兵制的過渡階段。我們拖著疲憊的身軀撤出越南迴到家時,全國人民都對軍隊嗤之以鼻。用陸軍的縮略語說,部隊裡很多人文化不高,被稱作“四等貓”,即屬於“第四類”人,他們僅具有最起碼的讀、寫、算能力。他們是被生活所拋棄的人,只稍高於“第五類”人——不適合在陸軍服役的人。今天,陸軍中的第四類人約佔總數的百分之四,而當年他們所佔比例近百分之五十。

埃默森少將決定徹底扭轉這種紀律鬆懈而風氣敗壞的局面。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神槍手當時還是光棍,對他來說,部隊便是他的愛妻,是心上人。他實施了一個重塑第二步兵師形象的計劃,美其名曰“熱愛生活”。讀者千萬不要把它和以此為口號的反墮胎運動混淆起來。據埃默森解釋,他的“熱愛生活”計劃“是為了給士兵創造機會,使他們成為生活的強者而不是失敗者”。從當時駐韓美陸軍的狀況看,只要合理,“熱愛”什麼我都贊成。可是講求合理並不總是神槍手的強項。

在改革熱潮中,他並不是惟一的吶喊者。美陸軍處在這樣一個過渡階段,也正在設法使軍旅生活變得誘人一些,儘量消除掉那些讓人不願留在部隊工作的因素。令人厭惡的幫廚取消了。陸軍實行了5天工作制,只要情況允許,週末全天放假。營房經過重新改造,3名士兵合住一間帶浴室的房間,看上去不再像醫院的病房了。然而,所有這些方面的改進,尚未在駐朝美軍中落實。儘管如此,神槍手下定決心要提高部隊士氣。

我們駐紮在韓國是因為20年前結束的那場戰爭。朝鮮戰爭幾乎總是被隱藏在兩場戰爭的陰影之中,激動人心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和令人痛苦不堪的越南戰爭。然而,在朝鮮戰爭中,美軍陣亡人數達5.4萬人。以其為時3年的戰鬥計算,這個數字與美國較大規模地捲入越南近10年的傷亡人數相比,可謂傷亡慘重。我是在朝鮮戰爭期間長大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那年我剛8歲,還是一個兒童,所以只是零零碎碎地記得一些當時的情況。但是,當凱利大街上的小夥子們參軍開赴朝鮮時,我已到了13歲至16歲那個敏感的年紀。打完仗返回家園的士兵們說,朝鮮那個地方很原始,東西靠牛車來運,糞臭味四處可聞。而今天,南朝鮮已經成為亞洲另一個經濟奇蹟,從生產汽車到錄像機到微電子線路板等無所不能。我到韓國時,經濟奇蹟已開始展現在世人面前。漢城一座座寫字樓拔地而起,處處洋溢著創業的氣氛。但幾英里之外,首都的現代化便讓位於茅草屋頂的農村,小片菜園和水稻田,還有那無處不見的牛。

接下來的一年,我要在凱西兵營度過。從這裡到漢城開汽車要一個小時。營區裡雜亂無序地佈滿了二戰時期的半圓拱形活動房屋,蜿蜒整整一個山谷並輻射到四周山坡上。全然一派戰區氣氛,絲毫沒有那種有隨軍家屬營區的溫馨。我們距離非軍事區有25英里,非軍事區在北南朝鮮之間形成一個緩衝地帶。說白了,美陸軍第二步兵師在這裡就是用美國人的血和肉來實現緩衝的作用。

我們在這裡的任務是阻擋北朝鮮的進攻。危險一旦消除,美軍將立即撤走,因此無需花錢添置太奢侈的東西。這些半圓拱形鐵皮活動房屋夏天熱似烤爐,冬天冷似冰窖。這時馬上就要入冬了。取暖主要靠一種效率極低的需要汽化閥的柴油機系統。我發現許多房屋正是因為缺少汽化閥這個部件而無法取暖。這反映出營區管理馬虎這個普遍的問題。當我的軍需秘書要求訂購汽化閥時,維修營只用一句話——“沒有現貨”就把他打發了。我親自去了倉庫並大發雷霆,不找到不罷休。最後終於在存放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的防毒面具濾毒罐旁找到了汽化閥。那些找不到給營房送暖的汽化閥的供給人員說,他們保存這些差不多有60個年頭的濾毒罐是因為害怕扔掉它們。這就是埃默森正設法改變的環境,而我是百分之百地贊成他的決心。

檢查營裡的記錄,我對大量的短期無故離隊現象感到震驚。士兵們通常只是外出幾小時,副營長解釋說那是為了“妖寶”。什麼是“妖寶”?年滿18歲的男青年如果在中學沒有找到女朋友,就可以在凱西兵營旁邊的東豆川,獨享一個套間和一個姑娘即一個“妖寶”,每月只需花180美元。這些姑娘是由一個專為美駐軍服務的半是老鴇半是好事者的人提供的。在營區內住宿條件非常差的情況下,這種安排的誘惑力是不難理解的,而且從衛生的角度看,這種安排比惠顧開價10美元的娼妓要可取些,因為那些娼妓已經使得凱西兵營內的性病發病率居高不下,一些單位若把復發病率計算在內,人員的性病發病率超過100%。

東豆川只有一個行業,那就是為駐該地的美陸軍部隊服務。在美國國內,當時正是時興埃弗羅髮式和觀看《謝弗》和《超級弗萊》那些關於黑人受剝削的影片的年代。在美軍部隊裡,黑人士兵不允許留地道的埃弗羅髮式。但在業餘時間,他們便身著各種超級弗萊式時髦服裝招搖過市,如3英寸厚的高跟鞋,古怪的套裝和斗篷等。這些奇裝異服在東豆川,裁縫鋪只要20美元手工,一夜之間便能加工出來。白人士兵業餘時間的時髦裝則是牛仔帽、新潮皮靴和工裝布襯衣。他們還想盡辦法蓄長髮。

我第一次到東豆川去時,發現那些街頭藝術家似乎總想搶我的錢夾子。最後我才弄明白他們用洋涇浜英語所說的意思,他們想看看我家裡人的照片。我拿出小女兒安妮的照片。只用了20分鐘,一位畫家便為我女兒畫了一幅油畫,開價20美元。但他所畫的好像是我的朝鮮女兒,因為不論這些畫家畫的是誰,總帶著東方人的特徵。東豆川的畫家最愛為美軍白人士兵畫的是搖滾樂歌星艾爾維斯·普萊斯利,他的各種姿勢被畫在尺寸大小不一的絲絨布上。真不知道有多少美國家庭的起居室裡裝飾著長著一雙杏仁眼的貓王畫像。保存這些畫像的人也該是大腹便便50多歲年紀的人了。

東豆川有許多條街全是出售黃銅器的商店。只要是黃銅能夠敲打成形的器具,如蠟燭台、菸灰缸、盤子、牌匾等器物,這裡應有盡有。不久我便弄清了這些黃銅的來源。那年秋天,我們進行夜間實彈射擊演習。我們先是用炮火轟擊一座小山坡,然後步兵衝上去後再用輕武器射擊。最後,一發紅色多星信號彈升空表示“射擊停止”。剎那間,山坡上閃亮起無數光點。“怎麼回事?”我問。“是朝鮮人。”我的副手告訴我。模糊的身影一個個從黑乎乎的土洞和壕溝裡爬出來,徑直奔向射擊場。他們帶著手電筒,有的甚至端著蠟燭。剛打過的子彈殼、炮彈和黃銅藥筒還熱得燙手,但他們迫不及待地便開始了搜尋。一些人事先就躲藏在彈著區內的洞穴裡,這時便搶了先。這便是東豆川的商店裡所見黃銅的來源。

我們營第二次進行這樣的夜間演習之後,我不得不派副營長第二天到附近的村裡去,告訴村長他們村裡有一個人在射擊場被意外地打死了。村長若無其事地點點頭。村民們窮得要命,為了生計,他們甘願冒性命危險。

“大家都明白,如果踢足球,場上只有22個人。打棒球,要有9個人再加上一個跑壘的。打籃球,要10個人。”埃默森將軍在秋天的一個上午又把我們召集到一起,我真看不出這次指揮官例會的議題是什麼。他接著說:“但是我們師裡有1.8萬人,我們要讓他們都有上場表現的機會,讓他們感覺到自己是勝利者。熱愛生活!”他的解決辦法是,搞“戰鬥式體育活動”。

神槍手進一步做了解釋。可以先從戰鬥式足球開始。上場的不再是11人組成的常規的球隊,而是讓整建制單位上:一排對二排,也許場上同時會有80個人。還是在普通足球場上玩,目標是把球弄到對方球門裡。怎麼弄?怎麼弄都行,將軍解釋說。帶球跑,扔球,用腳踢,傳球。為了玩得更活躍,可同時玩兩個足球。什麼規則?沒有規則。可以剷球,阻擋,從後邊拉人,什麼都行。有裁判員嗎?沒有規則,也就不需要裁判員了。也沒有罰球。

“戰鬥式足球”一開展起來,師醫院的醫生們就鬧起來了。骨科病人多得治不完,有的傷勢嚴重。醫生們還威脅說要向上級反映神槍手的這種做法。我們制定了最起碼的規則,設立了裁判員,至少當兩個球同時出界時由他叫停。場上只許穿球鞋,換下了戰鬥靴,禁止踢人、從後面拉人或用拳頭打人。部隊很喜歡“戰鬥式足球”,至少對於觀眾來說是如此,神槍手埃默森更是樂此不疲。

每一支優秀的部隊之所以優秀,每一個成功的企業之所以成功,我敢說其原因是其內部一定存在著不同的領導風格。如果第一把手不具備所有這些素質,他周圍的人必須加以彌補。如果第一把手有遠見卓識但僅此而已,他就需要一個手持鞭子能貫徹他的意圖的人。如果一個單位有了遠見卓識和手持鞭子者,那麼還需要一個“牧師”式的人物來軟化其他人的要求。在我們第二師,這個牧師式的角色就是由副師長H·布魯克斯准將來扮演的。他是我的直接上級中惟一的黑人。每當神槍手假戲真做,暴跳如雷,要求刻薄,固執己見時,H·布魯克斯便以穩重、冷靜和通情達理相輔佐。布魯克斯把“戰鬥式足球”運動從全面災害降低為部分災害。假如H·布魯克斯不發揮穩定性齒輪的作用,神槍手那種值得稱讚的幹勁一定會把整個部隊搞亂。我敬仰他們兩位,並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很多。

“早——晨好!凱西兵營。”每天清晨5點30分,語氣堅定而熱情的廣播聲都會叫醒我。神槍手埃默森熱愛生活計劃中治理吵架、吸毒、酗酒、淫蕩和企圖捅死憲兵主任的又一招便是體力消耗。因此,我們黎明即起,要在32分鐘之內完成4英里跑。營地廣播員接下來便說:“上週晨跑的優勝者是……今天的氣溫是……”噢,天啊,冷到零下10℃以下吧。假如天那麼冷,我們就可以不跑了。只要比零下10℃高1度,我們就必須從溫暖的床上硬撐起來,在寒氣襲人的戶外去跑步,先上一個緩坡,再上一個陡坡,來到山頂上的霍維兵營折返點,然後再下山回到凱西兵營,這一切都要在早飯前完成。最後的兩分鐘,大家要以短跑速度衝刺,幾百人一起聲嘶力竭地喊著號令。奇怪的是,那些對晨跑總是抱怨的人一跑過終線便圍著我著急地問:“我們跑了多少時間,中校?我們跑得怎麼樣?我們比第七十二裝甲營快嗎?”神槍手這一招還挺靈驗。

我們營是坦克旅中惟一的步兵營。在德國蓋爾恩豪森時的幾個老朋友,K·塞奇威克和B·維爾,指揮著友鄰的坦克營。他們都是一路慢跑。而我則全力以赴,和我的士兵一樣要經歷那幾個步驟:先是很不情願地在這極地般的冷天起床,然後在半途中感到精疲力竭,最後到終點線時激情振奮。我下決心要帶領一營贏得優勝,絕不能在賽跑時讓那群整日乘坐活動鐵碉堡的裝甲兵贏了我們步兵。

我們部隊裡的韓國兵一跑起來有使不完的勁。我們中間有韓國兵是因為我們總是缺編。我們營的員額在編制上是700人,但實際在編人員從未超過500人。於是差額就用韓國人來補充。他們被稱作“卡圖薩”,意思是補充美陸軍的韓國人員。他們在補充到我們這裡之前,經過嚴格的競爭選拔才能離開原單位。因此他們是韓軍中的精英,是我所指揮過的最優秀的軍人。他們從不喝醉酒,也從不無故缺勤。他們不知疲倦,紀律嚴明,好學上進,而每月只掙3美元,這個數還不夠一個美國兵到東豆川一晚上喝啤酒的錢。

當韓國補充人員在個別情況下違紀時,我就跟他們的軍士長談。“軍士長,你今天好嗎?”“是,中校,軍士長很好,謝謝。”“軍士長,列兵金在服從命令方面有點問題。”不出一個小時,那個不服從命令的列兵就會被調回韓軍原部隊。如果列兵金值得挽救,軍士長就會把他叫到營房後面,在那兒用他自己的方式讓他認識自己的錯誤。假如一個美國兵遇到類似的紀律方面的問題,他會寫信給他的律師或議員。關於自由和命令之間的矛盾,個人權利和群體需要之間的矛盾,不同的文化在起著作用,不同的文化會做出不同的選擇。雖然我們處理這類問題的方式對當權者較為麻煩和不便,但從全面考慮,我仍贊成我們的方式。

冬季裡的一天,神槍手把各級指揮官召集到一起。他對我們說要搞一種叫作“顛倒時間訓練”的活動。我們要把夜晚變成白天。神槍手說:“北朝鮮人畢竟不會在正常上班時間和我們作戰。”這樣,我便帶領全營來到臨津江畔的山裡。我們把時間倒過來,晚上8時吃“早飯”,然後在野外進行按方位運動訓練,直至凌晨1時開“午飯”,然後在從凌晨2時到早晨7時的“下午”時間進行武器分解結合訓練、克萊莫地雷操作訓練和迫擊炮射擊訓練,直至上午8時開“晚飯”。最後從上午9時至下午3時是睡覺時間。我們以10天為一個週期,設法將生理節奏調整過來,但由於一定的原因,未能成功。在這樣荒唐的時間裡用餐,使一些士兵感到噁心嘔吐。我們不得不恢復和其他人一樣在正常的時間用餐。儘管如此,神槍手仍然是對的,戰爭的確不是按正常作息時間進行的。

12月裡的一個空氣清新、天氣晴朗的冬日,火炮轟鳴,迫擊炮的爆炸聲四起。比我在兩次越南服役期間所聽到的任何一次炮擊聲都響。我已把“海盜”營佈置在羅德里格山脈峽谷的一側,準備好隨時衝向峽谷的另一側。“前進!海盜們!”

一個軍士喊。先頭士兵便向峽谷谷底衝去。

北朝鮮人並沒有突然撕毀已有20年曆史的停戰協議。我們只不過是正在進行一次“對抗性戰術演習”,這是一次使用大量實彈的演習。除了不流血以外,其他一切條件都近似實戰。我們向假想的進攻敵軍發射了數百發81毫米和107毫米迫擊炮彈和106毫米無坐力炮炮彈。

火力怎麼這麼猛烈呢?我的一個連長問我。峽谷中迴盪著的槍炮聲聽起來就像是發起了又一次諾曼底登陸。我什麼也沒說。解釋是不明智的。因為神槍手不想讓他的部隊誤以為只用有限的訓練彈藥打幾炮便是實戰情況了。我們動用了戰備彈藥,這一點最好不要讓北朝鮮人知道,也不要讓我們華盛頓的上司們知道。

“鮑威爾中校,你趕快到C連來一下,要快。”在這個星期六下午打來電話的是C連連長,一個尚未學會用恩威兼施的方法管理部下,但又很有培養前途的年輕軍官。

我急忙離開宿舍來到C連娛樂室附近的十字路口處,看到一群人。士兵們給我讓開路。在人群中央,站著一個士兵,要麼是喝醉了酒,要麼是剛吸了毒,揮舞著一根檯球杆。他眼冒火光,表情異樣,嘴裡喊著:“有人找死!有人找死!把我的哥們兒關進監牢裡,你們誰敢把我關進監獄!我讓你們先死!”

“我已報告了憲兵,中校,”中尉報告說,“他們馬上就到。”

我點點頭,向挑釁的士兵走去,和他之間保持著一個檯球杆的距離,我說:“孩子,你想幹什麼?打我嗎?”

“我讓你們先死。”他又重複說。

我心平氣和地說:“孩子,放下台球杆。”

“不,長官。”

“你知道我是誰?”

“是,長官,鮑威爾中校。”

“趁還沒傷著別人,把檯球杆放下。趁別人還沒傷著你,把檯球杆放下。”我又走近他一步。“你看,要是你不按照我說的做,這些人就會把你打得半死。他們打完你,還要把你送到拘留所關上一年。那又有什麼意思?所以,放下台球杆,咱們好好談談。”

他鬆了手,檯球杆落在地上。他痛哭起來:“沒人理解,沒人關心。”轉瞬間,這個殺人犯變成了一個受了傷害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們給予他限制行動的處分。幾周後,我在營區見到他時,他啪地一聲向我行了個禮說:“中校,您好!”隨即轉身向他的戰友咧著嘴說:“那就是鮑、鮑、鮑大哥。鮑威爾大哥,他人真好。”這樣鮑大哥變成了我的綽號,至少在我任他們營長期間,黑人士兵都是這樣稱呼我的。

凱西兵營的種族摩擦問題部分起因是音樂愛好不同。白人士兵喜歡聽搖滾和西部鄉村音樂,而黑人士兵喜歡聽黑人音樂,如A·富蘭克林和D·沃威克的歌。問題變得如此激化,我們不得不把東豆川鎮上的酒吧老闆們請到師部來,看是否能拿出個萬全之策。最後達成協議,他們每播放7首白人歌曲,就播放3首黑人歌曲。這個妥協的結果是白人只在30%的時間裡不高興,而黑人不高興的時間是70%。

實際上,士兵們已經有了自己的辦法。白人士兵集中去鎮上某一片兒的酒吧,黑人士兵則到另一片兒的酒吧去。這兩片兒之間的分界線被稱之為“裂縫”。白人士兵跨越裂縫給自己帶來的危險不亞於民權法實施之前黑人進入白人區伯明翰酒吧給自己帶來的危險。在神槍手看來,這種狀況令人厭惡之極。一群人竟能夠“霸佔”東豆川一方,這是令人不能接受的。一個美國兵居然還要擔心別的美國兵會威脅到自己的生命安全,這是令人不能容忍的。“種族主義是要不得的。”神槍手對集合在一起的高級軍官們說,“種族歧視不是熱愛生活。在我們師裡,不允許有種族主義。”我們差不多就等著他說“種族主義必須在明天早晨7時0分結束。”

神槍手有一個方案。他告訴我們他已派出一支特別憲兵分隊到東豆川鎮去了。“先生們,請你們各位到‘裂縫’處的每條街上去,到歌舞廳、酒吧和各個公共場所去。如果有誰受到威脅或襲擊,我立刻派戰備值班旅和憲兵一同去清理那個地方。”說完,他神情嚴肅地對大家一笑說:“現在,你們都去好好地玩玩吧!”

在一間酒吧,我遇上了天主教隨軍牧師吉亞納斯塔西亞神父,他正在和一個酒吧女跳舞。一些軍官對此感到吃驚。我卻沒有。我知道吉神父的工作方式,他總和他的教徒在一起。一個士兵有了問題,但又不願到營部找營長談,便可到這個“輝格黨人”俱樂部來,吉神父會和這個士兵一杯杯地喝啤酒,直到這個士兵把心事談出來。也有其他一些牧師,他們把自己關在宿舍裡研讀《聖保羅致科林斯人的信》,這雖然也令人敬佩,但卻不能為遇到麻煩的士兵解決問題。雖然吉神父的方式是不夠正統,但我從未聽到過任何人哪怕是私下裡說吉神父違反了他的神聖誓言。

我不能說向“裂縫”進軍產生了全面的喜人效果。即便在美國國內,這種辦法都沒能行得通,就更不必說在遠離美國半個地球以外的小鎮子裡了。但是埃默森將軍富有勇氣的方案還是衝破了種族界線。在此之後,沒有哪個群體再敢霸佔東豆川的任何一片地方,沒有什麼維持治安法可以取代美陸軍的權威。我們打破了“裂縫”的神話。

尋求種族和諧並不是神槍手的一時衝動。像對待其它工作一樣,他是全力以赴地抓這件事。一天,我聽說一個埃默森最為賞識的軍官把黑人士兵叫做“黑鬼”。此人能力超群,並剛由他提升為二師主任參謀。我做了調查,證明事實確鑿,認為這事性質嚴重,應當報告我的上級。我們旅長又把此事反映到師裡。神槍手當天下午就撤消了那個違紀軍官的職務。

誠然,我知道失去一個得力的下屬對他來說是痛苦的。

白人軍官和軍士對白人鬧事者或逃避任務者敢於嚴厲處治,但對於不服從命令的黑人處罰時則畏首畏尾,他們害怕被戴上種族主義者的帽子。這方面,我毫無顧慮,處理下士比格斯一事就是證明。營部軍士長艾伯特·佩迪格魯是個老派軍人。一天他愁眉苦臉地來到我面前說:“請求中校允許,我必須向你報告從北面的炮兵營調到我營一個兵,比格斯下士。”

“那又怎樣?”

“比格斯下士看起來是個麻煩。”佩迪格魯說,“他原所在營營長因無力控制自己的士兵而被撤了職。比格斯則是鬧事者的頭頭。現在他想辦法調到我們營來了。”

“想法調動?”我問。佩迪格魯解釋說,這個狡猾的比格斯下士想辦法說服有關部門把調令開成了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我想見見他。”我對佩迪格魯說。

不一會兒,比格斯就站在了我面前,一個個兒不高卻很傲慢的傢伙。他對我說:“我很高興到這裡來。”

“為什麼?”我問他。

他以非常信任我的語氣告訴我說我們營有嚴重的種族問題,不過他認為他能解決這些問題。

“真的嗎?”我說,“那好啊。不過你得知道海盜營的規矩。”我向他說明了我是怎樣管理部隊的,他雖不耐煩但還算禮貌地聽著。

緊接著我便得知他在營房屋後正召集黑人士兵開會,這證明他的確是個老練的組織者。他嚴肅地警告他們,如果他們不敢於面對白人軍官,白人軍官便會對他們這樣或那樣。他用毒品使自己獲得了控制地位。他做了3個星期的挑撥工作之後,我讓佩迪格魯把比格斯的檔案取來。看過他的檔案之後,我叫比格斯下士到我的辦公室來。“你幹得怎麼樣,比格斯?”我問。

比格斯表情嚴肅地說:“長官,營裡的問題比我預料的還多。正好我及時調到這兒來。我們應該每天開碰頭會研究這些問題。”

“那不可能。”我說。

“為什麼?”

“下士,你看,汶山有一架飛機,今天你就去那兒上飛機。那飛機飛往加利福尼亞的特拉維斯空軍基地。你到那兒下飛機時,有人會拿著你的退伍通知書等著你。他們會送你出大門。”

“你不能這樣對待我。”比格斯抗議說。

“這一切我已經替你辦好了。你現在已經不是我們營,不是我們旅,不是我們師,甚至不是我們陸軍的人了。你退役了。”

這樣做我是有充分根據的,因為我已在比格斯的檔案中找到了他違紀行為的足夠多的記載,他完全夠得上“強迫退役”這一條。這一條適用於處理由於各類原因不宜服役的士兵。我叫軍士長佩迪格魯和我手下個子最高、體格最健壯的兩名軍士進來把這個人帶走。不久,消息便傳遍了全營。“聽說鮑大哥怎麼幹的了嗎?他收拾了比格斯。對,比格斯滾蛋了,夥計,他滾蛋了。可不要跟鮑大哥搗亂。”

我們有不少搗蛋的白人士兵。但按人數比例計算,黑人在紀律方面的問題要多些。在美國國內,黑人的機會較少,受的教育較少,掙錢較少,工作機會較少,這些便使得他們表現出較強烈的反社會行為。而這種態度是會蔓延的。我也觀察到黑人士兵不如白人鬧事者那樣會鑽制度的空子。黑人往往表現出無法無天,好像黑人自豪感的標誌就在於破壞紀律,他們的態度好像是說“我就是這樣”,而白人違紀者的態度則是“誰幹的?長官,會是我這樣的小人物嗎?”

在黑人當中,我認識一些最優秀的士兵和軍士。他們在軍隊裡,找到了可以實現自我價值的自由空間。我不願意看到他們那令人自豪的表現被虛無主義敗類所玷汙,這些人當然是少數人中的極少數。士兵們所需要解決的問題,就像那個拿著檯球杆的小夥子一樣,是要有人關心他們,而不能像比格斯那樣,只會用海妖塞壬式的歌聲把他人引向毀滅。我願意以積極的態度關心他們。神槍手儘管有時做得過分一些,但他也願意關心他們。

恪守“熱愛生活”宗旨的一名軍官便是我的頂頭上司、第一旅旅長P·G·格拉瑟。格拉瑟是一個出色的帶兵人,既要求嚴格又能贏得士兵的尊敬和熱愛。隨著嚴冬的到來,士兵們越來越願意呆在宿舍裡避寒或把所有空閒時間花在“妖寶”身上,而不願意從事有益於健康的戶外活動。P·格拉瑟決定,我們旅需要建一個滑冰場,工程必須在聖誕節前完成。神槍手完全贊同這一計劃。我們派人找出凱西兵營裡最平坦的一塊地,然後將四周放置沙袋使其約有6英寸的深度。接著用燃油膠囊的膠皮將其密封,又在四周安裝了長條凳,並且將55加侖的空油桶切割開做成烤火爐,以便大家能在上面烤果汁軟糖和栗子吃。格拉瑟還從天知道什麼地方訂購了滑冰鞋,他每天都不厭其煩地詢問工程進展情況。我可以想象得到他腦子裡跳動著的甜滋滋的夢幻景象:在J·馬西斯演唱的“篝火烤栗子……”的歌聲中,在B·克羅斯比哼唱的“白色的聖誕節”的樂曲聲中,士兵們歡快地在冰面上滑呀滑,把東豆川燈紅酒綠的誘惑差不多全忘卻了。

終於在一天接近黃昏時,溜冰場完工了。士兵們將其灌滿水。我回到軍官俱樂部一邊喝飲料,一邊等著水結冰。這在12月的韓國不會花太長的時間。不一會兒,我注意到幾個年輕中尉在淘氣地笑。每當下級軍官眼睛裡流露出異常的目光,我的觸角便會有反應。過了一會兒,他們都起身離開了。我招呼在吧檯另一頭兒的副營長說:“去看看這些傢伙要幹些什麼。”

大約半個小時以後他回來了,滿臉通紅,不知是外面天冷凍的還是捧腹傻笑笑的。剛才那些小夥子們從車輛調度場拿了一桶5加侖的防凍液。正當他們要往格拉瑟上校的溜冰場裡倒防凍液時被副營長髮現了。否則滑冰場裡的水到了零下50℃也不會凍結。這樣,惡作劇沒有起作用。溜冰場凍硬了,但是冰面像水泥地面,結果是溜冰場不能用。

神槍手在促進種族寬容忍讓方面最愛使用的辦法是那部1970年影片“布萊恩之歌”。該片講的是黑人職業足球運動員G·撒耶斯和他的在芝加哥熊隊的白人隊友B·皮科羅之間的友誼。我們在營地禮堂放映這部影片,之後還組織討論了以下問題:片中的兩個人起初隔閡有多大?是什麼使他們產生了隔閡?又是什麼使他們產生了真摯的友誼,最終走到了一起?他們的故事對於凱西兵營的部隊有什麼可汲取的教訓?這個辦法很靈。神槍手非常喜歡這部影片,並安排放了一次又一次。我算了一下,“布萊恩之歌”我已經看了6遍。

一天,我們得到通知,五角大樓機會平等計劃負責人H·M·弗朗西斯要到凱西兵營來。神槍手高興極了。他要讓弗朗西斯親眼看一看部隊怎樣觀看並討論“布萊恩之歌”。我們營接受了這個任務。不過,有一個問題,我們大部分人都在野外進行訓練,而且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樣多次看過這部影片。這時我想出了一個主意可以解決這個難題。我們在營士兵俱樂部放映這部電影,找上40幾個人來看。這樣,神槍手和弗朗西斯可以在一個人際關係親近的場所旁聽士兵的討論。

我叫營部一個參謀把營區現有人員集合起來,坐了滿滿一屋子,並安排神槍手和弗朗西斯在影片結束前10分鐘到場,而後旁聽討論。我們剛開始放電影就接到了緊急電話。打來電話的是埃默森的參謀長P·佈雷姆上校。他說神槍手要我們全營集合看電影。我試圖說明這是不可能的。佈雷姆說也許我還沒聽懂,神槍手的意思是放電影和討論時禮堂裡必須座無虛席,並且他20分鐘後就到場。

我命令停止放映,放映組和看電影的人立刻轉移到大禮堂去,並且在路過消防站時帶上一把斧子,以備禮堂門鎖打不開時把它砸開,同時命令營區內所有人員,不論是睡著了的、睡醒了的、醉著的、清醒的,都必須參加。我在營區主要路口派了幾名軍士,要他們把所有見到的人都帶到禮堂去,不管他們是哪個營的。他們碰上兩名憲兵押著一個帶手銬的傢伙往拘留所送,這3個人也一起被帶到禮堂裡來了。當埃默森和邦朗西斯來到禮堂時,我們已設法將禮堂填滿了人,在座的士兵們都感到莫名其妙。

我勉強來得及在禮堂四處佈置了一些捧場的人,電影一結束,一個頭腦靈活的中尉便立刻按事先的安排發了言:“我覺得這部影片反映的是不同背景的人可以取得了不起的成就,只要相互尊重,沒有種族偏見……”神槍手滿臉笑容。他和弗朗西斯逗留了大約5分鐘的時間,聽著這些具有啟發教育意義的發言,然後就離開了。我走上台為大家的到來表示感謝,隨即告訴大家可以自由活動了。

這件事從頭到尾又是一場無聊的表演,是那種我很厭惡的花架子。我覺得自己像是個騙子。走出禮堂,我看到一些士兵對此事不解地搖著頭。我低頭正要走開,戰鬥保障連的上士來到我身邊。他說:“長官,這事很滑稽,對嗎?”

“這樣做很愚蠢,”我脫口而出,“我討厭看到部隊幹這種蠢事,我憎恨自己當這種蠢事的負責人。”

片刻間,他默不作聲,接著說道:“鮑威爾中校,不要擔心。我們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士兵們也都知道想出這種蠢招兒的絕對不會是你,他們信任你。他們不會因此與你作對。因為你需要這樣做,我們才來了。放心吧,長官。”

在陸軍的幾十年間,我最珍視的獎勵不是那些獎狀、獎章和提職晉銜,而是在我情緒低落時這位上士的一席話。

4月份一個寒氣襲人的夜裡,時間大約是凌晨1時,我們營已連續行軍4小時了。在寧靜的夜裡所能聽到的聲音只有槍托碰到髖骨時有節奏的響聲、皮靴踏在土路面上的腳步聲和腳踩到小水坑裡濺起的水聲。我們已進行了一週的“顛倒時間訓練”,白天睡覺,夜裡訓練。這時,我們終於到達目的地。演練結束了,精疲力竭的士兵癱倒在地上,等候乘卡車返回凱西兵營。我特別急著回去,因為我第二天就要回國休假。我正坐在那裡時,營裡的一位軍官報告說,師部沒有足夠的汽油用汽車把我們接回去,我們只得再徒步行軍大約30餘公里返回營地。士兵們疲憊不堪地站起身上路了,疲勞得連抱怨的勁兒都沒有了。

我們穿過一個韓國村莊,聽到的聲音只有狗在黑夜裡嚎叫。綽號“領隊”的作訓軍官H·W·摩爾從隊伍先頭位置下來找我。他帶著與疲憊的氣氛極不協調的興奮神情說:“長官,我們還有12英里多一點的路要走。如果我們讓全營加快行進速度,便可在3小時內走完12英里,這個成績可以用來獲得特等步兵證章資格。”在過去的3周裡,我已經使全營通過了一系列高難度測驗,我一直在盡力讓儘可能多的士兵達標取得特等兵證章資格,能獲得殊榮的士兵一般不到五分之一。我們已經在體能訓練、識圖用圖、導航等測試中達標。剩下的誰一難題便是3小時12英里行軍。我回頭看看隊列不整的隊伍,說:“領隊,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吧。”

他堅持己見地說:“長官,除了最後幾英里,一路地形平坦,我瞭解咱們的士兵,他們能完成。”

在陸軍部隊裡我學會的一件事便是不要挫傷積極性。我隨即向前後傳達了加快步伐的命令。士兵們的步伐節奏像火車慢慢加速時一樣。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只見大衣解開了釦子,寒夜裡照樣汗流滿面。幾百號人的吸氣、呼氣聽起來像一陣奇特的風。最後我們到了進入營區前的那段陡坡路。真不知道士兵們是怎麼走完這段路的。我自己每走幾百碼都要停下來喘口氣兒。

這時,在隊伍的前列,先是有幾個人唱起喬迪之歌,然後更多的人唱起來,最後整個山上都回蕩起我們營的歌聲。隊伍通過大門進入營區時,軍士們開始整隊齊步走。當我們走上水泥鋪築的路面以閱兵隊形走過師部時,洪亮的歌聲吵醒了埃默森將軍。神槍手身穿浴袍走出他的宿舍,高興地看著部隊像接受檢閱一樣在他面前走過。對我來說,此時此刻,在韓國的深更半夜裡,曾經是汗流浹背、風塵僕僕的700人現在凝聚成了一個精神飽滿、生氣勃勃的整體,這簡直神奇得不可思議,這是我一生中十分珍惜的一段回憶。

我們一個營取得特等步兵證章資格的士兵人數比友鄰步兵旅3個營取得特等兵證章資格的人數的總和還要多。第二天我便回國度假,心裡覺得好像是離開了這一個家到另一個家去似的。

如果說去年9月離開家去韓國赴任是件難事的話,那麼10天休假一結束又要離開家則更難。1962年我離開阿爾瑪去越南時,是一種25歲的年輕人外出去探險的心情。現在我已經37歲了。從工作角度講,在韓國這段任職到目前為止是我最感滿意的。但這次回家休假便能看出我得付出多大代價。離開戴爾鎮的家裡,我感到心緒雜亂,因為沒有陪伴我的孩子度過他們成長中的美好時光而感到失落,因為沒能承擔自己那份家庭義務而感到內疚,甚至對家裡沒有我也能一切料理得那麼好而感覺懊喪。要不是有像神槍手那樣的人,要不是有另外那個大家在等著我,回到韓國去便不會有什麼樂趣,僅僅是盡職責而已。

我返回部隊正趕上神槍手剛推出的熱心項目:韓國式的空手道即跆拳道。他請來韓軍的教員傳授要領。全師每人早晨都必須練習跆拳道。每人都必須參加一個拳隊,每人都必須獲得段級,每人都必須穿跆拳道專用的白色拳服。神槍手說,拳要打得好,先得有個樣兒。師後勤處長解釋說,美國政府所提供的納稅人經費中沒有韓國武術服這筆錢,可是神槍手不想聽任何煩人的藉口。一時間,附近所有的韓國縫紉店不分白天黑夜,加班加點製成了數千套跆拳道服。我後來晉升到了綠腰帶級,可是有一天我的司機一個後飛腳,踢中了我的太陽穴。我的頭像爆炸了一樣,立時像鋸斷的樹一般摔倒在地,等我清醒過來時,正聽見司機嗚咽著說:“啊,天啊!我打死了營長。我得去蹲拘留所了!”這之後,我再沒能晉升到下一個段級。

※ ※ ※

在一天上午的指揮官例會上,埃默森將軍宣佈:“我們師的每一個人都必須達到中學畢業水平。”士兵中大約有半數達不到這個水平。許多人除了參軍或應徵入伍外,還沒有幹成過一件事,即沒有對任何事執著追求過或者一干到底過。我們只得請老師,辦班,幫助士兵們達到普通教育發展計劃的標準,讓他們最好能通過這類考試。

我們在鄉間物色教師,聘請一些美國士兵自費帶到韓國來的妻子和其他一些美國平民做教師,也選派有資格的軍官和軍士從事教學工作。我們利用營房、文化娛樂室和儲藏室開班上課,下午3時部隊從野外訓練回來後,直到晚飯前,士兵們都在上課。他們學英語、數學、自然科學和歷史。當將軍問及需要補習文化的士兵中有多少人在補習時,我們報告他說有85%。他問“那其餘的15%幹什麼去啦?”在他看來,美國陸軍和這些當兵的年輕人之間是有一種契約關係的。入伍時我們曾對他們說過,陸軍會造就他們,會教給他們一些退伍後有用的東西。假如他們退伍時還沒有接受應有的教育,回到地方便會變成社會的渣滓。

儘管神槍手一直都在健身基礎上推動智力開發工作,但他所領導的師險些未通過年度大檢查,而事實上真的在裝備保養方面沒及格。經過對第二師保養計劃複查,檢查長的結論是第二師根本沒有保養計劃。埃默森對此並不在乎。他所感興趣的是培養人而不是保養機器。

他鼓舞士氣的做法有時讓你夜裡好覺難眠。我想神槍手肯定不知道搖滾樂和格里高利頌歌有何區別,但是他知道士兵們想念國內的搖滾音樂會。所以我們每兩三個月就舉行一次通宵搖滾音樂會。此刻,我的宿舍一直像鑼鼓一樣震顫著。一個年輕中尉出了個主意,把神槍手都逗樂了。在國內,人們舉辦“木託”音樂節,我們便把這種通宵狂歡音樂會叫作“槍托”音樂會,正好和他的神槍手的雅號相呼應。

春季裡的一天,我正向旅部走去。注意到一個士兵頭戴海盜營標飾的頭盔走出旅部大樓。他身著綠色禮服,而當時規定任何人如著作訓服以外的其它服裝就要軍法處治。他向我行禮,出於好奇,我說:“怎麼了,孩子?”他說,他剛作為“每月一兵”的候選人接受了面試。我問,你覺得怎麼樣?他看上去很失望地說,他沒有被選中。我說:“知道了。競爭是很激烈的。等下一次吧!”

他說:“長官,如果我有更多的時間準備,我會做得好些。”這引起我的注意。我問,你什麼時間得到通知的?他回答說,今天上午。我生氣了。不是因為我們營丟了一個榮譽而生氣,而是因機關工作粗心使得一個年輕人從可能的勝利者變成了一個失敗者,他不但沒有獲得承認,反而遭受淘汰。我拍拍他的肩膀說,不論怎樣,我都為你感到自豪。

在旅部辦完公事以後,一回到辦公室,我便叫來軍士長佩迪格魯。我向他了解我們營是怎樣推選“每月一兵”候選人的。原來全是碰運氣。我說:“打仗必須有備才能無患。我們絕不把毫無準備的士兵投入戰鬥。推選‘每月一兵’候選人也是一樣。今後絕不允許再出現盲目派人參賽的現象。”我命令佩迪格魯召集所有的上士開會,制定了每月從全營士兵中推選最佳士兵的制度,並留有充分的時間讓他為參賽做準備。此後,我們連續5次贏得了“每月一兵”的稱號。

如果一個人想要在大事上成績卓著,他就必須在小事上注意習慣養成。爭優秀不在於破格,而在於有個鍥而不捨的態度。我的信念,要從每一件具體的事做起,例如爭取“每月一兵”的稱號,不幹則已,幹則必成。在我的整個職業生涯中,我一直懷著這樣的信念。當考慮出兵越南、科威特、索馬里、波斯尼亞、巴拿馬、海地或其它什麼地方時,就要目標明確,準備打勝,否則就不要介入。

在埃默森將軍領導下,少校銜級以上的軍官得不到獎章。他的解釋帶有他個人特有的直率:“我不贊成給高級軍官授獎章。校級軍官的職責就是完成任務。任務完成得好,就會得到一份評價為優秀的鑑定報告。這對你們來說就足夠了。所以,你們不要把時間浪費在互相寫無聊的吹捧材料上。別浪費秘書們的時間。”

基層軍官仍然被授予獎章。軍士也一樣。更多的獎章是授給士兵們的。在埃默森看來,這些青年人失去了在中學校足球隊當四分衛的機會,也不能和啦啦隊長約會,又沒機會當選學生會委員,生活中從未得到過應有的承認,是他最終使他們成為某方面的勝利者。新調來的軍官,瞭解到神槍手的看法,便大為吃驚,尤其是對校官不發獎章的政策,因為這和他們以前的情況,特別是在越南時的情況有很大不同。然而結果卻是出人意料的。很快,獎章便顯得微不足道了,空洞的嘉獎令、人為的壓力不存在了。我們埋頭完成自己的工作。不過,一些人仍有怨言。在其他部隊任職、在其他司令官手下工作的軍官,提升時晉銜委員會還是要考慮立功受獎情況。但我目睹過越南戰爭期間的獎勵過多過濫現象,並且認為改革必須從某個單位首先開始,因而我支持神槍手這一大膽明智之舉。

1974年秋,我的任職期接近尾聲時發生了一件事,如果不是埃默森將軍的寬宏大量,我的軍旅前程很可能就被斷送了。9月裡的一天晚上,為我舉行的送別晚會在“海盜”營的軍官俱樂部開始了,大家都很文明禮貌。恰巧,第二航空營營長R·牛頓中校也在舉行告別聚會。於是我們兩家合起來,一起來到飛行員的高空俱樂部。為獲得該俱樂部成員資格,必須在空中飛行的飛機裡圓滿完成做愛動作,或表明並讓大家相信(因為很難找到證人)已完成該動作。

酒過三巡之後,我們聯合聚會的一群人便朝較為正規的師軍官俱樂部走去。到那兒時正巧遇上新近才開展的一種社交活動。美國的一些單身女性居住在漢城,她們中大部分人是教師或是軍方聘用的文職人員。師部機關邀請她們到凱西兵營來,此舉的目的是要表明在美陸軍第八集團軍軍部以外的地方也有彬彬有禮的軍官。女士們在凱西兵營照樣能找到理想的約會對象,甚至未來的丈夫。

這時,我們一群人蜂擁而入進了師軍官俱樂部。接下來發生的事也許要算俱樂部主任R·H·瓦格納少校在事後報告裡講得最清楚:“當我來到酒吧時,看到兩名軍官坐在自動電唱機上。我請他們下去……遭到了他們的拒絕。……師人事處長指出,第二航空營和第三十二步兵營之間可能會出亂子……正當這時,有四五個軍官抓住鮑威爾中校要把他扔過吧檯。這引起一場群架……有15至20名軍官參與……不明身份的一名軍官被拋過吧檯,砸碎了許多瓶子……此時,武鬥變成口角,爭吵步兵和航空兵哪個兵種本領高。他們所使用的語言很難說是高品位的,因為女客人就在酒吧的另一頭兒……一名軍官舉起桌子摔在牆上,接下來他們便隨意摔砸酒杯……酒吧入口處的旋轉門也被毀壞。柱球桌被翻倒過來。牛頓中校幾乎未採取任何措施維持秩序。鮑威爾中校似乎還能控制住下屬軍官……我的判斷是,事件是由第二航空營的成員挑起的。我建議不妨把高空俱樂部的名稱改成青年俱樂部……”

第二天早晨,我的頭還覺得嗵嗵直跳,副營長就把營區副司令官C·W·沃爾多羅普中校一封剛打好的信拿給我看。信中詳細地列出俱樂部的損失價值411.40美元,將由我營和第二航空營共同賠償,賠償金必須在當日16時前交付。我給牛頓中校去了電話,他說話的聲音含混不清,我通報了情況,然後說:“要公平地分擔賠償費,我的人付100美元,其餘的由你們賠。”牛頓還處在迷迷糊糊的狀態,未表示異議。

我早上通常都在營餐廳和士兵們一起吃早飯。這天早晨,我覺得最好到師餐廳去吃早飯,順便看看埃默森將軍的臉色如何。神槍手一定注意到了他的下屬軍官中有幾位帶著烏眼圈,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或腫脹的嘴唇。他什麼也沒說。但我在他那佈滿皺紋的臉上,看出一絲苦笑。我們支付了所承擔的那部分賠償金,這場幼稚的鬧劇就結束了。

今天的陸軍已經不同了。類似這樣的不當行為——雖然不能和泰爾胡克事件同日而語並且不直接涉及任何女性——如果發生在今天,有可能會招致紀律處分,結束包括我自己在內的一些人的軍旅生涯。一旦消息透露給一些善於造聲勢的記者,這場鬧劇很可能會見於某大報的報端或上電視新聞,當然也就會讓埃默森丟了烏紗帽。但當時的韓國是被人遺忘了的前線。沒人關注我們。陸軍中幾乎沒有女性,像凱西兵營這樣的前哨基地女性就更少。坦白地說,大家的行為有時的確像禽獸。不過,對於孤獨、煩悶的士兵們的不當行為採取一定的靈活處理和通情達理的態度不失為一種實際的解決辦法。多年的報國獻身是片刻的愚蠢舉動所抹煞不了的。

直到最後,神槍手還有不少驚人之舉。在我卸任前幾天,他把我叫去說,他要我們營試一個新的體育項目,戰鬥式籃球。乍聽起來,這不會像戰鬥式足球那麼要人命,但一聽他細講起來可不得了。打法是一方出20人,目的和常規籃球相同,要把球投入籃環內。不同的是,除了傳球、帶球以外,還允許踢球、滾球、把球抱在懷裡或像美式足球那樣衝躍。阻擋和剷球也同樣允許。為了使更多的人有表現機會,場上也同時打兩隻籃球。

在我看來,這簡直是瘋了。但是這完全符合埃默森將軍的體育哲學。常規的集體運動項目規則嚴格,突出明星。在什麼招都能用,擊打擒拿不限的運動項目上,專門訓練的技巧便無足輕重。體重96磅的瘦人可以輕易地絆倒縣級隊6英尺高的大漢。在戰鬥式足球場上,人人都是四分衛。在戰鬥式籃球場上,每個人都是前鋒、後衛和中鋒。神槍手的目的是最大限度的參與。首場戰鬥式籃球賽是在一所大型鋼樑拱形活動房屋裡進行的。拱型鋼樑固定在硬木地板上。我絲毫不敢大意,在出口處設置救護車和醫療隊,以防開賽之後場上隊員碰到鋼樑上(我可以想象得出會有什麼樣的結果:“陸軍部長遺憾地通知您,您的兒子扣籃時不幸……”)。一場混戰下來,戰鬥式籃球的歷史便告結束了。

神槍手希望我延長任期。一時間我還真動了心。但是此刻家庭的牽掛太大了,而且我夢寐以求的另一份工作在等著我。不過,當這一任職期滿時,我有一種深深的滿足感。前兩次部隊任職是連級,而每次只有幾個月的時間,並沒有給我留下實實在在的成就感。在後來的11年裡,我擔負了一些其它類型的工作,這些也沒能使自己感到存在的價值。我的願望是當一名能幹的步兵指揮官,而且相信自己是這塊料。在韓國任職期滿後,我才真的從內心裡感覺到這一點,一切自我懷疑都蕩然無存了。

我知道在我將指揮權移交給下任營長時不會有什麼熱鬧的場面。和我到任時相比,我離開韓國時的禮儀更為簡單。當時我們正在羅德里格斯靶場進行演習。一天的工作結束了,我握了握繼任營長的手,將軍旗交給他並向他祝賀,然後登上直升機便返回了凱西兵營,接著就啟程飛回國。沒有獎章,沒有演講。不過神槍手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他免去了一些花架子,卻給我寫了一份成績優等的鑑定報告,其結論說我是將級軍官的材料。

我可以把他偶然的過分做法進行全面的恰如其分的分析。畢竟重要的是看結果。當我在埃默森將軍領導下工作時,全師的無故缺勤減少了百分之五十,服役期滿後再次應徵率上升近百分之二百,雖然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有時會大打出手,與種族有關的鬧事基本上杜絕了。神槍手晉升為中將,退休前任第十八空降軍軍長。他的許多創造發明,是在韓國與外界隔絕的條件下形成的,也許經不起新時期陸軍的檢驗,經不起軍法署的檢驗,也經不起新聞界或者說國內的衛生勤務部門的檢驗。然而,他很有鼓動性,他具有了解普通士兵的本領,他給基層官兵以自豪感,尤其是給那些在生活中很少體味到自豪感的士兵們以光榮和自豪感。

神槍手在任何情況下都始終如一地保持著鮮明的不變的個性。他當了第十八空降軍軍長,職位高了,房子大了。他覺得自己身居這樣一個高位需要有一位夫人。他記起了曾見過一面的一個名門閨秀的名字。他找到了她,愛上了她,以閃電般的速度一步緊接一步,很快向她提出求婚並達到了目的。阿爾瑪和我應邀參加了他在麥克奈爾堡舉行的婚禮。吉亞納斯塔西亞被特意請來主持儀式。吉神父選用了迦南婚禮上所用的一段美好的祝福,同時又穿插了不少有關與神槍手在韓國一起服軍役時的佳話。令所有賓客吃驚不已的是,神父剛一離開講壇,將軍就大步登上台階。他站在講壇邊大聲說:“大家聽見了沒有?”教堂裡所有人都驚呆了。新郎接著說:“大家聽見這位上帝的美好使者關於韓國的事說了些什麼嗎?的確,他跟我在一起,是‘熱愛生活’計劃的重要成員。”神槍手目光炯炯,脖子上的青筋高暴,接著發表了一通鼓動“熱愛生活”的演講,就像給第二步兵師訓話一樣,忘記了面前是他的客人,只是沒用那些粗話。他那既有修養又有藝術風采的新娘沒有料到自己嫁的不只是一個男人,而且是一個軍人。

要不是在德國有米勒“紅臉”和巴雷特那樣的人;要不是在德文斯堡有艾伯納錫和斯迪威那樣的人;要不是在越南有格蒂斯那樣的人;要不是在韓國有神槍手埃默森那樣的人,也許我早就離開陸軍了。正是這些人給我們的生活增添了風趣、品位、神韻、情感和氣氛,還有許多難以忘懷的東西。回想20多年前那段時間,我覺得我在韓國股役那段時間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終結。我們正從舊歷史時期的陸軍過渡到新時期的陸軍;從由應徵、應募人員過渡到由全志願者組成的標準高於以往任何時期的軍隊;從僅有少數女軍人的陸軍過渡到有很多女軍人的陸軍。它標誌著酗酒、鬧事以及我成長的那個年代的全男性文化的結束。再也不會有幾百名士兵聲嘶力竭地唱著無聊的“喬迪之歌”穿過營區的事出現了。正如我的一個朋友所說的那樣:“在文雅講究的陸軍取代我們之前,這是我們當老派步兵的最後一次機會了。”

往日的陸軍比現在好吧?不。今天的軍隊更好!正如巴拿馬的“正義事業”行動,波斯灣的“沙漠風暴”行動所證明的那樣。我沒有忘記那些不好的事情,這些已在前面較詳細地列舉了不少。事實上我曾對自己發過誓,我退休以後絕不說“在過去我們可不是那樣乾的。”然而在深夜,當我的思緒遊蕩時,我懷念那過去的好時光。我回味著那強烈的戰友情誼,壓不服的個性,小馬駒般的激昂士氣。我也認識到,30年以後,今天的中尉、上尉也會兩鬢斑白,也會朦朧中回憶他們“往日的‘陸軍’”。我為自己參與了領導創立新型的陸軍而感到驕傲,正如我為自己曾屬於那個需要改變的往日陸軍感到驕傲一樣。我在韓國度過了軍旅生涯中最愉快的一年後回到了家,說那一年最愉快是因為我經歷了許多事,也因為那些經歷此生不會再來。

※ ※ ※

即將離開韓國之前,我把阿爾瑪寫給我的所有信都捆紮在一起。有一封信當時讀後並無特別的反應。後來再讀它時卻感到它包含著一種神奇的涵義。阿爾瑪1974年8月13日在來信中寫道:“我覺得我們就要遇上什麼令人興奮的事了。因為你在五角大樓來來去去的,我總覺得我們不會就這樣舒舒服服地在戴爾鎮共度一生……我說不準等待我們的是什麼,但總覺得有某種大事,令人興奮的事將要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