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當然不會做格麗泰·嘉寶
如果讓我去拍那些庸俗的、色情的風月片,我是寧死也不想幹的!
我倒要看看你拍的清宮戲有什麼意思!翰祥,咱們醜言先說到頭裡,
如果《傾國傾城》不賺錢,你可要繼續為我拍風月片的!
夜航。
這是1981年12月底的一個深夜,香港電影導演李翰祥乘坐一架由啟德機場起飛的國際航班,飛往美國的洛杉磯。
在一個月以前,邵逸夫先生終於做出了再去美國為《武松》一片補拍打虎鏡頭的決定。那是11月21日,在邵氏影城的總裁辦公室裡,邵逸夫召集方逸華,李翰祥和另一位負責製片的蔡瀾,共同商討幾件有關拍片的事宜。其中最主要的一項就是去美國補拍《武松》的問題。李翰祥再次地陳述補拍的意見後,邵逸夫頷首應允說:“翰祥對《武松》一片中幾個鏡頭的認真態度,就是我們邵氏公司多年來所始終貫徹的精神,那就是在影片的質量上絕不允許有任何絲毫的馬虎。儘管這樣做我們要付出比泰國高出一倍的價格,但我們寧可付出代價,也要這麼做!……”
李翰祥終於如願以償了!
客機在浩瀚的夜空中向遙遠的大洋彼岸飛去。溫暖舒適的客艙裡燈光柔和。大部分旅客多已進入夢鄉,鼾聲起伏。李翰祥倚坐在座席上,思緒如潮。他之所以興奮得難以入眠,除了能被准許到美國來拍攝《武松》的打虎鏡頭外,最使李翰祥激動的還是他兩年多來夢寐以求回內地合拍影片的夙願將要實現。
李翰祥的腦際閃現出北京——那裡既有令他難以忘懷的青春記憶,也有讓他心跳不已的美好追求。就在他從泰國曼谷拍攝《武松》回到香港不久,李翰祥又有一次飛赴北京的機會。這次他是作為北京琉璃廠古文化街上最古老的一家古董店“榮寶齋”的特邀客人,前往那裡去參加這家古董店建店三十週年紀念活動的。
“李翰祥先生,這是上海著名劇作家楊村彬先生對劇本《垂簾聽政》的修改意見。”中國電影合作製片公司的一位負責人,在紀念活動的間歇趕到李翰祥所下榻的賓館裡,去拜訪他並同時將楊村彬先生親筆擬就的劇本提綱轉交給李翰祥。合拍《垂簾聽政》的計劃在運籌了兩年多後,現在終於開始進入了最後的操作。李翰祥在聽到了中國電影合作製片公司負責人的彙報後,精神頓時振作起來。
“很好,楊村彬先生是一位有影響的老劇作家。他特別對清宮的秘史頗有研究,如果請他來執筆寫成《垂簾聽政》劇本的話,必將對未來的影片大有益處。”李翰祥徹夜不眠,認真地研讀了楊村彬所草擬的劇本提綱。李翰祥又將他對該劇的藝術構思,人物命運和未來拍片的設想,都通過中國電影合拍公司的負責人,一一向在上海的楊村彬予以轉達。李翰祥說:“希望楊先生能將《垂簾聽政》劇本,改編得更加精煉,更加電影化!……”
在李翰祥將要從北京返回香港前,一個更令他欣慰的消息傳來了:中國電影合作製片公司已經正式決定,在1982年春夏開拍。經過李翰祥與合作製片公司負責人的再次商談,雙方共同簽署了新的合拍協議書!
洛杉肌的冬天溫暖如春。
在距綠草如茵、繁花似錦的洛城以北,就是那座李翰祥十分熟稔的好萊塢山。當他抵達這座美國西部城市不久,由居住在這裡的著名華裔女電影明星盧燕和聞訊從舊金山趕到洛杉磯的女兒瑪麗莎陪同著,從城裡驅車行駛約十多分鐘,便來到了世界電影的發祥地好萊塢。1978年底李翰祥第一次來洛城做心臟搭橋的外科手術時,曾經與他的夫人張翠英女士來到好萊塢一遊。現在,兩年多的時間倏然過去,李翰祥又一次見到了矗立在好萊塢影城舊址的大門前,那塊寫有“HOLLYWOOD”的巨牌。
“盧燕,我沒有想到又是在這種時候來到美國呀!”李翰祥顯得心情愉悅,他完全淡忘了在拍攝《武松》一片中所遇到的不快,特別是泰國曼谷那隻名叫“柳娘”的母虎,更給他留下了諸多的遺憾。以致他已將《武松》拍竣,不得不再遠涉重洋來一次美國。李翰祥每一次到洛城來,都由女演員盧燕為他安排行程。那是因著名演員盧燕曾經多次與李翰祥有過良好的合作,特別是1975年他為邵氏公司開拍大型歷史巨片《傾國傾城》的時候,李翰祥特別邀請旅居在美國的盧燕來扮演該片的女主角慈禧。盧燕以她嫻熟老道的演技,在《傾國傾城》中飾演了一個活生生的西太后。也正是因為由盧燕領銜主演,才使李翰祥傾注無限心血的《傾國傾城》名噪東南亞,甚至在祖國內地剛剛粉碎“四人幫”不久,就得以在北京、上海等地“內部放映”,從而使內地更多的電影界知名人士、朋友與那些尚不知道李翰祥的內地觀眾,瞭解並認識了李翰祥其人。現在,作為美國影壇學院會員的盧燕,親自陪同著李翰祥、瑪麗莎父女兩人,來到她多次拍片的美國好萊塢影城參觀,心中別有一番感觸。盧燕說:“李導演,您的這隻老虎真了不得,從香港打到泰國,現在又打到美國的洛杉磯,看起來您執導的片子還像從前那樣,連一個小小的細節也不肯馬虎從事呀!”
李翰祥嚴肅地說:“不,盧燕,你說得不對,《武松》中打虎的這一場戲,並不是小小的細節,而是情節,同時還是非常重要的情節。因為武松打虎幾乎是世人皆知的,所以,真的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馬虎。”
小轎車在“好萊塢”的“世界電影館”門前煞住了。李翰祥在女兒瑪麗莎的攙扶下走下車來,在明麗的陽光下,李翰祥感到眼花繚亂。盧燕歷來很敬重導演李翰祥,急忙遞上一隻太陽鏡給他戴好,然後盧燕和瑪麗莎引著李翰祥,沿著大理石的台階向那座造得很精美的電影館攀登。李翰祥等三人終於爬到了高高的電影館前面那偌大的一片水泥地面上來。水泥地在陽光下被曬得發燙。
李翰祥驚奇地發現,水泥地面上依次地出現大大小小的手掌印和腳掌印。由於年代已經十分悠遠,那些手掌印和腳掌印的邊緣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了。
“這些手印和腳印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李翰祥覺得有些奇怪,不由得茫然困惑地問盧燕。
盧燕顯然對好萊塢非常瞭解,她如數家珍般地告訴李翰祥和他的女兒瑪麗莎說:“這些手掌印和腳掌印,都是歷屆好萊塢電影明星們,在他們成名或得獎以後,所留下的一點點痕跡。當然,在這裡得以留下這種痕跡的,絕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辦到的。只有在影壇上有卓越成就的明星或導演、攝影,才有資格留下這些痕跡。李導演,可惜您並不是美國好萊塢的電影導演,否則我相信您是會有這個機會的!……”
“哦,了不起,美國好萊塢在這方面也為世界電影界開了天下之先。”李翰祥俯身凝望著水泥地面上那星星點點的足跡手痕,不由得心馳神往。在他的心海深處,思潮洶湧。他想到了當初由上海來香港闖天下時的幾多坎坷,幾多艱辛,也想起了在台灣創辦“國聯”電影有限公司時的輝煌,走向事業峰巔後的人生低潮。自然,李翰祥面對著那些好萊塢卓越影人在地面上所留下的痕跡,不能不想起他返回香港邵氏公司以後,違心拍攝一批“風月片”的經歷。那是他每每回想起來都心感沉痛的往事啊!
“翰祥,你不能再賣了!這隻明代的彩碟,可是你剛來香港的第二年,幾乎花去了你一年的薪水,從(口摩)囉街一位古董商的手裡買到的。如今已經伴隨你幾十年。這麼多年了,你即便是再困難,也是不肯將這隻彩碟出手的,我勸你還是去邵氏公司拍片吧!”張翠英的聲音還宛在耳畔。李翰祥想起70年代初他由台灣剛剛回到香港不久,在邵氏公司裡因為他不肯按公司的主意去拍那部名叫《風流韻事》的風月片,在家裡一度賦閒半年多。在那一段近乎於失業的日子裡,李翰祥寧肯捱餓也不想去接那部片子。但是,一家幾口人的衣食吃用都像一副沉重的擔子,壓在他的肩上,有些喘不上氣來。李翰祥記得那一年臨近年關,為了能將年貨置辦齊全,讓全家歡歡樂樂過一個好年,他決計將那隻多年來視若珍寶的明代官窯彩碟,讓妻子張翠英拿到(口摩)囉街的古董店裡出手,不料張翠英卻百般不肯。張翠英苦苦地哀求他去邵氏拍片,李翰祥卻百般不肯,他說:“翠英,我們這一輩子。什麼樣的困難沒有經受過呢?當初我倆在‘樂宮樓’裡結婚的時候,因為沒有錢擺酒席,不是也過來了嗎?現在我們總要比那個時候強得多,總不致於讓你把結婚的被子也拿到當鋪裡去當掉吧?一隻碟子有什麼大驚小怪!”
張翠英知道李翰祥又提起她當年為了讓丈夫在家裡安下心來寫電影劇本,獨自偷偷地把他們結婚時買的一床新被子拿去當掉的往事。張翠英卻執意不肯將碟子當掉,她說:“翰祥,如果現在家裡困難,再當掉幾床被子我也是不心疼的,只是這隻明代的彩碟,是一件你十分珍愛的古董,即便我們到朋友的家裡去借貸,甚至是去討飯吃,我也絕不讓你當掉的!……”
“唉……”李翰祥見夫人張翠英說得誠懇動情,他的心也覺得軟了。急忙將那隻他收存多年的古董碟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反覆把玩。忽然又心生戀意,對夫人說:“翠英,不賣就不賣吧!咱們索性就將褲腰帶勒緊一下,天下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啊!……”
那隻明代古董終於沒賣。
春節也咬牙捱了過去。可是轉眼間冬去春來,生活的重擔再次沉重地壓在李翰祥的肩頭上,使他有些喘不上氣來。
桌子上有一封邵氏公司寄來的請求李翰祥拍片的函件。
李翰祥面對那信函愁腸百結。
“翰祥,你還是去拍片子吧。”李翰祥坐在那裡一言不發,使得張翠英憂心如焚,她苦口婆心地勸道:“如今既然回到了邵氏公司,就要聽從公司的主意去拍片子。自然,任何人做邵氏公司的老闆,首先都要先想到票房價值的。有誰會去考慮什麼藝術不藝術的呢!在台灣的時候你不是一度也在追求電影的藝術品位嗎?到頭來又如何呢?你和胡金銓他們共同拍成的《喜怒哀樂》,當然可以說是一部有較高藝術價值的喜劇片,可是拍出來卻無人問津呀!後來你們才把成本勉強收回來,莫非還不是一個慘痛的教訓嗎?……”
李翰祥有心反駁,又無言以對。因為張翠英所說的確是事實。當年在台北拍成《喜怒哀樂》,不能不說是一種純藝術的追求,影片的質量趨於高雅。然而在台灣和東南亞各地放映時,卻出現了觀眾寥寥的冷落的局面。他想到這件得不償失的揪心事,便情不自禁地暗自嘆道:“唉,陽春白雪,當真是和者蓋寡呀!在這片文化的沙漠中,當真非讓我去執導那些男歡女愛,卿卿我我的風月片才能維持生活嗎?”
翠英說:“翰祥,你有了在台灣辦‘國聯’的教訓,總不該再去重蹈覆轍吧?你天生就只能當藝術家,當電影的編劇和導演,而不可能去當老闆!而且你即便再當老闆,也必須進鄉隨俗,你不拍那些招人看的風月片,你就不可能收回成本,更不能賺錢!翰祥,現在擺在你面前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必須回邵氏公司拍片子了!你想一想,如果你在家裡賦閒一天,就一天沒有收入。家裡的生活靠什麼來維持呢?……”
李翰祥痛苦至極,沉痛地說:“翠英,莫非真的只有這一條路了嗎?我李翰祥這一輩子是因為追求藝術,才投身到銀海來的。如果讓我去拍那些庸俗的、色情的風月片,我是寧死也不想幹的!因為那樣做有違一個電影導演的良心!……”
“人在屋簷下,怎好不低頭呢?”張翠英苦苦地相勸說:“翰祥,我很能理解你的藝術道德和藝術良心。我也知道一個電影導演應該多拍一些給人以啟迪,對後人有影響的電影。可是,在目前的香港只能拍風月片的情況下,你是無法頂得住的。但是,我相信你會拍出好的風月片……”
李翰祥眼睛一亮,夫人的話使他頓開茅塞。他說:“翠英,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在所拍的風月片中另樹新幟?或者別開生面?……”
“對對!”張翠英說:“依你的才華,依你多年執導的豐富經驗,莫非不能拍出一些好的風月片嗎?譬如說你完全可以讓那些色情的內容變得含而不露嘛!如果摒棄了影片中的色情渲染,再多加一些藝術品位,你的風花雪月片,也同樣會受到觀眾的歡迎呀!
“好!你說得好,我又何必太固執呢?”李翰祥立刻從無以自拔的困境中掙脫了出來,他一掃滿臉的沮喪之氣,變得精神振奮起來,說:“我相信我李翰祥所拍成的風花雪月片,也應該是另外一種美的追求!……”
自1973年以後,李翰祥果然又回到邵氏電影公司去拍片了。從此開始了他從影生涯中的第三個拍片高峰期,那就是以風花雪月片為主的高潮。在1973年至1979年的七年間,李翰祥執導了《北地胭脂》、《風流韻事》、《牛鬼蛇神》、《一樂也》、《金瓶雙豔》、《聲色犬馬》、《捉姦趣事》、《洞房豔史》、《拈花惹草》、《騙財騙色》、《風花雪月》、《子曰食色性也》和《銷魂王》等片。儘管在這些影片中,李翰祥竭盡全力地迴避色情、迴避庸俗、迴避低級趣味,但是,那些看慣了李翰祥多年所導影片,深知他嚴肅的藝術風格的觀眾們,還是對李翰祥在相當一段時間裡大拍風月片,多有微詞。現在,李翰祥出現在美國好萊塢影城中,面對著世界上那些榮獲奧斯卡電影金獎的著名導演、演員、攝影、編劇……所在水泥地上的手印與足痕,他的心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感與懺悔感。李翰祥動情地對盧燕說道:“盧燕,你應該是瞭解我藝術風格和藝術道德的。可是,那些善良的觀眾們是無法瞭解我的,他們不知道我為什麼忽然熱衷起風月片來。有些人甚至認為我李翰祥已經深深地墮落了,成了為金錢而不惜丟棄藝術良心的無聊傢伙。報紙上甚至有人說我是‘屈從於金錢’或者‘自甘媚俗’。唉唉,盧燕,我真是那樣的人嗎?……”
盧燕嘆道:“我和熟悉你執導風格、人格的所有電影界人士,都瞭解你違心放棄歷史影片的藝術追求,一部連接一部地去拍那些風月片,內心是非常痛苦的。但是,當藝術價值與商業價值發生尖銳的衝突時,任何藝術家也是別無選擇的!……”
“我很自疚,我很痛悔。”李翰祥雙眼裡凝望著水泥地上的那些手、足印痕,從內心裡深深痛責地說:“我本來是很想超越世俗的,做一個天、地、人三不管的真正藝術家。就像我國曆史上許多文人畫家那樣,不為五斗米折腰。鄭板橋、李蟬、汪士慎這些揚州的畫怪,本來他們都可以在官場上混得很好,但是他們為了追求真正的畫品和人品,就情願捨去了官家的俸祿,情願落魄潦倒,也要去完成自己畢生追求的藝術大業。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李翰祥不能不說是一種媚俗。可是,我也是無奈於藝術的環境太惡劣,否則,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以犧牲個人的風格、愛好和個性作為代價的!……”
“爸爸,您別自責了,更多的觀眾都是理解和同情您的!”瑪麗莎說。
李翰祥在一隻粗大的腳掌印前蹲下身來,他嘆道:“當一個真正的電影導演實在太神聖了,可是有誰知道一個電影導演和藝術家心中的苦楚呢?”
“李導,您知道格麗泰·嘉寶嗎?這就是她的足痕。”許久不說話的旅美女明星盧燕在李翰祥的對面蹲下身來,她像在自言自語,又似在柔聲發問。“她是30年代好萊塢最有知名度的影后啊!……”
“就是那位演過《茶花女》的嘉寶嗎?”
“是的。這位瑞典姑娘出身貧寒,但是她的天資極高。嘉寶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結識了大導演貝茨克勒的。貝氏慧眼識才女,他一眼就看出這個窮姑娘的天生麗質和藝術潛力。所以貝氏決心冒險,他把嘉寶推上了影壇,她十八歲那年就主演了《哥斯達·柏靈世家》,一顆出土的珍珠發出了異彩。這是嘉寶的幸福,也是貝氏的功績!”盧燕以好萊塢知名演員與李翰祥多年友人的雙重身份,娓娓地大談嘉寶,以轉移李翰祥內心中的痛楚與內疚。她的語氣中也自然地充滿著對這位昔日紅極一時女影星的無限深情,盧燕說:“在短短十六年裡,嘉寶一連在二十多部影片裡擔當主演。人生難得有閃光的一剎,在那一段時間裡,她深感自己不虛度此生。《瑞典女王》和《安娜·卡列尼娜》,使世人都公認她為電影皇后!……”
李翰祥默默地聽著女演員盧燕的談話,從前他執導由盧燕主演的影片時,大多都是由李翰祥來開導她,可是如今到了好萊塢,盧燕居然反過來對他進行勸導,這使李翰祥的心裡很感動。
瑪麗莎卻問盧燕說:“嘉寶與我爸爸有什麼關係呢?”
盧燕笑了笑,又說下去:“嘉寶是一個演員,她與香港的大導演李先生當然不會有任何的關係。但是,嘉寶在好萊塢晚期拍片的經歷,也是很耐人尋味的。格麗泰·嘉寶本來是一帆風順的,可是她後來卻因為受到意外的打擊而斷然息影了。那是因為嘉寶儘管出身低微,但是她對電影藝術的追求是真誠的。她拍的都是高雅的影片,如《安娜·卡列尼娜》那樣的片子,卻從來不肯媚俗。所以,當好萊塢的製片商們看中了美麗的嘉寶,情願出一筆巨金逼她拍裸體寫真片時,嘉寶情願捨棄她所迷戀的影壇,也堅決不肯媚俗,結果她正值盛年就不得不退出了影壇!唉,很可惜呀!……”
李翰祥“哦”了一聲,恍然地意識到盧燕為什麼要說這些故事。
盧燕的話也使瑪麗莎聽懂了,她問:“後來……嘉寶就再也沒上銀幕嗎?”
盧燕深沉地點點頭:“是的。人們都為這位傑出女演員的悲劇而憤慨!究竟是什麼可怕的勢力毀滅了一代有才華的影星呢?那當然是可怕的商業價值!商業化充塞了影壇,自然藝術才華會遭到衝擊。數年以後,當一位記者在格麗泰·嘉寶孤寂的別墅裡找到她時,當年風姿綽約的女影星,已經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大婆了!當記者請她談談感想的時候,嘉寶什麼也不講。後來她只是嘆了口氣,說了一句話:‘我對自己的人生太遺憾了,因為我實在不該因為一點小小的挫折,就犧牲了我畢生所酷愛的電影啊!……”
李翰祥被女演員盧燕的一席話深深地打動了。他以手撫摸著水泥地上格麗泰·嘉寶留下的珍貴印痕,認真地咀嚼著盧燕的每一句話。他覺得她的那些話都是針對他說的,字字句句都觸動了他的隱痛。曾經在他的麾下飾演過慈禧等角色的演員盧燕,原來是有意用格麗泰·嘉寶的悲劇來影響與啟迪他!
“好,你別說了。盧燕,我聽懂了你的話,我李翰祥當然不會做嘉寶。我也決不可能因為拒拍風月片而斷然息影的!我現在能拍《武松》,就是一種挑戰與抗爭!將來,我或許還會有一次更大的突破!我還是想利用有生之年,再為中國的電影闖一闖的!”盧燕的一席話,重新點燃了李翰祥心中一度熄滅了的藝術之火,這火越來越強烈地燃燒起來。
1981年12月25日。
聖誕節。女演員盧燕在大清早親自駕駛一輛美國產新式白色跑車,來到距她家不遠的瑞金西酒店,接上李翰祥導演和製片人蔡瀾,然後驅車直奔出租老虎的虎場,準備讓李翰祥先看過可以拍戲的老虎以後,以備在1982年元旦過後,正式投入《武松》鏡頭的補拍。
“洛杉磯很美,沒有半點冬天的樣子!”李翰祥隔著車窗眺望著從車外飛掠過的一幢幢精巧別緻的小洋房。洛杉磯居民區的最大特點就是房前的綠地面積較大。而且佈局整齊劃一。小轎車飛速地駛入鬧市區後,可以見到畸型的繁華。店鋪鱗次櫛比,廣告牌琳琅滿目。到處是西班牙文招貼、地中海式的建築和墨西哥飯店。新月街、阿莫尼及什大街和小徑莫尼卡街,都從李翰祥的面前飛掠而過。李翰祥很激動,他對駕車的盧燕說:“人間的事真是很難預料呀!盧燕,從我1978年第一次在美國度過聖誕,到今年這一次已經是第三次了!如果不是我身臨其境,如果是幾年前有人給我算卦,說我會一連三次在美國過聖誕節的話,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的。可是,這確確實實是鬼使神差的現實啊!……”
盧燕點點頭,又笑了笑,她只顧將小轎車開得飛快。
李翰祥說:“我第一次在洛杉磯過聖誕,就是前來這裡開膛破肚做心臟手術的那年。那一次我的手術做得很成功,醫生說我應該在12月24日的聖誕夜出院,我滿以為可以和專程來探望我的女兒共進聖誕大餐,吃吃火雞的。可惜可嘆,偏偏那天早上我忽冷忽熱地發起高燒來。驚動了醫生們又打針又吃藥的忙了半天,當然也就不會讓我當天出院了。還好,第二天就恢復了正常。醫生斷定這次發燒,與心臟手術無關。在下午三點辦理好出院的手續,搬回瑞金西酒店。不過由於前一天不正常的情況,翠英連我想到外邊去吃頓中國菜的提議,也都給否決了,只在酒店裡隨便吃了點東西就算了!……”
盧燕輕捷地開起小跑車,使兩旁的街景快速地向後掠去,眨眼之間便駛出了洛城。
李翰祥心情頗好,繼續向盧燕和製片人蔡瀾海闊天空地縱談對洛城的印象:“我第二次到洛杉磯,也恰好是1980年的聖誕節。那一次本來是應賭城的凱撒皇宮酒店之邀,到美國來玩的。我記得凱撒皇宮的氣氛很隆重,比香港過聖誕更有些意思的。盧燕,那次被邀的香港客人足有百餘人,到那裡一看,整台子的百家樂。全是港客的天下,一會兒莊啊,一會兒閒啊的叫了個沒完。因為台子上有個百家樂的專家,以前是澳門的葡京酒店的職員,專門在賭場的荷官,專門在百家樂台上派牌的,所以大家都跟著下注。他買莊沒人買閒,運氣好的時候,真能十打九中。我記得聖誕那天連開了十四個莊,他就一連打了十五個,一直到爆了才停手。每次莊贏的牌子一亮,整台子的人就異口同聲地來一句:收銀啊!哈哈,據說那天夜裡大家都贏得盤滿缽滿!……”
盧燕彷彿也為李翰祥的描繪所感,似乎身臨其境地見到了賭城凱撒皇宮聖誕之夜的狂賭盛景。她說:“從前我只知道李導演會導戲,幾乎平生沒有什麼與藝術無關的嗜好,萬沒有想到居然還有賭牌的雅興啊!……”
“盧燕,我那時實在是悶得慌呀!”李翰祥憂鬱的眼睛凝望車外碧綠的崗奮發呆。他本來想將1980年冬天的真實苦惱心情告訴盧燕,但是因為有邵氏公司的製片蔡瀾在場,他只有欲言又止。因為那個難熬的冬季,正是李翰祥與內地協商合拍《垂簾聽政》,幾家電影廠都因為一時無法投入一筆鉅額的資金,不得不放棄與李翰祥合作的時候。那時雖然有中國電影合作製片公司幾位負責人的熱情支持,並且正在緊張地為與李翰祥合拍成功加緊運作,但是,李翰祥為了生計,又不得不與邵氏公司續簽了繼續拍攝新片的合約。那年冬天,李翰祥所導演的《軍閥趣史》和《鬼叫春》已經拍竣發行,另一部名叫《乾隆與三姑娘》的影片剛剛開鏡。雖然李翰祥每日均有拍不完的戲,但是他的全部心思已經情不自禁地飛向北京。他在日夜焦盼著中國電影合拍公司消息的時候,心情難免有些煩躁。所以,當美國的賭城在聖誕節前向他與夫人張翠英發來請柬的時候,夫婦便雙雙飛去。因為張翠英當時是見李翰祥的心緒過分煩躁,才苦苦勸他去美國散心的。李翰祥想到凱撒皇宮內的宏大賭局,不禁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他對盧燕嘆道:“我這一生本來是最厭賭的,況且我的全部心思幾乎都在拍戲上,哪裡有什麼賭癮或賭興?不過1980年聖誕節那一次是非常例外的……”
盧燕笑道:“今年來美國補拍《武松》,想不到又是趕上了聖誕節!看起來真是有緣!……”盧燕忽然將汽車緩緩煞住,回頭對李翰祥和蔡瀾說:“這裡就是專供好萊塢拍電影的虎場,在你們起飛之前,我早已經為你們洽商好了租虎的價碼和時間,現在只請你們親自來看看這隻大老虎是否符合你們拍電影的要求就行了!……”
出現在李翰祥和蔡瀾面前的洛杉磯郊外虎場,比泰國曼谷的虎場大了一倍。數千平米的虎場戒備森嚴,四周均用鐵筋焊成了一道道的圍柵,又有手握調虎棍棒的保嫖沿圍牆巡邏,頓時讓李翰祥和盧燕、蔡瀾感到有幾分緊張。
“我們的虎場已有五十年的歷史了,場裡的十幾只老虎是專門供給好萊塢拍戲的。當然,也可以拍成野獸鬥毆的片子!”虎場的老闆是一位女大亨,一頭棕黃色的頭髮,一雙湛藍的大眼睛塗有淺淺的眼影。紅紅的尖指甲,夾著一隻摩爾香菸,很氣派又很瀟灑地在一間客廳裡接見了由明星盧燕引薦的香港電影導演李翰祥。女大享顯然對李翰祥很陌生,定定地將他打量了一陣,說:“李翰祥?沒有聽說過!”
盧燕以嫻熟的英語充當翻譯,告訴虎場女老闆說:“幾年前洛杉磯上演一部《港澳傳奇》你也許看過?”女老闆立刻省悟說:“原來他就是香港的李大導?我不但看過《澳港傳奇》,還看過李先生導的華語片《金玉良緣紅樓夢》的。原來是您租我的虎嗎?那麼我將全力相助,不知道李先生又在執導什麼巨片?”
李翰祥說:“不是巨片,是一部很普通的古裝片子,只不過要插上幾組打虎的鏡頭而已。為了讓這組鏡頭更逼真,我們決定捨棄已經在泰國拍成的一些拷貝,再找一隻勇猛的老虎來拍!……”
盧燕將李翰祥的意思簡要地翻譯之後,那位美國女人忽然翹起大拇指,向李翰祥讚許地說:“為了一部普通影片的幾組鏡頭,就來到美國拍老虎,這真是非凡之舉。由此可見您李先生所拍影片的逼真!實在是太令人敬佩了!李先生,我這裡的老虎有十幾只,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又都很有拍片的經驗!……”
李翰祥暗吃一驚,因為女老闆的話很容易讓他聯想到秋天在泰國曼谷所遇見的那隻“柳娘”。那隻懶洋洋的母虎迄今還在李翰祥的眼前一步三搖地晃動著。
盧燕會意,說:“李導演所以來美國拍老虎,就是追求逼真。他所需要的是一隻兇狠的猛虎,當然,這隻猛虎又不可以傷人的!……”
“這有何難?李導演,請來看!”女老闆立刻將李翰祥、盧燕、蔡瀾引到一台大彩電前坐下。她立刻將一盤預先錄好的帶子裝進錄相機內,片刻,熒光屏上便映現出一系列猛虎的鏡頭。
李翰祥立刻被那些精采的特技鏡頭深深地吸引住了。只見一隻白額斑斕猛虎,被一位馴虎女郎從鐵絲籠子裡放了出來。猛虎突然獲得了自由,“嗷呀”一聲發出震人的怒吼,倏然衝了出來。猛虎跑進民宅,一大群雞鴨鵝狗立刻被其驚飛。一個白髮老叟見狀上前,張開雙手急欲攔阻,不料那頭發了瘋的猛虎,長嘯一聲,撲上前來,一口將那嚇得臉面蒼白的老人攔腰叼住,四爪騰飛,疾如閃電般地衝向大街。一輛卡車迎面駛來,那兇猛的老虎張開大口,吐掉被咬得渾身血汙的老翁。“嗷——嗷——”地連聲吼嘯,飛躍而上疾馳的卡車。嚇得那開車的司機大驚失色,急忙煞住卡車,從車門口跳下,拼命地疾奔狂跑。老虎哪裡肯依,又從車斗上縱身跳下,四爪生風般地拼命向那狂跑的司機衝撲而來……
“很好!我所要找的老虎,就是錄相帶上的這一隻!”李翰祥從來沒有見過拍得如此精采的猛虎撲人鏡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陪同前來的旅美華裔女明星盧燕說:“我們就選中這隻老虎了!……”
盧燕也很滿意,對美國女老闆說:“既然李導已經看中,我們就租用這一隻了,只是千萬不能傷人……”
女老闆說:“你們儘管放心,我們的老虎是五百磅的,都訓練有素。演起戲來兇猛無比,而且又不傷人。為了演員的安全,我們也可提供收費的替身,價格合理。李導演、盧小姐,我們的替身曾經替過好萊塢的天皇巨星,身手是第一流的!……”
李翰祥高興極了,他將手一拍,說:“就這麼定了!……”
1982年1月4日黎明。
幾輛小汽車由洛杉磯城駛出,直向西北方向那片由李翰祥預先選好的外景地風馳電掣地駛來。
李翰祥坐在第一輛汽車裡,他的心情很急迫。因為他作為導演,必須對邵氏公司所批撥的兩萬美元費用負責。他必須精打細算,利用有限的時間儘快保質保量地拍完應該補拍的全部鏡頭。現在,包括扮演武松的演員狄龍等人都已按時從香港搭機飛到洛杉磯來,老虎、攝影設備及燈光器材也已租妥。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但是,在冬天裡一貫久晴不陰的洛杉磯,不知為什麼在黎明前的昏暗中,遠方天際忽然湧來無數濃墨的雲朵。李翰祥的心裡沉甸甸的,他很瞭解洛杉磯的沙漠性氣候,一般在這種季節裡是很難有大雨的。李翰祥的目光從天空上的陰雲移下來,移向車下疾馳的車輪……
車輪儼如電影的蒙太奇鏡頭一般,在李翰祥的腦際中迅速地疊化成無數奔馳的馬蹄。
蹄聲得得,塵土飛揚。那是香港當今最大的一處賽馬場——快活谷。
四周高高的看台形成螺旋狀,黑鴉鴉的人頭攢動著。觀眾可以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快活谷賽馬場上十餘匹高頭駿馬;正沿著既定的跑道,風馳電掣般向前飛馳。遠遠望去,那一匹匹駿馬像箭兒一般射去。
“翰祥你看,今秋的賽馬會真是別開生面呀。不但有英國的馬來參賽,還有澳大利亞、日本、新加坡、新西蘭的良馬來港,真是高手雲集呀!”坐在看台一隅——一間小雅座內的邵氏公司總裁邵逸夫,正與沒有多少興致的導演李翰祥對桌觀馬,兩人的小桌上擺滿了咖啡、可樂之類的飲料。邵逸夫看得饒有興味,他對沉默不語的李翰祥說道:“我知道你對賽馬沒有多大興趣,可是作為一個香港人,如果連賽馬和賭馬都不懂,那還不被人家笑話的嗎?……”
“邵先生,我今天隨您到這裡來,其實並不是為了看賽馬的,我是想請求您答應我來拍幾部清宮戲的計劃。”在震耳欲聾的馬蹄奔跑聲和參差不齊的觀眾喝彩聲裡,李翰祥打斷了邵逸夫津津有味的賽馬經,不失時機地說出他的打算:“現在是1975年,自從我由台灣返回邵氏公司,已有四年多的時間了,這幾年我聽您的吩咐,已經拍了八九部風月片。其中《風月奇譚》和《金瓶雙豔》是最有票房價值的。無愧地說這幾年我為公司賺下的錢也不算少了,現在我提出拍清宮戲,您大概是會答應的。因為當初我聽您的吩咐拍那些風月片的時候,先生是有過許諾的!……”
又一批披紅掛綵的馬跑過來。
邵逸夫不語。他已經被李翰祥糾纏住了,四年前他說眼李翰祥無論如何也要為他多拍幾部能賺錢的風月片時,確實答應過如果邵氏的經濟狀況好轉起來,他會出資本支持李翰祥拍攝一些有較高歷史價值和藝術品位的電影。現在,李翰祥僅用四年的時間,就一口氣為他連續拍成了《風月奇譚》、《北地胭脂》、《聲色犬馬》和《金瓶雙豔》這類有很高票房價值的彩色電影,李翰祥在這種時候向他提出開拍幾部文藝片,邵逸夫確實無法回絕了。但是,邵逸夫卻不肯正面回答李翰祥的話,顧左右而言他地說:“翰祥,香港的賽馬沒有賭馬過癮。你可以賭個獨贏,也可以賭個連贏,還可以賭個三重彩。當然,如果你有興趣的話,隨便賭一賭(子子)寶和(子子)Q和(子子)T也好嘛!其實,在快活谷這裡賭馬,本金是很小的,投注的金額可以從十港元起步嘛!當然,如果你想發大財,可以賭六環彩,派彩一般用個千元也就很大方了。……翰祥,這幾年我時常到快活谷這裡來瞧熱鬧,雖然我一筆也不賭,但是也羨慕別人發財!近幾年快活谷的一場夜馬,也有過(子子)T派彩二千多萬港幣的贏家呀!……”
“邵先生,我不想談這些,我還是想談談拍清宮片的事情。”李翰祥無心看馬,更無意去聽邵逸夫的賭馬之經,他的心思幾乎全在電影上,他說:“我非常喜歡清朝宮廷的題材。非常希望有一天能拍成一部有關慈禧太后的系列片,因為我最近根系統地研究了西太后的歷史,這可是個可供後人品味的人物啊!她比我們從前拍的《武則天》還會有留傳的價值,因為在中國目前還沒有一部較為成功的慈禧影片啊!”
“西太后?有什麼可拍的呢!”看賽馬興趣正濃的邵逸夫,似乎對李翰祥大論慈禧很聽不進去,他在看台的雅座上一邊啜飲著咖啡,一面以手數著那些不斷進入賽區的馬匹。他說:“翰祥,像慈禧這樣的題材,從前姚克不是寫過一個《清宮秘史》嗎?……”
“《清宮秘史》是不足以來寫出西太后一生的,邵先生,最近我讀了許多書,方才知道慈禧並不像有些劇中所寫的那樣膚淺。”李翰祥談起學問來就出神入化,而且口若懸河,說:“從前所有的慈禧傳記裡,一談到她的家世,只談她的父親惠徵。對其他的人,大多語述不詳。德齡在她的《御香飄渺錄》中說他是‘掛冠歸林’,《清朝野史大觀》又稱他是‘因事褫職的正黃旗參領’,其實這些都是一種誤傳。據我現在從大量的史料中進行的考證,西太后的父親惠徵應該是……
“莫講了,翰祥,我不想去聽什麼惠徵的來歷。”邵逸夫從內心裡已經對酷愛清史的李翰祥所感動了,他完全知道從台灣回港這些年,李翰祥苦心孤諸地為邵氏公司拍下多少可以賺錢的風月片。邵逸夫更知道對如此酷愛清史的導演李翰祥,是不應該過分傷他的心的。如果當真不允許他去執導幾部歷史文藝片,那麼將來遲早還會產生李翰祥拉人馬去台北建“國聯”片廠那樣的事情來。所以,邵逸夫以手勢打斷了李翰祥的話,說:“好吧,既然你如此熱衷拍清代的宮廷片,我也就索性讓讓步。不管能不能賺錢,就準你拍一部吧,你說,西太后有什麼可拍的呢?……”
李翰祥立刻喜上眉梢,興奮不已地說道:“邵先生真是開恩了。其實慈禧太后這一生有許多戲可以拍,因為她雖然很毒辣陰險,但卻終究是近代的一個傳奇人物呀!我準備將她的一生分成幾個段落來拍。譬如可以先從葉赫那拉氏被選入宮拍起,然後再拍她如何當貴人,當懿貴妃,在當上權傾朝野的西太后之後,如何誅殺肅順等八位大臣,一直拍到她的死。還有,她的清東陵被軍閥孫殿英盜掘也很有傳奇的故事性……”
“我的天!那可不行呀,翰祥,誰不知道拍這種清宮的電影投資大,收效小呢?須知我們這裡不是北京,那裡你可以少花錢去紫禁城拍實景,可是在我們香港就要在棚裡搭皇城的景呀,那要花去我多少錢呀!”邵逸夫不待李翰祥說完他拍清宮戲的全部宏大計劃,就急忙搖手將他打斷,說:“我只允許你先拍一部,看看行情再說!”
李翰祥失望地沉默著。
馬場上突然喝彩聲驟起。一隻澳大利亞棕色純馬,中了頭彩!
邵逸夫高興地連連拍掌叫好。
李翰祥左思右想了許久,終於下了決心,說:“拍一部也比不拍強,邵先生,我先拍《傾國傾城》吧?……”邵逸夫狠了狠心,說:“就依你,就依你,我倒要看看你拍的清宮戲有什麼意思!翰祥,咱們五言先說到頭裡,如果《傾國傾城》不賺錢,你可要繼續為我拍風月片的!……”
李翰祥連聲應諾:“當然當然!”
1975年歲末,《傾國傾城》在邵氏公司拍竣後,這部由盧燕、狄龍主演的歷史巨片出乎意料地在香港一炮打響了!邵逸夫更為吃驚的是,從前被他認為花錢多沒人看的清宮歷史片,由於李翰祥的精雕細刻,演員表演的成功,假佈景幾乎到了可以亂真的地步等,《傾國傾城》的電影拷貝一直賣到泰國、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到了後來,多年來因為“四人幫”嚴密控制不得上演任何港片的祖國內地,居然也從某種渠道得來了《傾國傾城》的拷貝,多次地“內部放映”,而且反映出乎邵逸夫和李翰祥意料之外,到了無人不叫絕的地步。正是由於李翰祥執導《傾國傾城》大獲成功,所以,邵逸夫才同意李翰祥於翌年又開拍了另一部清宮片《瀛台泣血》,也獲好評。儘管李翰祥一鼓作氣連拍了《乾隆下江南》、《乾隆下揚州》和《乾隆與三姑娘》等清宮系列影片,但是,邵逸夫先生還是不時地來催促李翰祥,按原來的戲路子去拍更賣錢的風月片。這樣,李翰祥在十分投入地開拍清宮系列影片的間歇,也不得不拍一些諸如《銷魂工》之類的片子,來使邵逸夫先生滿意……
“嗷——啊——”一聲駭人的虎嘯之聲,使坐在奔馳汽車中的李翰祥一驚。汽車急忙煞住,他抬頭一看,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外景地。此處古木森然,怪石嶙峋。由於美工師早在兩天前將這片臨時選定的山林,當作武松打虎的外景地,所以幾株古樹之上已經被美工師掛披上許多藤蘿,塑料偽製成的假山石,沿著一條山間小路已經鋪好。燈光師和制景工們正在緊張地忙碌著,兩台在美國臨時租用的攝影機在高坡上架設成功。這時天空已經現出了一抹魚肚白色。李翰祥對這種提前的安排心中滿意。他由製片蔡瀾,扮武松的演員狄龍等人陪著,來到攝影機前。只見一位美國大漢充當武松的扮演者狄龍的替身,他已經在化妝師的精心裝扮下,變成了一位神氣威武的中國武松。
“嗷——嗷——嗷——”李翰祥在越來越明亮的晨光中,發現了外景地一側的山坡上停有一輛大卡車。上面有一隻巨大的鋼筋鐵籠子,裡面國有一隻五百磅重的美國白額猛虎。遠遠望去,甚是凶煞,遠比在泰國曼谷租用的那隻名叫“柳娘”的老虎凶煞十倍!
幾盞水銀燈在自動供電設備安裝發動後,都“唰”地一聲開亮了。有人在樹林四周架好了反光板。
“預備——”李翰祥知道此次來美國是一刻千金,他必須要在兩天之內補拍五十多個鏡頭。所以,李翰祥在天色剛明的時候,便開始實拍了。
李翰祥的命令剛下,山坡上那輛運載虎籠子的卡車上便是一陣緊張的忙碌。幾天前他曾見過的那位女馴獸師,手持一根長長的棍棒,指揮著兩男兩女四位馴虎師,在鐵籠下方擺好了姿勢。四位馴虎師的手裡也均握有棍棒和繩索。女主人聽李翰祥下達了預拍的口令,急忙“譁啷啷”地開啟了鐵籠的門子。那隻白額猛虎果然與曼谷的母虎不同。它齜牙咧嘴地從鐵籠裡鑽出身來,蹲在車板上將虎頭一縮,旁若無人地伸了伸懶腰。然後將頭一挺,張開血盆大口,“嗷——嗷——”地接連發出淒厲的吼嘯。頓時,震得山林發出十分駭人的迴音。
“開麥拉——!”李翰祥向扮成武松的美國替身用英語交待幾句以後,就用擴音器向全體參拍人員發出了實拍的口令。
攝影機沙沙地轉動起來。
所有的人都退出警戒線之外去了,只有李翰祥無所畏懼地和兩位攝影師緊緊地靠在一起。
扮成武松替身的美國馴虎人,按李翰祥投來的眼神行事。他剛向那車板上伸腰長嘯的老虎一招手,那隻訓練有素的美國老虎,驀然地從車板上飛躥而起,凶神惡煞般地直撲向美國替身。只見虎尾猛然一掃,草飛木折,天際塵土飛昇。猛虎張牙舞爪地直撲鏡頭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