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京,我回來了

我離開北京的時候也是秋天,那是一個永遠不會忘記的日子:1948年

9月23日。

好吧,人各有志……翰祥,一個人只要有天賦,有意志,遲早會成功

的。你去香港吧……

1978年初秋。

當一架由香港啟德機場清早起飛的大型波音客機飛!臨北京的上空時,正是這座古都的正午。

臨窗坐著一位身材魁梧,臉膛黧黑的香港客人。他濃黑的眉毛,高鼻闊口。雖然他的衣飾顯出了在港生活多年的洋氣,但是仔細打量他,卻不難發現他有著北方大漢那種率直亢爽的豪氣。他就是在港台地區遐邇聞名的著名電影導演李翰祥!

此時,李翰祥那寬邊眼鏡後面閃動著的兩隻深邃睿智的大眼睛,正透過橢圓形的機窗口,貪婪地俯瞰著機翼下閃現的古都北京。五十二歲的李翰祥情不自禁地喃喃嘆道:“我離開北京的時候也是秋天,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日子:1948年9月23日。今天我又是在秋天裡回來了!眨眼之間整整過了三十年啊,古都,我終於回來了!……”

1926年農曆三月初七(4月18日)出生在東北遼寧錦西的李翰祥,早在他剛剛三歲的時候,就隨著他那位在舊軍隊裡當軍需官的老父親,從錦州乘火車出了山海關,來到了古老的北平。那時的李翰祥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幼小稚童,他是在這座古都裡度過自己的童年與少年時代的。西城的北魏衚衕小學和市立三中,是李翰祥就讀的地方。李翰祥在客機窗口俯瞰越來越近的北京,他暗問:從前那些令他夢索魂牽的四合院,如今是否還在呢?

“你就是李翰祥嗎?”在李翰祥的記憶裡,引喚出一條40年代北平所常見的曲折衚衕:狹窄、幽深,小路兩廂均是些青磚壘砌而成的一座座小四合院。沿著那條小衚衕往深處走去,便是東總布衚衕十號——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幾幢灰褐色的樓房隱蔽在幾棵枝椏繁茂、綠蔭匝地的古槐背後,李翰祥便在這裡有幸結識了著名畫家徐悲鴻。他記得那是他剛進藝術專科學校的第三天,一位身穿灰布夾袍、頎長偉岸的長者突然來到了他的課桌前。長者的手裡拿著一幅前一日自己在素描課上的習作《北平的什剎海》,嚴峻的目光裡透出一抹慈愛與關切。

長者俯下身來凝望著剛滿十九歲的李翰祥問話。李翰祥認真地點一下頭,不回話。因為那時他還不認識來人就是由南京來北平擔任這所藝術專科學校校長的徐悲鴻。

“聽說你正在市立三中讀高二,為什麼不等到畢業,就忽然轉到這兒來了呢?”徐悲鴻深邃明澈的眼睛裡閃射著炯炯的光芒。顯然他是因為那張《北平的什剎海》的靜物素描,無形中對素描的作者李翰祥發生了頗為濃厚的興趣。他說:“憑著你的學識,本來可以讀完高中,又可以升到北大或者清華、燕京這類名牌大學裡去深造的嘛,可是你卻鬼使神差地中途來藝專插班,到底是因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李翰祥感到徐悲鴻的問話有些咄咄逼人,甚至他根本就不習慣在眾目睽睽的場合遭到一位陌生長者的盤問,所以他執拗的性情發作了,挺起胸口說:“我來藝專,不為升官,也不為發財……我是因為從小就喜歡美術才下決心來這裡的!……”

“哦?你情願為熱愛美術而犧牲一切?”徐悲鴻雖然面色嚴峻,但是他的心裡已經暗暗地喜歡上了這位臉膛黧黑,有一雙虎生生大眼睛的北方青年。他將一隻大手拍在李翰祥的肩上,說:“從這幅你交上來的習作上,不難看出你確有素描的功底和習練繪畫的天賦。只是不知你來藝專以前,都臨摹過誰的作品?……”

“臨摹?我從來沒有臨摹過其他人的作品!”李翰祥不假思索地說道:“但是,我從小就喜歡看別人的畫兒!……”

徐悲鴻越發對這位兩眼炯炯有神,頭腦中有自己獨立見解的新學生髮生了興趣。他問:“說說看,你都喜歡什麼人的畫作?”

李翰祥如數家珍般地說:“我很喜歡北宋著名山水畫大師範寬的作品,特別是他晚年留下的山水精品《雪景寒林圖》,更是令人羨慕。他所畫的水墨雪景,別具風韻。山頭遍作寒柯,通幅並無一棵雜樹,嶙嶙峋峋的山石也皆雨點皴為之。而且范寬的山水氣勢雄渾,意境幽遠,實在是上乘之作。當然,元代的黃公望的山水圖卷也並不遜於范寬!……”

徐悲鴻眼睛豁然一亮,萬沒有想到年僅弱冠的李翰祥,居然對古代中國畫有如此精深的研究,便問道:“黃公望一生所作山水畫很多,不知你都喜歡他的哪些作品?……”

李翰祥娓娓說道:“黃公望所能流傳今日的無非是《快雪時晴》、《九峰雪霽圖》、《丹崖玉樹》和《富春山居圖》幾幅。不過這些珍品大多珍存在皇城禁苑,我一個學生又怎麼能見到。我能有幸從一冊《畫譜》上見到的贗品,就是那張《富春山居圖》了!……”

“哦?”徐悲鴻不能不對李翰祥刮目相看了,說:“黃公望的山水畫究竟妙在何處?以致你將他排在北宋大家范寬之上?”

李翰祥說:“古人說:畫品即人品。學生所以喜愛黃公望的畫是因為敬重他的人品。誰都知道黃公望是元初大書畫家趙孟頫的外甥,黃公望多得趙孟頫的啟蒙。《錄鬼簿》中所記:黃公望之學問不在人下,‘天下之事,無所不知’。然而他的品性高人一籌,那就和趙孟傾一樣,縱然有奇才在胸,卻不為功名官祿所動,畢生將精力獻於作畫上。所以,我視黃公望的畫作高他人一籌!……”

“好好,有志氣!”徐悲鴻欣然含笑,頻頻頷首,說:“中國畫當然是國之瑰寶,作為中國人當然要首先喜歡中國畫才對。李翰祥,你既然情願為學畫獻身,就不僅應該習練國畫,還要習練外國人美術精品之長。卻不知你對西洋畫是否也有興趣?……”

“您所說的西洋畫就是通常所說的油畫嗎?”李翰祥覺得徐悲鴻已經開始與他以平等的語氣來探討藝術,所以他忘卻了自己此時的學生身份,振振有詞地直抒胸臆:“我所喜歡的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油畫,特別是威尼斯派畫家提香所繪的《阿克塔奧之死》。還有魯木斯的油畫《蒂雅娜和她的夥伴將出獵》,以及慕尼黑女子肖像畫廊裡的數十幅傳世珍品,不能不說西方的畫家也有獨到的功夫!……”

“李翰祥,你喜歡荷蘭的畫家梵·高嗎?他的作品如何?”徐悲鴻已經忘記了他是在與一位新進校的學生談話,儼然與一位學識淵博的摯友在談論學術。在一剎那間,他不能不為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裡新收入這樣一位有才智的學生而激動不已。

不料李翰祥卻固執地將頭一搖,說:“先生,恕我直言,我並不喜歡梵·高的作品,因為他是位抽象派的畫家,儘管他在世界上很有影響,可是我無論如何對他的作品喜歡不起來!”

“你的口氣很大。須知世界級的博物館如果收藏梵·高的一幅油畫,也要出幹餘美元的。”徐悲鴻覺得敢於直言道出不同見解的李翰祥純真而可愛。他接著又問道:“那麼,中國人所畫的油畫你喜歡嗎?……”

“我很景仰的是徐悲鴻先生的《撫貓人像》!那是他1924年的作品,畫上的女人和小白貓,線條粗獷卻又描畫逼真,我很喜歡!”李翰祥大聲地說道。

“你……”徐悲鴻立刻怔住了。他沒有想到李翰祥會當眾點出他的那幅公開在報刊上發表出來的油畫新作《撫貓人像》,本來他還想繼續與這位才華橫溢、性情爽朗的學生多談多論,但是見他提到自己的名字與作品,不知為什麼他卻頭也不回地轉身走出門去了。

李翰祥怔在那裡,情不自禁地環顧左右。直到這時他才發現,方才都在埋頭作畫的男女學友們都停下筆來,以陌生的驚詫的眼神默默地注視著自己。

“他……是誰?”李翰祥詢問四座。

學友們面面相覷,彼此緘默不語。忽然,有人叫道:“他就是徐校長!……”

“徐先生?原來是您呀……”李翰祥如夢方醒,直到這時他才知道方才與他面對面談論西洋畫的中年人,原來就是他仰敬已久,此次情願棄學業而來投奔學畫的大師徐悲鴻。他先是呆然木立,後來他意識到了什麼,不顧一切地跑出門來,朝已經走遠的徐悲鴻追去。

李翰祥品學兼優。深得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校長徐悲鴻的垂青和教師們的喜愛。

徐悲鴻所以看重李翰祥,當然決不僅僅因為他的繪畫技藝高人一籌,更重要的是看重他的人品。如果沒有他到北平藝專後不久所發生的“沈崇事件”,如果沒有隨之而來的北平各界反內戰、反飢餓的盛大示威遊行,那麼,年輕而習畫天賦頗高的李翰祥,本來可以成為一個畫家,或許不會離開徐悲鴻先生與他所主持的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也絕不會改行去投奔影劇圈。自然,李翰祥也就不可能由養育他的古都北平,輾轉上海,前往香港。

1946年12月24日夜。

國民黨統治的北平雪後奇寒,朔風凜冽。人夜不久,一位名叫沈崇的北京大學先修班的女學生,在東長安街附近的“平安電影院”看罷《民族至上》的電影,獨自一個人沿著寂靜的雪路回親戚家去投宿。就在沈崇途經東單大操場時,不幸與美國海軍陸戰隊士兵威廉·皮爾遜和華倫·普利查相遇,在積雪皚皚的大操場上,女學生沈崇奮力與兩個凶煞的美國水兵拼搏,終因體力不支慘遭兩士兵的殘忍蹂躪。

沈崇事件發生後,輿論大譁。受害者曾向北平美國駐華海軍陸戰隊第一軍事法庭提起訴訟。但是,該法庭以種種手段包庇美軍在東單大操場施暴的行徑,激起北平教育界,繼而引起全國民眾的強烈憤慨。

“同學們!沈崇是我們的同胞姐妹,現在她慘遭美國水兵的強姦,是我們民族的恥辱。現在北京大學向我們藝專發出了緊急文告,我們決不能坐視!”李翰祥在藝專學生的集會上登台激昂講演。在學生們的同仇敵愾中,李翰祥當場被大家公推為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學生自治會的主席。

當天晚上,李翰祥率領藝專的學生浩浩蕩蕩地來到北京大學。在那座歷史上有名的“紅樓”前舉行盛大集會,振臂高呼口號,聲討美軍的殘暴罪行。李翰祥登上講台,高聲地朗讀學生們用血淚所寫下的詩章:

在中國的土地上,

兩個美國兵,

把一箇中國的女大學生

拖去——強姦了!

涼血的才不憤怒,

奴性的才不反抗!

……

李翰祥和北大學生會一致通過三項決議:(一)嚴懲暴徒及其主管長官;(二)駐華美軍最高當局公開道歉,並保證撤退前不得再發生類似非法事件;(三)要求美軍立即退出中國領土!

12月30日,北平寒風凜冽。李翰祥及其所領導的藝專學生會,率領所有藝專男女學生參加了由北大學生會所領導的盛大示威遊行活動。李翰祥不愧為一位北方大漢和熱血男兒,他以驚人的膽略率領示威隊伍,從沙灘經東華門、王府井,高呼口號來到帥府園北平軍調處執行部樓前示威。

“嚴懲肇事兇手,美國軍隊立即從中國滾出去!”李翰祥胸臆間熱血奔湧。在他的帶動下,一陣陣震耳的悲憤怒吼聲響徹雲霄。當日下午,北平天空陰暗。在呼嘯的北風中,李翰祥和他的藝專學友們,緊跟著北大、清華、燕京等大學的示威隊伍後面,高舉旗幟,從軍調處執行部來到東單廣場——女大學生幾天前遭受美國水兵殘暴蹂躪的地方。在這片積雪皚皚的土地上,李翰祥等激憤的學生們舉行了聲討大會。附近圍觀者已達數萬人。在寒風中李翰祥帶領學生們齊聲高唱《打倒美軍》的歌曲,朗誦了獻給沈崇的詩。

1946年的聖誕夜,

當我們的“公僕”們,

正在燈火輝煌的廟堂內,

開雞尾酒會款待友軍,

暢飲著中國老百姓鮮血的時候,

你代替了兩萬萬中國的姐妹受難了,

你代替了四萬萬中國人民受難了!

李翰祥跳到沈崇受害的積雪坡坎上,聲淚俱下地大聲朗讀他心中用血寫就的詩篇:

賣國求榮的媚外者說:

“這是怪你自己,

誰讓你一個女孩子在晚上出去?”

粉飾大平的老爺們說:

“小事一樁!”

喪心病狂的人們說:

“她是共黨……”

這不是你個人的恥辱,

不是你個人的不幸,

可恥的該自殺的不是你,

而是那些卑躬侍奉洋人的奴才!

……

風聲。吼聲。哭聲。口號聲……匯成了一股巨大的聲浪,在東單廣場的雪地上回蕩……

1947年6月的一個傍晚,李翰祥忽然被藝專的堂役叫到校長徐悲鴻的辦公室裡。“翰祥,我有很緊要的話要告訴你!”李翰祥在北平藝專的兩年時間,曾經數次地來到徐悲鴻這間辦公兼畫室的房間。這裡對他是極為熟稔極為親切的。因為李翰祥在這裡曾經多次聆聽一代大畫師的諄諄教誨,也曾經在這裡親眼見到徐悲鴻揮毫作畫。李翰祥不但見到過徐悲鴻早年的西洋畫,如他留學法國為師長達仰教授所繪下的鉛筆素描肖像,油畫《簫聲》、《老婦》、《遠聞》、《馬伕和馬》等佳作,而且還有幸見識到大師徐悲鴻所畫下的中國畫長卷《西山古松柏》。李翰祥每次到這裡來都從徐悲鴻那裡感受到人格的魅力與藝術的薰陶。現在,當一抹如水的銀白月光透過窗欞投映進這四壁掛滿素描的工作室裡時,李翰祥驀然感到往日的溫馨氛圍倏然不見了,從前和藹可親的徐悲鴻面色冷峻。他招手示意李翰祥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然後低聲說道:“今年6月2日,北平爆發了反內戰、反飢餓和罷工、罷課、罷市的‘兩反三罷’鬥爭。我們學校的許多師生都參加了!聽說你這個學生自治會的主席又是首當其衝?……”

李翰祥站了起來,他知道今天夜裡他將面臨一場嚴肅的抉擇。

“翰祥,去年冬天因為你領全校學生參加沈崇事件大遊行的事情,北平的警備司令部已將你列入了黑名單。”徐悲鴻感到他的咽喉發緊,胸間有一股難以剋制的怒火在升騰。但是他盡力剋制住內心的衝動,以平和的口氣向他所垂青的學生李翰祥說明一樁已經迫在眉睫的事情:“本來,他們是要校方勒令你停止學業的。可是我向他們義正詞嚴地講清不能讓你停學的原因,那就是沈崇事件激起包括李翰祥在內廣大學生的憤慨是理所當然的。既然示威遊行是情理之中,那麼李翰祥就不應該中止學業!……可是,這一次為‘兩反’帶學生再次去上街,你又是藝專的領頭人,這樣就讓我不好繼續在警備司令部面前為你說話了……”

李翰祥一言不發。

徐悲鴻說:“翰祥,我非常理解你們的愛國熱情。正是因為我同情遊行示威,所以,當教育部下令讓我必須解聘李宗津、馮法祀、高莊三位參加了遊行大示威的教授時,我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我說他們反飢餓、反內戰是不該受到當局否定的。所以我繼續向這三位參加示威的教授頒發了聘書!但是,你李翰祥這一次我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了,今夜我請你來,就是要向你透個風:北平警備司令部將要逮捕你!……”

“啊?”剛剛二十一歲的李翰祥難免有些心情緊張。他想詢問究竟,不料又被徐悲鴻以息事寧人的手勢勸止住,悄聲地對他說:“你不必緊張,我已經再次向警備司令部陳述了校方的意見,那就是李翰祥歷來就是位品學兼優的學生。他擔任學生自治會主席並領導學生參與反飢餓、反內戰的示威遊行,完全是出於愛國。當局不應該對李翰祥這樣有正義感的學生進行逮捕。經我的據理力爭,北平當局勉強妥協了,可是他們非要逼迫校方將你開除,如果校方不能將你除名的話,警備司令部便要對你下逮捕令的,所以……”

“我懂了,校長。”李翰祥從徐悲鴻那沉痛的語氣中已經體察到事情的嚴重性,他索性狠下一條心來說:“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我只能聽天由命。請您不必太為難,就將我除名吧!……”

“翰祥……”徐悲鴻見李翰祥不為情勢所急,一副泰山崩潰於前而色不變的神情,心中為即將失去李翰祥而倍感惆悵。他上前緊緊攬住李翰祥的雙肩,心事沉重地蹙眉嘆道:“我不違言,你是我學生中最有前途的佼佼者。你不但對繪畫有天賦,而且又有很深的文學功底和戲劇表演的特長。如果你真的從此離去,那無疑是中國未來書畫界的一個損失。然而如今國民黨所統治的北平,政治上的黑暗是不言而喻的。翰祥,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是到杭州去吧……”

“去杭州?”李翰祥茫然。

“是的,杭州美術專科學校在教學的質量上並不比我們的北平藝專遜色。”徐悲鴻從桌案上拿起一封他剛寫好的私人信函,交給李翰祥說:“那裡有我許多朋友和學生在任教,我已經決意把你介紹給他們。你即刻就可以由北平去杭州。為了避開國民黨的通緝,我已經將你的名字改為李漢強!……”

“李漢強?好!”李翰祥雙手恭敬地接過徐悲鴻的信,然後在月影中向他所景仰的當代大畫家徐悲鴻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一步三回頭地離去了。在臨出門的時候,李翰祥又情不自禁地回頭來望,他淚水模糊的視野內靜靜地佇立著身穿灰布長褂,臉色肅然的徐悲鴻。李翰祥衝到月光如水的院井時,一串淚珠撲簌簌地滾過面頰。

李翰祥被校方除名以後,因為生計艱難,他並沒有馬上去杭州求學。1948年夏天,當李翰祥從北平的報紙上得知熊佛西將在上海籌建戲劇學校的消息時,他躍躍欲試。這是因為李翰祥不僅有繪畫的才能,而且又有表演的天賦。所以李翰祥早在徐悲鴻的藝專學美術期間,就曾以其超人的表演才華,被學生們公推為綜藝劇團的團長。李翰祥在藝專劇團裡既當導演又當演員。他在話劇《離離草》和《歲寒圖》中均以精湛的演技扮演男主角。現在,處於失學困境中的李翰祥,聽說熊佛西在上海主辦劇校,他決計到上海去闖闖天下。可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如何能到上海灘去就讀呢?在兩眼茫然之時李翰祥忽然想起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來,他就是全國劇協當時駐北平的全權代表、著名劇作家馬彥祥。

一個月光融融的夏夜,李翰祥走進了位於北平東城的一座典雅古樸的四合院。這所宅子他從前在任北平藝專綜藝劇團的團長時,不止一次地來過。他久仰這位浙江鄞縣籍的才子馬彥祥,早年曾攻讀於上海的復旦大學,因為他酷愛劇作所以成為洪深的弟子。馬彥祥與田漢、袁牧之齊名,曾以《討漁稅》和《械鬥》等劇作享譽劇壇。李翰祥多次拜訪馬彥祥,彼此間結下了很親密的師生之情。現在李翰祥因失學而潦倒,當他向坐在藤椅上搖著紙扇納涼的馬彥祥道明來意後,馬彥祥略一沉吟,充滿憤慨地說:“國民黨真是腐敗到家了,他們製造內戰又製造飢餓與災荒,卻又不準民眾起來示威遊行,自由何在?你一個學生站出來呼籲停止內戰,何罪之有?翰祥,我從前看過你在藝專劇團所主演的《棠棣之花》,那是郭沫若先生的名劇,我記得你一個人在那出戏中主演了兩個人物:盲叟和俠累。坦率地說,你演得很成功,你的表演天分甚至比美術的天賦還要高一些。現在你既然已經失了學,又情願丟棄你從前所喜歡的美術專業,改行去從事戲劇的創作,我很贊成!只是,學戲劇的表演藝術也是要下一番苦功夫才成的呀!……”

李翰祥說:“請馬先生放心,我只要是能進熊先生的上海劇校,就一定會發奮的!……”

“好吧!”馬彥祥見李翰祥如此果敢,心為所動,立即從硯台邊提起毛筆,在紙上揮揮灑灑地給熊佛西寫了一封短函,交給李翰祥說:“翰祥,熊先生既要創辦劇校,他就勢必從嚴治學。所以他託我在北平為他物色幾位天賦和才華都要特別出眾的學生,我思慮再三,決定推薦三位前去上海。其一是藍鷹劇社的張之偉,他因主演《清宮外史》的光緒皇帝而頗受北平民眾的好評;另一位鍾高年,他在《結婚進行曲》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而且他演得很成功;第三人我就選中了你!翰祥,既然你在北平沒有了用武之地,到上海灘上去闖蕩闖蕩也未嘗不可!只是你既然是我馬彥祥推薦的人,學習就必須刻苦!你可聽懂了我的話嗎?我希望你為中國的表演藝術創出一個新水準來,以不辜負我馬彥祥的推舉之心!……”

“請先生放心!”李翰祥神色莊重地向端坐在藤椅上的馬彥祥一拜,說:“我李翰祥此次去上海,非要闖出個人樣來不可!如果不成功我是絕不回北平來見您的……”

辭別了馬彥祥和父母雙親,李翰祥於1948年9月23日由北平搭車到了華北最大的商埠天津。不久,他從塘沽港乘一客輪前往華東重鎮上海。

素有“十里洋場”之稱的上海灘,燈紅酒綠。濃眉大眼,虎氣生生的李翰祥以北方人的豪爽與果敢闖入了大上海。走進了熊佛西先生所主持的上海劇校,渾身大才大智的李翰祥準備全身心地投入到劇苑中去,在一個陌生的全新領域裡闖出一條求生之路。

李翰祥在上海劇校裡又一次成為引人注目的人物。那是因為他不但相貌英俊瀟灑,演戲的底蘊豐厚。而且他多才多藝,特別是一次劇校的成立週年大會上,為了裝台的急需,李翰祥勇敢地承擔了繪製舞台天幕的任務。繪製佈景乃為李翰祥的強項,他手揮彩筆,刷刷點點,連熬了兩個晝夜,終於完成了一幅名叫“愛與死的決鬥”的佈景。到了校慶的那天夜裡,七八盞水銀燈向佈景投來炫目的光,使李翰祥的即興之作格外引人注目。一座巨大的維納斯像顯得純潔、偉岸、栩栩如生,在維納斯的四周零零星星地散落著大大小小的被砸碎的鎖鏈。

“好!這幅佈景繪製得氣魄宏大,而且又有很深刻的寓意!”“李翰祥真是一個大手筆!”“聽說他在北平時就從師徐悲鴻,真應了那句名師出高徒的話呀!”坐在舞台下的李翰祥陶醉在創作成功的幸福與興奮之中,他聽到周圍劇校的教師、學生們的讚許之聲,頭一次體會到他的美術創作被人承認的喜悅。

一天,在上海的電影攝影棚裡,李翰祥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那麼多心儀已久的著名電影演員:白楊、上官雲珠、舒繡文、陶金、吳茵、藍馬……群星燦爛,熠熠生輝。李翰祥頭一次聽導演高叫:“開麥拉——!”他也是頭一次親眼目睹如何拍電影,那些名演員如何在導演的指揮下全神貫注地進入角色……也許正是從那一刻開始,李翰祥的心潮湧動,激情萬千。他多麼希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到電影攝影棚裡,在攝像機前扮演一個角色!……

然而,大上海畢竟是大上海。在名人如林的電影界,一位從北方來的青年人是無法躋身其中的,更何況當時的李翰祥在影劇界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呢!有一天,李翰祥在上海的“國泰電影院”觀看到一部香港某電影公司拍攝的新電影《76號女間諜》。李翰祥從影片中看到香港電影演員的演技水平遠遠不及內地的演員,於是,他一連幾夜在苦思苦想。李翰祥認為像他這樣沒有名氣的人,在上海這個人才濟濟的地方是根本不可能走上影壇或者劇壇的。即便可以上舞台或銀幕,也只能充當個不引人注目的“跑龍套”配角。如果他真想在舞台或者銀幕上一展身手,就勢必離開上海。

於是,李翰祥叩開了沈浮導演的家門。

“沈導演,”李翰祥已經不止一次地來拜訪這位在上海影壇上德高望重的長者。每次來沈浮先生都給青年李翰祥以人生的教誨與藝術上的薰陶,現在,被一部香港電影《76號女間諜》引起翩翩聯想的李翰祥,有滿腔的話語欲向燈下的慈祥長者沈浮傾吐。他頗為動情地說道:“我李翰祥本來想當一名畫家,可是誰知出師不利,剛剛起步就因為學潮而被學校除名,辜負了徐悲鴻先生對我的一片愛心。後來馬彥祥先生又介紹我到上海來學戲劇,不錯,我很早以前就傾心於舞台藝術,當然更羨慕電影藝術,所以我毅然地放棄了到杭州繼續學畫的打算,隻身來到了上海。本來,我以為可以從舞台劇或電影上找到一條發揮自身才能的路,可惜的是我當初想得實在太天真了!……”

導演沈浮默默地傾聽著李翰祥滔滔不絕的話。作為一位早已經在上海電影界執牛耳的著名導演,十分理解李翰祥雄心勃勃的思想。他不忍去打斷他的話,只是耐心地傾聽李翰祥的剖自。

李翰祥說:“上海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但是,這裡沒有我可以發揮作用的餘地。所以,我很想到香港去闖一闖!……”

“去香港?……”沈浮有些擔心地望著李翰祥。

李翰祥點點頭說:“是的,沈導演,我從最近幾部電影中看到,香港是一個能發揮青年人才氣的用武之地。我決非認為香港沒有出類拔萃的演員和導演,而是說那裡可以允許沒有名氣的新演員上銀幕,並且又允許許多沒有名氣的年輕人充當電影的主角。這就對我充滿了誘惑力,所以,我想到那裡去試一試,不知先生的尊意如何?……”

沈浮坐在燈下沉思了許久。從內心裡這位威望極高的老導演,十分同情李翰祥懷才不遇的境況,也很想在上海電影界為他找到一個可以嶄露頭角的新天地。但是面對上海影壇人才濟濟的現狀,沈浮也深感一時無計可施。他思索再三,也對李翰祥隻身闖香港的想法深以為然,便頷首贊同說:“好吧,人各有志。既然你想去香港發展,我也不攔你。那裡有我的幾位影界朋友,你不妨去香港找他們幫助。翰祥,一個人只要有天賦,有意志,遲早會成功的。你去香港吧……”

當即,沈浮在燈下揮毫寫下了兩封書信。一封給他的摯友、香港演員王豪,一封給著名導演朱石麟。沈浮將兩封信封好後交給李翰祥說:“翰祥,希望你能在香港影壇上一展才華!……”

“謝謝!”李翰祥向慈祥的沈浮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捧信出門。

李翰祥辭別了為他引路的導演沈浮,只在上海停留了幾日,便與他的同窗好友高海山前往香港。

“翠英,你知道我的冠心病很嚴重。自從三年前發作了一次,經香港的醫生搶救脫險以後,近幾年來時好時壞,雖然醫生們多次勸我去做一次心臟搭橋的手術,可是因為我與邵氏影業公司的拍片合同上始終有拍不完的片子,所以一拖再拖。這一次我已經下定了決心,非要到美國進行心臟的大手術不可了!”兩輛國產小汽車飛快地載著李翰祥、石磊和前往機場迎接他們的中國旅行社梁榮元先生等人駛出機場,便沿著一條高速公路馳向北京市區。李翰祥的目光透過車窗,貪婪地望著久違了的北京郊區那秋色濃重的園林與田疇,前方便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嶄新樓房,古老的北京已經認不出了。李翰祥此時雖然在眺望著越來越近的北京,可是不知為什麼他的腦際裡卻浮現出另一幅車水馬龍的繁華場面,那是他所熟捻的香港島中環。在半月前的一天傍晚,李翰祥和他的夫人張翠英女士登臨了中環那幢五十六層的康樂大廈。他與她在赴一次朋友的晚宴後出現在這幢大廈的最高層,從這裡可以望見維多利亞海灣在夜幕下閃動著幽光的寬闊海面和對面九龍半島上的璀璨燈河。在夏日習習的晚風裡,李翰祥做出了將去美國做一次心臟手術的決定。這個決定不僅讓他的夫人激動,甚至李翰祥本人也感到有些突然。但是,李翰祥為了讓夫人張翠英知道這一鄭重的決定決非他的酒後失言,而是他三年來深思熟慮的結果,他神色莊重地向夫人說:“翠英,我去洛杉磯進行這次手術,已經反覆想了三年。現在已經到了非去做不可的時候了!……”

張翠英點點頭,頗為讚許地說:“翰祥!你正值人生的壯年,這種可怕的心臟病按理也早就該去認真地做一次手術了。可是你的拍片計劃卻是一部接著一部,我和女兒們多次地勸你去美國做徹底的治療,你卻一推再推。現在你終於下定決心去美國,真是太好了。只是不知你到底什麼時候去洛杉機?”

“我想在今年年末,我是一定會在洛杉磯做完這個心臟手術的。”李翰祥在閃閃爍爍的霓虹燈光裡凝望著張翠英那雙流露著關切目光的秀麗眸子,略一沉吟便說;“翠英,你應該清楚心臟的手術非同一般,如果我躺在洛杉磯美國醫院的病床上,醫生的手術一刀下去,是安是危,是生是死,將是難以預料的。所以,我很想在去美國洛杉磯做這一次生死攸關的心臟手術前,回一次祖國內地……”

“回內地?”張翠英對李翰祥的這一決定更加吃驚。

“是的,我想回一次北京。”李翰祥俯望著腳下,只見巨廈之下是一片燦爛的燈海車流。距康樂大廈不遠的愛丁堡廣場上華燈初上,人頭攢動。甲蟲般的各色車輛沿著愛丁堡廣場左側的街路穿梭往返,街旁矗立著國際、聯邦、太古等大廈。香港的夜生活在車笛聲、樂曲聲中拉開了序幕。但是,這一切對於久居香港而時時嚮往內地的著名導演李翰祥來說毫無任何吸引力。他以充滿深情的口氣對張翠英傾吐心曲,說道:“許多年來,我都懷念生養我的白山黑水,真想回到北京去尋找那遙遠的舊夢。天橋、大柵欄、香山的臥佛寺、北海的瓊塔、頤和園的昆明湖……那裡的一切都令我魂牽夢繞。特別是內地那些久已聞名卻未得一見的名山大川,我在有生之年都渴望前往一遊,可是從前這種奢望想也不敢想。如今國內已走向大治,所以我想回去看一看祖國的大山大河。這樣,我在今冬即便死在洛杉磯的手術檯上,也死而無憾了!”

“翰祥,你想回就回吧。我支持你實現這一久存心間的夙願!”張翠英動情地緊緊抓住李翰祥的手,將鼓勵的眼光投向李翰祥那張興奮的臉……

“李導,請看,這就是長安街!”石磊再次地打斷了李翰祥的沉思冥想。李翰祥透過轎車的車窗,望見了那條久違了的長安街。天安門、人民大會堂和巍峨的烈士紀念碑一掠而過,前方立刻閃現出東長安街那寬坦的馬路和路旁熙熙攘攘的人流……

“石磊,這條長街對我人生的轉折起到很大的作用啊!”李翰祥這位影壇大腕以“老北京”的資格向同行的石磊、梁榮元說道:“我少年時從長輩口中得知,八國聯軍進北京時一些外籍商人便沿著東長安街開設了一些酒吧和舞廳,北京飯店就是最大的一家。小時候這裡是禁區,只有外國人和少數高等華人可以進入。我記得1946年國共和談的時候,北平軍調處執行部的招待所就設在這裡。葉劍英將軍曾在這裡多次舉行過記者招待會,沒想到我從香港回來就住進了從前可望而不可及的北京飯店!……”

當天夜裡,酒筵後處在興奮狀態下的李翰祥居然失眠了。他在輾轉床榻去尋找他嶄新的世界……今天,李翰祥終於回到了他闊別多年的北京。正像他辭別馬彥祥時所說的那樣,他是在電影上而並非在戲劇上獲得了很大的成功才回來的。只不過他由一個學美術的學生髮展到香港影壇舉足輕重的大腕,這中間所需要的時間竟用了近三十年!……

李翰祥在北京重溫舊夢。在東總布衚衕十號那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的舊址,他沉湎於往事的追思中。然而故人已逝,當年欣賞他、在危境中保護他的一代大師徐悲鴻先生早已過世了!李翰祥在探訪親友的同時,又遍訪京華影視界的名人,他們當中有著名電影事業家汪洋;曾經以執導《早春二月》、《暴風驟雨》等影片成名的江蘇籍導演謝鐵驪;抗戰前後主演過《夢裡乾坤》、《壓歲錢》和《風雪太行山》等影片的北影導演謝添。他們與李翰祥神交已久,此次在北影見面自有一番佳話傾吐。此外,李翰祥還拜晤了北影著名導演張水華、成蔭、凌子風等等。

李翰祥在與這些著名影人暢談時最令他感興趣的話題,就是他在香港所拍攝的歷史巨片《傾國傾城》,在內地同行中普遍地受到讚譽。《傾國傾城》能在內地被准予“內部放映”並受到同仁們的高度讚許,是數十年沒在內地的李翰祥所始料不及的。李翰祥數年後曾以激動的語言回憶此事:“《傾國傾城》曾經在祖國內地‘內部放映’過很多場。同行們都認為在香港能把宮殿以及頤和園的佈景搭得幾可亂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所以有人希望我能利用真山真水真宮殿真園林,把西太后的一生,到北京的故宮三大殿、西郊的頤和園及承德的避暑山莊,分集分部地連續拍攝。也和意大利拍的《馬可·波羅》和美日合作的《大將軍》一樣,既可以在電視台連續放映,又可在影院裡分剪幾集公映。對我來說,拍古裝歷史劇,能夠到那些歷史人物真的走過或住過的有關環境中去,在實景中再現古人當然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