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與邵逸夫分手嗎

瘦削溫和,精明幹練的影界鉅商邵逸夫緊握他的手:“你就是大名鼎

鼎的李翰祥嗎?”

他把一個猜不透的謎留給了憂心忡忡的邵逸夫。

香港。清水灣。

李翰祥乘坐著一輛奔馳牌豪華型小轎車緩緩地駛進了邵氏電影城的大門。李翰祥在北京的採景工作一結束,他就很迅速地飛回了香港。他在進入炎熱的夏季之前,必須對是否能到北京去開拍老舍先生的大作《茶館》最後定奪。

對於李翰祥來說,老舍的《茶館》已經使他難以忘懷,就在他臨從北京飛回香港以前,他還是撥冗到首都劇場又一次觀賞了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著名錶演藝術家於是之、英若誠、童超、胡宗溫、藍天野等人所演的《茶館》。特別是第三幕留給李翰祥的印象更為深刻,因為這一場是寫抗日戰爭勝利國民黨統治時期的北平,那個時期李翰祥也恰好就在北平就讀於著名畫家徐悲鴻所主持的藝術專科學校。所以,李翰祥對那個時期的裕泰大茶館是比較熟悉的。所以他看劇聽對白尤為感到親切。於是之所扮演的王利發作為《茶館》一劇的貫穿人物,他在第三場的表演也是更為精采。他的對白京味十足,李翰祥聽來也十分過癮。

王利發:哪兒不一樣呢?秦二爺,常四爺,我跟你們不一樣,二爺財

大業大心胸大,樹大可就招風啊!四爺你,一輩子不服軟,敢作敢當,專

打抱不平。我呢,做了一輩子順民,見誰都請安,鞠躬,作揖。我只盼著

呀,孩子們有出息,凍不著,餓不著,沒災沒病!可是,日本人在這兒,

二栓子逃跑啦,老婆想兒子想死啦!好容易,日本人走啦,該緩一口氣了

吧!誰知道,哈哈,哈哈,哈哈!

於是之自不必說。藍天野扮演的秦仲義京腔唸白也很有味。李翰祥十分鐘情於老舍的名劇,也滿意北京人藝那些技藝精湛的著名演員,當然也更期盼回到他自己生活過的北京,用那些頗有特色的京城實景去拍攝這部鉅著。

但是,李翰祥作為著名的電影導演,他在反覆研究了老舍的劇本與觀看了北京人藝所上演的名劇《茶館》以後,也對該劇所存在的一些不適合於銀幕上表現的問題,心中瑞惴。李翰祥記得他在北京臨與蘇誠壽經理分手之前,他曾經很坦率地將自己的意見告訴了蘇誠壽。

“《茶館》當然是老舍先生的精品,無論從思想性還是藝術性上它都稱得上是成熟的和成功的。”李翰祥在私下裡評價這部優秀的傳世之作時,用詞儘量字斟句酌,他對蘇誠壽說:“但是,《茶館》我看了三次,每次看過之後,心裡都有壓抑鬱悶之感。為什麼?那就是給人的感覺是‘一代不如一代’。國民黨不如軍閥,軍閥又不如大清國。觀眾從舞台上看到的是,滿清統治時,人們的服裝很光彩,生活很悠閒,養花喂鳥,豐衣足食;劇情演變到民國,帝制雖然已經被推翻,老百姓的日子卻不好過;到了國民黨統治時期,更是每況日下,民不聊生。所以,我感到如果將老舍先生的《茶館》真的拍成電影,那麼像目前這樣照搬恐怕是不行的,因為全片的調子太暗了,特別是影片的結尾,恐怕還缺少一點什麼!……”

蘇誠壽深以為然地頷首,說:“李先生,莫非你以為還需要在結尾處再加上一場戲嗎?”

李翰祥濃黑的劍眉在眉心處一蹙,他似乎一直處在一種矛盾的心緒之中,沉吟著說:“是的。我總是覺得,老舍先生應該在《茶館》裡再多加上一幕,也就是增加第四場!表現出1949年中國共產黨解放了古老的北平以後,人民歡欣鼓舞慶勝利的歡悅情景。當然這種解放後的歡樂情緒,仍然可以體現在《茶館》裡,體現在老舍筆下那些活生生的各色人物中。”

蘇誠壽十分欣賞地說:“是啊,如果加上第四場是最好的。它可以直接表現出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嘛!”

李翰祥躍躍欲試地揮動著手臂說:“如果我當真要將《茶館》改編成電影的話,我是準備再加上第四場的!也就是我寫一個令人振奮的結尾,不能讓觀眾始終處於一種壓抑的氛圍中啊!”

“可是,《茶館》終究是老舍先生留下來的名著啊,對任何名著的續寫都有難度。弄不好有續貂之虞啊。”蘇誠壽沉思著說。“再說,對《茶館》這樣的名劇續加第四幕也嫌不夠的。因為解放後的許多偉大的成就,都由於林彪及‘四人幫’在十年內亂中被破壞,而使我們的國家元氣大傷!最明顯的例證就是著名的人民藝術家老舍本人,也在那場災難中葬身在北京的太平湖裡。面對著內亂後百業待舉的局面,僅僅寫一幕是難以說明問題的!……”

李翰祥信心百倍地說:“你說的很有道理。在《茶館》的後面只續一幕是遠遠不夠的。我相信在‘四人幫’垮台以後,中國共產黨在撥亂反正中,會使我們的國家和民族重振雄風的。如果我真的執導《茶館》,不但要增加第四場,還要增寫第五場,通過一個小小的茶館變遷,讓天下的觀眾真正看到在‘四人幫’垮台以後,國家重新走上振興之路的現實。因為只有這樣,才是老舍先生較為完整的《茶館》!”

李翰祥的轎車沙沙沙地駛進邵氏影城。

對於這座地處九龍清水灣的著名“電影城”,李翰祥顯然熟知它的今天與昨天。1959年當邵逸夫先生剛從新加坡來到香港時,目前矗立著現代化電影基地所必配的電影製片大樓、攝影棚、隔音片廠、混錄車間、置景場棚、服裝道具室、沖洗拷貝車間、放映室與行政大樓。而偌大的廠區,當年不過是一大片荒草萋萋的廢墟。李翰祥當時在香港電影界已經是嶄露頭角,很有名氣的電影導演了,他當時之所以看中並來到剛見雛型的邵氏影城,是因為他看到了邵逸夫先生作為真正電影企業家的膽識與魄力。李翰祥在事隔多年還清楚地記得,邵逸夫來香港開發這座“邵氏影城”的初期所面臨的危局。那時,邵逸夫花一筆鉅款在九龍清水灣買下這片荒涼的草場以後,次日便掛出了一塊招牌:“邵氏兄弟有限影業公司”。儘管邵逸夫的膽略過人,但是卻沒有任何影界人士投奔到九龍這塊尚未開發,尚不見有任何廠房與拍攝設備的“邵氏公司”來,因為沒有誰能相信其貌不揚的邵逸夫會在清水灣這個地方,能興建起一座現代化的“電影城”,也無人肯信在香港電影公司都不很景氣的年代,邵逸夫會創出什麼令世人驚訝的事業。但是,邵逸夫卻依然執著地按照他自己所描畫的藍圖去行事。不久,他就在香港幾張有影響的報紙,如《大公報》、《文匯報》、《星島日報》上刊登了醒目的《啟示》,稱:

“本公司雖為新成立之公司,但自1920年公司董事長從影以來,拍攝

了極豐之優良國產影片,深得國民之鼓舞。今為提高中國電影之水準,發

展國片之國際市場,本公司有感於當今電影水準之低,決心改良設備,更

新技術,發掘人才。現已選址清水灣建邵氏之影城,急需如下人才:製片、

化妝、剪輯、配音、暗房、編劇、導演、演員……”

瘦削溫和,精明幹練的影界鉅商邵逸夫緊握他的手:“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翰祥嗎?”李翰祥在他的奔馳牌小轎車沿著柏油路,緩緩向影城深處駛來的半路上,很自然地回想起他與邵逸夫的初次見面。李翰祥記得在他與邵逸夫見面以前,早已經與他的兄長邵村人先生簽訂了第一張合作拍片的合同。邵逸夫來香港以前,李翰祥就已熟知邵氏兄弟的從影歷史。祖籍寧波鎮海的漂染業老闆邵玉軒20年代在上海靠漂洗贏得好名聲的時候,他所生的四個兒子邵醉翁、邵村人、邵山客和邵逸夫,便已經靠著老父漂染所賺得的一筆鉅款在飛速地向電影製片業上發展了。邵氏兄弟電影有限公司早在1927年就在新加坡開張營業了,現在,當邵逸夫率先將電影基地由國外發展到香港的土地上來後,他首先注意的當然是率先將李翰祥這樣最有影響、最有潛力和最有才華的青年電影導演,千方百計地拉到他邵氏公司中來,充當他拍攝打炮影片的台柱子。所以,瘦削溫和,精明幹練的電影商人邵逸夫最初見到李翰祥時,就對他寄予了超過常人的厚望。邵逸夫含著溫和的笑容,親暱地拉住李翰祥的手,請他坐在九龍一家臨時籌備處的客廳沙發上,說:“雖然我們邵氏兄弟近幾年來一直在海外發展電影事業,可是我對香港的國語片一直很重視。特別是作為後起之秀的你,自從由上海來香港以後,你的艱苦創業精神很令人欽佩!你李翰祥是位多才多藝的多面手,不但能繪製佈景,編寫電影劇本,還能導能演。你執導的《雪裡紅》、《金鳳》和《貂嬋》,我都已經看過了!我覺得你不愧是徐悲鴻大師得意的高足,拍出來的電影很有美感。那是因為你懂美術的原因,對攝影的用光很有些研究,對嗎?……”

李翰祥沉默以待。因為李翰祥在香港這塊光怪陸離的世界呆久了,無數次的挫折與無數次的坎坷,使他對開口就誇獎他長處的人格外地加了些小心,尤其是對初次見面的電影製片商人邵逸夫,李翰祥更不敢輕易坦露心跡。

邵逸夫說:“邵氏公司很歡迎像你這樣的大實幹家。我很注意研究你的作品,你不但是一位很少見的快手,出奇地高產,而且還在忙中求質。從你1955年導演《雪裡紅》,到去年以《貂嬋》一片在亞洲影展上獲得大獎,五年之中你居然創下了連拍十四部電影的紀錄,平均每年能拍三部片子。這很了不起!你幾乎是連續上陣,連續取得成功,我們邵氏公司情願以高價來與你簽訂拍片合同!”

“不,邵先生,您說得不準確!”不料李翰祥卻冷冷地回敬這位溫文爾雅,精明世故的長者。他說:“我從影以來,絕不是連續成功,在我看來,好像是失敗多於成功,挫折多於順利!……”

“哦?當然當然!”邵逸夫在那時早已擁有了萬貫資產,在東南亞地區也素有名望,而且他的長處就在於善與各種不同性格的電影界人士進行交往與周旋。邵逸夫對李翰祥以冷漠的口氣回答他,毫不介意。他說:“李翰祥先生,我很瞭解你的性格。北方人的坦蕩與率直是很好的性格。方才你說來港以後的挫折多於順利,我深以為然。譬如說你當年在導演《雪裡紅》之前,曾經想導演《賽金花》,可是卻沒有成功,這是一件非常遺憾的事情。可惜當時你我並不相識,如果我們在那時就已經像現在這樣能夠坐下來談合作的話,我或許能幫助你將你所喜歡的《賽金花》拍成!……”

李翰祥一怔。他不得不重新揚起臉來去打量這位有著高顴骨的瘦削的電影企業家。因為李翰祥對沒有拍成《賽金花》一直耿耿於懷,現在剛從新加坡來香港的邵逸夫,居然說他當時如果在香港將支持他拍成《賽金花》,不能不打動了這位東北漢子的心。

邵逸夫很能揣度別人的心思,李翰祥此時微妙的變化也全被邵逸夫看在眼裡。他決定繼續向這位有才氣又有膽識的青年藝術家進攻,直到讓他主動站到剛建立的邵氏公司一邊來,以壯他的聲威。邵逸夫溫和含笑,慢條斯理地說:“李先生,我知道你很喜歡研究中國的近代歷史,特別喜歡研究清代的歷史。我記得你曾經多次對人說過:清代有一朝一野兩位女名人。一位是執掌大清朝政四十多年的西太后,另一位就是風華絕代的妓女賽金花。你的史學觀我很欣賞,那就是你對這兩位清代女名人的評價。你認為西太后雖然權高無上,萬人景懼,可是當八國聯軍進北京的時候,她卻置國家社稷於不顧,獨自逃到熱河,後來又逃到西安去避禍。而那位一生有才有貌卻不得志的妓女賽金花,卻在大敵當前的危險局勢裡,靠著她早年當大使夫人時去德國與瓦德西將軍的一面之緣,解救了不少國人的性命!我聽說你李翰祥先生為這位妓女遭到不公的評價表現了很強烈的義憤,是嗎?”

“當然是!”李翰祥那時正是血氣方剛,聽邵逸夫一問,他霍地站了起來,以激動的口吻反問邵逸夫說:“邵先生,莫非不對嗎?賽金花是個為人所不恥的妓女,這當然是事實。可是她也是個有血有肉有性格的女人!儘管許多文人在筆伐她,雖然一些遺老遺少在那裡不斷地指責她,可是賽金花還是賽金花。她那種叛逆的性格,她在大兵壓境時那種對國人的愛心,她那多姿多彩的坎坷人生,都是電影藝術家應該反映的最好題材!所以,我一度曾夢想著將《賽金花》拍成一部可以警示後人的電影,這種良好的初衷莫非應當受指責嗎?……”

“不,不僅不應受到指責,依我看是應當褒獎才是啊!”邵逸夫以電影企業家的慧眼,很快就看中了李翰祥這位有見地有性格的導演,他親自為李翰祥在細瓷茶盅裡斟上香茶,拍著他的肩頭說:“李翰祥先生,我之所以對你表示欽佩,絕不僅僅因為你拍出了像《貂嬋》那樣有影響的影片,更重要的我敬佩你在異常艱難的境遇裡,百折不回的敬業精神!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不懂!”李翰祥梗起脖子說。

邵逸夫更加從心裡喜歡這位坦蕩質樸的北方青年。他眯縫著一雙深途的小眼睛嘿嘿一笑,坐在了李翰祥對面的沙發上。他娓娓地說道:“李翰祥先生,請你不要見怪。我也是從別人的口中對你有了更進一步的瞭解,說你的敬業精神強,也決非無聊的吹捧。我是聽說你在準備拍《賽金花》的時候,家庭境況十分不佳。為了編寫《賽金花》劇本,你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到處蒐集素材,不但找來了柳堂所寫的《蘆花霜葉記彩雲》,曾樸先生的《孽海花》,還搞到了大量的舊報紙,舊雜誌。這還不算,你還要買一部上海大通圖書社印的《賽金花全傳》。可是那時你和夫人的手頭都很拮据,連餬口吃飯都已經有了困難,又拿什麼去買這樣大部頭的書呢?你的夫人張翠英也是一位很有志氣的女士,聽說她為了你的事業,早已將她本人所珍愛的金銀首飾,全都變賣掉了。後來聽說你要買那部《賽金花全傳》,忍痛將你給她的一塊手錶也拿到當鋪裡去當了,結果當鋪嫌手錶太舊,勉強當了十五塊港幣,這才讓你如願以償地買到那部《賽金花全傳》,是嗎?”

“這些事情您怎麼都知道呢?”李翰祥愕然地望著高深莫測的邵逸夫,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在東南亞聞名遐邇的電影商人,居然在來香港這麼短的日子裡就對他沒有拍成《賽金花》的許多細節都瞭若指掌。正是因為邵逸夫如此平易近人,如此坦誠親切,才使得初次來投奔邵氏公司的李翰祥倏然間消除了心中的隔閡,兩個人之間的距離登時拉近了。

邵逸夫笑道:“我怎麼就不能知道呢?不但知道你的夫人當了表,還知道你的夫人為了拍成《賽金花》,連你們結婚時新買的一床被子也賣了,可有此事嗎?”

李翰祥打破了沉默,話匣子打開了,他憨厚地笑了笑說:“為趕《賽金花》的稿子,我是構思了三個星期才動筆的。我李翰祥那時家裡真是窮。那天晚上我趕出了預定的稿子,已是夜裡三點半了。伸個懶腰打個哈欠想睡覺的時候,忽然發現翠英穿著一件睡袍躺在床上。我心裡還在埋怨她為什麼不蓋被子,可是一找卻不見了我們結婚時買的棉被。我馬上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不過也還不大相信,我們的生活莫非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嗎?後來我輕輕地打開她的皮包一看,第一眼就見到了那張當票,她將一床棉被只當了八塊五毫而已,唉,我相信那五毫子錢,一定是她費盡了唾沫才爭得來的吧!唉,不怕您邵先生笑話,少了這條被子可不得了呀!第二天香港真的來了寒潮,我不覺一驚,急忙到永華公司找道具員借了兩條道具用的軍毯。到了晚上,西北風颳得呼呼響,兩條毯子根本不頂事,顧了頭又露了腳。一陣陣的寒風刺骨,凍得我和翠英直打冷戰。但是,不管怎麼說我把《賽金花》的劇本提綱還是如期寫出來了,有前程似錦的指望,一咬牙,就把寒流給挺過去了!……”

邵逸夫被李翰祥這詼諧而幽默的談吐逗得哈哈大笑,他用帕子拭去笑出來的眼淚,說:“你說下去,《賽金花》的劇本提綱後來怎麼樣了!”

剛才談得很開心的李翰祥,聽邵逸夫追問《賽金花》劇本的下落,臉上的笑紋立刻就收斂了。他又恢復了剛進門時的沉默。李翰祥不想再去說那令他感到痛心的難堪事情,本來,李翰祥的這部《賽金花》是為友人倪少麟所寫的,可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的劇本提綱卻被人輾轉交到猶太人歐德爾所主辦的國際電影公司。那一天,許久沒有見面的老朋友嚴俊給李翰祥打來了電話,請他到樂宮戲院的寫字樓裡談話。嚴俊見了李翰祥就冷言冷語地嘲諷他,不該將劇本的提綱給了歐德爾。李翰祥和嚴俊一語不合,就吵了起來。情急之中,李翰祥去奪攥在嚴俊手裡的那本讓他熬了幾個不眠之夜寫成的電影劇本《賽金花》提綱。結果任李翰祥如何地奪,嚴俊卻拼命地抓住不放,“哧啦”一聲,好端端洋洋數萬言的《賽金花》提綱便被撕成了碎片。如此一來,李翰祥苦心孤詣幹了一個多月的勞動成果,未等開機拍攝就化為泡影了。

現在,邵逸夫問起此事,李翰祥神色沮喪地嘆了一口氣,將頭一搖說:“唉唉,別提那難堪的事了,邵先生,既然您是一位懂電影製片的老行家,又是如此思賢若渴。如果您當真看得上我李翰祥的話,那麼,我二話也不說,就到您的邵氏公司來效力!只要您相信我,咱就簽約拍片。古人說,士為知己者死,我李翰祥也是難得幸遇懂電影的明主的!……”

“好爽快!”邵逸夫見李翰祥投到他的門下,心中大喜,說:“李先生,你就只管伸開腰來大幹一場,我邵某人決不會虧待你!”

小轎車在辦公樓前煞住。

李翰祥自從去年秋天由香港去大陸探親旅遊,冬天又到美國洛杉磯做心臟手術,後又再去北京,至今已經有大半年的時間沒有光顧這座九龍清水灣的“邵氏影城”了。今天,當李翰祥從轎車裡走下時,抬頭一看,有一種陌生之感。

“李先生,請到樓上小客廳,邵老闆馬上就來見您!”一位聽差模樣的人物,早已恭恭敬敬地等候在辦公樓的門廳裡。他急忙引著手術後精神飽滿的李翰祥快步地穿過鋪著綴花大地毯的過廳,沿著螺旋形的樓梯很快來到二樓的客廳。

早有人為李翰祥布上茶點。待聽差們退去以後,李翰祥獨自坐在那隻精緻的藤椅上默想著心事。本來,他與邵氏公司所簽訂的拍片合同上,只剩餘兩部影片就已經到期了。現在,擺在李翰祥面前的是兩條路,一是到祖國的內地去拍攝老舍先生的《茶館》,要麼就必須在邵氏公司的合同期滿以後,與邵氏公司繼續簽訂一個為期五年的新合同。現在令李翰祥所憂慮與遲疑不決的是:老舍先生的《茶館》是否就是他此次回北京拍攝影片的最佳選擇?

客廳的正面粉壁上,高懸著一幅宣紙中堂。上面是幾行龍飛鳳舞的草書:

我做事的態度,便是要把每件事都做好,即使是最細微的部分,也要

徹底做好,一樣事情不做到十全十美,我是絕對不放鬆的。

——邵逸夫自警

邵逸夫自題的警句下方,是他在新加坡、美國和英國訪問時的大幅照片。幾個玻璃鑲嵌的櫃子裡,陳放著邵氏公司自創建以來在亞洲電影展、金馬獎和香港金像獎中獲獎影片所得到的各類金光璀璨的獎盃。

“李翰祥,我是絕不能允許你在我的邵氏公司裡拍什麼‘文藝片’的!我對你所極力倡導的那些文藝片不感興趣!”李翰祥的眼前又出現邵逸夫那張清癯消瘦的面龐。這張面龐曾經讓李翰祥感到無比的親切,也曾經使他感到冷峻和威嚴。當初,李翰祥剛來到邵氏公司時,確實從內心裡感到他在從影的路上,能結識像邵逸夫這樣既懂藝術又懂管理的電影製片家,乃為人生的一大幸事。邵逸夫先生在50年代末期真正在香港的九龍清水灣站住腳以後,由於邵逸夫的開明辦廠和大膽地使用人才,確實有一大批香港影界的知名人士紛紛投向他。那時,在邵氏公司發展的電影導演,除大腕李翰祥外,還有嶽楓、陶秦、羅臻、嚴俊、卜萬蒼與何夢華。電影明星更是群英薈萃,林黛便是在邵氏公司大紅大紫的。此外,李麗華這位老牌大紅星和風靡一時的樂蒂、丁紅、關山等人,也聞風而動,紛至沓來。作為後起之秀的邵氏公司,在香港異軍突起,很快就將從前一度稱雄的永華公司、聯合影業公司、國際影業公司和亞洲電影公司都壓倒了,被譽為“東方好萊塢”。

在李翰祥的眼睛裡,邵逸夫確是一位了不起的電影企業家。他從來沒有見過在拍片上如此認真的公司老闆。當邵逸夫決定由李翰祥帶頭為初建的邵氏電影公司開拍第一部電影的時候,因為邵逸夫開出的劇本酬金高得驚人,所以一下子吸引來數以百計的文人墨客,紛紛將自己精心炮製的電影劇本送到了邵逸夫的案頭。但是,這位在南洋拍了多年電影的邵老夫子,始終也難改他們邵氏公司最初所拍的《女俠李飛飛》、《白金龍》和《義妖白蛇傳》之類的老路子,將那些本來頗具藝術匠心,且又有一定思想深度的電影劇本,一概打入冷宮。但他唯獨選中了一部《江山美人》,下令讓李翰祥來執導。李翰祥決定不負邵逸失之所望,他內心裡儘管對《江山美人》的劇本沒有多大的興趣——那不過是一個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民間傳說。他卻棋高一籌地將那個民間流傳的正德皇帝偷戀民女李鳳姐的故事,用嫻熟的電影蒙太奇手法,巧妙得體地拍成了一部十分精采的古裝故事片。李翰祥的藝術功力自不必細說,著名影后林黛小姐被李翰祥請來出演那位千嬌百媚的村姑李鳳姐,著實為《江山美人》增光添彩。也該李翰祥在邵氏公司走紅,他首次受邵逸夫之命精心拍攝的《江山美人》,在第六屆亞洲影展上大紅大紫。林黛女士也在影展中的十二項金禾獎裡榮獲最佳女主角獎。李翰祥亦因為《江山美人》獲獎,更深得邵氏公司經理邵逸夫的器重。

儘管如此,李翰祥在邵氏公司的拍片還是沒有太大的自由。繼《江山美人》之後,李翰祥又受命拍攝了《傅女幽魂》和《兒女英雄傳》等片,可是,每當李翰祥向邵逸夫提起拍攝一些有真正藝術價值和文學價值的影片時,邵逸夫就會將笑臉收起來,變成一位固執且又冷峻的企業家。邵逸夫很不客氣地對李翰祥說:“我知道你李翰祥對藝術有更精深的追求。但是,我是決不同意你拍什麼文藝片的,我所經營的邵氏公司不是為藝術而藝術,我是在做生意!你懂嗎?Iamsunningabusiness!”

“可是,一位真正的電影企業家,不能沒有真正的文藝片!”李翰祥曾經不止一次地與這位固執的老人發生唇槍舌劍的爭論,他說:“看重票房價值,為了迎合一些小市民的要求,適當地去拍一些情節性強的故事片,無可非議。但是,任何一家制片公司,都要有藝術質量較高的影片,來作為傳統性精品長期保存。這就是所謂的陽春白雪,品位與檔次都為上乘的優秀之作。邵先生,您作為老電影家,為什麼不能允許我們在藝術上不斷有新的嘗試呢?”

邵逸夫卻針鋒相對地說:“李翰祥,不要忘記我並不是藝術家,我是靠拍電影賺錢的商人。如果你讓我拍一部純藝術性的電影,我不敢肯定這部電影會有多少人中意看。那樣曲高和寡的東西,我是決不能花工本去拍的,所以我寧願專心大家都中意的娛樂片。如果非讓我去拍文藝片,那麼我倒不如將大筆的錢,去捐給香港藝術中心或者支持什麼藝術節了!……”

正是因為如此,李翰祥在邵氏公司只工作了五年時間,就毅然地離開了固執己見的邵逸夫。在1963年春天,李翰祥決計組織“國聯”,大張旗鼓地向台灣島進軍!現在,當李翰祥與邵逸夫再度進行合作時,想起當年分道揚鑣的不愉快往事,李翰祥仍然心存餘悸。如今他與邵逸夫先生將又一次地面臨新的分手,這一點他很清楚。可由於與祖國內地的合作拍片目前僅僅是一個初步的計劃,所以李翰祥難免進退維谷。

“啊哈,翰祥先生,你果然痊癒了!”

隨著一陣熟悉的笑聲,只見門廊外慢條斯理地走進一位瘦削清癯的老人來。他沒有像以往見客人那樣必穿上咖啡色的西裝,頸下結一條棗紅色的金利來領帶。邵逸夫今天穿了一套淺灰色的綢紡褲褂,布底鞋子,顯得幹練而瀟灑。他那早已謝了頂的前額下,戴著一副金絲眼鏡,見了李翰祥,他的面頰上掛著欣然的笑意。這位有名的“香港電影大王”,緊緊地抓住了李翰祥的手,動情地說:“自從去年冬天你在美國做成了心臟大手術,回來以後,幾乎全港島的媒體都轟動了!報上說你李翰祥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又說你開腸破肚以後,並沒有損傷元氣。這樣我才真正地放下心來!因為我們之間畢竟是老合作伙伴了。你翰祥先生是我們邵氏公司的擎天大柱嘛!現在看你的氣色真的全好了!……”

李翰祥與邵逸夫打著哈哈。他今天到邵氏影城來,是經邵逸夫的多次敦促才來的。因為他與邵氏公司已經簽訂的合同中尚有兩部未能最後殺青的故事影片。他必須在病好以後儘快地將影片進行後期製作,投入市場,以如期保證合同的兌現。

邵逸夫客套一陣後,很快就將談話切入正題,他說:“翰祥先生,我已經多次說過,你是我們邵氏影城的中堅!你應該知道我們從前簽訂的那份為期五年的合作合同,在今年夏天就已經到期了。我幾次三番地請你來,主要是與你商量我們之間繼續簽訂新的合作合同的事宜。……”

“不忙不忙!”李翰祥對邵逸夫今天向他提出續簽拍片合同一事,來前是早有所料的。他也曾經因為此事而將會見邵逸夫的時間一推再推。因為李翰祥本人直到現在也還不知道該不該與邵逸夫先生續約。他在第二次進北京期間,本來很想就與內地進行合作拍片的計劃,來個果斷地敲定。這樣,當他回到香港面見邵逸夫時,就可以將已與內地簽訂了拍片合同為由,拒絕繼續與邵氏簽約。可是,李翰祥到北京以後,有關部門否定了他的選題,主張他改拍老舍的名著《茶館》。李翰祥對《茶館》也是情有獨鍾,熱情甚高。在北京連看了人藝所演的名劇《茶館》之後,他一度痴情很深,甚至與蘇誠壽等人一道,遍遊北京城的大街和小衚衕,去選擇將來開機時的外景地。但是,就在李翰祥雄心勃勃地準備在北京投拍《茶館》的時候,北京的許多朋友與李翰祥就《茶館》拍成電影一事進行了座談,他也聽到了許多忠言。朋友們認為:老舍先生的《茶館》是一部非常成功的話劇,但是由於對話太多,很難拍成一部成功的電影。因為編、導、演在舞台上展示給觀眾的許多精采內容,在電影的銀幕上往往得不到同樣良好的效果。

李翰祥對來自各方面的誠懇意見聽在耳裡。雖然他對老舍的《茶館》鍾情至深,雖然他對北京人藝一批著名錶演藝術家的表演無限留戀,但是,那些堅持認為將已在話劇舞台上風靡一時的《茶館》,再移植成電影必將事倍功半的意見,在潛移默化地動搖著李翰祥儘快到北京拍攝《茶館》的決心。正是在這種欲罷不能,欲進不得的關口,李翰祥硬著頭皮來到九龍清水灣的邵氏影城。他在與邵逸夫談話時還躊躇著難以對去留下最後的決心。所以當李翰祥見邵逸夫忙著催促他續簽拍片合同時,言不由衷地加以推託搪塞,李翰祥說:“邵先生,我們已有的那個合同終究還沒有到最後的期限嘛,你忙什麼再續簽新的合同呢?”

邵逸夫卻不依不饒,以幽默的語氣催促李翰祥說:“為什麼不忙呢?在香港這種地方時間就是金錢。因為大家的時間觀念都很強嘛,翰祥先生,你也許知道我的英文名字,我為什麼叫RunRun?這個名字在英語中就是快跑的意思呀!我邵逸夫歷來是一個急性子,我這個人的特點就是到處地跑呀。只有用跑的速度來辦邵氏公司,才可能不斷地為社會創造新的影片,同時也為邵氏公司創造更多的財富。故而我才不斷地催促你儘快地與我簽訂新的拍片合同!……”

李翰祥決計拖下去,待他最後與北京確定下是否合拍《茶館》之前,他是斷然不能與心神不安的邵逸夫續簽新約的。李翰祥避開邵逸夫咄咄逼人的追問,苦笑著打趣說:“邵先生,莫非你害怕我李翰祥逃跑了不成嗎?……”

“這……”本來就在內心裡對近半年來頻繁進入內地的李翰祥放心不下的邵逸夫,見李翰祥在他的窮追面前吞吞吐吐,猶疑不定,顧左右而言他,索性當面將他的狐疑與不安說出來:“翰祥先生,我們終究是多年合作的老朋友了,彼此沒有不說的話。恕我直言,你是不是又有1963年那樣出其不意的大動作?如果真有,可要先向我透透話……”

李翰祥將頭一搖,說:“哪裡哪裡,邵先生,如今我李翰祥開腸破肚,銳氣早已不比當年了!……”

邵逸夫仍然疑慮未消,擔心李翰祥突然有一日從他的身邊跑掉。說:“翰祥先生,但願如此,可是香港有些小報,不知是否有根據,卻對你幾次去北京大加猜測……”

“猜測終究是猜測,當一切沒有被事實證明以前,任何猜測都是不可信的!”李翰祥不想與邵逸夫進行深談,他只以這樣模稜兩可的話加以敷衍。兩人只交談片刻,李翰祥就藉故提前告辭了。他把一個猜不透的謎留給了憂心忡忡的邵逸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