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真是好事多磨

平生第一次到國外拍片的李翰祥剛剛拍下第一組鏡頭,居然與初次見

面的日本電影發行商甘本武夫唇槍舌劍地爭辯起來

林青霞、張艾嘉聯袂主演《金玉良緣紅樓夢》大獲成功,果然驗證了

李翰祥不同尋常的眼力。

1980年初夏,李翰祥由香港飛到了美麗的亞洲島國菲律賓。

因為他在香港無法就是否拍攝老舍的名作《茶館》下最後的決心,所以他決計利用尚未到邵氏影城接領新的拍片任務的短暫閒暇,到馬尼拉來,與一些往日的舊友與電影發行商人,對電影《茶館》一旦拍攝後的拷貝發行問題,進行一次認真的探討。

李翰祥深邃而睿智的眼睛俯視窗外的街景。

他的眼神裡有幾分憂鬱。

菲律賓首都馬尼拉比二十多年前更加美麗,更加繁華,更加現代化。

從他所下榻的馬尼拉大酒店十二樓俯瞰近在咫尺的羅薩斯大道,在清晨絢麗的光霞裡,他望見了大道南端的美麗的馬尼拉灣的南國風光。一望無垠的碧藍碧藍的海水,在熹微的晨光映射下閃動著點點璀璨的光斑。海水倒映著一叢叢碧綠的棕櫚樹的影子。稍遠便可以望得見一片片繁茂的蔗田。

李翰祥1958年春天曾經來到這裡。那是他代表邵氏電影公司來馬尼拉參加一年一度的亞洲電影展。

二十二年彈指一揮間!

他將目光投向羅薩斯大道的北側。這裡則是偌大一片新式摩天大樓的海洋,“貴族飯店”、“日本料理”、“成吉思汗烤肉店”、歐美餐廳等樓宇甚至高達二十多層,簡直可以與香港中環上的幾座高層建築相媲美!李翰祥望著那鱗次柿比的建築群,耳畔似乎又響起了一陣雷鳴般的熱烈掌聲。他依稀記得那是1958年4月26日下午四時,第五屆亞洲電影展隆重開幕。紫紅色的帷幕上懸掛著“亞影展”的鎏金會徽。台下人頭攢動,掌聲疊起。台上出現了五屆影展主持者的身影,他來到麥克風前面,以流利的英語宣佈第五屆亞影展的獲獎者名單。

當時,李翰祥作為香港邵氏公司的代表,他就坐在那不斷爆發出喝彩與歡呼的人群之中。他在那種場合裡顯得異常的平靜,因為他歷來信奉與世無爭的生活原則。既不羨慕別人獲得某種殊榮,亦不怨恨自己的不爭與平庸。他認定一位真正的電影藝術家,他的追求畢生都應該在他所執導的電影中,而不在這種憑一時之興可能得到的某種評價與獎賞。所以,當主持者宣讀獲獎名單的時候,李翰祥並沒有絲毫的激動與緊張。

“最佳故事影片獎的獲得者是,香港電懋公司的《四千金》!……”

台下滾動一陣喝彩的喧囂。

主持者接下來宣佈的是:“最佳編劇獎的獲得者:香港影片《貂嬋》的編劇高立先生;

“最佳彩色攝影獎:日本東寶公司電影《東京假期》;

“最佳黑白攝影獎:馬來西亞電影《油鬼子》;

“最佳剪接獎獲得者:香港電影《貂嬋》的剪接師姜興隆先生;

“最佳音樂獎的獲得者:香港電影《貂嬋》的音樂作曲師王純先生;

“最佳錄音獎:日本東寶公司電影《東京假期》;

“最佳美術獎:日本東寶公司電影《東京假期》;

“最佳男主角獎獲得者:菲律賓電影《羅米歐》主演華斯克先生;

“最佳女主角獎獲得者:香港電影《貂嬋》的女主角林黛女士;

“最佳男配角獎獲得者:日本電影《夢裡之妻》的配角中村錦之助先生;

“最佳女配角獎獲得者:菲律賓電影《馬爾華沙》的女配角李鰲女士;

“最佳男童星獎獲得者:菲律賓電影《號角之日》的主演巴拉納;

“最佳女童星獎獲得者:台灣電影《歸來》中的張小燕!”

主持人最後高聲宣佈:“最佳導演獎獲得者:香港電影《貂嬋》的導演李翰祥先生!……”

掌聲驟起,如雷滾動。

李翰祥呆然不動。當大會主持人當眾宣佈他為最佳導演獎的獲獎者時,李翰祥彷彿不曾聽到一般。因為在此之前,李翰祥本人對將在馬尼拉拿導演大獎的消息,居然一無所知。事實上第五屆亞洲電影展的組委會,早在這次大會召開以前,就已經在醞釀考慮他了。但是,當年只有三十三歲的李翰祥,他本人做夢也沒有想到他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導演,會被提到亞洲影展的最佳導演席位上來。這對在香港僅僅執導十年的李翰祥來說,無疑是一種巨大的精神鼓舞!可是,李翰祥卻高興不起來,直到會場上那盞雪亮的水銀燈越過攢簇著的人頭,掃向他來的時候,李翰祥方才恍然大悟地站了起來。他是平生第一次走上這樣規格的領獎台,他一步一步地踏上鋪有猩紅地毯的台階,十分拘謹地來到眾目睽睽的領獎台上。當李翰祥從大會主席的手中接過金光閃閃的金禾獎徽,並高高用雙手舉過頭的時候,眼淚便奪眶而出,沿著他那繃緊的臉膛撲籟簌地流淌下來……

“李先生,您還記得我嗎?”吃罷了早餐,李翰祥乘坐著一輛流線型的德國小轎車駛出馬尼拉市,沿著通往郊區的一條高速公路風馳電掣般地駛去。陪同他的一位當地電影界官員在小轎車駛出馬尼拉不久,忽然向坐在前座上的李翰祥用流利的華語發問。

李翰祥很詫疑地回頭凝望著陪同的官員,這是一位兩鬢斑白,穿一套筆挺銀灰色西裝的中年人。李翰祥覺得那人的臉孔十分熟稔,但是一時又想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面。所以他怔住了!

“李先生,我就是吳文方啊!”那人自報家門地說:“二十年前您來馬尼拉參加第五屆亞影展的時候,我不是時常來看您嗎?如今我已經老了,莫非您當真認不得我吳文方嗎?……”

“啊,原來你就是吳文方啊!”李翰祥也恍然大悟地笑了起來。一剎時他彷彿憶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面前這位名叫吳文方的華僑,當年在馬尼拉開著一家很有名氣的大戲院,腰纏萬貫,風流倜儻。那時吳文方也像今天這樣熱情好客,也是到大酒店來以東道主的身份來接待從香港來的電影界人士。李翰祥記得一件很有趣的往事,那時隨李翰祥來馬尼拉參加第五屆亞洲電影展的還有一位妙齡女演員。她是一位初上銀幕不久的香港少女,雖然沒有演過什麼出色的影片,但是她生得楚楚動人,嬌媚可愛。吳文方先生那時也正是一生最好的時光,所以他見了那位隨行的女演員就拼命地追。吳文方財大氣粗,幾乎每一天都要為那位香港女演員送上來一隻花籃。花籃很精緻,內裝的花朵奼紫嫣紅,芬芳魅人。花籃的緞帶上寫著“××小姐笑納,吳文方敬贈”。雖然吳文方很有錢,很有氣魄,怎奈那位標緻漂亮的女演員出身富貴,且又早已經名花有主了,所以,他的追求只是煞費苦心地栽了一棵無花果而已!李翰祥雖然對這一段有興味的小故事記憶猶新,可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次路過菲律賓時,竟然又遇上了當年熱情好客的吳文方先生。而且又是他來負責接待前來與菲律賓電影發行商們洽談業務的李翰祥。吳文方還像二十多年前那麼熱情好客,只是比從前的他蒼老了許多。

李翰祥說:“真沒有想到再來馬尼拉時能幸遇故友!……”

吳先生也說,“如今你李先生可是東南亞有名氣的大導演了,我們這裡的電影發行商們都期盼著能和您洽商成功,只是不知李先生來商談什麼影片的拷貝發行?……”

李翰祥打開他膝頭上的一隻皮包,從裡面取出一本老舍先生的《茶館》話劇劇本,還有幾張他在北京拍的《茶館》彩色劇照,對吳文方說:“吳先生,我很想將老舍先生的《茶館》搬上銀幕!您感覺如何?……”

小轎車這時已經駛進了風景旖旎的達阿火山湖。李翰祥透過車窗外望,見這裡果然是一處絕對優美的旅遊區,偌大一片碧水泱泱的湖水,在陽光下閃動著粼粼的波光。湖心處有一座橢圓形的小島嶼,有一條棧橋曲曲折折的,可以從湖岸邊通往湖心島。再望那火山湖的對岸,聳立著鱗次櫛比的古教堂和一座座巍巍高聳的古城堡。那些李翰祥準備拜會的菲律賓電影發行商們就在這火山湖內的小島上等候著他的到來。

吳文方看罷了一幅幅《茶館》的劇照說:“我很早很早以前就聽說過老舍先生的大名,他的《茶館》無疑也是了不起的上乘之作,北京人藝那些著名演員的演技當然也是很高。只是《茶館》終究是一出已經久負盛名的話劇,如果搬上銀幕效果會如何呢?我是外行,不敢妄談,還是請李先生多聽聽東南亞各地電影發行商的意見吧!因為他們知道《茶館》拍後的市場是否看好。……”

小轎車在那片達阿火山湖畔煞住了。

日本東京之夜。

銀座鬧市區的帝國大廈,電梯在緩緩的上升。從馬尼拉飛來不久的香港導演李翰祥,在距此不遠的“大野屋”日本料理店,剛剛出席一次日本電影界人士為他的到來所舉辦的一次小型酒會。酒會上雖然並沒有涉及到《茶館》的拍片話題,但是李翰祥也有一種不太順利的預感。那就是在與馬尼拉電影發行商人的洽談中,可以看出這部影片的發行不會看好。這使急於投拍《茶館》的李翰祥心中很失望。

在十五層客房裡,李翰祥愁腸百結地佇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居高臨下地俯望著東京銀座華燈如海的夜景。李翰祥對這裡頗為熟稔,1961年他在邵氏公司開拍歷史巨片《楊貴妃》的時候,就率團住在這座旅館裡。現在,李翰祥隔窗眺望東京,感到幾年不來,東京的銀座似乎比從前更加畸型繁華了。李翰祥凝望著對面的三菱大廈與那些閃爍著燦爛霓虹燈的酒巴、舞廳、桑拿浴室、夜總會以及四丁目路口處的百貨大樓。稍遠的天幕下新建的摩天大廈宛若一座座峭陡的山峰。1961年李翰祥來東京拍電影時,東京還不準大規模地興建摩天大樓。自從1963年解禁後,霞關大廈、北大谷飯店和新宿村野大廈等巨樓均如雨後春筍一般地拔地而起了。

“李導演,在東京見到您很高興!”剛剛入夜不久,便有兩位日本客人到李翰祥下榻的套間裡拜訪。一位是著名電影發行商甘本武夫,一位是擔任翻譯的大島茂。甘本武夫是聞訊趕到旅舍來探望舊友李翰祥的,兩人闊別重逢十分親熱。

“李先生,二十年前我們在東京初次見面的時候,我對您能否執導《楊貴妃》這樣的歷史影片還心存懷疑。”甘本武夫滿頭銀髮,十分爽快地與李翰祥燈下敘舊。他說:“那時有人向我介紹你曾經是《貂嬋》影片的導演,又在亞影展上獲得最佳導演獎。當時我還將信將疑,因為那時你的確是太年輕了。我那時實在不相信你有那麼淵深的歷史知識,所以剛一開始商談《楊貴妃》的版權時,我對你李導演充滿了不信任感,甚至是敵意,李導演,我想你大概不會耿耿於懷吧?”

“哪裡哪裡,甘本先生,中國有句古話,叫作:不打不相識嘛!”李翰祥豁達大度地一笑。甘本武夫的話勾起了他對往事的回憶,他的腦際立刻浮現出一片深壕高閣、斷壁殘垣的古城遺址。那是位於東京都中心的幹代田地,那裡處在一片現代化建築群的層層包圍之中。在一片瓦礫和殘壁之間,高聳著七棟日本15世紀中葉——江戶時期所精工建築的宮殿。雖然年深日久,歷經戰火兵燹與世事滄桑的磨礪,古老的皇宮殘跡依然保留著當年的風姿。碧綠的琉璃瓦殿頂,在陽光下耀眼生輝。雪白的殿壁與硃紅色幽亮的一根根鋼柱,將遠從香港來這裡拍攝《楊貴妃》的邵氏公司演職員們,帶回到那悠遠的年代中去。當時,李翰祥將這座古建築群選作《楊貴妃》主要外景地,心情自然是十分激動的。特別是開拍的第一天,就很順利地在江戶城皇宮內的正殿、金碧輝煌的“松之閣”內拍下第一組理想鏡頭,李翰祥當然是心情更加愉悅。可是,就在中午休息的時候,平生第一次到國外拍片的李翰祥剛剛拍下第一組鏡頭,居然與初次見面的日本電影發行商甘本武夫唇槍舌劍地爭辯起來……

李翰祥記得當時的情景。當翻譯向他引薦甘本武夫,並說他是專程由東京趕到《楊貴妃》外景地來商洽購買《楊貴妃》在日本放映權的時候,李翰祥向日本影商甘本武夫表示了友好的致意。可是甘本武夫卻故意刁難,接連向年輕的李翰祥提出一些與洽談版權貿易無關的話題,這使性格憨直的東北大漢李翰祥很惱火。

甘本武夫說:“李先生,《楊貴妃》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日本,都不是一個新的題材,請問您為什麼要重拍這樣一部早已被別人拍過多次的電影呢?又為什麼捨近求遠,非來我們日本尋找《楊貴妃》的外景呢?”

李翰祥雖然從甘本的談話中品味出一股不友善的挑戰,但是他為了能在日本尋找到《楊貴妃》的上映市場,還是以友好的語氣答覆這位素不相識的發行商人。李翰祥娓娓地說道:“誠如甘本先生所說,《楊貴妃》在我們古老的中國確是一個並不太新的題材。據我所知,在民國以來,各種戲劇以楊貴妃為題材的不勝枚舉。以近代電影為例,早在20年代上海的明星影業公司也曾拍過一部《楊貴妃》。但是,藝術貴在創新。我所執導的《楊貴妃》在選材的角度上與以往所有的同類影劇有所不同。那就是:以往在描寫楊玉環這位傾國傾城麗女被縊死在陝西興平西部的馬鬼坡時,全劇便告結束。而今我所拍的《楊貴妃》,則是依據新挖掘出來的史料,描寫楊貴妃在那場生死之劫以後,流亡到日本來了!這也就是我為什麼將這部影片選在日本的江戶古城遺址來拍攝的原因!……”

甘本武夫不待李翰祥說完,就武斷地將他的話打斷,咄咄逼人地說道:“簡直是無稽之談!楊貴妃在安祿山叛變後,被玄宗處死在陝西馬鬼坡,早已是古今史家的定案,你李先生又憑什麼敢為這鐵打的歷史翻案呢?請問如此來拍歷史劇的依據何在?”李翰祥不愧是一位滿腹經給的大家,到了甘本當眾大發質疑的時候,他反而怒氣全消,心平氣和地侃侃而談:“甘本先生,不錯。如果您真正熟讀中國的正統史典的話,那麼‘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楊玉環,確實是死在馬克坡無疑了。可是,如果有什麼人認真地去研究一下這位唐代的歷史人物,那麼就會發現,有關楊玉環在馬鬼坡縊死以後,又輾轉渡海前往扶桑的史料,也是隨處可見的。如史書上所載,就在楊玉環被縊死的翌年,唐玄宗感念貴妃的舊情,曾經下令為楊玉環厚葬。可是當兵士們奉旨掘開楊玉環在馬鬼坡的墳時,卻不見了她的屍體,只見到她生前所穿的一件繡袍,故而便有了馬鬼坡上的墳乃是楊貴妃衣袍冢的說法。……”

“這更是望風捕影的邪說!人已死去了一年,屍體自然已經腐爛成泥了,找不到貴妃的屍體本在情理之中,又怎麼可以依據這些毫無根據的史料去胡編電影呢?”甘本武夫不以為然地大聲說道。

李翰祥不慍不火,繼續說道:“當然,史書上所說楊貴妃未死,並東渡日本一說也許真是大唐時代的一種民間傳說。但是,這種傳說的存在本身也足以說明它的歷史性。暫且不說人死後一年間屍體腐爛得蹤影不見,而繡袍卻能完好如初地保存在那個空墳裡。甘本先生也許讀過我國唐代偉大詩人白居易所作的《長恨歌》吧?你可記得那白居易在詩中是如何來描述楊貴妃死後情景的嗎?”

甘本武夫萬沒想到李翰祥如此年輕,竟然對中國歷史如此嫻熟精通。當李翰祥向他提問白居易的《長恨歌》時,他竟張口結舌,不知所云。

李翰祥從那座臨時被當作外景拍攝地的“松之間”,沿著日本江戶時代的古皇宮青磚御道,朝向白壁灰簷,銅柱閃亮的“長和殿”走來,他的用意在於不希望與這位日本發行商的交談,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擔心甘本因為當眾丟了面子而使這樁版權貿易中途夭折。甘本武夫也已經看出了李翰祥的善良用心,急忙與他帶來的女翻譯走出《楊貴妃》攝製組所住的“松之閣”,亦步亦趨地隨在導演李翰祥的身後,邁進了那座斗拱飛簷,碧瓦璀璨的長和殿。只聽李翰祥邊走邊說:“甘本先生,白居易在《長恨歌》中這樣寫道:‘馬鬼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這就是楊玉環當時並未被唐玄宗真正處死的證據!因為一年後玄宗下旨重建貴妃墓,掘開墳瑩而不見楊氏遺骨,只見衣袍,這不就是很好的說明嗎?如果按現實解剖學的觀點,如楊玉環當時確已死去,遺骨總是應該有的!然而連白居易也證實‘不見五顏空死處’,莫非不值得後人深思嗎?”

女譯員將李翰祥的話譯給甘本武夫以後,其初來時的那股桀傲之氣倏然不見。他不得不從內心感到李翰祥這個典型的北方漢子,所說所言的確有根有據。但是,作為一位經常與各國電影攝製人員打交道的電影發行商,甘本武夫是決不肯輕易敗下陣來的。他仍然不肯服輸地說道:“即便楊貴妃當年真的沒有被唐玄宗殺死,可是也沒有任何史料能確切地證實貴國的楊貴妃來到我們日本國了!”

“是的。沒有史料可以證明楊貴妃東渡扶桑,也可能此事與楊貴妃不曾縊死一樣只是一種傳說。”李翰祥微微地一笑,繼續引經據典地與甘本武夫辯證,說:“如果說它是一個傳說,那麼也是早在唐朝就有的傳說,而不是我李翰祥的杜撰。白居易在他那首膾炙人口的《長恨歌》中還有兩句詩,叫作:‘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依我之見,白居易在這兩句詩中,就是說楊貴妃從馬嵬坡順利脫險以後,確實是隨著當時貴國派往大唐的一批使臣,從浩森的大海上東渡日本了!否則,在你們日本國留有楊貴妃的墓,又做何解釋呢?……”

“這……”甘本武夫語塞頓住。

“坦率地說,甘本先生,關於楊貴妃流落到日本的傳說,與其說來自於我國,倒不如說是根源於貴國。你可知道貴國有名的作家井上靖先生正在撰寫一部《楊貴妃傳》嗎?”李翰祥顯然對把握他所執導的歷史巨片《楊貴妃》胸有成竹,他那睿智的目光透過古色古香的二重門,凝望著江戶皇宮內庭那些枝椏蒼然的百年古松,深情地嘆了一口氣說:“我正是研究了你們日本國許多歷史資料以後,才初步認定楊貴妃由中國東渡的時間在公元757年。也就是你們日本的天平勝寶九年,那時貴國的天皇是孝謙,乃為貴國有名的聖武天皇之子。當時正是貴國最繁華的時期,我從許多日本史書上看到,由於那時大唐文化的發展,經濟的繁榮,加之日本使臣不斷前往我國的長安取經,所以你們日本也是一切制度效仿大唐,有一種唐化的趨勢。所以,根據當時日本國與大唐朝使臣互往十分頻繁的情況,楊貴妃在大難之中逃亡日本也是非常可能的!……”

甘本武夫已經沒有了反唇相譏的能力,聽完了女譯員的話,他只能在李翰祥的身邊洗耳恭聽。

李翰祥手扶著那根在陽光下熠熠閃亮的宮廷銅柱,似乎陷入了對那遠古歷史的沉湎之中。他像似自語也像在對這位對他拍片並不寄予信任的日本電影發行商人甘本武夫說:“楊玉環來日本的傳說我搜集許多,有日本的,也有我們中國的。雖然說法不一,但是有一點是一致的,那就是楊玉環當年由中國東渡日本時,是乘船先到瀨戶,在山口的獲叮上岸。她後來到了當時的平城,覺得那裡因為過分效法大唐的建築,很像她從前生活過的長安。她居住的歌山又極像驪山,歌山上的瑤池可以沐浴,在她看來又極像華清池。所以,晚年的楊玉環在日本過得很安逸,又因為她出身於大唐的宮廷,所以她又深得貴國孝謙女天皇的器重。楊玉環時常以她的睿智與才學參與日本國政,直到孝謙女天皇歿去,楊玉環也還健在。她在貴國殯葬時,曾經受到很隆重的祭祀。甘本先生,這些都是從貴國流傳迄今的美好傳說,楊貴妃既然與貴國有如此之悠遠的聯繫,莫非我李翰祥不該來到江戶的古皇城遺址來拍一部耐今人回味的《楊貴妃》嗎?……”

“應該應該,完全應該拍《楊貴妃》的。”聽了李翰祥這樣一番旁徵博引的動人談話以後,當初對李翰祥充滿蔑視的甘本武夫,立刻變得格外馴順恭維。他五體投地向李翰祥連連鞠躬說:“李先生,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楊貴妃既然是與我們日本國有如此之深的歷史淵源,況且邵氏電影公司又派出像李先生這樣有歷史學識的大手筆來執導《楊貴妃》,我可以預測未來的《楊貴妃》一定是一部十分精采的歷史巨片!既然如此,我決定不惜重金去向你們邵氏公司購買這部電影的播映權!希望李先生多多關照!……”

現在,李翰祥為了與內地合作拍片一事,再一次地來到了日本東京。他沒有想到剛在銀座住下,與他有多年情誼的日本商人甘本武夫就聞訊而至了。李翰祥想起1961年在日本拍片時與甘本武夫的初次相識,心裡不禁有些好笑。李翰祥說:“甘本武夫先生,我們是不打不相識的老交情,此次我到日本來,就是很想找您及其他朋友,就我們可能進行的新合作交換意見!”

甘本武夫興致勃勃地說:“莫非李先生在經歷了一次心臟大手術的磨難以後,又有什麼大膽的新嘗試嗎?”

李翰祥說:“既然是大難不死,我在有生之年就必須拼搏一番。甘本先生,我此次是很想像1963年到台北籌建‘國聯’公司那樣,準備回到祖國內地去,為那些喜歡我的朋友們,拍一部有影響的影片。我很想在我的有生之年,為養育我的祖國做出一點小小的貢獻!……”

甘本武夫聽譯員大島茂將李翰祥的話翻譯過來以後,精神頓時振奮了起來。他躍躍欲試地對李翰祥說:“李先生如有新的創意,我必當友好合作。只是不知李先生首次北上拍片,將要開拍什麼巨片?……”

李翰祥將他要把老舍先生的名著《茶館》搬上銀幕的設想,向甘本武夫和盤托出……

上海。

住在錦江飯店裡的蘇誠壽,始終焦急地期盼著李翰祥在香港籌備《茶館》開拍的信息。

“蘇誠壽先生嗎?我是在東京和你通話。”當初夏的一輪渾圓落日冉冉沉入天邊的雲霓,黃浦江上的碧波閃動著金黃色光斑的時候,李翰祥那洪亮的嗓音通過地下電纜傳到了上海錦江飯店的客房,蘇誠壽從李翰祥委婉的話語中聽得出他對不能很順利地拍成他所鍾愛的《茶館》充滿遺憾。李翰祥告訴蘇誠壽說:經過他的調查與探討,各地片商對《茶館》都不看好。朋友們均認為這部影片的地方色彩太濃,且因為是由話劇進行改編,對白較多,相對地缺少電影所獨具的動作性。所以,影片拍成以後,估計會有較大的侷限性,很難吸引中外觀眾的興趣。

李翰祥對蘇誠壽說:他此次回到祖國內地來拍攝電影,希望有聲有勢,一炮打響。只許成功,不能失敗。一定要拍出既叫好又叫座的影片來,所以他必須慎重地考慮各地片商和朋友們的意見和反應。

蘇誠壽的眼前頓時閃現出李翰祥那張欲罷不能的焦急面孔。他很理解這位大腕導演此時此刻的心情,從一年前在上海錦江飯店裡與李翰祥巧遇的那一刻起,李翰祥的一顆赤熱之心便在深深地感染著他。李翰祥曾經對他說:“1948年我離開北平的時候,我就暗暗地發誓,遲早有一天我會回到祖國來的。到那時我要為養育我的祖國和人民辦一點事情!”蘇誠壽知道,李翰祥現在已經到了回到養育他的祖國,併為祖國做一點事情的時候了。數十年來,李翰祥儘管在香港拍攝了大量的影片,有些電影甚至獲獎並達到相當的水平。可是,李翰祥本人對自己所拍攝的影片仍然不很滿意。特別是那些純屬商業性的電影,李翰祥更是有許多難言之隱。

畫家出身的一代名導李翰祥,曾經以十分感傷的語氣說過:“人是很難一直保持在一個峰巔上的,起起跌跌本屬尋常。”蘇誠壽作為對李翰祥前半生在從影道路上的坎坷遭際十分熟知的朋友,他很理解李翰祥這番話的深刻寓意。李翰祥所說的不能永遠保持在一個峰巔之上,那顯然是指他前半生三十年來所拍攝的影片而言。依蘇誠壽和那些影評家們看來,李翰祥最輝煌的高峰期決非是50年代剛在香港從影時,所拍攝的《金鳳》與《雪裡紅》及《馬路小天使》、《窈窕淑女》等影片,而應該是1961年他在邵氏公司所拍攝的歷史故事片《楊貴妃》。這部內涵深刻、藝術性較高的影片,在第十五屆戛納電影節榮獲大獎,才真正使李翰祥在香港成為一位舉足輕重的電影導演,也使他的人生步入第一個高峰期。

“誠壽,你該知道我的性格,凡是我想做成的事情,就是千難萬險,百般坎坷,我也一定要最終實現我的打算的!”蘇誠壽的耳畔響起李翰祥那洪亮的東北口音。那是一次他與李翰祥在香港希爾頓酒店吃酒的時候,李翰祥向他傾吐了對電影《紅樓夢》多年未能拍成的遺憾。那是50年代初,李翰祥當時在香港的電影界還沒有太大的影響。而從小就很喜歡看曹雪芹名著《紅樓夢》的李翰祥,忽聞上海越劇團來港首演越劇《紅樓夢》的消息,無疑是非常振奮的。李翰祥既是個影迷也是個戲迷,除粵劇他聽不懂以外,京、評、越劇他樣樣喜歡。所以他在舞台下多次地欣賞由王文娟和徐玉蘭所演的黛玉和寶玉。李翰祥對王、徐兩位藝術家爐火純青的越劇表演看得痴迷,特別是王文娟所飾演的黛玉更是百看不厭。徐玉蘭所扮的寶玉,李翰祥初看時覺得稍胖一點,後來徐玉蘭優美婉轉的唱腔與摔玉的那場戲,當真的打動了李翰祥的心。

著名的電影導演朱石麟先生在宴請王文娟、徐玉蘭的時候,有意請對《紅樓夢》頗感興趣的李翰祥前來作陪。席間,朱石麟說:“有沒有興趣把《紅樓夢》搬上銀幕,來一部舞台藝術片怎麼樣?”

“我當然願意,朱老,這是我多年的一個夙願啊!”李翰祥大喜過望。因為朱石麟說出了他的心裡話。但是,當時李翰祥所在的一家電影公司,經常依靠在台灣出售影片的版權。當李翰祥回到他所在的公司,將朱石麟關於該廠與鳳凰公司合拍越劇電影《紅樓夢》的意見轉達給老闆以後,卻遭到拒絕。老闆的苦衷是,那時朱石麟先生所在的鳳凰公司所拍攝的影片,大部分由李翰祥所在的那家影業公司來代為發行。儘管如此,可是兩家影業公司卻從來沒有搞過合作拍片。李翰祥縱然十分想將膾炙人口的越劇《紅樓夢》拍成精采的影片,怎奈他所在公司的老闆擔心與鳳凰公司這家有明顯左派傾向的片廠合拍,那麼將來不只在台灣的上映成了問題,甚至還會慧來其他不必要的麻煩。故而李翰祥在50年代企圖拍攝《紅樓夢》的願望就這樣失之交臂了。特別是當李翰祥後來得知,王文娟、徐玉蘭兩位越劇名伶由港返回上海以後,上海電影製片廠導演岑範,將越劇《紅樓夢》拍成彩色舞台藝術片,在內地上映後大獲成功的消息,李翰祥更是欲罷不能。從那時起李翰祥便向好友蘇誠壽發誓,遲遲早早有一天,他一定要拍一部《紅樓夢》!

1962年,李翰祥本來又有一次拍《紅樓夢》的機會。當時,他已經聽說自己所在的邵氏公司有開拍《紅樓夢》的計劃,怎奈有另一位導演想以拍《紅樓夢》揚名顯身。他從籌拍開始一直處在一種神秘的狀態中,唯恐藝高膽大的李翰祥取而代之。李翰祥猜透了那位急於成名的導演心思以後,索性一笑了之,獨自帶隊到日本的京都去拍另一部古裝片《武則天》去了。待李翰祥歸來以後,方才知道邵逸夫先生對那位急功近利的新導演所拍出的《紅樓夢》非常失望。然而木已成舟,悔之晚矣,邵先生真後悔這部投下一筆巨資的《紅樓夢》當初為什麼不讓李翰祥來拍呢!

“我並不在意,我相信總是有機會的!遲早有一天我能導上《紅樓夢》。”李翰祥泰然處之,豁達大度。

1977年,李翰祥的紅樓夙夢終於得以實現了。當時,全香港不知何種原因,驀然間掀起了一股“紅樓夢”熱。有幾家電影公司幾乎同時要開拍《紅樓夢》,在這種氣氛之下,邵逸夫老先生也是不甘於後的,有一天,他將正在棚裡拍《乾隆下江南》的李翰祥恭恭敬敬地請進他在清水灣影城的辦公室裡,和顏悅色地說:“翰祥,這麼多年來,我知道你一直對曹雪芹的那部《紅樓夢》頗有好感,怎奈因為拍片任務的繁重,始終也輪不到你來拍,現在,我決定給你一次這樣的機會,主導一部可以壓倒其他片廠所有《紅樓夢》的《紅樓夢》,可好?”

李翰祥沉默以待。他的內心如潮水在翻騰,因為夙願終於到來,胸臆間甜酸苦辣,難免百感交集。李翰祥本來很想推掉邵逸夫所交給他的任務,因為他此時已經同時在片場執導三部電影:《乾隆下江南》、《風花雪月》和《佛跳牆》,他實在無心再顧其他。況且,李翰祥知道眼下香港幾家電影公司所拍的《紅樓夢》,也大多沒有什麼新意。青年導演邱剛健所導演的《紅樓夢醒》,在開拍前吹噓成是另有一番獨特的新意。那就是該片居然膽敢拋開曹雪芹和高鸚的《紅樓夢》原著,將故事重新隨心所欲地亂編。原著中性格儒弱的林黛玉,在《紅樓夢醒》中居然變化為另一種果敢的性格,她沒有屈服於賈母的淫威,從薛寶釵的手中奪下賈寶玉,結局是大團圓的吉劇!李翰祥作為半個“紅學家”,他知道像《紅樓夢醒》這類的影片,將來一旦公映必然會產生不良後果。所以,李翰祥對《紅樓夢醒》這樣大膽的改編不以為然。

另一位《紅樓春夢》的導演牟敦芾,當時正與台灣的第一美女胡茵夢在卿卿我我地談戀愛。誰知他所執導的這部《紅樓春夢》之中,有許多過於暴露的鏡頭,非但與曹雪芹所著的《紅樓夢》不是一個檔次,甚至有染惹黃毒之嫌。所以,高雅清純的胡茵夢女士聽到她的未婚戀人正在執導這樣粗俗暴露的影片,大發雷霆。認為牟敦芾的“春夢太春”,斷然地與他解除了婚約。

而另一位導演所拍的《紅樓春上春》,僅從片名就知道它的內容黃得不能再黃。據到拍攝現場參觀的人回來告訴李翰祥,《紅樓春上春》可以稱得上是香港近年來最黃的一部“春宮片”!

“翰祥,現在香港正在拍的幾部《紅樓夢》,都嚴重歪曲了曹雪芹的原著,現在,能為曹雪芹《紅樓夢》正名的人,也只有你了!”邵逸夫不愧為邵氏公司的總裁,他最大的特點就是善於調動麾下幾員大導演的拍片積極性。那是因為邵逸夫能洞悉李翰祥此時正面臨幾部《紅樓夢》的挑戰,而李翰祥又從來是一位不甘敗陣的導演。

李翰祥的心火奔躥。他早已對有些影片在歪曲曹翁《紅樓夢》的原意充滿憤慨,此時被邵逸夫的一席話點燃了心中之火,他雙拳緊握,有些躍躍欲試。

邵逸夫說:“如果你肯為本公司開拍一部《紅樓夢》的話,我情願不惜血本。你可以在香港拍,也可以到韓國去拍外景。同時,你那部《乾隆下江南》不是也一樣可以去漢城拍外景嗎?……”

“好吧,我幹!”李翰祥左思右想,終於決定接這部戲。除了他想在香港電影界唱對台戲時,推出一部《紅樓夢》為邵氏電影公司壯壯門面,爭個高低之外,李翰祥真正想拍《紅樓夢》一片的動機,則是要使自己多年來一直夢想的《紅樓夢》電影,得以在這種四方挑戰的時刻拍成,以了卻多年的心願。

李翰祥決計出山執導一部名叫《金玉良緣紅樓夢》的文藝片來為邵氏電影公司爭光。為了能夠適應將來到韓國拍攝外景的計劃,李翰祥在親自飛赴漢城,看中了景色風光幾乎可以與蘇州園林相媲美的著名“秘園”的同時,又在香港清水灣邵氏影城搭起可以與漢城“秘園”相配套的幾堂內景。

李翰祥決計大幹一場。他首先選中了兩位台灣的女影星林青霞、張艾嘉來《金玉良緣紅樓夢》中充任主角。她們都是他在台北主持“國聯”公司時發現並提攜的演員,只是在台北拍片時沒有合適的好角色讓兩人來演。這次邵逸夫先生極力鼓動李翰祥來執導《紅樓夢》,機會來了,李翰祥決計讓香港影迷見見新面孔。他知道最優秀的導演不僅善於選擇題材,善於強化劇情,更主要的還是應該善於發現新演員,啟用有潛力的年青人,就像他所崇拜的日本大導演黑澤明那樣。所以,在改編劇本的同時,李翰祥的眼前已經閃現出身材修長、文靜嫻雅的林青霞來,她的氣質無疑與出生在江南的林黛玉十分接近。特別是使李翰祥對張艾嘉發生興趣的是,張艾嘉在。最初來到他“國聯”演員學習班時,喜歡將自己的頭髮修剪得短短的。李翰祥初次見到張艾嘉時,便問:“那個漂亮的小男孩是誰?”逗得眾學員鬨然大笑。現在,李翰祥在案頭似乎已經看到了穿上寶二爺行頭的張艾嘉,她也許就是曹雪芹筆下的寶玉了!

在邵氏公司攝影棚的水銀燈下,邵逸夫和方追華等人親自來看《金玉良緣紅樓夢》劇組的試鏡頭。這是邵氏公司前所沒有的事。“翰祥,你的《紅樓夢》不拍則已,若拍時必要一鳴驚人!必要壓倒香港現在還拍的其他幾部才行。《紅樓夢》如果打響,黛玉和寶玉是必得選出類拔萃的人才行的,我倒很擔心你從台灣請來的兩個小女子,是否能將炮打響!……”方逸華也為李翰祥擔憂:“邵先生是為你考慮,因為在香港誰都曉得你李翰祥為導《紅樓夢》是夢想了多年呀,千萬不可選錯了角色。”

李翰祥在攝影機旁頻頻地頷首,似乎很領情地對邵、方兩人說:“選角色我是從不含糊的!”

“開始!”李翰祥將大手一揮。全場嘈雜聲嘎然而止,隨著攝影機片盒的沙沙轉動,一位豔妝麗人手持荷鋤,姍姍而出。她就是林青霞所飾演的林黛玉,羅裙素袍、粉黛淡施。當年在台灣拍攝瓊瑤的《窗外》一片時,只能飾演一位清秀小姑娘的林青霞,如今在眾目睽睽下儼然一位嫻雅清麗的大家閨秀。邵逸夫和方逸華的心立刻就被林青霞的一顰一笑征服了,因為林青霞的姿容初看時並不美麗過人,可是她是屬於那種“耐看”的女角,有一種朦朧的美感。她所飾的林黛玉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故而,當林青霞的中、近、特三種鏡頭拍成之後,觀影席上立刻響起一陣心悅誠服的喝彩。

李翰祥卻面無笑容。

張艾嘉所扮的寶玉登場,全場又復寂然。只有攝影機膠片轉動的沙沙之聲。邵逸夫以電影行家的眼光專注地打量這位女扮男裝的台灣新演員。她在水銀燈下顯得灑脫、自如、毫不怯場。按照李翰祥指點所表演的幾段小品,已將寶二爺那善良、好動、任性的性格活靈活現地展示在眾人面前。

鏡頭試畢,場內又響起熱烈的掌聲。

“邵先生,我有個新的想法!”當所有的演員——寶玉、黛玉、寶釵、晴雯、湘雲、賈母、李紈……都一一試鏡,皆獲邵氏公司頭面人物的好評時,已是夜色四合。李翰祥在陪著邵逸夫、方逸華走進辦公大樓後,他突然向餘興未盡的邵逸夫說出一個令他大為吃驚的決定來:“我想換兩個角色……”

“換角色?”邵逸夫與方逸華交換一個大惑不解的眼色,旋即又將驚詫的目光投向一臉鄭重的李翰祥,問:“換誰?……”

李翰祥出語驚人:“我想讓林青霞改演賈寶玉,讓張艾嘉來演林黛玉,如何?”

“翰祥,莫非你真的發瘋了?”剛才試鏡頭,兩人不是演得好好的嗎?”邵逸夫大惑不解地將頭一搖,說:“那個林青霞,不是很像《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嗎?她的扮相很美,拍出來的片子定可獨佔蓋頭的,為何要更換呢?”

“邵先生說得對,林青霞確實是曹翁筆下的黛玉,我正是因為她的氣質才選定她的。”李翰祥顯然經過深思熟慮才下了決心。“可是方才林青霞和張艾嘉在一起拍近景時,我才恍然地發現,原來林青霞比張艾嘉高得多,你們想,寶二爺比林妹妹矮上一頭,總不大對路吧?……。

“這……”邵逸夫語塞。

“李導演,不管怎麼說,我覺得選張艾嘉來演林黛玉不見得對……”方逸華對方才林、張兩人試鏡的印象頗好,一時難以接受李翰祥的新觀點,她固執地表示反對。

李翰祥說:“方小姐,這是見仁見智的事。當年上海越劇團來港演出《紅樓夢》的時候,不是也有人說徐玉蘭也不見得就長得和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一樣嘛,我相信觀眾沒有看過林青霞的賈寶玉,一定認為她演得不好,但我認為她可賦予寶玉一個新的面貌!所以,我決定馬上更換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演員,請邵先生支持我,好嗎?……”

邵逸夫知道李翰祥在《金玉良緣紅樓夢》開拍的關鍵時刻,更換林黛玉與賈寶玉兩位主要角色,一定是痛下一番決心的。他相信李翰祥對電影藝術的嚴謹性。作為邵氏公司的老闆,他的內心裡雖然難以接受李翰祥的建議,可是他在李翰祥那雙灼灼目光的凝視下,只好默許默認了……

果然不出李翰祥之所料,《金玉良緣紅樓夢》拍竣,在香港各大影院隆重推出時,萬民轟動。林青霞扮演的寶玉和張艾嘉演的黛玉,因為她們各自獨特的扮相與表演而壓倒了另外幾部以《紅樓夢》為題材的同類電影。

李翰祥大獲成功,再次驗證了他不同尋常的眼力。

蘇誠壽瞭解李翰祥的藝術追求。一旦被他認準的事情就非做成不可,此次他來內地探親旅遊,本來是作為去美做心臟手術前的一次如願以償,沒想到他卻從此產生了儘快歸來拍電影的念頭!

李翰祥現在是在實踐他當初離開上海時所發下的誓言:“我要用藝術來回報祖國,在香港三十多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懷念內地的親人啊!……”

所以,李翰祥在選擇他所拍攝的影片時,必須格外慎重。對老舍先生的傑出名著《茶館》,李翰祥雖然痴愛至深,但是,他必須回來拍一部既叫好又叫座的“雙叫”影片來。李翰祥正是因為慎重的考慮,才不得不忍痛割愛。

蘇誠壽在瞭解了李翰祥的上述變化之後,他必須儘快將這種變化向北京反映。

恰好,文化部副部長兼電影局局長丁嶠同志,此時正在上海。蘇誠壽在衡山飯店裡拜訪了丁嶠。他將李翰祥在日本東京打來的電話,如實地向丁嶠做了轉達。

丁嶠非常理解李翰祥的心情,他表示:“這個問題應該重視,李翰祥先生的反映很重要,必須慎重考慮。李翰祥先生是首次正式回內地合作拍片的港台導演,國內一定要積極配合,力爭讓他拍出‘雙叫’影片!”

蘇誠壽說:“李翰祥先生有些擔心,恐怕《茶館》不開,對不起北京人藝的支持,對不起許多熱心贊助的友好人士。”

丁嶠說:“不成問題,請你轉告李翰祥先生儘管放心,更換題材,在國內和國外,都是常有的事,不必介意。如果決定不拍《茶館》,我們會對北京人藝講清楚,北京人藝會諒解的!”

在蘇誠壽告辭的時候,丁嶠又說:“請你轉告在日本的李翰祥先生,請他能夠提出可以替代的題材,以便再進行具體的磋商!……”

蘇誠壽在當天晚上將丁嶠的意見轉告了在東京的李翰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