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文牛”與“愚人”
一、文牛
這時候,我已移住白象街新蜀報館。青年會被炸了一部分,宿舍已不再辦。
夏天,我下鄉,或去流蕩;冬天便回到新蜀報館,一面寫文章,一面辦理“文協”的事。“文協”也找到了新會所,在張家花園。
物價像發瘋似的往上漲。文人們的生活都非常的困難。我們已不能時常在一處吃飯喝酒了,因為大家的口袋裡都是空空的。“文協”呢有許多會員到桂林和香港去,人少錢少,也就顯著冷落。可是,在重慶的幾個人照常的熱心辦事,不肯教它寂寂的死去。辦事很困難,只要我們動一動,外邊就有謠言,每每還遭受了打擊。我們可是不灰心,也不抱怨。我們諸事謹慎,處處留神。為了抗戰,我們甘心忍受一切的委屈。
我的身體也越來越壞,本來就貧血,又加上時常“打擺子”(川語,管瘧疾叫打擺子),所以頭暈病更加重了。不留神,猛一抬頭,或猛一低頭,眼前就黑那麼一下,老使人有“又要停電”之感!每天早上,總盼著頭不大昏,幸而真的比較清爽,我就趕快的高高興興去研墨,期望今天一下子能寫出兩三千字來。墨研好了,筆也拿在手中,也不知怎麼的,頭中轟的一下,生命成了空白,什麼也沒有了,除了一點輕微的嗡嗡的響聲。這一陣好容易過去了,腦中開始抽著疼,心中煩躁得要狂喊幾聲!只好把筆放下——文人繳械!一天如此,兩天如此,忍心的,耐性的敷衍自己:“明天會好些的!”第三天還是如此,我開始覺得:“我完了!”放下筆,我不會幹別的!是的,我曉得我應當休息,並且應當吃點補血的東西——豆腐、豬肝、豬腦、菠菜、紅蘿蔔等。但是,這年月誰休息得起呢?緊寫慢寫還寫不出香菸錢怎敢休息呢?至於補品,豬肝豈是好惹的東西,而豆腐又一見雙眉緊皺,就是菠菜也不便宜啊。如此說來,理應趕快服點藥,使身體從速好起來。可是西藥貴如金,而中藥又無特效。怎辦呢?到了這般地步,我不能不後悔當初為什麼單單選擇這一門職業了!唱鬚生的倒了嗓子,唱花旦的損了面容,大概都會明白我的苦痛:這苦痛是來自希望與失望的相觸,天天希望,天天失望,而生命就那麼一天天的白白的擺過去,擺向絕望與毀滅!
最痛苦是接到朋友徵稿的函信的時節。
朋友不僅拿你當作個友人,而且是認為你是會寫點什麼的人。可是,你須向友人們道歉;你還是你,你也已經不是你——你已不能夠作了!
吃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可是,文人的身體並不和牛一樣壯,怎辦呢?
不過,頭暈並沒完全阻止了我的寫作。只要能掙扎著起床,我便拿起筆來,等頭暈得不能坐立,再把它放下。就是在這麼掙扎的情形下,八年中我寫了:
鼓詞,十來段。舊劇,四五出。話劇,八本。短篇小說,六七篇。長篇小說,三部。長詩,一部。此外還有許多篇雜文。
這點成績,由質上量上說都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把病痛,困苦,與生活不安定,都加在裡面,即使其中並無佳作,到底可以見出一點努力的痕跡來了。
二、愚人
書雖出了不少,而錢並沒拿到幾個。戰前的著作大致情形是這樣的:商務的三本(《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因滬館與渝館的失去聯繫,版稅完全停付;直到三十二年才在渝重排。《駱駝祥子》,《櫻海集》,《牛天賜傳》,《老牛破車》四書,因人間書屋已倒全無消息。到三十一年,我才把《駱駝祥子》交文化生活出版社重排。《牛天賜傳》到最近才在渝出版。《櫻海集》與《老牛破車》都無機會在渝付印。其餘的書的情形大略與此相同,所以版稅收入老那麼似有若無。在抗戰中寫的東西呢,像鼓詞,舊劇等,本是為宣傳抗戰而寫的,自然根本沒想到收入。話劇與鼓詞,目的在學習,也談不到生意經。只有小說能賣,可是因為學寫別的體裁,小說未能大量生產,收入就不多。
我的資本很小,紙筆墨硯而已。我的生活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安排,白天睡,夜裡醒著也好,晝夜不睡也可以;一日三餐也好,八餐也好!反正我是在我自己的屋裡操作,別人也不能敲門進來,禁止我把腳放在桌子上。專憑這一點自由,我就不能不滿意我的職業。況且,寫得好吧歹吧,大致都能賣出去,喝粥不成問題,倒也逍遙自在;雖然因此而把妒忌我的先生們鼻子氣歪,我也沒法子代他們去搬正!
可是,在近幾個月來,也不知怎麼我也失去了自信,時時不滿意我的職業了。這是吉是兇,且不去管,我只覺得“不大是味兒”!心裡很不好過!
我的職業是“寫”。只要能寫,就萬事亨通。可是,近來我寫不上來了!問題嚴重得很,我不曉得生了娃娃而沒有奶的母親怎樣痛苦,我可是曉得我比她還更痛苦。沒有奶,她可以僱乳孃,或買代乳粉,我沒有這些便利。寫不出就是寫不出,找不到代替品與代替的人。
天天能寫一點,確實能覺得很自由自在,趕到了一點也寫不出的時節呀,哈哈,你便變成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你的自由,閒在,正是你的刑罰;你一分鐘一分鐘無結果的度過,也就每一分鐘都如坐針氈!你不但失去工作與報酬,你簡直失去了你自己!
夏天除了陰雨,我的臥室兼客廳兼飯堂兼浴室兼書房的書房,熱得老像一隻大火爐。夜間一點鐘以後,我才能勉強的進去睡。睡不到四個小時,我就必須起來,好乘早涼兒工作一會兒;一過午,屋內即又放烤爐。一夏天,我沒有睡足。睡不足,寫的也就不多,一拿筆就覺得困啊。我很著急,但是想不出辦法。縉雲山上必定涼快,誰去得起呢!
不過,寫作的成績雖不好,收入也雖欠佳,可是我到底學習了一點新的技巧與本事。這就“不虛此寫”!一個文人本來不是商人,我又何必一定老死盯著錢呢?沒有餓死,便是老天爺的保佑;若專算計金錢,而忘記了多學習,多嘗試,則未免掛羊頭而賣狗肉矣。我承認八年來的成績欠佳,而不後悔我的努力學習。我承認不計較金錢,有點愚蠢,我可也高興我肯這樣愚蠢;天下的大事往往是愚人幹出來的。
有許多去教書的機會,我都沒肯去:一來是,我的書籍,存在了濟南,已全部丟光;沒有書自然沒法教書。二來是,一去教書,勢必就耽誤了亂寫,我不肯為一點固定的收入而隨便擱下筆。筆是我的武器,我的資本,也是我的命。
三、文藝與木匠
一位木匠的態度,據我看:(一)要作個好木匠;(二)雖然自己已成為好木匠,可是絕不輕看皮匠、鞋匠、泥水匠,和一切的匠。
此態度適用於木匠,也適用於文藝寫家。我想,一位寫家既已成為寫家,就該不管怎麼苦,工作怎樣繁重,還要繼續努力,以期成為好的寫家,更好的寫家,最好的寫家。同時,他須認清:一個寫家既不能兼作木匠、瓦匠,他便該承認五行八作的地位與價值,不該把自己視為至高無上,而把別人踩在腳底下。
我有三個小孩。除非他們自己願意,而且極肯努力,作文藝寫家,我決不鼓勵他們,因為我看他們作木匠、瓦匠、或作寫家,是同樣有意義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別。
假若我的一個小孩決定作木匠去,除了勸告他要成為一個好木匠之外,我大概不會絮絮叨叨的再多講什麼,因為我自己並不會木工,無須多說廢話。
假若他決定去作文藝寫家,我的話必然的要多了一些,因為我自己知道一點此中甘苦。
第一,我要問他:你有了什麼準備?假若他回答不出,我便善意的,雖然未必正確的,向他建議:你先要把中文寫通順了。所謂通順者,即字字妥當,句句清楚。假若你還不能作到通順,請你先去練習文字吧,不要開口文藝,閉口文藝。文字寫通順了,你要“至少”學會一種外國語,給自己多添上一雙眼睛。這樣,中文能寫通順,外國書能念,你還須去生活。我看,你到三十歲左右再寫東西,絕不算晚。
第二,我要問他:你是不是以為作家高貴,木匠卑賤,所以才舍木工而取文藝呢?假若你存著這個心思,我就要毫不客氣的說:你的頭腦還是科舉時代的,根本要不得!況且,去學木工手藝,即使不能成為第一流的木匠,也還可以成為一個平常的木匠,即使不能有所創造,還能不失規矩的仿製;即使供獻不多,也還不至於糟踏東西。至於文藝呢,假若你弄不好的話,你便糟踐不知多少紙筆,多少時間——你自己的,印刷人的,和讀者的;罪莫大焉!你看我,已經寫作了快二十年,可有什麼成績?我只感到愧悔,沒有給人蓋成過一間小屋,作成過一張茶几,而只是浪費了多少紙筆,誰也不曾得到我一點好處?高貴嗎?啊,世上還有高貴的廢物嗎?
第三,我要問他:你是不是以為作寫家比作別的更輕而易舉呢?比如說,作木匠,須學好幾年的徒,出師以後,即使技藝出眾,也還不過是默默無聞的匠人;治文藝呢,你可以用一首詩,一篇小說,而成名呢?我告訴你,你這是有意取巧,避重就輕。你要知道,你心中若沒有什麼東西,而輕巧的以一詩一文成了名,名適足以害了你!名使你狂傲,狂傲即近於自棄。名使你輕浮、虛偽。文藝不是輕而易舉的東西,你若想借它的光得點虛名,它會極厲害的報復,使你不但挨不近它的身,而且會把你一腳踢倒在塵土上!得了虛名,而丟失了自己,最不上算。
第四,我要問他:你若干文藝,是不是要幹一輩子呢?假若你只幹一年半載,得點虛名便閃躲開,藉著虛名去另謀高就,你便根本是騙子!我寧願你死了,也不忍看你作騙子!你須認定:幹文藝並不比作木匠高貴,可是比作木匠還更艱苦。
在文藝裡找慈心美人,你算是看錯了地方!
第五,我要告訴他:你別以為我幹這一行,所以你也必須來個“家傳”。世上有用的事多得很,你有擇取的自由。我並不輕看文藝,正如同我不輕看木匠。我可是也不過於重視文藝,因為只有文藝而沒有木匠也成不了世界。我不後悔幹了這些年的筆墨生涯,而只恨我沒能成為好的寫家。作官教書都可以辭職,我可不能向文藝遞辭呈,因為除了寫作,我不會幹別的;已到中年,又極難另學會些別的。這是我的痛苦,我希望你別再來一回。不過,你一定非作寫家不可呢,你便須按著前面的話去準備,我也不便絕對不同意,你有你的自由。你可得認真的去準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