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川江舵主

劉湘問:誰能出任川江航業舵主?劉航琛答:非盧作孚莫屬

1928年冬季到來的時候,四川下了一場稀罕的大雪。巴山蜀水披上了一身銀裝,在冬日的太陽下分外刺眼、炫目。大雪覆蓋了一切,唯有川江仍在奔騰,不肯作片刻的棲止。

一個雪霽的早晨,盧作孚爬上了合川內瑞山頂的總神廟。這裡是合川最高的地方,可俯瞰合川全貌。民生公司的電水廠就建在這高高的山頂上的廟堂裡。

自1926年4月合川結束了點油燈的時代後,全城民眾紛紛要求安裝電燈。民生公司原來的發電機已不能滿足需要,於是,次年初盧作孚又派人到上海訂購了一台英國的蒸汽鍋爐和一台德國西門子的蒸汽機、一台100千瓦的交流發電機,同時還購買了自來水廠的設備。現在,合川電水供應基本上滿足了需求,盧作孚的現代化夢想一步一個腳印地向現實靠近。

寒風撩起盧作孚的衣襟。他一隻手叉著腰;一隻手習慣地摸了摸光頭。即便是在數九寒冬,盧作孚也不喜歡戴帽子。

他的目光從山頂向下滑行,最後泊在嘉陵江上。

他的事業似乎暫時告一段落。下一步將是什麼呢?沒人能猜透他。他是一個很難猜測的人。他的目光總是能看到別人所不能及的地方。

一年中,他很少與家人團聚。一邊是家,一邊是夢,他就在家與夢之間穿梭。

這年冬天,四川軍閥又開始了大混戰。盧作孚惦記著北碚的事業,又匆匆地趕回峽防局——盧作孚的桃花源。

春暖花開的時候,四川軍閥混戰的槍炮聲才平息。楊森、羅澤州、李家鈺、賴心輝、陳書農、郭汝棟等聯兵攻打劉湘均遭到失敗。劉湘坐鎮重慶,並以此為基地,控制川東,也控制住四川唯一出海孔道,形成了統一全川的雄厚實力。鑑於川江扼內外咽喉,管理好川江航運,有利於貨物流通,徵收捐稅,以裕餉源,對於劉湘一統四川政局,鞏固實力地位有著重大關係。劉湘決心整治川江航業。

然而,此時外輪公司勢力膨脹,嚴重打擊華商輪船公司,導致華輪公司不斷改組或破產倒閉,嚴重地危害著轄區內的經濟秩序的安定。因此,劉湘希望成立一個航業的聯合組織,藉以對抗外輪公司,並置川江航業於他的掌握之中。

他需要一個精明強幹的人來負責主持這份工作。劉湘冥思苦想也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他實在想不出,只好讓傳令兵去請他的高參——20軍財政處處長劉航琛。

這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以深謀遠慮、擅長經營管理而聞名。劉航琛早年畢業於北京大學經濟系,1927年首次受到王陵基師長的賞識並重用,被任命為重慶銅元局事務所所長,因扭虧為盈而聲名遠播。劉湘忙從自己的下屬手裡挖了過來,承辦21軍財政。劉航琛上任後,一改軍閥強索硬派的封建掠奪,採取“加重稅捐、爭取鹽稅、整頓特稅”之方法,以求“苛而不擾”,廣收厚利,從財政上有力地支持了劉湘獨霸全川的夢想。

劉航琛心裡很清楚,劉湘請自己來,必有要事相商。

“督辦,您找我有何吩咐?”

劉湘沉吟道:“航琛,你對內河航運業有何見解?”

“督辦的意思是想讓川江的航業界聯合起來,既可與外輪競爭,又能為督辦效力!”

劉湘笑了:“川江航運業的資料我看過。”說著,他走到一幅地圖前,指著地圖上的川江說。“你看,川江東鄰湘楚,南接雲貴,西納西藏,北倚青海、陝、甘,具備發展航運的天時、地利。鴉片戰爭以來,一直為外國列強所覬覦,奪取了川江的航權。”

川江航運史,劉航琛比劉湘要了解得更詳細。劉航琛若有所思:“20世紀初,四川勸業道周善培倡導並奏請清政府批准,組成了官商合辦的川江輪船股份有限公司,也就是川江上從事商業性營運的第一家公司。”

“可借,曇花一現。”劉湘也知道這段史實。

“競爭不過外商輪船啊!”劉航琛嘆息道;,“英隆茂洋行買了川江公司的‘蜀道’,駛入長江上游,與華輪爭奪貨運。白理、太古、怡和、安利洋行、聚福公司也蜂擁而來,侵吞了川江上600公里的‘黃金水道’。”

劉湘拍案而起:“正是基於此,豈能坐視不管!”

“華輪公司雖說不下數十家,但都是些只有一兩條船的公司,無法與外輪競爭,因為他們一個個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哇!”劉航琛眼珠一轉,“何不先召開一次航業會議,以探虛實?”

劉湘點了點頭。

重慶總商會召開的華輪業主共商統一的會議如期舉行。沒出劉航琛的意料,毫無結果,最終不歡而散。

劉航琛早料到會有如此結果,為何又要多此一舉呢?其實他是有用意的。他想試探劉湘的決心有多大,並清醒地看清川江航業面臨的嚴峻形勢。

會議一散,劉湘怒不可遏地在辦公室裡來回咆哮著,像一頭髮怒的公牛:

“鼠目寸光,全是一幫無能之輩。我這簡直是在對牛彈琴!”

劉航琛等劉湘怒氣消減下去後,才不緊不慢地說:

“督辦,我有數了。有個人他能促成這項事業,而且非他莫屬。”

“誰?”劉湘急不可待。

“盧作孚!”

劉湘一拍腦門:“對呀!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不過,盧作孚的民生公司創立時間不長,光憑民生公司單槍匹馬,還不足以統領川江航業界,但憑盧作孚的個人才能和遠見卓識,唯他可使川江航業界認可。”劉航琛道。

“沒關係,我來給他撐腰!”劉湘忽然眉頭緊鎖,“只是——”

“是怕盧作孚不願操這份心是不?”劉航孚接過話頭,“你可讓秘書親自去請他呀!”

劉湘一拍桌子:“就這麼定了!”

初夏的時候,劉湘的機要秘書王伯安奉命來到了北碚峽防局。戶作孚在辦公室裡接待了這位“欽差大臣”。

“嗬,什麼風把督辦的大秘書給吹來啦!”

“沒有風。是慕名而來!”王伯安故作驚訝地問:“堂堂的峽防局局長,竟住這種破廟。不敢想,不敢想。”

王伯安決非等閒之輩。他深知自己此次受命請盧作孚出山,萬不可莽撞,否則容易壞事、於是故意先將話題引開。

“這裡的空氣真新鮮啊!”

盧作孚心裡暗暗思忖道:無事不登三寶殿。自己可沒時間與他磨牙。

“還是談談重慶的空氣吧!”盧作孚單刀直入。

“重慶?”王伯安笑道,“有甫公(劉湘宇甫澄)坐鎮,又能變到哪兒去!”

“是呀!不過,王秘書尊駕蒞臨,想必有公幹在身?”

“那是,那是。”王伯安裝作非常隨意的樣子,信口答道。

盧作孚等了半天,沒了下文。王伯安卻再次將話題引開。

“還記得我們初次相識嗎?盧局長。”王伯安不等盧作孚回答,接著說,“一年多了。那時,甫公剛剛成立軍事政治研究所,將部分軍官進行調訓,自連長至團長。甫公久仰盧先生大名,故讓我親自請先生去做政治教官。”王伯安面帶微笑,“當時有兩位教官的課最受軍官們的歡迎,其中一位就是盧先生你哇!”

王伯安所言的另一位教官是劉航琛,後來曾任四川省財政廳長、國民黨的財政部長。

“甫公對盧先生可是異常敬重呵!”

多年以後,劉航琛在回憶錄裡談及劉湘對盧作孚和自己的賞識時寫道:

“早就聽說,甫澄先生這一次請客,等於是以家長身份,在舉行請師宴。到入座時候,一長列西餐桌,劉氏(劉湘)坐在主位,主位的一左一右,兩個位置最高的客席,左邊是盧作孚,右邊便是講授‘不平等條約’的我。那一天,盧作孚有事回北碚去了,他無法趕來赴宴,於是主人左首的位子便空著。”

據劉航琛先生回憶,這次請師宴,是劉湘感謝在軍事政治研究所授課的所有老師,他把盧作孚和劉航琛擺在自己左右手的位置。古有左膀右臂之說,由此可見劉湘對盧作孚和劉航琛之器重。

王伯安似乎沉浸在回憶中,盧作孚一直沉默不語。但盧作孚已從王伯安的回憶中聽出了弦外之音:劉湘有事找他了。

果然,王伯安話題一轉:“實不相瞞,這次是受甫公之託,請盧局長高就川江航運管理處處長,負責整治川江航業重任。”

整治川江航業的重任?盧作孚心裡格登一下,這可不是件小事情啊!千里川江,航業內憂外患,大大小小林林總總數十家中外公司,千帆相競,你爭我奪……盧作孚不敢再往下想了。

“怎麼樣?盧局長。”王伯安試探地問。

盧作孚沉吟半晌,站了起來,望著窗外初夏的太陽像一枚熟透的柿子掛在天上。他的腦子裡突然出現一片空白,瞬間,思緒才開始翻騰。他尋思道:統一川江航業是自己多年的夙願,既可內爭權益,進而與外輪抗衡;又可外爭國權。但是,依附軍閥以求發展的教訓,難道還不夠慘痛嗎?事可為,官不可為。不行。絕對不行。

盧作孚還有一點擔心的是,三峽染織廠和天府煤礦的籌建計劃剛剛制定,不僅民生公司離不開他,而且北碚的鄉村建設也離不開他。想到這裡,盧作孚決定推掉這個職務。

“王先生,請你轉呈督辦,作孚才疏學淺,難當此重任,加之公司和北碚事務難以抽身,實難從命,誠請鑑諒。”

王伯安萬萬沒有想到盧作孚會斷然拒絕如此美差,見盧作孚態度堅決,王伯安知道再繼續說下去也是徒勞,便起身告辭了。

劉湘豈肯善罷甘休,再度派人來請。

一來二往,雙方僵持了兩個多月。

 盧作孚半年時間辦了三件大事,令川江航業界目瞪口呆

太陽快落山時,兩頂滑竿(轎子)抬到了督辦公寓,落在青石板鋪就的院子中央。

劉湘和盧作孚一前一後下了滑竿,在4名衛兵的引導和護衛下,來到客廳。坐畢,雙方開始了長談。最後,盧作孚問道:

“甫公真的決心已定?”

劉湘看時機已成熟,請將不如激將。“盧兄,貴公司成立那天,你曾說:川江之上,觸目可見外國輪船上懸掛的外國旗幟,中國的旗幟反而難以見到,豈不讓人痛心。我有意請你出馬結束這個痛心的局面,你卻推來推去。難道盧兄爭回航權、爭回國權的鴻鵠之志已泯滅了嗎?或者是懼怕洋人勢力不成?”

盧作孚拍案而起:“既然甫公主意已定,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劉湘喜形於色:“好,痛快!”

盧作孚沉吟片刻:“不過我有3個條件,不知甫公答不答應?”

“但講無妨。”

“還需請甫公記載備案為好。”

劉湘召來秘書。

盧作孚一一道來:“第一,我任川江航務管理處長,半年為期。半年之內,我當盡力而為。任期屆滿,我將辭職。”

“半年?”劉湘很詫異,“時間太短了嘛!”

“為長遠計議,請甫公同時任命一位副處長。”盧作孚接著說:“我已物色到一位副處長的合適人選。”

“誰?”

“想必甫公不會不認識何北衡先生吧!”

劉湘一口答應。何北衡曾在川東南團務總監部任過一段時間的兼職處長。

“何先生人品好,做事有魄力。我任職期滿後,可由何先生繼任。”

“照辦。”劉湘一錘定音。

“第二個條件是,為嚴肅整頓川江航務,我要調峽防局六連進駐航管處。他們與各派系均無瓜葛,我用起來也順手。不知甫公是否同意?”

“照辦。”劉湘是個爽快人。“那麼,這第三個條件呢?”

“第三個條件嘛——”盧作孚停頓片刻接著說,“民生公司勢單力薄,若想在川江航運界立住足並起到龍頭作用,還盼甫公鼎力相扶持。凡民生公司和川江其他華輪公司合作,或代理、或購買,所需款項請甫公督辦公署先行墊付,然後再由我公司陸續歸還。”

“照辦!”劉湘說。

“盧兄,放開膽子幹吧!天塌下來,有我幫你撐著!”送盧作孚出門時,劉湘顯得既親熱又豪爽。

盧作孚回到北碚後,很快就安排完自己走後的工作:讓曾在國外留學的唐瑞五繼任局長、四弟盧子英任副局長。後來,唐瑞五病逝,盧子革繼任。

盧子英在北碚呆了長達23年之久!成為盧作孚鄉村建設構想的有力實施者。

各項工作一一交待完後,盧作孚和何北衡走馬上任了。

川江航務管理處設在重慶朝天門,是一棟青磚建築,那灰色的門洞和灰色的院牆多少帶有一點古樸的蒼涼感。

何北衡是盧作孚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之一,畢業於北大。兩個人的年齡相仿,意氣相投。何北衡瘦高個子,說話像打機槍,並有個不停地眨眼的習慣。盧作孚與何北衡站在一起,顯得矮一些,但一眼就能看出那種遇事冷靜、沉著的心性。

這是夏天的一個普通的早晨。兩位處長也許是心切,早早吃過飯,來到航管處門口,準備迎接航管處的辦事人員。

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夏日的太陽開始以它巨大的熱情擁抱著這座山城。此時,盧作孚終於望見了幾名部下姍姍而來。從衣著裝束和神情上不難看出,他們是航管處的小職員。

正如許多回憶中所記載的那樣,盧作孚是一個對自己要求非常嚴格的人。“從行為上去影響別人,自得人佩服,才會收到教育人的效果;以事業的成績去影響社會,才會得到人們的同情、支持,進而收到改革社會的良效。”一個對自己要求過高的人,是不能容忍部下工作時拖沓、懈怠、散漫的。

何北衡有些怒不可遏。盧作孚卻出人意料地容忍了,他原準備打個招呼,只是將這一想法變成了默默注視。他的心裡不會平靜的。

官僚老爺們斷斷續續地來了。有的邊走邊打著呵欠,揉眼睛;有的一手撩起長衫的下襬,恍若遊山玩水一般;有的坐在滑竿上,優哉遊哉,嘴裡哼著川戲或小調,聲音隨著滑竿的顫動而起起伏伏;有的居然手託鳥籠,大搖大擺進了門。

“航管處的散亂作風果然名不虛傳!”盧作孚心裡道。

估計人夾得差不多了,兩位處長這才進了門。

“大家認識一下,這位是新上任的盧作孚處長。我叫何北衡,是盧處長的助手。”

盧作孚掃視了一遍會場,清了清嗓子:“諸位同仁,川江航運至關重要。這次劉督辦委派我與何北衡先生來此與諸位共事。今後,我們應當共同奮鬥,與川江航運盛衰共榮辱。”

開場白過後,盧作孚轉入正題:“現在國家處於多事之秋,我們公職人員本應克盡職守,為國家分憂。今天,是作孚初來的第一天,看了一下,情況如何,各位心裡有數。俗語說,響鼓不用重錘,諸位做得對與不對,我不多說了。自明日起,此種精況絕不能再出現,特作如下規定,切望各位遵守,勿以身試法。”盧作孚說完,轉向何北衡:“現在請何北衡副處長宣佈規定。”

何北衡一臉的冰霜:“從明天開始,上班不許遲到、早退;不許穿長袍,一律穿短服;不許坐轎子上班……”

“這是什麼鬼規矩!”有人低屍道。

“哪位做不到,可提出來,本航管處不反對另謀高就。”何北衡嚴厲地說。

頓時,會議室鴉雀無聲。

航管處養尊處優的生活從此結束了。肩負整治川江航業重任的盧作孚將航管處人員分成若干小組,分頭調查川江航運狀況。

“我不需要坐辦公室的人員。”每天吃過早飯,他第一個來到辦公室,然後同何北衡一起,分頭下到各調查小組。他已表現出那種嚴格要求的工作作風,並開始行使權力——解僱了一名屢教不改的職員。

他不能容忍無所作為的人在自己的手下混飯吃。

調查結束後,盧作孚決心在自己6個月的任期內要做好3件事,“為川江卸掉一些包袱,洗刷一些恥辱”。

一、限制軍隊拉船當差,軍事用船,必須付費;

二、限制外商航運活動;

三、促成中國輪船公司聯合自助自救。

三箭齊發。盧作孚深知,自己的設想,憑航管處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必須取得劉湘的支持。於是,他冒著炎炎烈日,去到督辦公署,面見劉湘。

劉湘圖謀獨霸全川大業,他希望川江航業日後能成為自己的經濟靠山、後勤基地。盧作孚的要求並不過分,完全是出於從長遠處著眼,豈能有不支持之理!

但是,劉湘確實犯難了一陣。自1918年以來,四川就形成了防區制,各路軍閥割據一方,紛爭迭起,烽火不斷。拉船當差,已變成“順理成章”的事情。船主不僅分文不得,而且經常發生當完差船也沒了的事情。若不同意當差,隨便找個罪名,安在你頭上,輕者傾家蕩產,重則家破人亡。民生公司剛創立不久的1926年10月16日,被軍閥孫傳芳徵用的江永號輪船,裝運軍隊停泊九江時,彈藥失火爆炸,全船焚燬,傷亡士兵、民夫千餘人,遇難海員達88人!船主損失慘重自不必說。

正當劉湘犯難之際,盧作孚力陳其利弊:“中國輪船公司都處於生死難卜之危急關頭,再任其軍隊拉差,一個個都搞垮了,將來還有誰敢辦航運?”

盧作孚並非反對軍閥拉船當差,但必須付給相應的費用。他的要求不高,呈文上寫得清楚明瞭:

“凡軍人拉派船隻當差,除付給燃料費外,軍人乘船並須按客票價的四分之一購票,且不供應飯食。”

沒有絲毫苛求,絕對的寬容。盧作孚在起草呈文時已考慮到,辦事情不能操之過急,一口不能吃個胖子,得慢慢來,分幾個步驟。他認為這些條件劉湘能夠接受得了。

劉湘深知盧作孚的良苦用心,只保當差華輪持平不虧即可。但是,軍隊拉船當差素來如此,一旦廢了,手下和別的軍閥將如何評說?

盧作孚瞭解劉湘的弱點。劉湘一直標榜自己勵精圖治,與別的軍閥非一丘之貉,是位新潮軍人。於是,亮出了底牌。

“船東家們說,如果這些條件在劉軍長(劉湘仍兼任21軍軍長)那裡行不通,別的軍長哪裡提都不要提。”

劉湘手一揮:“照辦!”

盧作孚臨告辭時,劉湘不無憂慮地說:“恐怕別的防區難以實行。還請盧兄周旋。我們共同努力吧!”

當晚,盧作孚回到航管處辦公室,起草了《軍事徵用輪船條例》,以川江航務管理處名義頒發。

盧作孚知道,這個條例只能在劉湘的防區——川江下游通行,自己還得去登門遊說其他的大小軍閥。好在盧作孚與這些軍閥們都打過交道,而軍閥們對盧作孚也敬重三分。川軍28軍軍長鄧錫侯轄區內的合川,是盧作孚的故鄉,鄧錫侯屬下的陳書農師長與盧作孚是老相識。盧作孚揣著條例,找到陳書農。陳書農一口應允:“在我的防區內盧兄儘可按條例行事,哪個吃了熊心豹膽的敢不照辦,格老子一槍崩了他!”

盧作孚總算喘了一口氣。

正午時分,嘉陵江和長江交匯處的重慶朝天門江面上,一聲汽笛,民生輪緩緩地靠了岸。從船上走出一隊威武雄壯的士兵。在一名青年軍官的指揮下,他們迅速在碼頭上整好隊形。隨著一聲短促、宏亮的“立正”口令,青年軍官向站在人叢前的盧作孚報告。

“報告盧局長——”青年軍官似覺不妥,“報告盧處長,峽防局六連奉命前來報到,請處長訓示!”

這名青年軍官叫吳定域,是這支隊伍——足足一箇中隊的新任指揮官。作為盧作孚的學生、部下,他在北碚峽防局帶領十兵期間,完成任務突出,頗受盧作孚的賞識。航管處若想在川江上建立起威信,必須有一支自己的嫡系部隊。這個中隊後來被人稱為“盧作孚的子弟兵。”

盧作孚作了簡短的訓示:“你們將和我一起擔任檢查輪船的工作,特別是外國輪船,多少年來他們一直橫行川江,作威作福,造成了許多慘案……”接著,盧作孚又提了些關於組織紀律方面的要求。這個中隊直接歸航管處領導,不隸屬任何部別。只要盧作孚一聲令下,他們會赴湯蹈火,視死如歸。

就在盧作孚的子弟兵到達不久的一天晚飯後,盧作孚去面見劉湘:“我以川江航運管理處的名義,起草了一道命令,請甫公閱示。”

劉湘接過呈文,輕聲念道:“所有進出重慶港口的中外輪船,必須向川江航務管理處結關,經航管處士兵上船檢查之後,才能上下客人和裝卸貨物。任何乘客或船員上下輪船,航管處士兵均有權檢查……”

盧作孚要派兵上外國輪船檢查!

劉湘吃了一驚,不安地在廳內來回踱步,1924年11月的“德陽丸事件”又浮現在眼前。日本德陽丸偷運劣幣到重慶,被重慶軍警督查處當場查獲,人贓俱全。日本人不僅不伏法,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毆打督查人員,將其拋入江中活活淹死!還有1926年的英艦炮轟萬縣的“萬縣慘案”;1927年1月6日英軍在九江英租界登陸,打傷碼頭罷工工人糾察隊員,炮擊群眾,導致死傷甚眾的惡性事件。短短的幾年間,外國艦船在長江製造了無數的惡性事件!

劉湘沉默不語。他知道盧作孚的一番苦心,為“爭回航權,爭回國權”甘冒風險;也知道盧作孚的決心,不用軍閥的武裝,專門從自己培訓出來的峽防局裡抽調一個整連來執行川江檢查任務,可見其決心有多大!而這一切,不也正是自己的初衷嗎?盧作孚所做的一切,不都是按自己的意願去做的嗎?然而,國權喪失,一個劉湘,一個盧作孚就能爭回來的嗎?萬一引起流血事件,導致國際糾紛,那局面就不堪設想,後果將如何收拾?一旦出現這種局面,統一川江航業豈不成為一場南柯之夢?自己苦心經營的霸業也會隨之付諸東流。不,不行。但是,盧作孚可是自己好不容易請到的呀!當初有言在先,是拍了胸脯給他撐腰的,怎麼現在要打退堂鼓了?

盧作孚知道劉湘很為難:“這件事一定要辦。川江航管處不能只管華輪,不管外輪。若是這樣,還稱什麼川江航管處,不如叫川江管理中國輪船處呢!那當初我也就不會同意接受這份差事的。”盧作孚越說越激動:“甫公,此事非辦不可,否則作單愧對國人。作孚願以身家性命擔保,只要有理有節,一般不會出亂子,即使出了亂子,作孚來承擔一切責任!”

劉湘若有所思地輕輕點了點頭。

盧作孚明白了劉湘的意思:他不簽字,並非不同意。這是官場的一門藝術——默許。

話說回來,就算是盧作孚惹出了亂子,劉湘決不會袖手旁觀的。更何況,盧作孚辦事是完全可以信賴的。

一大早,盧作孚就讓吳定域帶著子弟兵們將航管處的命令廣為張貼出去,之後,在激動與不安中等候著中外航業界的反應。

這道命令,像一顆重磅炸彈,在川江上激起了軒然大波。華輪公司無不拍手稱快,重慶民眾更是喜形於色,奔走相告。但是,人們又不免心生疑慮:是否又是過去的那種官樣文章?乾打雷,不下雨!

這天稍晚些時候,重慶港迎來了命令發佈後的第一艘輪船——日本日清公司所屬的一艘貨輪。

“嗚,嗚……”這艘貨輪迎著港口扯開嗓子叫了起來,駛入重慶港。日本船長揹著手,趾高氣揚地站在甲板上。隨著一聲“喲西”,船靠向碼頭。

這時,一隻巡邏艇突突地駛了過去。艇上載著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

日本船長滿腹狐疑地望著巡邏艇一步步向自己靠近,不由放眼朝碼頭望去,碼頭上冷冷清清,只有幾個閒散的人來回走動。碼頭上也有一隊士兵。

大副走了過來,低語道:“怎麼回事?”

日本船長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感到今天與往常不一樣。於是命令船停下來,泊在朝天門江面。

巡邏艇靠上了這艘日本貨輪。

“你們的,什麼的幹活?”日本船長朝吳定域吼道。

“我們奉命上船檢查!”吳定域義正辭嚴地答道。

“什麼?檢查?”日本船長氣得呲牙裂嘴,暴跳如雷,“這是大日本帝國的輪船!從上海到南京,從南京到武漢,誰敢檢查我們?一個小小的重慶港,膽敢派兵來檢查,不行,大大的不行!”

船長將手一揮,所有船員都列隊,準備對付中國士兵。

“你們誰的敢上船,統統的扔下江裡!”日本船長哈哈大笑。

吳定域氣得咬牙切齒。巡邏艇上的士兵紛紛喊道:

“隊長,我們上去,看他們敢把我們怎樣?”

“隊長,上去吧!讓他們也嚐嚐中國人的厲害!”

“隊長,隊長……”

吳定域強壓住怒火:“不行,盧處長再三交待,一定要把握住分寸。如果外國人不讓上他們的船,就不要強行上船。”

吳定域見日本人那得意忘形的樣子,心裡很氣,但他還是裝作無可奈何的模樣,對日本船長說:“好吧,既然你們不讓上船檢查,那我們就不上船。”他手一揮:“撤!”

日本船長見前來檢查的中國巡邏艇掉頭離去了,不禁狂笑起來。

江面恢復了平靜。夕陽照在江水裡,幻化出萬點金光。浪濤輕拍,彷彿一支交響樂章的高潮部分已過,進入尾聲。

時間在水面上流逝。

一個小時過去了。

兩個小時過去了。

這艘日本貨船孤零零地泊在江面。江面和碼頭靜悄悄的,沒駁船,也沒碼頭工人。過去,日本輪船隻要一進港,便有許多小船前來卸貨,再由碼頭工人運到貨場。可今天這些中國人是怎麼了?

日本船長開始感到不安。

“這些支那人在搞什麼名堂?”船長問大副。

“天知道!”大副忽然記起了什麼,“對,剛才他們說奉了什麼命令?”

“你帶人上去看看。”船長命令道。

一隻小艇從船上放了下來。大副帶著幾名船員上岸去找中國工人。

江邊、碼頭、駁船,到處找遍了,一箇中國工人也沒有。一個乞丐告訴大副,碼頭工人回家了。

次日,日本船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碼頭工人。工頭正在玩牌,頭不抬、眼不睜地對日本船員說:

“你們不是不准我們中國人上船嗎?我們不上就是了。”

另一名碼頭工人說j“我們害怕統統的扔進江裡。”說完,做了個鬼臉。弟兄們嘿嘿笑了起來。

日本船長感到事情不妙,第3天,親自上岸去找碼頭工人:“我的,出兩倍價錢。你們卸貨的有?”

碼頭工人們陰陽怪氣地嘲弄道:

“過去你的為什麼不出兩倍價錢?”

“3倍,3倍價錢!”船長急了。

“30倍也不幹!”

“不幹就是不幹,你的這麼囉嗦的幹什麼!”

日本船長氣得渾身直髮抖。

船卸不了貨,又不能開,損失可就太大了。日本船長在甲板上乾生氣,沒辦法。

日本駐重慶領事館出面,向地方當局施加壓力。地方當局的答覆是:“這事我們管不著,也不屬我們的職權範圍,請找川江航務管理處。”

日本領事只好放下臭架子,去見盧作孚。盧作孚雙手一攤:“是嗎?我的職權是管理川江上往來的中外輪船檢查,碼頭工人我可管不著。”

日本領事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灰溜溜地走了。

日本領事館豈肯善罷甘休,向督辦公署施加壓力,要求督辦取消航管處簽發的命令。

“對不起領事先生,航管處系獨立辦事機構,督辦公署無權取消這道命令。”接待日本領事的王伯安秘書用手指輕輕地敲著桌子:“要知道,我們中國與日本不同,這你是知道的,川軍派系林立,不是誰說了能算的,請你找航管處。當然囉,有些事情還是可以商量解決的……”

王伯安哼哼哈哈,就這麼將日本領事打發了。

這時,日商日清公司一看硬的不行,就來軟的,派買辦鄒俠丹出面和航管處交涉。

盧作孚客客氣氣地接待了鄒俠丹,因為他是鄒容的弟弟。

“鄒先生,令兄一生為求中華民族的生存發展而奮鬥,他如果眼見列強的輪船橫行江上,一定也會義憤填膺,和我們一樣去抗爭。”

鄒俠丹回到公司,強烈的民族感使他痛感為日本人當說客之恥,呼籲船員應遵守中國法律,接受航管處檢查。

公司對他的舉動表示不滿。鄒俠丹憤然辭去職務,表現出一箇中國人的傲骨!

雙方僵持著。

盧作孚早就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他事先已與駁船和碼頭工人進行商量,在鬥爭中採取共同行動,只要外國輪船不服從命令,就不給他們裝卸貨物,駁船和碼頭工人因此失去的收入,全部由川江航務管理處負責補償。於是所有的中國工人在反帝愛國熱情的激勵下,都一致投入了鬥爭。

最後,洋老爺們終於屈服了,派出代表到川江航務管理處道歉,同意向川江航務管理處結關,同意川江航務管理處的士兵上船檢查。

中國武裝的士兵第一次以檢查者的身份登上了外商輪船,這是自《天津條約》中國喪失內河航行權以來的第一次——中國人捍衛了民族的尊嚴!打擊了帝國主義列強橫行川江的威風。

緊接著,盧作孚又向川江各輪船公司作出幾項規定:

“幾輪船裝運客貨,由中外輪船公司協商收費標準,不得隨意放低或抬高運費。

“凡中國輪船因‘打兵差’(裝兵運糧)時期所受損失,應由外商輪船同期內增收的運費中支出部分以為補償。

“凡航行中不得肆意‘開快車’,浪翻撞沉中國木船或浪溼船上所載貨物,若造成事故,必須賠償一切人、財損失。”

盧作孚認為,只有這樣,川江航業的競爭,才是在比較公平的基礎上進行的。

外商輪船公司雖然極不情願,但他們害怕重蹈日商日清公司的覆轍,讓步了。

多少人想做的事情,讓盧作孚給做了;多少人不敢想的事情,也讓他給做到了。川江航業界背地裡稱他為“川江舵主”。盧作孚的名字因此而流遍長江。

一晃半年就要過去了。盧作孚原計劃統一川江航業的良好願望落空了。他原以為撮合中國輪船公司聯合自助,遠比對付軍閥、洋人好辦。沒想到這回自己預測錯了。他因而看清了國民劣根性中的散漫、自私自利本質!

他在《什麼叫做自私自利》一文中痛心疾首地寫道:

“人們每每從中國目前的病像,感覺著‘中國人太自私自利’,認為是中國人的病根。誠然不錯,做官人做到一國之大了,每每不顧到國計;親民如一縣之長,每每不顧到民生。他們忙著刮錢,忙著位置私人,忙著擴充勢力,只知道而且只努力於‘自私自利’。……更誰肯問公眾的事,更誰不是做自己的事,更誰不是‘自私自利’?茶館裡貼著條兒‘休談國事’,口頭裡念著要訣‘各人自掃門前雪’,正都是自私自利的標語。……病根不在人們的自私自利,乃是社會要求的錯誤。人是社會的動物,是由社會的刺激而起反應的動物,正面有社會的引誘,使你不能拒絕;反面有社會的壓迫,使你不能反抗。你唯一隻有屈服——屈眼於社會的要求。”

盧作孚一針見血地指出:“醫病要從社會的要求醫起!”

按照當初與劉湘的約定,盧作孚任期半年,期滿即辭職。

劉湘苦苦挽留:“川江華輪公司的聯合還沒有實現,完成這件大事之後再辭職也為時不晚。”

“有何北衡先生在,甫公儘可放心。川江華輪聯合,非航管處官方力所能及之事。再說,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當初我們可是有言在先——為期半年的呀!”

川江航業的統一,看來不能依賴官方了,必須走另一條路——那條路,盧作孚心中已經有了底。

盧作孚辭職,劉湘不從。盧作孚一看不妙,藉故民生公司有事,向劉湘請了長假,便腳底抹油——開溜了。

華東、東北萬里行,盧作孚“帶著問題出去,求得辦法回來”……

1930年3月8日這天是後來的國際婦女節,盧作孚突然扔下所有的工作,率領一個由民生公司、北川鐵路公司、峽防局組成的15人考察團離開重慶,順江而下,開始了無論是對於盧作孚還是民生公司來說,都具有重要意義的一次旅行。“因為無論是民生公司的發展,川江航業的整頓,北碚地區的建設,都到了關鍵的時刻。如何規劃,如何決策,如何更好地推動一切事業前進,如何更快地使祖國由貧窮變為富強,是擺在我的父親面前的最緊迫需要解決的問題。他就是為此出川考察的。”盧國紀在回憶中說。

考察團的成員中有唐瑞五、王鰲溪、李公輔、胡緩若等。

出發前,盧作孚提了條要求:“帶著問題出去,求得辦法回來。”他要求此次考察,“集中在解決各個事業發展的問題上,有計劃、有目的地進行”。

考察團的第一站是上海。

輪船進入長江中游,水深流急,船越行越快。盧作孚不禁脫口而出:

“逝者如斯夫!”

唐瑞五情不自禁地接過話題:“你常說,最可貴的是時間,最可怕的是時間之快,我們應該在有限的生命中多作些有益公眾的事情。”

盧作孚兩眼注視著前方:“是啊,現代世界,許多民族都在時間上比賽。你看美國,獨立才好多年,德國崛起才好多年,日本維新才好多年,歐戰以後蘇俄才幾年,意大利才幾年,土耳其才幾年,他們都由亂到治,發生了驚人的變化。想想我們自己,經常坐看時間在流失,如同這船下的流水。怎能安之若素啊!”

唐瑞五道:“但願這次考察能對北碚的建設有新的提高和突破。”他話題一轉,回到了北碚建設的具體事情上,“眼下我們籌建的西部科學院正需要人才,到上海後最好能聘請一些專家到北碚工作。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想過。去年夏天子英他們30個人跟隨中國科學社的專家到峨眉山、大涼山、小涼山採集植物、礦物、昆蟲標本時,我就已經想過,一定要聘請一些專家學者到北碚。但是,我們從長計議,還得靠自己來培養人才。要建設,人才是第一位的。”

不知不覺,太陽掉進了江裡——暮色降臨,盧作孚意味深長地說:

“時間,決不容許你等待,亦不容許你遲疑,因為時間是不斷前進的。要把握住時間啊!把握住對間,把握住機遇,就等於把握住了成功的機會。”

去上海的途中,盧作孚感到並不輕鬆。

船靠上碼頭,盧作孚第一個跳上岸。安排好考察團成員的住宿後,他興致勃勃地去拜訪故友蔡元培、黃炎培、秉農三等人。

黃炎培先生很興奮:“多年不見,想不到你還真的辦起了實業。你的名字在上海已經不是鮮為人知了。”

盧作孚很謙遜:“若說我學有所成,業有所就,這都和你當年的幫助與支持分不開。”

“哪裡,哪裡!孟子曰:君子創業重治,方可繼也。希望你的船能早一天開到上海來。”

黃炎培先生墨興大發,揮毫給盧作孚寫了一幅對聯。

上聯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下聯是:“君子創業重治,方可繼也”。

上海籠在一片濛濛春雨之中,空氣潮溼,還有點陰冷。考察團成員時集時散,集中參觀,分頭採購物品,忙得不亦樂乎。為推動民生公司的發展,他們集中參觀了上海的輪船公司和造船廠;為推動北碚地區的工業發展,他們又集中參觀了上海紡織廠、發電廠、煤礦、水泥廠、印刷廠;為推動北碚地區的農業發展,他們參觀了試驗場、病蟲害研究中心、農村灌溉和新品種的試驗;為了推動科學、文教事業的發展,他們參觀了科學研究所、大學、中學和小學。

在杭州,考察團參觀了浙江昆蟲局;在江蘇,考察團考察了南通、揚州、鎮江、南京、無錫、蘇州和崑山的學校、工廠、科研機構、農業試驗場。在江蘇考察了21天后,考察團又回到了上海。

在採購上,他們將隨行所攜帶的許多動、植物標本與南京的中央研究院、中國科學社、中央大學、金陵大學和浙江、江蘇兩省的昆蟲局進行交換;為北碚採購意大利種雞,法國梧桐和鳴禽動物;為煤礦和鐵路建設購買機器設備和材料;為即將創建的中國西部科學院採購各種試驗儀器和藥品。由於採購不大順利,考察團在上海一呆就是兩個半月之久!直到6月中旬才啟程去東北考察。

1930年6月21日,又是一個細雨霏霏的日子,盧作孚帶領考察團由東昌旅館出發,直奔楊樹清碼頭,上了俄國人的“大連號”輪船。

考察團買的是三等艙的船票。盧作孚也不例外。上了船,茶房、水手、船員都是清一色的俄國人,一個個橫眉冷對,或是痴呆一般。俄國人見到盧作孚這一行人後,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原來這三等艙船票實際上就是統艙。盧作孚他們上船時間稍晚,統艙四周已沒了位置,只好在中間擠出塊空地放下行李。考察團成員基本都安定就緒後,盧作孚出於職業習慣,開始對這艘俄國人經營的客船進行暗訪。

這艘俄國客船船艙分為三等,盧作孚繞著二等艙看了一圈,房間佈置與三等艙大不一樣。他想去看看頭等艙,被俄國船員擋了駕,連看的資格也沒有。盧作孚在他的《東北遊記》一書中感慨萬端:

“我們很嘆息階級之彰明昭著而森嚴,恐怕首先要在船、車上去找了。只要幾塊錢和十幾塊錢的差異,便把它顯然劃分出來!這是我們經營航業的人應該留意的一點。”

第二天正午,船快到青島時,俄國茶房將三等艙的旅客統統趕到甲板上,在太陽下排成隊,說要接受檢查。等了許久,才見到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模樣的俄國人,兩手抄在口袋裡,像檢閱隊伍一般,挨個看了一遍,然後就宣佈檢查完了,解散。

大連輪靠上了碼頭。

青島到了。

青島當年是德國軍隊的要塞。民國3年,日、德宣戰。9月2日,日軍在龍口登陸,僅短短几天,日軍就打敗了德軍。德軍自光緒二十二年佔領膠州灣,一佔就是17年。日本人佔領了青島和膠濟鐵路後,對於中國人來說,只是換了個殖民者。

1914年11月7日,日本侵佔青島,時隔只兩個月,日本就向袁世凱提出“二十一條”,使青島淪為日本的勢力範圍,要求承認日本佔有德國在山東的全部特權,並加以擴大。盧作孚的心在滴血!“此可以為今之帝國主義者殷鑑,而不可以為中國人之光榮。還有許多這樣的地方在外人手中,何時收得回來?一身都是恥辱,何時洗清?曾可記憶?”盧作孚在《東北遊記》裡寫道:

“青島是一個荒島,竟造成了一個大市場,而且竟造成了一個森林圍繞的美麗的市場,則更值得人驚異了。僅僅一個第一公園種樹便到20萬,可見其森林規模之宏大了。一切建築,依山起伏,房屋都配置得宜,各具形式;尤其是綠林紅瓦,青山碧水,相襯之美,在十數里外,便可望見。來時令人嚮往,去時令人留戀。……他們之錯在侵略他人,地方是應該經營的。”

6月26日,盧作孚一行抵達大連。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大連碼頭之規模竟如此宏大1在驚濤拍岸的海邊,4個大型碼頭一字排開,據導遊李秀山介紹,大連港能同時容納39艘5000噸級輪船,深港可容納3萬噸以下的輪船,這個港口有開往世界各地的7條航線,年吞吐量上千萬噸!港區內建有鐵路、公路。可容納50萬噸貨物的倉庫有74個!日本侵略者將在東北等地搜刮的大量物資資源源源不斷地經大連運回國內,據統計,每年運走煤炭約360萬噸、大豆150萬噸、豆餅95萬噸、雜糧70萬噸!

中國職員對此並不清楚,還得請一名日本職員來充當講解。盧作孚感慨道:“中國機關的職員,只知道自己的職務,或連職務亦不知道,絕不知道事業上當前的問題,問題中各種的情況;而這一位日本人能夠把碼頭上的一切事項,詳舉無遺,是何等留心問題留心事實!中國人何以一切都不留心?”

盧作孚他們接著參觀了日本人辦的滿蒙資源館。寬敞明亮的大型展覽廳內,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東北三省和內蒙古的動植物標本、礦石,數不勝數!

“凡滿蒙所產的動、植、礦物,通通被他們蒐集陳列起了;凡滿蒙各地出產的數量,通通被他們調查清楚,列表統計,畫圖說明,陳列起了;凡滿家之交通、礦產區域、形勢都被他們測勘清楚,做成模型,陳列起了。……東三省的寶藏,竟已被日本人儘量搜刮到這幾間屋子裡,視為他之所有了;使日本人都知道,都起經營之念。中國人怎樣辦?最要緊的是中國人自己起來經營,才能滅殺日本人的野心。”

6月29日,盧作孚率團離開大連,用從日本人那裡以銀元換來的金票,上了去瀋陽的火車。目極之處,沿途車站、站台,日本警察比比皆是,一些高大的建築群上,到處都是標的日本某某株式會社的名字。

盧作孚有點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當日下午4時,列車駛抵奉天城。

在瀋陽,盧作孚和考察團成員參觀了清皇宮的博物館和第一工科高級中學校,還參觀了文溯閣。次日前往撫順煤礦,參觀利用油頁岩提取原油的煉油廠和露天煤礦,以及撫順煤礦的發電廠。

他們還專程參觀了本溪的鐵礦和鍊鐵廠。

7月3日下午,他們離開奉天往長春,轉去哈爾濱,參觀了敦化的森林、松花江的農業試驗場,還參觀了工業博物館、中央試驗所、日本市場等處。

盧作孚對日本人的經營管理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同時他又深刻地看清了日本人的險惡用心。“日本人之經營滿蒙,以南滿鐵路的滿鐵會社,經營礦業、航業的碼頭旅社,乃至學校醫院,及其他一切公共事業,差不多權力之大等於一個政府了。其鐵路所到的地方,即其國家軍警所到的地方;即其工廠商場所到的地方;即其金票銀行所到的地方;即其學校教育所到的地方。可見其各方面侵略的武器,都隨鐵路以深入了。”

7月6日下午,盧作孚率團結束了對哈爾濱的考察,折回長春,返經瀋陽後,換乘北寧鐵路的火車抵達唐山。在唐山,考察團人員一分為二,一批去天津,一批在盧作孚的率領下參觀開灤煤礦。次日他們又參觀了馬家溝井口的礦燈房、蒸汽絞車和磚瓦廠;接著又參觀了啟新洋灰廠和一家瓷廠。直到7月12日才離開唐山,回到天津。

在《大公報》社,盧作孚訪問了胡政之,參觀了《大公報》印刷廠。次日,他們抵達北平,參觀了燕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協和大學。之後,他們到香山參觀了熊秉三先生創辦的香山慈幼院,後又訪問了地質調查所的丁在君先生。

“我們覺得南北走了一圈,難得看出顯有成績的事業,地質調查所總算有成績了。幾位學者領導一些青年到各地去搜集,在裡邊研究。試問國內這樣做正經事的,共有幾處?”

7月20日,盧作孚率團回上海。在海上顛簸了5天,於7月25日晨抵達,從此結束了華東的考察旅行。

自1930年3月8日,至8月20日,盧作孚率團歷時5個月零13天,行程萬里,對華北、華東、東北進行了考察。回到重慶後,為使社會和民眾瞭解中國國情,瞭解日本人在中國東北的所作所為,瞭解在中國東北隱藏的危機,他在社會上作了廣泛的演講。此外,還以日記體的形式,用夾敘夾議的筆法,撰寫成約10萬字的《東北遊記》,交由肇明印刷公司鉛印發行。不久,“九·一八事變”爆發了。

盧作孚不是一位政治家,但他卻具有政治家的遠見!正如他在《東北遊記》中大聲疾呼的那樣:

“我們一度遊歷東北,見日本人在東北之所作為,才憬然於日本人之處心積慮,才於處心積慮一句話有了深刻的解釋……德國已成過去,俄國尚有所未知,日本則方進來已,為東北最可顧慮的問題,十分緊迫,尤其是我們應該覺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