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兩棲船王

軍閥楊森對年輕的盧作孚說:“假若來生投世,我一定拜你為師!”

1925年初春的一天,一陣槍聲過後,擔任四川軍務督理兼攝民政大權的楊森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川軍中的一位朋友打來的。這位朋友告訴他,昨天夜裡,有人頂替了他的位置,消息十分可靠。楊森神情沮喪地放下電話不久,就接到讓他離任的通知——一名下級軍官很禮貌地對楊森說:“我奉命前來送督理大人回家。”

楊森在這名下級軍官和兩名衛兵的“陪同”下,步出省府那威嚴的大門,台階兩邊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一輛30年代初進口的黑色轎車停在門前。楊森不無留戀地看了省府那高大的建築一眼,上了車。黑色轎車很快從士兵們的眼中消失了。

次日上午,這輛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成都少城公園門前的樹蔭下。車門開處,走出一個身穿黑綢暗花長衫的人來。這個人站在門口,揹著手,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門左側掛著的一塊木牌,那上面是一行行雲流水似的行書:成都通俗教育館。木牌上有的地方油漆開始脫落,還有幾處創痕。

“喲,這不是楊督理大人嗎?有失遠迎。該死!”眼尖的看門人一見是楊森,慌忙迎上前。

“還是叫我楊先生吧。”楊森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尷尬神色,問道:“盧先生在嗎?”

“在。在。我這就去稟報。”看門人樂不可支地說道。

“不用了。我們一起去見盧先生。”楊森連忙制止。

倆人一前一後進了大門,穿過一片空闊的場地,繞過一處假山,徑直向孤零零的三間小屋走去。

楊森被趕下台的當天,盧作孚正在應付市政公所人員對通俗教育館的帳目清查。當時還矇在鼓裡的館長盧作孚,已明顯地感到這是一個危險信號。市政公所人員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地清查他的帳目,這說明他的後台——楊森的權力動搖了。在四川政界,無人不曉楊森對盧作孚的信賴和器重。楊森曾多次邀請盧作孚擔任四川省教育廳廳長一職。由於軍閥混戰,四川政局動盪,盧作孚認為這一職務對實現自己的“教育救國”主張沒有實際意義。他此時更熱心民眾教育運動,進行創造新的集團生活的試驗。於是,他向楊森提出到成都創辦一個通俗教育館。儘管楊森對盧作孚不願任職感到失望,但還是積極地支持了他的建議。

盧作孚曾私下裡對人說,在四川沒有真正統一之前,他決不擔負任何省政工作,更不在內戰中為任何一個軍閥服務。戶作孚的這一想法,是有他的思想根源的。早年,盧作孚在成都辦《川報》時,因接受了“五,四運動”倡導的新思想、新文化,並在報上鼓吹革新思想而初露頭角。1921年,楊森任川軍師長兼署永寧道尹時,在瀘州推行“新政”,邀請盧作孚出任道尹公署教育科長。盧作孚從此步入官場,並開始同川省地方勢力和社會名流廣泛交往。他在瀘州同王德熙、惲代英、肖楚女推行新教育的試驗,遭到守舊派的猛烈抨擊,“幸楊森一力翼護”。但好景不長,軍閥混戰,楊森倒台退出瀘州,盧作孚的新教育試驗中途夭折。經這次挫折之後,盧作孚深知官場險惡,政局動盪,決心暫時退出官場。他說:“我是不想做官,只想為民眾作一點有益的事情。”1924年,楊森重新上台,就任伊始,他沒忘記盧作孚這位青年才子,再度邀請盧作孚出馬……

盧作孚創辦成都通俗教育館,是他的“新的集團生活”的一種試驗,是他的“教育救國”思想的一個組成部分,是他將理想付諸實際行動的具體表現。對市政公所的突然襲擊清查,他沒有感到驚奇。

當楊森一腳跨進盧作孚的辦公室兼書房時,這位通俗教育館的創始人正坐在寫字檯前,寫一篇文章。他神情貫注,奮筆疾書。這是一個不大的房間,很簡陋,擺設寥寥無幾,但很是潔淨。盧作孚是位看上去很精明強幹的青年人,中等個子,卻剃著光頭,輪廓分明的臉上因一雙銳利的眼睛愈發提神。

盧作孚對這位稀客的到來顯然沒有什麼心理準備。他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大步繞過書桌。

“稀客。督理大駕光臨寒窗,不知有何見教?請坐。”盧作孚笑著說。

“快莫叫我督理囉!”楊森說,“從昨天開始我已是一平民百姓了。”

盧作孚吃驚地道:“這是真的?”

“我什麼時候對你老兄說過假話!”

“我說難怪昨天市政公所的人突然要清查我的帳目,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盧作孚恍然大悟地說。

他們談了一個多小時,盧作孚回憶了在川南的新教育試驗,又講到目前的成都通俗教育館的發展狀況。他不無憂慮但又是充滿了熱情和信心地描述了“教育救國”的前景,還有極富創造性的“新的集團生活”。

楊森沒有插言,一直靜靜地聽著。他一生中難得長時間聽別人講,更多的時間是自己講話,由別人來聽。他似乎被盧作孚所描述的那個烏托邦吸引住了。望著眼前這個只有32歲的年輕人,楊森抑鬱的心裡得到了片刻的慰藉。

“我們覺得復興中國只有這一條道路,只有運用中國人比世界上任何文明民族更能抑制自己、犧牲自己,以為集團的精神,建設現代的集團生活,以完成現代的物質文明和社會組織的一個國家,才可以屹立於世界上。”盧作孚滔滔不絕地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你如果不滿意這世界的趨勢,你還可以改善它。我們要救整個世界20萬萬人口陷於困難之境的生活,整個不安的國際局面,豈止於救中國之亡!”

楊森完全被盧作孚的話迷住了。直到盧作孚講完,他才接過話題:“我完全贊同老兄的觀點,但是,一個四川都安定不了,又何談國際局面之安定呢?這是否是一種東方的空想社會主義?”在四川軍閥中,楊森算得上是個思想較為進步的開明之士。

“恕我直言,老兄實乃民族和國家棟梁之才。只可惜,時局不穩,人心浮動,誰會有心思憂國憂民?唯老兄也。”楊森感慨萬端,“幾十年中,我的足跡踏遍‘天府之地’,唯盧兄才字、思維、遠見卓識、實幹精神令我仰慕不已。拼了這殘年風燭,我也要力舉盧兄,為你鼓與呼呵!”

楊森臨別之時,誠懇地對盧作孚說:“假若來生投世,我一定拜老兄你為恩師!”

楊森是一個參加過護國運動的軍人,深受蔡鍔嘉獎的部下。在靖國之役中,楊森擊敗川督劉存厚,攻佔了川南的瀘州,1918年被任命為瀘州清鄉司令,負責剿匪。1920年他宣佈脫離滇軍,出任川軍第2師第1混成旅旅長,同年7月升任第9師師長。後在反攻成都、重慶的混戰中,他擔任第2軍前線總指揮,並佔據成都。年底,北平政府任命楊森為滬永鎮守使。

1922年夏,新上任的川軍第一軍賴心輝部佔領瀘州,楊森倒台。盧作孚的教育科長被免職。同年秋末,川軍第1軍和第2軍激戰。楊森幾經輾轉,投靠吳佩孚,1923年乘四川內亂混戰之機,率部返川,年底攻入重慶,次年初陷成都。1924年5月25日,經吳佩孚保薦,楊森出任四川軍務督理兼攝民政。

因此,盧作孚能受到楊森如此賞識,必有他的不凡之處。

隨著楊森的倒台,盧作孚的“教育救國”試驗也隨之中斷。盧作孚兩度初試身手,“每每隨軍事上的成敗”而相與“沉浮”。儘管他感嘆“紛亂的政治不可依”,但是在他以後的歲月活動中,仍未逃脫政治的漩渦,而是更加適應了政治上的變化。

盧作孚揉合洋務運動以來資產階級改良主義以及西方19世紀早期空想社會主義思想,最終融“教育救國”和“實業救國”為一體,把物質建設和社會組織的“現代化”聯繫起來,提出他的“新的集團生活”和“現代化”的設想。後來創辦民生公司,就是他這個設想的試驗。

在盧作孚一生的足跡裡,曾經有一行筆直而又堅實的腳印。突然,在這行腳印邊上,又出現了一行新的腳印,平行地向前,直到隱沒在一片灌木叢中。一個人的成功並不是偶然的。讓我們回到腳印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