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懂事的小啞巴

盧麻布賣完布回家時,八歲的兒子突然變成了小啞巴

1893年4月14日,農曆二月二十八日,合川縣北門外楊柳街曾家祠堂內,潮溼、狹窄的一間破舊的屋子裡,圍了一大堆女人。女人們七嘴八舌地嚷道:

“出來了,出來了。”

“再使點勁!”

話音剛落,小屋內傳來一陣嬰兒咿呀咿呀的啼哭。

“恭喜你呀,麻布,你媳婦又給你生了個大胖小子。你真是有福氣呀。”半老徐娘的接生婆滿面春風地對蹲在門檻上的一個男子說。

男子欣喜若狂,從地上彈起,衝進裡屋。他的身後,傳來接生婆的喊聲:

“別忘了請我喝滿月酒!”

“別忘了給孩子取個好聽的名字!”另一個女人笑吟吟地囑咐道。

孔子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可見一個人的名字對其一生何等重要。窮人家雖窮,還不至於窮到孩子的名字也取不起的地步。窮人家的孩子出世的頭等大事即是給孩子取名。因此,給初生的孩子取名,不次於結婚嫁女,儀式分外隆重。

附近最有學問的老先生請來了。

精精瘦瘦的老先生正襟危坐,眯著眼,手捋八字鬍,沉吟半晌。當老先生雙眼從老花鏡後再度睜開時,將長辮子往身後一甩,慢條斯理地開了金口:

“他哥哥叫麼子名字呀?”

“志林,盧志林。還是……”

“嗯,好,好。這名不錯!志在……”老先生健忘得快,記起也快。他忽然憶起“盧志林”這名字不也是自己給取的嗎!哪有自己吹噓自己取名好的,豈有此理!於是,老先生話鋒一轉:

“叫作孚吧,盧作孚。做一個為人所信服,深孚眾望之人——如何哇?”

“好,好。老先生您請入席。不過,還想給孩子討個小名,勞先生費心。”

“小名就叫‘魁先’吧!”老先生不容置疑地說:“大名盧作孚,小名魁先。”給孩子取完名字後,老先生臉上不免露出幾分得意神情。

斗大的字不識一個的盧麻布不知這“魁先”二字何意,小個問道:

“不知這兩個字怎麼寫?請老先生指教。”

“魁,為首者,北斗七星之第一也。先,也就是先後之‘先’。”

盧麻布似懂非懂,連連點頭稱好。至於“魁先”二字怎麼寫,還是不知道。

我國很多地方,未成年的孩子稱小名(乳名),稱大名(學名)只在學校裡才能聽到。

盧作孚的幼、少年時代,大人小孩都叫他“魁先”。

盧麻布賣完布回家,前腳還沒邁進門檻,就聽到屋裡傳來妻子的慟哭聲。

“魁先,魁先,我的兒呀!是娘害了你呀……娘該死,娘該死呀,嗚——”

盧麻布一驚,扔下肩上的擔子,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屋。

“怎麼,怎麼了?魁先怎麼了?”

妻子緊緊地抱著二兒子魁先,眼睛已哭得紅腫。

盧麻布一把從妻子懷裡抱過兒子:“魁先,你怎麼了?快告訴爹。爹回來了,你不認識爹了嗎?”

兒子魁先滿面病容,一雙無神的大眼直勾勾地望著父親。

“娃呀,你說呀!你怎麼不說話呀!”

“是我害了娃呀!”母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你走後娃就病了,沒錢去抓藥,我就在道邊採了些草藥,回家熬了給娃喝。娃倒是救活了,沒想到卻不能說話,成了啞巴,嗚——”

“你——”盧麻布猛地掄起一隻拳頭——那拳頭在空中突然停住了——一隻小手輕輕地搭在了父親的臂上。

那小手似乎在哀求,在訴說。

“爹,你不能怨娘!”大兒了志林在一旁說,“不是娘,弟早死了咧!”

“不怨你娘,爹誰也不怨,怨命。爹的命苦哇!”

當家的男人一哭,全家人復又哭成一團。

夜已很深了,聞訊前來的四鄰八舍鄉鄰早已陸續散去。淚水、安慰和同情畢竟不能化解殘酷的現實。

一個天真、活潑、懂事的8歲的孩子,突然間變成了一個不能說話的小啞巴。盧麻布無法接受這種命運的打擊。

往事又一幕幕地浮現在他眼前。

盧麻布本名叫盧茂林,少年時,他因不堪忍受地主家少爺的侮辱,將地主家的少爺痛打一頓後逃到了距家鄉肖家場幾十裡的合川縣城。他先是流落街頭,後被一裁縫店老闆看中,做了夥計,這才安下身來,度過了幾年時光。

榮昌和隆昌兩縣盛產麻布,在四川是很有名的。俗語說:靠山吃山。盛產麻布,必多麻布商人。毗鄰榮、隆兩縣的合川卻沒麻布可產,這對於精明的麻布商人來說是一個好市場,最大的好處之一就是近便。

川境多山,交通運輸多有不便,貨物全靠手端肩扛。漸漸地有一些窮苦人幹上了挑麻布的營生。盧茂林即是這挑夫大軍中的一員。他辭去裁縫店的活,起早貪黑挑麻布回合川賣,雖然力氣活非常之辛苦,但能多掙幾個小錢,以便贍養父母,成家立業。他先是給麻布商人當僱工,天長日久,省吃儉用積攢了一點錢,便開始自買、自挑、自賣,做起麻布小販來。由於盧茂林人“誠實、忠厚、公道,又肯幫助人,合川縣城裡的居民都喜歡買他的麻布,親熱地稱呼他‘盧麻布’,漸漸地在全縣出了名。”

盧茂林一生養下五男一女,盧作孚排行第二,依次是長兄盧志林,大弟盧爾勤,二弟盧子英,三弟盧魁傑,最小的妹妹名魁秀。家八口’,全靠盧茂林的一根扁擔來養活,實屬不易。“從小吃不飽,穿不暖,嚐盡了飢寒之苦,過著艱辛的生活。”盧國紀回憶說,“只有當我的祖父從隆昌挑運麻布回家時,祖母才弄一點好菜給祖父吃。年幼的父親(盧作孚),在吃飯的時候,總是悄悄地躲到一邊去,吃孬菜,決不上桌子跟著祖父吃好菜。”

盧作孚幼年時極其懂事。他個性和藹,溫厚,從未與兄弟和夥伴爭吵,體貼父母,對事物有強烈的好奇心和求知的慾望。

雖然家境貧寒,盧茂林還是願意讓孩子上學唸書。他自己不識字,也不會算數,深受文盲之苦。每次出門買賣麻布,沿途行路、住店、做買賣,上了不少當,吃了不少苦頭,因此他橫下一條心:勒緊褲帶也要讓孩子上學。

孩子到了入學年齡後,他就將兩個孩子送進了私塾。

天資聰穎的盧作孚不到一年就把私塾先生教的書本學完了。盧茂林很驚詫,接著將兩個孩子送進了瑞山書院。這一年,盧作孚8歲。

誰知禍從天降。好端端的一個孩子,忽然間變成了啞巴!

盧茂林五臟俱焚。

盧茂林感到雙手有點發麻。他想動彈一下,又恐驚醒昏睡中的孩子。

兒子似乎明白父親的心思,在懷裡掙扎了幾下。

“怕是孩子不舒服吧?”母親詢問道。

“魁先,魁先,想吃點東西嗎?想吃什麼?你快說。”

兒子望著父親那驚喜的神情,張了張嘴,想說“吃碗醒糟湯元”,可是嗓子似乎有一堵無形的牆,將聲音擋了回去。

“你說呀,快說,想吃什麼?”

兒子閉上了眼睛,兩行淚水順著小臉蛋流了下來。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一個8歲的孩子腦子裡一閃,定格了。

死對於一個飽受人世滄桑的人來說,也許不足為奇。但他還是個孩子啊,一個8歲的孩子。

不能說話,活著還有什麼用,不如死了算了。一個幼小的心靈就在這種單純的思維裡作出了人生最艱難的選擇。

於是,他不吃不喝,不聲不響地躺著,向死神走去。

知兒莫過於父母。盧作孚的心事被父母覺察到了。父親坐在床頭,悲傷地訴說著往事。

盧茂林在裁縫店當夥計時,老闆稍不如意就不給他飯吃,餓得他頭昏眼花,身上直出冷汗……他第一次想到了死。還有一次是挑麻布翻過一座山時,聽到虎嘯,同伴都跑了,他本來就年齡最小,追不上夥伴,又不敢扔下挑子。丟一擔麻布,哪賠得起呀,那時他再次想到了死。

盧茂林聲淚俱下。

兒子的手在顫抖。

“唉,魁先不能說話了,以後學也上不了。”母親自言自語地說。

“上,誰說不能上學。不能說話,耳朵還能聽,字還能寫。”父親咆哮著道。

“我不能死,為了可憐的父母。”盧作孚在心裡說。

 追燕子摔了一跤,啞巴開回說了話

小夥伴們的笑聲從門口飄過,像徐徐放飛的風箏越飄越遠。

小院裡,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睛裡充滿了孤獨和凝望。那宛若一潭春水似的瞳仁清晰地映出藍天白雲,山巒河流,紅磚碧瓦。一顆幼小的心靈在傾聽什麼,在向這個世界無聲地訴說著什麼。

他沒敢轉過身去,他害怕望見母親那濛濛的淚眼。

“春江水暖鴨先知”。春天來了,他與之朝夕相伴的石凳不再涼意入骨。

“魁先,陪哥去玩好嗎?”

懂事的哥哥一手舉著一隻風箏,一隻手不由分說就來拉他。

他一陣驚喜,忽又搖搖頭。

“每次想領你去玩,你都不肯。哥就算求你一次了,行嗎?”

他乞求地望著哥哥那懇切的雙眼,固執地將頭搖得像撥浪鼓。哥哥志林瞭解弟弟的脾氣,說一不二。沒法,丟下幾句埋怨,走了。

他低下頭,讀著膝蓋上的書。

他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高聲朗誦,只能在心裡默記。

雙燕碌碌飛入屋,

屋中老人喜燕歸。

徘徊繞我床頭飛,

去年為爾逐黃雀。

而多屋漏泥土落。

爾莫厭老翁茅屋低,

梁頭作窠梁下棲。

爾不見東家黃轂鳴嘖嘖,

蛇盤瓦溝鼠穿壁。

豪家大屋爾莫居,

驕兒少婦採爾雛。

井旁渾水泥自足,

銜泥上屋隨爾欲。

他正要默記下一首詩時,屋裡傳來母親的喚聲:“魁先,進來換下衣裳,娘帶你去舅家拜年。”

盧作孚不想去,又怕母親不高興,只好隨母親來到一個遠房的舅公家。

拜完年,母親陪舅公在屋裡說話。盧作孚一個人坐在舅公家的院子裡,默記剛才那首詩。

這時,一隻燕子從院牆飛了進來,繞樑三匝,卿卿地叫著,忽往院外飛去。

“燕子!”

盧作孚非常高興,跟著就追了出去。一不小心,摔了一跤。等他再爬起來時,燕子早已飛走了。

他急得大聲喊起來:

“啊!燕子!燕子!”

他突然感到嗓子裡堵著的東西一下子沒了。

“燕子,燕子!”

母親和舅公在屋裡正說話,忽聽院子裡有一個孩子的聲音在連聲高喊燕子,不覺驚異,忙探出頭來,半信半疑地問道:

“魁先,是你在說話嗎?”

盧作孚大聲地答道:

“是我!是我!娘,燕子飛走了。”

母親還不相信:“我不是在做夢吧!”

“是真的,魁先娃能說話了。”舅公激動得一把抱過魁先。

母親聲淚如雨:“兩年了,可苦了孩子……”

盧作孚恢復了發音能力,重又回到瑞山書院,直到1907年小字畢業。他在瑞山書院的學習成績“始終名列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