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漂流時分
求學成都,辛亥革命爆發,盧作孚兩度死裡逃生
盧作孚上小學的時候,就幻想著將來能當一名教師。飽受文盲之苦的父母非常支持兒子的理想。為供他一人上學,全家人勒緊褲帶仍難以維持生計。盧作孚的哥哥盧志林,小學只念了一半,就中途退學,跟父親挑麻布去賣。盧作孚小學畢業後,瑞山書院的校長和老師幾次登門,與盧作孚的父母相商,鼓勵盧作孚繼續上學。校長還表示,如果盧作孚的父母同意,每月可送120個小錢相幫。盧作孚的父母不願平白無故地接受別人的恩惠,婉言謝絕了。於是,盧作孚輟學了。
盧作孚出生在一個悲哀的時代:清朝末期。那是我國曆史上最黑暗的一頁。目極之處,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1908年,年僅15歲的盧作孚輟學一年後,滿懷少年壯志,來到成都。
這是盧作孚第一次出遠門。他借住在成都的合川會館,進了一個收費便宜的補習學校,專攻數學。他只學習兩個月,覺得學校設置的課程太少,徒然浪費光陰,難以滿足他的求知願望,於是決定離開學校,走自學之路。
這時,盧作孚的經濟發生了問題。臨行前,親朋好友七拼八湊的幾個錢花光了。欲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盧作孚在成都舉目無親,如何是好?
他橫下一條心:不管多大的困難,也不能向家裡伸手。在好友的幫助下,他一邊自學,一邊代教補習生。他自學的速度是驚人的,僅幾個月,就學完全部中文數學書籍,後又學英文版數學書籍。自學之餘,他還先後編著了《代數》、《三角》、《解析幾何》、《數學難題解》等書籍,並開始以“盧思”名字在成都提學使署(管理出版、教育的機構)、立案。他編的這些書籍直到1914年夏秋間才交重慶鉛印局出版。後因資金困難,僅《盧思數學難題解》正式出版發行。
盧作孚的自學與眾不同:全力攻克一門課程,直到將這門課程弄懂弄通為止。學完數學,他開始攻古文,然後是歷史、地理、物理、化學。他尤好古文。自習古文時,極力推崇韓愈文章。他曾花3年時間對韓愈的文章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在韓文字裡行間一一作出批註。他記憶力驚人,能一字不差地背出唐宋詩詞,並終生不忘。有人稱他有過目不忘之才能。
盧作孚在成都曾先後考取四川優級師範學校、測繪學校、軍醫學校和藏文學校。這些學校都是免費的。後來,盧作孚考慮到“不能實現自己的遠大的救國理想而未去就讀”。
辛亥革面的前夜,盧作孚突然對社會科學和目然科學產生了濃厚興趣。他的案頭擺的是盧梭的《民約論》、達爾文的《進化論》、赫胥黎的《天演論》等名著。還研究了世界各國的政治、經濟、軍事、社會、文化等諸方面狀況,特別是對各國的歷史發展進行了深入系統的研究。對我國的歷史和近代帝國主義侵略史更是瞭如指掌,並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孫中山的民主學說對盧作孚的一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懷著滿腔愛國之情、於18歲那年加入了同盟會。
縱觀盧作孚到成都求學的這段歷史,不難發現這樣一個事實:盧作孚在“實業救國”思想產生之前,一直是主張“教育救國”的,由此,他才如飢似渴、廢寢忘食地求學、自學。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才結束了他的自學生涯。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四川成立了都督府。都督府“論功行賞”,委任盧作孚到川東奉節任夔關監督。
奉節原名魚腹縣,是春秋戰國時代的夔國都城,稱為夔府,唐時改名奉節,清朝改名夔州。它位於長江北岸,坐鎮翟塘峽口,扼長江上游咽喉,是四川的門戶。奉節城東有覆塘勝景白帝城,城郊有杜甫住過的草堂寺,城內有劉備託孤的永安營遺址和劉備之妻甘夫人墓。熟悉地理的盧作孚對奉節的歷史名勝、風土人情如數家珍。
奉節雖好不如成都。成都畢竟是四川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中心,在成都可以繼續從事教育,以實現自己的夢想,更為主要的是成都風起雲湧的革命活動,拴住了盧作孚的心。他辭去了一生中的第一個官職,留了下來。
但是,好景不長,清王朝垮台後的第3年,大軍閥胡文瀾登上了四川都督的寶座。於是,一場搜捕革命黨人的血腥鎮壓開始了。
天空飄著血雨。
每天都有人被捕,每天都有人被殺害。成都難以久留。在一個黑夜,盧作孚悄悄地踏上了回合川的路途。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站在沱江邊,盧作孚思緒萬千。辛亥革命所取得的勝利恍若曇花一現。“同盟會既沒有鞏固的組織,內部成份也十分複雜。各式各樣的野心家、陰謀家和投機分子都鑽進了革命黨。其中有鑽進來借‘革命’發財的;有鑽進來謀求撈到一官半職的;有鑽進來結黨發展勢力的;還有本來就是清朝政府的官僚、軍閥,投機革命,搖身一變,變成‘革命黨人’的。”這些人根本就沒有半點國家和民族的觀念,恰恰相反,他們鑽進革命陣營後,篡奪了辛亥革命的勝利果實,便開始爭權奪利,明槍暗箭,互相撕殺,戰亂不休。更讓盧作孚深惡痛絕的是,他們反過來向真正的革命黨人下毒手,妄圖摧毀革命黨,扼殺革命於搖籃之中。正如孫中山先生所說的那樣:“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盧作孚逃出成都,沿著東大路驛道返合川。經龍泉驛,過石橋,穿簡陽,來到滄江邊。他準備經安嶽、大足,回到故鄉去。
時近初秋,滄江水冷風寒,黃葉悠然而下,江水緩緩東流。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生民之多艱!”盧作孚上了,一葉扁舟,獨坐船頭,沱江兩岸秋紅如染,他心中默唸著屈原的辭來。
傍晚時分,盧作孚來到大足縣龍水鎮。此時的盧作孚已是飢寒交加,見路邊有一個小客棧,便一頭鑽了進去。
店主是位和善的中年人,見盧作孚一副書生裝束,知是讀書人。“後生你請坐,是吃飯,還是住店?”店主笑臉相迎。
“我實在走不動了,想在這裡歇一晚,明天一早再趕路,給你添麻煩了。”盧作孚說。
“看樣子你還沒吃飯吧?”店主關切地問道。
盧作孚點點頭。
“想吃點什麼?”
盧作孚摸了摸口袋,搖了搖頭。
“沒關係,我知道你們讀書人沒錢。這頓飯就算我請客了。”店主邊說邊搖頭,“這年月,唉——”
店主進了廚房,拿出4只熱饅頭,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麻辣湯。
盧作孚感激地看了店主一眼,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店主告訴盧作孚,大足縣的駐軍,奉都督胡文瀾之命,這幾天到處在搜捕革命黨,凡大足境內過往行人,一一盤查,讓他當心。
這天半夜時分,盧作孚被一陣乒乒乓乓的嘈雜聲驚醒。他剛睜開眼,房門就被人踢開。
“帶走!”一聲斷喝,盧作孚被稀裡糊塗地讓人帶走了。
走了大半夜,盧作孚和一群人被押解到大足縣。天亮後,這群人開始挨個提審。
輪到了盧作孚時,一個殺氣騰騰的當官的厲聲問道:
“你叫什麼?”
“盧作孚。”
“從哪裡來?”
“成都。”
“來幹什麼?”
“路過。”
“去哪裡?”
“回家。”
“家在哪地?”
“合川。”
當官的問了盧作孚的上三代姓甚名誰及職業後,忽然開口道:“你的職業?”
“讀書!”
“讀書?”當官的狡黠地一笑,“不像。我看你是一個革命黨。來人心,拉出去崩了。”
這時,參加審訊的一位當地紳士抬了抬手,對當官的耳語道:“這人是個讀書的,不像是革命黨。”
那當官的對這位紳士似乎很恭敬,點點頭,一揮手:“沒事了,你走吧!”
生死一瞬間,盧作孚死裡逃生。出了門,他感慨萬端:人不如雞。一句語可說你死,一句語也可說你生:這個世道哪有天理、公正、人格可言?
盧作孚在趕往合川途中,聽人說合川那邊也抓得兇,於是,他當即決定返回重慶。到了重慶,局勢更見嚴峻。幸在一好友的推薦下,盧作孚謀到了一個職業,到川南江安縣立中學任數學教師。
不久,一場重病又險些奪去了盧作孚的生命。
一位知情人這樣描述道:“由於幼年起就過著貧困的生活;在成都自學及任教期間,又過於刻苦,損傷了身體;這段日子裡,又四處奔波……臥床不起,飯食不進。學校的師生關心他,照拂他,總不見好轉……後經一位經驗豐富的老中醫的悉心診治,才慢慢好了起來。”
初闖上海灘,結識黃炎培,重新燃起“教育救國”的信念
“蜀通號”輪船在漾漾晨霧中駛出了重慶那陰森森的港口,宛如一片樹葉在隨波逐流。兩岸深黛的群峰漸漸披上了曙色,直到快接近長壽時,太陽才慢騰騰地爬起來。
細心的船長髮現,有名小夥子自輪船開出重慶時,就未離開過甲板。江風撩起他的衣襟,浪花不時地濺上甲板,這人卻毫無覺察。他的視線一直注視著前方,只是偶爾才回頭看上一眼。
“喂,小夥子,別看現在是夏天,風浪大,當心著涼。”船長出於好奇,主動向這位小夥子打著招呼。
除了發動機微弱的轟鳴聲,甲板上很靜。小夥子轉過身,友好地向船長笑了笑,並揮了揮手:“沒關係,謝謝!”
“喲,這不是盧思先生嗎?”小夥子剛轉過身來,一名乘客驚喜地叫道。“怎麼,盧思先生也去上海?”
1914年夏天,盧作孚辭去了江安中學教師的職務,第一次乘船,第一次去上海、他的身體很虛弱,看上去臉色有些蒼白。
“聽說盧思先生去了江安,怎麼你不在江安了?”
盧作孚認出來了,這人在成都時見過面。是在一次朋友聚會上。當時人太多,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你也去上海?”盧作孚反問道。
“是呀。我聽很多朋友經常談起盧思先生,不知盧思先生這次去上海乾什麼?”
“我想出去看看。”
他們正說著話,長壽到了。
長壽位於長江北岸,是一個具有3000多年曆史的古城,原名樂溫縣。
“早聞盧思先生博學多才,在下想請教一下盧思先生,我很奇怪這長壽因何而得名,請不吝賜教。”
盧作孚見他問得很誠懇,不好推辭,於是道:
“長壽原名樂溫,在明朝時才改名長壽。傳說明朝宰相戴渠亨;有一天路過樂溫縣,忽然天降暴雨,便到一個店子裡去躲雨。這時,來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看上去約有八旬以上年紀,到店子裡買東西。旁邊有位熟人問八旬老人買東西何用?老人說:給祖父祝壽。戴渠亨聽了很是驚奇,便湊上前問:你都這麼大年紀了,你祖父有多大歲數呢?老人答曰:150歲了。少許,又有一位30多歲的人來給這位買東西的老人送傘,叫他爺爺。戴渠亨更是驚歎不已,原來老人的孫子都這麼大了。”
盧作孚頓了頓,接著講道:“雨停之後,這位宰相也買了禮物到老人家裡為他150歲的老祖父祝壽。主人和親友們看他是個文化人,就請他題字作紀念。戴渠亨隨筆題了‘花眼倡文’四個大字。在場的人都不解其意,請他解釋。於是,戴渠亨宰相以每個字作為一句詩的開頭,寫成‘花甲兩輪半,眼觀七代孫,偶遇風雨阻,文星拜壽星’四句詩文。下面寫上‘天子門生門生天子戴渠亨題’。大家這才明白了四個字的意思,而且得知眼前的這位文化人就是當朝大名鼎鼎的宰相、皇帝的老師戴渠亨。這時,戴渠亨便決定把樂溫縣改名為‘長壽’。算起來,長壽縣從改名到現在,已有300多年的歷史呢!”
“果然名不虛傳!”盧作孚剛講完長壽改名的故事,那名青年乘客就讚不絕口,“真個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他們很快就成了朋友,形影不離。中午太陽毒辣辣的,酷熱難當,但自始至終倆人沒離開過甲板。
過去,盧作孚只在地理書上了解到長江秀麗風光,百聞不如一見,今天,他自己能親眼目睹祖國的大好河山,他哪能放過一飽眼福的機會。
長江是我國的第一大河流,是世界上第三大河流,長度僅次於南美洲的亞馬遜河和非洲的尼羅河。長江發源於青藏高原的唐古拉主峰各拉丹冬西側的淪淪河,流經青海、西藏、四川、雲南、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蘇、上海等10個省、市、自治區,最後注入碧波萬頃的東海,全長6300餘公里。長江在其浩蕩的行程中,先後匯聚於700多條支流,流域面積約180多萬平方公里。由於長江水系發達,每年通過江口入海的水量達9000多億立方米,相當於黃河的20倍,水力蘊藏量達2.3億千瓦,還有眾多的湖泊可供水產養殖。長江水系可通航里程達7萬多公里,其中3萬多公里可通機動船。長江沿線,與風景如畫的洞庭湖、鄱陽湖等湖泊相連,與水量豐富的岷江、嘉陵江、漢水等主要支流相通,形成四通八達的水運網。從重慶至上海全程2495公里。長江兩岸居住著近4億人口,有約4億畝耕地。長江流域盛產水稻、棉花、油菜、蠶絲、茶葉、菸草、麻類等多種植物。長江,以她豐富的乳汁,餵養著億萬中華兒女。
1840年的鴉片戰爭後,腐敗無能的清政府在列強的威脅下,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長江也成了犧牲品。外國輪船倚仗內河航行權的庇護,侵入長江,儼然長江的主人,肆無忌憚地在長江上橫衝直闖,為所欲為。偌大的長江,除了招商局的輪船在長江航線上掙扎,中國的航運業幾乎被外國勢力壟斷。沿江東去,一路上只見大小輪船來來往往;所有這些輪船的桅杆上,幾乎都掛著外國旗幟,其中有日本的,英國的,美國的,法國的;也有意大利的,挪威的,荷蘭的,瑞典的,幾乎看不到中國旗。本世紀初葉,外國商船不但在長江上橫行霸道,並已開始染指川江——長江上游。
一種朦朧的意識從盧作孚心中悄然升起,忽明忽暗,像黑暗中的螢火,如此明亮,又如此飄忽遊移。
豐都到了。
不知為什麼,盧作孚對豐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厭惡感。
大概這與豐都的傳說有關。據考——
豐都得名於隋朝(盧作孚極其厭惡的一個朝代)。迷信傳說,掌管陽間生死命運的陰曹閻王就住在這裡,人死後的魂靈都要來這裡報到。那麼,“閻王”又是何時在豐都定居的呢?傳說是漢朝開始的。那時有一個叫陰長生和王雲平的人隱居在平都山上。後來人們傳錯了,將陰和王倆人的姓連起來,誤傳為“陰王”,於是豐都就成了“鬼都”。
豐都從唐始,先後在平都山上蓋起了幾十座規模宏大的廟宇,雕塑了數不清離奇古怪的鬼神像。其中最大的廟宇要算閻羅天子廟;也就是陰曹地府,內有陰陽界、奈何橋、望鄉台、玉皇殿、閻王殿、雲霄殿,並根據迷信傳說還設有表現地獄種種情況的泥塑和各種鬼神塑像。
“蜀通號”駛離豐都很遠,盧作孚心裡的厭惡感還未散去。
“盧思先生,你怎麼還不困?難道你不嫌這太陽大?”
“睡不著。我一想到統艙,就像提到豐都的地名一樣。”盧作孚說。
“陰曹地府?”新認識的老朋友感到統艙與這豐都之間似乎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盧先生是嫌底層統艙陰暗吧?”
“何止陰暗!”盧作孚不平地說,“蜀通輪是招商局屬的輪船,並不是一隻外國船。可你看到了嗎,這隻船與外國船有何差別,艙位分成幾等,頭等客艙在頂層,依次按人的等級分高下,這不是‘陰曹地府’又是什麼?不同的艙位,不同的待遇。彷彿人格、地位也有高低之分。就拿你我來說,我們中國人憑什麼就低人一等,除了達官顯貴能住頂層,其餘的人統統住統艙,外國人憑什麼就高我們一等。我寧願站在太陽下曬成魚乾,也不願讓那幫人騎在我的脖子上。總有一天——”
盧作孚忽然不說了。
“總有一天,怎麼了?”
盧作孚想說:總有一天,我要讓這幫外國人看看,咱中國人也要同他們平起平坐,一視同仁。但他沒說出來。
他從來就不許諾,更不喜歡空談。
立志在心裡。因此,他年輕即表現出城府很深。
盧作孚就這樣與甲板相依為伴。沿江兩岸,盡是起伏的丘陵,金色的莊稼依山傍水,遍地皆是。在高高的山腰上,綠樹叢中,點綴著一簇一簇的村落。進入三峽,那陡峭的懸崖峭壁,聳立兩岸;一聲汽笛,引起千聲迴旋。湍急的江水在遍佈礁石的狹窄河道中奪路而過,形成無數險灘惡水。
三峽過後,是一望無際的沃野,江水悠悠,彷彿永無盡頭。
“蜀通”輪在長江上顛簸了七八天,終於到達了目的地——上海。
“歡迎。歡迎。”黃炎培先生握著盧作孚這位年輕人的手,“一路上辛苦了!”
“我這次來上海,恭請黃先生和各位多多指教。”盧作孚很高興。一到上海,他就結識了職業教育家黃炎培先生和商務印書館的業務負責人黃警頑先生。
多年以後,他們成了莫逆之交。
“不知盧思先生是想在上海先謀一份職業,還是先看看這裡的環境再說?”黃警頑先生熱情、善意地問道。
由於初來乍到,盧作孚對上海的一切還很陌生。
“不了。我這次來上海,主要是學習來了。日後肯定少不了麻煩各位。”
“當盡力而為之。”黃炎培先生爽快地說。
盧作孚到上海後,很快就結識了一些革命黨人。但是不久他就失望了。他感到有些所謂的革命黨人空談的多,付諸行動的少;有的甘於目前的狀況,認為推翻了清政府,建立了共和制度,革命就算成功了;有的甚至過起了紙醉金迷的生活,根本就不思國家、民族的光明前途;還有的陽奉陰違,幹著種種卑鄙的勾當:與成都並沒什麼兩樣。
盧作孚不喜歡空談。於是,他又一頭鑽進了書本里,以實現自己“教育救國”的理想。他將全部的時間都投入到讀書上。
另一個為盧作孚無法接受的現實是,帝國主義列強的侵略,上海工商業畸形發展,形成了一種殖民地經濟。
盧作孚最不願去的地方是租界。尤其是公花園門口木牌上的字,更讓他氣憤不已:“華人與狗不得入內。”有如他心口上的一塊傷疤,只要望一眼,就感到心口隱隱作痛。
盧作孚在上海的生活,主要依靠稿酬——非常微薄的收入和家裡向親友告貸的一點錢來維持。常常是飢一餐、飽一頓,有一次由於身上分文全無,餓了3天。幸虧一位裁縫發現,才將他救出絕境。
“通過這一年的學習和觀察,他對救國的途徑漸漸形成了一個新的想法,認為要達到目的,首先必須使廣大民眾覺醒;要使民眾覺醒,就必須廣開教育。於是他萌起了從事教育、以啟民智的思想。既經決定,便毫不動搖地付諸實行。”
黃炎培和黃警頑先生一直是盧作孚在上海時的密友。黃炎培多次力薦盧作孚到上海商務印書館去任編輯。黃警頑先生也表示衷心歡迎。可是盧作孚認為自己千里迢迢來上海,並不是為謀一份職業,而是為了尋求救國的途徑,便婉言謝絕了兩位先生的好意。但在黃警頑先生的幫助下,盧作孚參觀了不少學校和民眾設施,這使盧作孚大開了眼界。
含冤坐牢,獄中書信震驚合川……
在瑟瑟的秋風中,盧作孚再度登上了招商局的“蜀通號”輪船,回故鄉合川去。一年的上海生活,使他增長了見識,更加深刻地認識了中國當時的社會狀況,更加堅定了他“教育救國”的決心。
這次回家對於盧作孚來說,愉快中又留有一絲陰影。在上海時。由於回川路費不夠,他只買了一張上海——宜昌的船票。他計劃到宜昌後步行回合川。
他找來一張地圖,揣在貼身的口袋裡,不時地掏出來,對沿江重要名勝古蹟一一作了標記,還將沿途每一站都精心作了記錄。
他還簡明扼要地對每一重要名勝名城寫下自己的觀感。
“蜀通”輪逆流而上,到南京時已是傍晚時分。南京籠罩在夜色中,不能一睹這些文化名城的風采。他只能憑自己對歷史和地理知識的熟悉,記錄下一些說明性的文字。藉著船頭的燈光,他寫道——
南京位於長江南岸,北面是遼闊的江淮平原,東甫是富饒的長江三角洲,蜿蜒起伏的紫金山脈環抱石城,奔騰澎湃的長江流經鐘山。平緩的秦淮河,繞行城南,向西注入長江。自古就有“鐘山龍盤,石城虎踞”之稱。
李白出川去越中時,曾在南京逗留,賦詩《金陵酒肆留別》雲:
風吹柳花滿店香,
吳姬壓酒喚客嘗。
金陵子弟來相送,
欲行不行各盡筋。
請君試問東流水,
別意與之誰短長。
盧作孚低吟著當年李白山川的詩句,想起黃炎培和黃警頑先生依依惜別之情,不免生出幾許感傷來。
長江的故事大多都是悽美的。幾乎每行一步即可拾起一串故事和傳說,幾乎每一個故事和傳說都讓你感傷,讓你柔腸百結。
船過馬鞍山,盧作孚又憶起楚霸王項羽垓下一戰,所部均被劉邦殲滅殆盡,項羽隻身逃到馬鞍山斜對面的烏江,因船小,項羽先讓寶馬過江,自己準備後渡。不料漢兵趕到,項羽寡不敵眾,拔劍自刎。寶馬見主人遇難,一聲長嘯,跳入江中。百感交集的船伕將馬鞍卸下,埋在山中,馬鞍山因此而得名。
傳說這裡還是李白月夜醉酒、跳江撈月的地方。衣冠墓和太白樓即是紀念這位詩仙。
“蜀通”輪一路逆流而上,過安徽省的糧倉——蕪湖,經銅陵、安慶、石鐘山,到達東坡赤壁時正好是早晨。盧作孚心潮激盪,想起蘇軾的那首著名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不由輕聲吟道: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
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
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盧作孚一路騷歌抵達船票上的目的地——宜昌。
宜昌位於長江北岸,地處長江三峽的西陵峽口,素有“川鄂咽喉,西南門戶”之稱。宜昌古名彝陵,古代著名的吳蜀彝陵之戰就發生在這裡。三國時,劉備為給關羽報仇,興兵數十萬,進攻吳國。吳將陸遜僅有5萬人,退入彝陵一線,等蜀軍“兵疲意沮”,反攻條件成熟,命令以火攻蜀營,大火燒了40多座營寨,蜀軍大敗,劉備連夜退入白帝城。這就是陸遜火燒連營700裡的故事。
盧作孚發現自己從上海到宜昌的一路上,已寫了滿滿一本沿途隨記。
從秋天出發,盧作孚到達合川時已是初冬。他在上海時與合川縣立中學校長劉極光聯繫的一個數學教師職位,由於他遲遲不歸,學校等不及,另聘了他人。這時,盧作孚的哥哥盧志林正在合川縣的福音堂小學教國文。好心的校長劉子光為照顧盧作孚家裡的困難,為其在自己手下謀了個小學數學教師的職位,暫以棲身。
不久,盧作孚的哥哥惹發了一起禍端。
盧作孚的哥哥盧志林當時任成都的《群報》特約通訊員,1916年初春,合川縣發生一起人命案,在審理此案時,合川縣長貪贓枉法,激起全縣民眾義憤。盧志林打抱不平,將此事訴諸報端,雖未指名道姓,但文中影射了姓田的縣長。《群報》報道了這一事件後,引起這名贓官盛怒,蓄意陷害,妄圖置這盧家兄弟二人於死地。
一天,盧作孚兄弟倆的好友胡伯雄來合川,正在家中吃飯,忽然一群士兵闖了進來,不由分說,就將三人帶走,投入縣府監獄,還定了個“通匪”罪名。
1916年3月,盧作孚在監牢裡關了一個多月,他憤憤不平,寫了一封長信,託獄卒將信轉出,交給了盧作孚上小學時的老師。
很快,這封信傳遍了合川縣城。凡讀到此信的人,無不為信中道理所誠服,如此良才,竟蒙不白之冤,決不能坐視不管。於是,全縣各界知名人士聯名上書作保,將盧作孚、盧志林和胡伯雄從獄中救了出來。
盧作孚出獄後,感到再也無法在合川呆下去了,遂通過哥哥盧志林的一位好友力薦,到成都《群報》去擔任了記者兼編輯。
這時,盧作孚剛滿23歲。
他在擔任記者一年中,如魚得水,寫下了大量抨擊黑暗勢力,針貶時弊的檄文,很快便在四川小有名氣。直到1917年夏初,楊鴻皋接任合川縣立中學校長,寫信給盧作孚,熱情邀請他到縣立中學擔任監學兼數學教師,盧作孚的記者生涯才暫告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