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逆流而上
廟宇作辦公室,民生公司正式成立;電閘一推,古城結束了點菜油燈
的時代
當“民生號”輪船離開上海港駛入長江口不遠處的時候,太陽從崇明島外的江水裡冒了出來,將“民生號”那淡黃色的船體映得一片金黃。
這隻船大小了,在浩瀚的長江上,宛若一片落葉飄浮,同6月的江水吃力地廝殺著。
“民生號”的處女航開始了。
自一開始它就逆流而上。2500公里的航程對這隻小船來說有些遙遠。
1926年5月,“民生號”輪船在合興造船廠竣工了。消息傳回合川,盧作孚立即讓陶建中去接船,自己則開始了公司的籌建工作。有了船,即有了資本,一切就要走上正軌了。
由於“民生號”吃水較淺,馬力大,在長江上航行,風浪大,有些搖晃。
“陶先生,風浪大,你還是到艙裡去吧。”一名船員關切地走到陶建中身旁說。
自“民生號”一出發,陶建中就未離開過甲板。盧先生的信任、公司的家底、合川父老鄉親的期望一齊壓在了他的身上,他不敢有半點閃失。
“能不能再快一點?”陶建中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這已是最快的速度了,不能再快了。”船員說。
陶建中還是感覺有些慢。儘管在川江上他坐過無數的船——從未有過哪條船的速度能快過“民生”,但他仍是覺得慢。
他心急呵!
他知道,在長江上游,在那煙波浩渺的遠方,有個人在等待。
那個人比他更急。
1926年6月10日,霧都重慶。
一陣鞭炮聲中,一塊“民生實業股份有限公司”的木牌抬到了眾人面前。紅綢已揭去,那蒼勁的字體赫然奪目。
舊中國民族資本企業的一顆新星升起來了。
被股東們一致推舉為總經理的盧作孚和協理黃雲龍並排站在重慶一座青磚院門前。新上任的盧總經理情緒激昂地發表了長篇演講:
“諸位股東,諸位同仁,我們辛辛苦苦籌備的事業,總算有了一個開端——公司於今天成立了。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樣,很高興。但是為何要成立這個公司?我們的事業發端了,但又為何要創建這個事業?我常常問自己,不是今天才問,一年前就開始這樣問了。我原以為,要救國,就得以興教育,以啟民智。後來我明白了這不完全對——這樣空著兩隻手,能辦學堂嗎?能發展教育嗎?顯然不能!要發展教育,必須首先辦實業;只有以實業作基礎,文化教育才有可靠的支柱。孫中山先生提倡民生主義,所以,我們的公司就取名民生。然而,這個實業如何辦,從哪裡辦起呢?我在合川縣城,在嘉陵江三峽地區,對社會和自然狀況進行了調查,寫成了《兩市村之建設》,想必有許多同仁已見到了。我發現,我們有城市,卻沒有電,沒有自來水,沒有工廠,我們有豐富的自然資源,卻不能很好開發和建設。這是一個閉塞的小世界,它有那麼多好東西在睡大覺,睡了千百年,為什麼?就在於我們合川交通落後。全川沒有一條鐵路,幾條區間公路,短得一眼望得見頭,通往省外的公路一條也沒有,唯一的交通孔道只有一條,就是長江。真是四川四川,四面是山啊!因此,我們抱定救國宗旨,要創業,它的順序只能是這樣:第一交通,第二實業,第三文化教育。放在首位的交通又如何辦呢?我和黃雲龍君在重慶調查了所有的輪船公司和所有的船隻,對航業有了新的認識……我們準備經營航業的時候,正是長江上游航業十分消沉,任何公司都無法撐持的時候。我們四川的門戶——長江上游即大家說的川江,開始有輪船運輸以來,不過幾十年,卻經過了極其複雜的發動時期,發展時期,極盛時期,過剩時期,而進入此時的衰弱時期。尤其使人沉痛的,由於我們內地一時的不寧,英商太古、怡和,日商的日清等外國輪船公司,憑藉其長江下游的基礎,有計劃地侵入上游,成為不可拔的勢力,以致中國輪船日減,外國輪船日增。長江之上,觸目可見帝國王義列強旗幟狂飛亂舞。連中國人自己的輪船,亦幾乎無不掛外國旗,倒不容易看見本國國旗了……”盧作孚的聲音低沉下去,稍停後,揚起一隻拳頭,“這豈非咄咄怪事!所以,本公司章程明確規定:股東以中國人為限。我們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它辦成一個實力雄厚的道地的中國公司!”
頓時,裡裡外外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我們的事業剛起步,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在等著我們。本公司宗旨‘促進交通,開發產業’,誠懇地待人,踏實地做事,總會成功的。”
民生公司正式宣告成立了。股東會上,選舉了陳伯遵、黃雲龍任協理,彭瑞成任會計主任,陶建中任民生輪經理。待遇是,總經理月薪30元,協理月薪15元,其他成員一律月薪10元。
公司設在合川縣城內的小座廟宇——藥王廟內。前殿用作發電廠,後殿用作事務所辦公室。熟知歷史和地理的盧作孚卻不知這藥王府於何年修建,因廟宇年代久遠,破爛不堪,僅能避風擋雨。公司人員不多,只有7個人,且每人身兼多職。
激動人心的時刻就要來到了,古城合川將結束有史以來用松明火把油燈照明的歲月。盧作孚叉著腰,站在自己從上海帶回的柴油發電機前,他突然想起離滬的那個晚上,與惲代英的長談——他和惲代英已經暢談了整整兩個通宵,已是第3個通宵將盡之時。惲代英得知盧作孚到上海訂造新船,專程從廣州趕到上海,約見盧作孚。
在川裕公司盧作孚下榻的房間,惲代英和盧作孚對國民革命的前途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對中國的社會變革和救國途徑進行了深入探討。惲代英當時在廣州黃埔軍校任教官,此次前來,是想力促盧作孚去廣州。
“唉,若是早一兩年的話,你不請我還說不準找上門去呢!可是,現在有點太晚了。籌建民生X司工是節骨眼上,我離不開。”
盧作孚不無惋惜。
惲代英也體諒到盧作孚的處境,沒有說什麼。但他心裡清楚,盧作孚是中國難得的一位人才。
良久,盧作孚轉憂為喜。
“這樣吧,我有個弟弟,叫盧子英,讓他去你那裡,還請代英兄多加照顧。”
惲代英一拍大腿:“好哇!”他風趣地道,“古有木蘭替父出征,今有弟替兄赴難。”
盧作孚離滬返合川后,隨即將弟弟盧子英送去廣州,入了黃埔軍校第4期。
“總經理,天黑定了。”發電廠的一名職工輕聲地提醒盧作孚,打斷了盧作孚的沉思。他抬起頭,暮色籠罩著大地。
“送電!”他一聲輕喝。
電閘合上了。霎那間,古城合川一片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人們像潮水似地湧向藥王廟。他們要看看,是什麼“怪物”能讓黑夜變得如同白晝。
柴油發動機轟鳴的聲音,被人們的歡呼聲壓了下去。
合川成為四川各城市中最早用上電燈的城市,從而結束了點菜油燈的時代。
盧作孚從包圍的人群中悄悄地退出。
月亮爬上來了。星星一個個地從那湛藍的蒼穹冒了出來。
“服務社會,便利人群,開發產業,富強國家。”盧作孚在心裡默唸著民生公司的宗旨。
黃雲龍不聲不響地跟著盧作孚走出人群。他一直悄悄地站在盧作孚身後。
“這段時間你太累了,回家休息一下吧!這兒我頂著,你放心。”黃雲龍關切地說。
“你不是和我一樣嗎?”盧作孚笑著說,望著遠方,“雲龍,明天我去宜昌接船。”
“還是休息幾天吧!你去宜昌,船也到不了。”黃雲龍說。
子虛烏有的大公司、天方夜譚似的構想,在盧作孚的想象中誕生
6月下旬的一天清晨,東方剛放亮,宜昌天然塔下,盧作孚久久地凝視著天然塔——這座清乾隆五十七年修建的宏偉建築。
震霧濛濛,看不清塔頂雕花玉砌,一群鳥兒飛出塔頂巢穴,在空中劃一道道清晰的聲音之痕,猶如一條條無形的五線譜上的流動的音符,歡快而嘹亮。
這時,從塔的另一邊,走來一位青年人,人未到,聲音就撲了過來。
“作孚,我猜想你準又來這裡了!”
不用看,聽聲音就知道,是黃雲龍。
“你怎麼不好好歇一歇,一會兒我們的船就到了,到時候可別打不起精神來。”
盧作孚邊說邊向塔座走過去。
“這半個月來,你天天沒日沒夜地忙。昨晚你又忙一個通宵了吧?我看你房間的燈一直亮著。”黃雲龍道。
“我必須趕在船到之前,把公司的規劃做完,否則,原來的計劃就要亂套了。”
半個月前,盧作孚在重慶開完民土公司成立大會後,就徑直趕到宜昌接船。未曾想,長江洪水暴發,他在宜昌等了足足半個月。
這半個月來,他煞費苦心,對民生公司的組織機構、經營構想等諸方面作了全盤思考。他對舊的管理體制深惡痛絕,一改陳規陋習,實行總經理高度集權管理體制。總公司建立三室一會四處共25股的龐大辦事機構,對下屬各分公司和辦事處,各下屬單位,總經理可進行垂直領導,這主要集中在人事、財務和物料供應三個方面。
黃雲龍第一次見到這麼宏大的規劃方案後曾大吃一驚;公司尚未運轉,總經理就制訂出如此龐大的組織機構,都快趕上一個龐大的財團了。
盧作孚解釋說,這只是民生公司的長遠規劃,雖說眼下還未達到運作這種管理機制的規模,但不能因此而無一種宏偉的舉措。
“建立人的秩序”是盧作孚管理思想的核心,也是建立公司管理體制的特點。很少有人像盧作孚那樣敢想,敢幹,具備他的遠見卓識。公司剛剛成立,他就設想下設分公司,辦事處,並與之相配套的各輪、駁、囤船、棧、號以及各附屬企業等等,包括這些子虛烏有的企業各類人員的薪津標準,人員晉升、獎懲、培訓等方面的具體辦法。
為防止人事管理高度集權制度帶來用人不當、人浮於事的官僚主義作風,盧作孚採取了集權與分權的分級負責管理辦法。即處級經理、分公司經理、附屬企業負責人、輪船船長、經理等人直接由總經理任用,並報董事會核查備案。其餘人員的任用、調升等則由總經理直屬的人事委員會及各部、處共同管理分工負責。
為此,他又專門制定了人事委員會組織大綱,規定人事委員會主席由總務處經理擔任,各處室負責人任委員。他寫道:
“關於公司人事任免、調遣、升降、給假、獎懲、救助及職工福利,由各主管處、部繕具提案單送交總務處人事課審查加具意見,提本會核議,再發送人事課執行。
“如輪船駕駛部和輪機部人員,由船務處管理,其人員的晉升、進用、調動、辭退、獎懲均由船務處與船上有關負責人商定提名,交由各處室負責人組成的人事委員會核議後頒發;各單位(包括分公司、辦事處、船、廠等)的財會人員的任用、調遷、晉升、獎懲等則由總公司會計處負責提名,再由人事委員會決議頒發。船上茶房、服務、理貨等人員則由業務處、總務處與船上經理商定提名任用和管理……”
盧作孚的這種把業務指導與人事權結合起來,把條塊結合起來的人事管理制度的最大特點,在於使總公司各部處不僅對基層單位有關人員有直接進行業務指導的責任,而且對其各方面亦有一定的權力,大大有利於各處室業務工作的推動和效益的提高,也避免了各單位人事與業務脫節的現象。由於人事管理的最後審議權在人事委員會,這就加強了集中統一領導,避免了各部處安插私人、各自為政的現象。
一樁事業剛剛開始,即已制訂出如此宏圖,只有盧作孚敢想、敢做。
昨晚,盧作孚又忙了整整一個通宵,三更時分,民生公司的整體構想被劃上了最後一筆。本來他想休息一會兒,正要上床時,又忽然想起什麼,忙又回到桌前。對了,民生公司萬事俱備,就缺一張宣傳畫了。於是,他又精心構思了一幅民生公司的宣傳畫。畫的背景是峨嵋山的金頂,面前是長江三峽,一艘“民生”巨輪在峽中乘風破浪,溯江而上。畫面上寫著8個大字:“安全、迅速、舒適、清潔”。盧作孚不會畫,只能將這幅畫的構思用文字準確地表述出來。
盧作孚想到這裡,從沉思中醒來,對黃雲龍說:“走,我讓你看樣東西。”
回到宜昌客棧裡,盧作孚把自己構思的民生公司宣傳畫向黃雲龍一一作了講解。
黃雲龍看著盧作孚那興高采烈的樣子,欣然道:“回去後我請人把它畫出來。”
後來,盧作孚回到重慶,請曾經在成都通俗教育館工作過的畫家劉嘯松按他的構思畫成了一幅水彩畫。這是民生公司唯一的宣傳畫。多年以後,這張畫從川江貼到長江,從重慶貼到上海,從江南貼到江北,最後貼到日本、東南亞各國。
民生號輪船的處女航驚心動魄:狂風惡浪、湖匪劫船……
宜昌碼頭不大,僅能容納百十個人。盧作孚和黃雲龍站在靠江一側,身後是一些候船的旅客。一夜沒閤眼,盧作孚仍是精神抖擻,過分的激動導致他沒胃口吃早飯——只喝了一壺茶,就和黃雲龍來到江邊碼頭,迎接“民生號”輪船的到來。
江水開始暴漲。渾濁的江水捲起一個個大浪,象颱風掠過林帶:狂野,連綿不絕。
長江上游的洪水彷彿魔術師帽中的綵帶,無窮無盡。
1926年6月下旬的一天。接近晌午的時候,碼頭上出現了一陣騷動。不知是哪個突然喊了一聲:“下游來了一條船!”
盧作孚循聲望去。遙遠遼闊的江面上,果然有個黑點。
“可能是‘民生’。”黃雲龍說,“應該是這時候到。”
盧作孚點點頭。
那黑點開始放大,像一塊金子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是我們的‘民生’!”
黃雲龍高興地喊了起來。
沒錯,是“民生”。只有“民生”的船體才是淡黃色。
近了,更近了。“民生”兩個大字躍入了人們的視線。盧作孚和黃雲龍忘情地揮著手,向船上打起了招呼。
陶建中在甲板上也看清了碼頭上的情形,揮著手喊了起來——
“盧總經理——”
一些船員也湧上甲板,跟著歡呼起來。
頓時,碼頭上、船上喊聲連成了一片。
“民生號”輪船在喊聲中靠上了碼頭,船未停穩,陶建中一個箭步躍上碼頭,一隻手拉著一位經理,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盧作孚大聲說:“走,上船看看!”
3個人一齊跳上船,這裡摸摸,那裡看看,新鮮得很。
望著這隻載重70.66噸,長75英尺,寬14英尺,深5英尺,80馬力的小火輪,盧作孚連聲道:“不錯!不錯!”
船體還散發著油漆的清香。陶建中得知盧總經理在宜昌接船後,途中還專門將甲板各處沖洗了一遍,像剛出廠一般。
“總經理,你和我們一起回合川嗎?”一名船員興奮地問道。
“對,我們一起來逆水行舟!”
盧作孚拍了拍這名小船員的肩膀。
“咦,我們的大領江呢?”黃雲龍突然冒了一句,便用目光四下尋找。
大領江向銀壽是盧作孚在宜昌聘請的。此時,他正在船尾蹲著,望著江水出神。
盧作孚和黃雲龍走了過去。大領江回過頭來,眉頭緊鎖。
“怎麼啦?不舒服?”黃雲龍問。
大領江搖搖頭,說:“我們走不了,先讓船在碼頭扎水。”
黃雲龍問:“為什麼?”
“江水太猛,等落一落才能走。”
盧作孚一聽,著急了。
“那得等到什麼時候?”
大領江雙手一攤:“我也不知道,但必須等江水退了再說。”
盧作孚和“民生”輪在宜昌整整等了5天。第6天一早,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天一亮,就去敲向銀壽的房門。
向銀壽開門一看是盧總經理,忙將他讓進屋。盧作孚開門見山地說:
“這江水看樣子一時退不下去,我們啟航吧?”
“這……”向銀壽麵露難色,“我沒把握,船太小。總經理既然已作決定,我就試試看吧!”
盧作孚不是一個蠻幹、不講科學的人。
“有幾成把握?”他問。
“五成吧!”
有一半的把握。盧作孚果斷地說:“那就開船吧!”
匆匆吃完早飯,盧作孚一行人就上了船。一聲汽笛,“民生”輪從宜昌出發了。
一路逆流而上。
民生號輪船像喝多了酒的醉漢,晃晃蕩蕩地上行,一會兒被浪頭高高舉起,一會兒又被接了下去。江水翻騰怒吼,船頭拍起一丈多高的浪花,將盧作孚一身濺了個透溼。民生號輪船本身吃水就淺,在風浪中很不穩定,跌跌撞撞地蹣跚而行。
盧作孚像一尊雕塑被牢牢地釘在甲板上,一動不動。他眉骨本來就有點突出,此時雙眉緊鎖,目光如同兩把鋒利的刀刃,似乎在與瘋狂的江水決鬥、廝殺。他明白自己的決定,多少帶有一點賭博的意味,一絲剛毅冷酷的微笑在他嘴角上流動。
他在決定民生號輪船啟航的霎那間,即已將自己33年的人生押在了這艘船上。他的心已和民生號融為一體,與民生公司融為一體。
“洩灘!”一名船員提醒說。
大領江向銀壽點點頭,轉身進了駕駛艙。洩灘是三峽著名的險灘,行船的人稱它為“鬼門關”。向領江準備領船沿岸行駛,深入洄水,希望能憑藉洄水之力衝上灘。
盧作孚屏住呼吸,望著兇猛的江水捲起一個又一個巨浪、漩渦。這一帶暗礁密佈,他早有耳聞。由於江水上漲,原先露在水面的礁石此時也已被洪水淹沒。
突然,船身一晃,盧作孚在甲板上踉蹌幾步,剛站穩,忽見輪船被一股激流猛地推向南岸,向洪水中忽隱忽現的暗礁撞去。
“不好!”盧作孚衝進駕駛艙。這時,向銀壽大喊:“倒車!倒車!”
舵工滿頭大汗。船失去控制。一船人嚇得臉都變了色。
“轟”地一聲,一個巨浪在船與暗礁之間炸響。船身突然向右傾斜,移向北岸。
像大風中的燈籠,民生號輪船猛烈地晃盪了幾下。一切又都恢復了平靜。
船上的人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誰也不說話。盧作孚長舒了一口氣:好險!
這時,從兩岸上傳來縴夫們的喊聲。盧作孚循聲望去,江邊停泊著幾條小船,正準備合棕。合棕是船家的用語。在長江上行的木船為了上灘,幾條船的縴夫共同將一條條船分別拉上灘,叫合棕。
民生輪向北岸靠去。
“撲通”一聲,一個人從船頭飛身躍入江中。
是水手曾宗應。只見他拽著茶杯口粗的纖繩,奮力向岸邊游去。
曾宗應很快就上了岸。他將手上的水珠一甩,往後撥了撥頭髮,朝人堆中一位領頭模樣的人笑著道。
“么頭,幫一把,拉上灘吃雙份。”
一個赤著腳,光著上半個身子,只穿條灰不溜湫的短褲,頭上扎條白色粗布毛巾的人站了起來,雙手往胸前一抱:“老大,好說。”
么頭手一揮:“兄弟夥,先拉這條火輪。”他聲音粗獷嘹亮,一聽就知道是領呼號子的縴夫頭。只要他一亮開嗓門,領呼起號子唱起纖條來,縴夫們才心齊力齊腳步齊。
曾宗應麻利地搭好纖繩。麼頭一揮手,那雄勁的號子在峽谷護衛的江面上迴響起來,江面似乎一下子變得寬闊多了。
“兄弟夥,嗨——邁開步,嗨——往前走,嗨——”
民生號輪船在纖繩的牽引下,開始一點點向上遊移動。
盧作孚和向銀壽站在甲板上,望著此情此景,盧作孚心頭一熱,胸口彷彿有什麼東西突然堵住了。
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這隻船變得很渺小。岸上,只有在水流湍急最緊要的地段才用的抓抓號子被上頭領吼了出來:
吆嘿喲喲……嗬嗬嗬……
喲喲喲……嗬嗬嗬……
這縴夫號子,在盧作孚聽來突然變得堅硬。他忽然想起兒時父親帶他去看打鐵的那個下午。那時的他不能說話,他全部的精力都集中用在看和聽上。
縴夫的號子是鐵與鐵的撞擊。不是那種燒得通紅的鐵,而是將要冷卻時的鐵,12磅的鋼錘雨點般地砸下,砸下……
幾隻水鳥驚起,射向江面。
上了灘,江水變得溫順多了,縴夫的號子也變得溫柔起來,其間不乏風趣、幽默,還略帶一絲桃色。
盧作孚忍不住笑了,剛才的驚恐情緒一掃而光。夕陽的餘暉開始映照在江面,波濤中萬點銀光碎片在水底跳動,兩岸群峰披上一層輕紗。黑夜降臨了。
夜深沉。濤聲依舊。
經歷一整天的航行,民生號輪船上的人都感到特別的累,大多睡去,但是盧作孚睡不著,坐在甲板上——他對船甲板彷彿天生就有一種偏愛,望著巴東,這鄂西的門戶、古老的縣城,想起李白的詩來:
我在巴東三峽時,
西看明月憶峨眉。
多情善感的詩人,總是將一種思戀、情愫揉入詩中,令人柔腸百結。盧作孚想著想著,思緒便回到了合川。他暗自思忖道:不知淑儀和孩子們在做什麼?妻兒們是否也在惦念著自己?多年來,自己一直忙於事業,極少與家人團聚,無論是作為丈夫,還是作為父親,都沒能盡到自己的責任。
江面很靜,浪濤輕拍著船舷,猶如母親懷抱著嬰兒哄睡。
突然,江面上有輕微的濺水聲,不注意根本聽不出來。
守夜的船員在黑暗中敏捷地幾步衝到了盧作孚身邊,小聲說:“江上有人!”
深更半夜的,這些人幹什麼?盧作孚警惕起來。
“八九成是土匪劫船來了。我去叫醒大夥!”守夜的船員黑暗中一閃,沒了。
划水的聲音越來越近。
沒兩分鐘,船上的人就全守在了各自的崗位上。一切準備就緒,隨時準備啟航。
向銀壽側耳聽了聽:“沒錯,是土匪,奔我們來的。”他一聲輕喝:“開船!”
民生號輪船加足馬力,向上遊衝去。藉助微弱的光線,盧作孚看見有七八條小划子向民生號划來。
土匪頭子見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氣紅了眼,“叭、叭、叭!”向著輪船放了一通亂槍,破口大罵:
“娘賣×的,給老子停下……”
向銀壽嘲笑著喊道:“有能耐你攆上來,哈哈哈!”
這是民生號第3次遇上土匪劫船。頭兩次靠警覺和機械性能擺脫了土匪,這次亦是如此。脫險後一船人都哈哈大笑,誇機械船就是好,連土匪也拿他沒辦法。
盧作孚的心裡籠上了一層陰影,愈來愈濃重。川江乃四川唯一通往外界的交通要道,故此,川江上的土匪出沒無常,越來越多,成份也愈來愈雜。
專門在水上行劫的土匪,慣稱湖匪。
湖匪,將是自己發展事業上的又一大敵。盧作孚想。
1926年7月初,民生號輪船抵達重慶。民生公司的部分人員、親朋好友,都來到了重慶碼頭,迎接盧作孚和民生號輪船的歸來。
1926年7月23日,民生號輪船張燈結綵,花枝招展地在重慶啟航,滿載著第一批旅客,向著嘉陵江上游駛去,當日下午順利到達合川。
川江開始了它航運史上的新紀元——從未有過的定期客運航行。